这年冬天,干穆从胶州监狱里出来,灰溜溜地沿着海岸线蹒跚走着,抬眼望向茫茫大海,天是蓝的,水是蓝的。他的双眼已经潮湿模糊了,觉得再没脸面回坦上崮镇,索性随着海浪漂流而去。这样想着,迈起两条长腿插进海水中,一步一步朝前移动。一个浪头打来,干穆竟然真的漂了起来。
不知道飘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躺在一条飘摇的木船上。
船公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看见干穆醒来,兴奋地问他的名字,并责备道:“看着也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心间却比针鼻还小。”
干穆随着老汉回到家中,天天帮老汉撒网收网捕鱼捉虾。
老汉姓王,一个老婆子,一个待嫁的女儿。女儿名叫可儿。老王给可儿挑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女婿,名叫姜保堂,脸膛模样英武俊朗。美中不足,是个瘫子。说是瘫子,也不尽然,蹲在地上,用双手撑着,也能走路。可儿这么漂亮,王老汉为何非给可儿找个瘫子呢?王老汉说,这个瘫子尽管瘫,但人有本事,小小年纪,就是村里的支书。
这样的男人,能指望啥?可儿不愿意,以死相逼。
王老汉不这样认为。“指望啥?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姜保堂的。寻汉寻汉,穿衣吃饭,两口子过日子,花哩胡哨有啥用。”王老汉应允了姜保堂,把送的彩礼都花光了,归还不起,天天恳求可儿。
可儿急了,看看干穆浩气英俊,拉起他的手,说:“拐我走吧?”干穆瞪大眼睛:“你爹救过我的命。”“他要逼婚。”“那也不成,我是结过婚的男人。”“让你拐走,又没让你娶我。”“那样更不合适。”“不拐我走就死给你看。”可儿说罢,抄起一把剖鱼刀子,哧地一下子把胳膊刺伤了,血流了一地。
干穆大惊,性子也忒烈啦!赶紧把可儿的胳膊包扎好,连口应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只拐不爱!”
“成,只拐不爱。”
干穆说拐就把可儿拐走了。这事说起来荒唐,可是干穆又固执地认为,他不是拐走可儿,他是挽救可儿。
当夜,夜色正浓,王老汉鼾声如雷。干穆和可儿用剖鱼刀子悄悄把门栓拨开,一闪身跳进夜色中,撒欢似地跑了。天明时,拦住一辆运油的拖挂车。司机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话多痨神,自报家门,董灌西。
董灌西听了干穆和可儿的介绍,觉得干穆做得对,要跑就跑远点,让那个瘫子找不着。正好董灌西的油车是拉到上海的,“干脆你们去上海得了。”干穆和可儿没有主张,同意了董灌西的提议。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的上海异常萧条,寒风追赶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不知所措。干穆和可儿脚步凌乱,四只眼睛,慌乱不安。
董灌西说:“我有个朋友,是开澡溏子的,你们先到他那里借住一晚,明日再作商量,咋样?”
干穆和可儿哪有讨价还价的份儿。
董灌西的这个朋友叫路阿忠。说是朋友,其实就是董灌西每次到上海,卸完货来洗澡泡脚,一来二去熟了,亲切得称其阿忠。洗澡溏子也不是阿忠的,是街道上的,给阿忠经理而已。
阿忠一瞧见干穆和可儿,郎才女貌,啧啧称赞。
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不能白吃白喝。干穆去烧锅炉,可儿无事可做,拿起澡巾直奔澡溏子,给女宾搓澡。可儿这一来,那些女宾极不自在。女人们白腴的胳膊和大腿不停地摇晃,长发在白雾中飞舞,光滑明亮的乳房在水面上甩来甩去。这些,哪是不相干的人随便看的。可儿说:“不碍事,俺也是女人!”
反正不要钱,有的女人贪便宜,舍了身子,让可儿在上面搓来搓去,搓得麻酥酥痒吱吱,哎哟连声。其中有个叫张元慧的年轻女人,也让可儿搓。元慧——,这名字好听,可儿双手往她胸前一搭,立刻有不一样的感觉。其他女人的肉多松驰,她的肉紧致,富有弹性。
元慧说:“给搓干净点,晚上男人来。”
可儿说知道,手上运足了劲。“你男人干啥的?”
元慧说:“是个官迷。”
“你呢?”
“码头边卖菜。”
“卖菜?卖菜还花冤枉钱上澡溏子洗澡?”
从澡溏子里出来,可儿把元慧的事跟干穆一说,干穆嘿嘿一笑。
元慧可不是单纯乡下卖菜的阿姨,她是赫赫有名的张副区长的千金。张副区长的千金咋种菜卖菜?说来话长。
天刚蒙蒙亮,干穆和可儿来到黄埔江边,搜寻元慧的身影。果然,她正蹲在河边的石跳板上,跟前放着两个圆圆的菜篮子,里边放满了墨绿色的大青菜。干穆和可儿不认识那些扁平状的大青菜。
元慧看见可儿和干穆,一副诧异的表情。问可儿:“他是你男人?”
可儿摇摇头,“俺男人是个土鳖子,俺瞧不上,俺爹逼俺,俺叫他把俺拐出来了。”
“逃婚?”
“俺还没过门儿。”
可儿把元慧拉到一边,十分神秘地问:“昨晚上你男人来了吗?”元慧点点头,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一想到可儿搓过她身体的角角落落,好像她和她男人一起的事情全被她瞧见了。
可儿问:“你男人来,是不是跟你做那种事?”元慧不知道如何回答,想起可儿刚才说的还没过门儿,八成没和男人好过,也就不奇怪问出如此可笑的话,只淡淡地笑笑,“等过了门,你就知道了。”
元慧再到澡溏子洗澡,可儿缠着她,非要见一见她男人。
一个星期后,元慧果然来找可儿,告诉她,她男人下午过来。
“到澡塘这来?”
“他是阿忠的弟弟。”
路阿忠远房的弟弟,路阿信,区革委会副主任,二十五六岁,瘦高个,眉清目秀——可儿打量了再打量,这样的男人,搁在江南也是百里挑一。
过了一月,年关将近,路阿忠破天荒给干穆和可儿一人发了二十块钱的工资。
可儿总算可以立足了,干穆就想回坦上崮镇。没想到刚跟可儿一说,可儿立刻哭起来。“你把俺一个人扔在上海,算啥子事?”“当初不是说好的嘛,不是真的拐你?”“你都十年没回坦上崮镇了,你知道现在她咋样了,说不定已经嫁人了呢,你这样冒冒失失回去,搅得人家连年都过不好。”
可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叫俺说你先找个人打听打听,打听清楚了,再回去也不迟。反正十年都挨过去了,不差这几天。”
正好董灌西又来送油,干穆让董灌西帮着打听打听。一来他是山东人,容易接近。二来走南逛北,渠道多,路子广。
干穆决心在上海安安稳稳过一个年,开了春,再作打算。
就像一只鸟在一把稻米间逗留,躲在不远处的猫早已觊觎着它。春节临近,阿忠也想弄点野味,开开荤,目光瞄准了新来的可儿。可儿年轻漂亮,干穆不是她的男人,她跟着他跑出来,从这一点分析,她一定是一个开放的女人。
一天晚上下了班,很晚了,阿忠截住可儿,把她叫进自己的值班室,拿出十块钱,塞在可儿的手上:“你干得不错,过年了,这是给你的红包。”可儿扭怩一阵子,接下十块钱。阿忠趁机捉住可儿的手,不肯松开。可儿哪经过这样的事,顿时脸涨红了,抽了几次,抽不动。
阿忠说:“只要你听话,乖,以后还有红包。”说罢伸出手臂,揽住可儿的细腰。
可儿见阿忠起了歹心,连喊带叫,奋力挣脱,跑出路阿忠的值班室,一口气跑到干穆的屋子。
干穆见可儿气喘吁吁,惊异不已。“咋回事?”
可儿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干穆怒发冲冠,当即找阿忠理论。阿忠自知理亏,说:“顾客反映,她搓背不认真,我把她叫来了解了解情况。”
干穆哪容忍阿忠放肆,揪住他的衣服领子,不依不饶。
阿忠说:“不想干你们就走,又不是我把你们请来的。”
第二天,干穆和可儿卷起铺盖卷儿,走了。朝着海边走了一整天,找到一个桥洞,刚把铺盖卷儿抖开,躺在上边歇息一会,忽然听到桥洞的另一头一个女人的喊叫:“你这个流氓!你这个畜生!快来人呐——”干穆和可儿慌忙奔过去,竟是元慧遭人强暴。
那家伙用膝盖抵住元慧的双腿,任凭元慧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干穆二话不说,一脚把骑在元慧身上的男人踢翻了。男人大惊,翻身从地上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干什么?她是我老婆!”
阿信?可儿把脸贴在男人脸上仔细瞅了一阵子,回头对干穆说:“真是阿信。”
原来,三年前张副区长落难,身为革委会副主任的路阿信不但不替张副区长说情,反而和他划清了界线。张副区长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场改造。元慧痛彻心扉,一赌气,带着仅仅两岁的姗姗离开了阿信。张副区长下放的农场离海边不远,元慧也跟着一起来到农场,她不是右派,不受管制,就在农场前开垦些地块,盖了两间平房,偷偷种些大青菜、小青菜。每天,她都摘满满两篮子菜,拎到江边卖掉,换些零花钱。阿信不想让她卖菜。农历新年就要到了,他让她回去过年,她死活不肯。再逼,她冲出平房,跑了出来。
门外是大片的菜田,只有一条小路伸向南方,二里路外才有大道,直奔松江。阿信蹲在平房门口抽了大半盒烟,眼瞅着天快黑了,把小姗姗抱到床上,让她睡下,走出菜园地,在一堵桥洞下,发现了元慧。
阿信拉住元慧的手,“到底回不回去?”
“不回!”元慧斩钉截铁。
“你想让人看我的笑话?”
“咱俩本来就是一个笑话。”
阿信恼羞成怒,拽住元慧的胳膊往回拖。元慧不肯,撕打起来,阿信的脸被抓破了。他气急败坏,把元慧摁倒在桥墩下的护坡上,撕破她的衣服。“阿信,你干什么?”元慧叫嚷。“你是我老婆,你说我干什么?”
……
最后,元慧冲着干穆和可儿声嘶力竭地喊:“他不是路阿信,他是流氓!畜生!”
阿信再一次冲上来,重新骑在元慧的身上。干穆又想上前制止,被可儿拉向一边。他们在桥洞的一头听着元慧愤怒的吼叫,声音从大到小,最后变成紧张的喘息声。
可儿问:“她怎么了?”
“不知道,”干穆说,“也许在做那种事。”
“城里人真怪,放着家里的好床好铺盖不睡,偏偏跑到荒郊野外。”
阿信走了。干穆叫可儿过去,把元慧扶起来。元慧一甩袖子,拂开可儿,径直往回走去。
晚上,干穆和可儿住在桥洞下面。可儿问干穆:“干那事很难受吗?”干穆不置可否。
“你不是在坦上崮结过婚吗?难道是骗人的?”
干穆回道:“是真的,结过。”
干穆和可儿一人一个破棉被,难抵风寒。半夜,下起了雨,可儿拎着破被子挤到干穆身边,被干穆推开。冷风裹着冰雨灌进桥洞,打在可儿的身上。可儿冻得再没睡着觉,直到天胧明,才打了个麻嘞眼。
第二天可儿感冒了,发烧,不停地咳喘。干穆多少懂一些医术,到路边的菜地里摘了一把辣椒让可儿吃,可是辣椒并不辣,不能起到发汗的作用。干穆知道可儿是热寒所致,走了好几个地方,找到一个诊室,配了几味白药片,回来让可儿服下。烧是退了,咳喘仍然时断时续。
干穆想,这样总不是办法,眼看年关近了,劝可儿,要不回山东算了。可儿一听,当即大哭,说什么也不回山东。回去的话,她爹一定让她嫁给那个瘫子。就是饿死冻死在上海,她也坚决不回山东。
就在干穆和可儿争论不休的时候,元慧来了。元慧是三天之后来桥洞的,来看干穆和可儿还在不在。一看干穆和可儿仍然住在桥洞下,二话没说,拽住可儿的手,来到她家。
元慧住着两间简陋的平房,但比起桥洞好得没法好。她让他们暂时住在她这儿,找到事情再作打算。
到了晚上,她把煤球炉子提到小平房的中央,支起一个大铁勺子,把打匀的鸡蛋液薄溜地摊一层在勺子里,中间放上肉馅,捏起鸡蛋皮子一端,翻起来,对折过去,鸡蛋皮子严实合缝地合在了一起,成形了,从勺子头里磕出来,竟是一个饺子。鸡蛋做的饺子,元慧三岁的女儿姗姗最爱吃,一次能吃好几个。
“还有这样的饺子?”可儿瞪大两只眼睛。
元慧说:“这叫金元宝,没有元宝不过年。”
在上海人眼里,过了腊月二十,天天都是年。元慧天天去码头卖菜,有干穆和可儿帮忙,生意出奇地好,是平时卖的菜的三倍。望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元慧对干穆说:“干脆你到码头上找活干吧,一过年,很多工人都回家,正好找活儿。”
干穆没有在上海长久呆下去的意思,经元慧一说,拿不定主意。
可儿说:“我看这主意不错,身强力壮地,不能䞍吃坐穿。”
一九七六年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了,干穆和可儿撅着腚往北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把年过了。然后去码头找活,一问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