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晨两三点钟,吴江蔬菜批发市场里,近一千米的路边摊床便挤得满满的,已有大批的蔬菜经营户早早摆好了摊床,在嘈杂的叫卖声中,商户们一天繁忙的工作已经开始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络绎不绝的车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构成了蔬菜批发市场最常见的一幕。然而,在这个最市井的商圈中,不断涌现的草莽和恶棍,成了市场经济领域中最不易为人察觉的吸金者,他们巧妙地聚集和分配着财富,将成本转嫁给千万市民。长毛贼就是其中的一位。
长毛贼现在不叫长毛贼了,改叫“长毛子”了,头顶上还煞有介事地留了一小撮长头发,并且给手下的马仔通告下去,往后一律称长毛子。什么贼啊贼的,早不干那营生了,再叫下去丢人。
但是,在小六看来,长毛贼永远是个贼。
和小六这样靠着双手创收的经营户相比,长毛子这些摇身一变成为所谓成功人士的草莽恶棍,明面上看起来,比正经人还正经,讲哥们义气,出手大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让人很难与寡廉鲜耻这样的词汇挂起钩来。小六创办的批发市场,长毛子一伙自然跟进,因为他们就是苍蝇,就是蚊子,就是寄生虫,离开了宿主,他们就活不了。
不过,从上往下统,现在统不了了,他们就从下往上统。先从进货商下手,让所有卖生姜、大蒜的客户都去小六那里进货,这样看起来小六的销量增加了。其实不然,长毛子是在有计划地绑架小六,和小六一起统生姜、大蒜,以达到他谋取利益的目的。
等到进货商稳定了,长毛子要求从小六那里每斤抽取五毛钱,这样每交易一斤生姜、大蒜,长毛子就可以分得五毛钱的利润。实际上,长毛子是不做生意的,他只是在利用他人的交易行为从中谋利。整个苏州每天要消耗多少生姜、大蒜?这样一天下来不得了。这五毛钱最终由消费者来买单,从而直接抬高了生姜、大蒜的价格,破坏了市场秩序。
李飞气得一溜倒坐子,他忍受不了这种欺侮。更可气的是,王良材竟也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质问王良材:“你另拜山头我不反对,至少也得吱一声吧。”“李哥,不是我不追随你,是你不够狠,没有大哥的样子。”“你——”李飞握起拳头就要擂王良材。王良材把头一伸,“你打,让你打。”“我懒得理你。”
李飞不给王良材抽利钱,王良材纠集了五六个马仔找上门来。
王良材说:“手下的弟兄们要吃要喝,你不抽利钱,弟兄们若是动起粗来,可怪不得我。”
李飞把王良材推到一边,说:“去,让长毛贼来。”“哟嗬!口气不小,想见长毛子,得先问问弟兄们。”七八个马仔一哄而上,对李飞动起手来。
李飞见王良材动真格的了,大叫一声:“王良材,你不是个人玩意,我和你缠了。”抓起屁股下面的板凳跟马仔们纠缠到一起。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马仔们七八个人,李飞身上早挨了两刀,血流了一地。
山东人见血更勇。打斗中,李飞夺过一位马仔的砍刀,朝马仔们玩儿命地砍去。
马仔们虽然手里拿着砍刀,其实并未往要害部位砍,李飞就不同了,李飞是抱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念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那些马仔一看,傻了眼,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谁愿意拼上性命啊,要是连命都没了,争来争去还有什么意义。
王良材见李飞杀红了眼,掉头就跑。
小六闻听李飞正与人打架,疯跑疯跑,抓起一根自来水管左右开弓,马仔们见状,一哄而散。
小六把李飞送到医院,其中一刀伤到了肌腱,已经露出了骨头。
李飞住院期间,小六一直在医院里守着,给他擦脸,给他洗脚,给他做可口的饭菜,无微不至地照顾。夜深了,月亮爬上住院部大楼的窗台,照进病房里,银灰色的月光像从天空中撒下来似地。李飞让小六回去,小六怎么也不肯。
李飞说:“小六姐,你真是我的姐姐,你就像这月光一样,让人亲近。”
李飞受了这么重的伤,小六自责都来不及,说:“快别说了,我害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李飞说:“小六姐,比起你的大仁大义,我受这点伤不算什么。”
“哪里是一点伤,只怕从此留下后遗症,走起路来都不属支使了。”
“没事,咱又不找对象,没人在乎这个。”
“胡说。”小六斥责李飞。
小六听得出来,李飞话里有话。可是,她又能怎样。可以说,李飞是她最亲最亲的兄弟,可是关系要再往前近一层,她无论如何做不到。
“我一定把长毛贼送进监狱,给你出这口气。”小六信誓旦旦。
李飞抬头望了一眼小六,什么也没说。
小六已经无心经营买卖,上上下下为李飞的事奔波,最忙的时候,三天只睡过七八个小时的觉,走路都打晃。经常有老客户给她打电话:“你今天怎么又没菜啊?”她只好说:“抱歉,这两天真的有事情。”
一段时间,小六成了公安局的常客,誓与长毛子血拼到底。
负责案件调查的赵鸿宾副局长,实际上早就盯上了长毛子一伙,已有好几个经销户,偷偷地到公安局把长毛子告了。长毛子的犯罪记录,早就摆在局领导的办公桌上了。只不过他们都是在暗地里反映,而小六则是明睁大眼地和长毛子过招。
机会来了,长毛子与朋友到酒吧泡吧,因不愿接受排查与酒吧保安发生了冲突。长毛子纠集王良材等二十多名马仔持刀将酒吧保安打伤了。接到报警后,公安干警迅速出击,将长毛子、王良材等人悉数抓获。
警方从个案入手,抽丝剥茧,深挖细查,最终把长毛子、王良材等一伙黑恶势力一网打尽。
消息传到吴江蔬菜批发市场,所有的菜老板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这下好了,长毛子被逮起来了,菜市场消停了,甚至有一位姓黄的菜老板还畅快地放了一挂鞭炮。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悄悄地告诉黄老板,长毛子根本没被抓,那个冒充长毛子的,是他手下的一个马仔,公安局的抓捕行动一开始,长毛子就找了个替身,趁乱溜了。
黄老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办啊,我鞭炮都放了。”
他老婆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谁让你逞能的!”
“就说嘛,自古官匪是一家,公安局怎能抓长毛子。再说了,长毛子也不是匪,是社区干部。”
“那叫官官相护,抓几个马仔装装样子,免免人意罢了。”
黄老板悄悄地去找小六。小六说:“别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早晚得进去。”
小六去找赵鸿宾副局长,赵副局长说:“是的,那个马仔长的跟长毛子很像,当时行动起来比较乱,抓错了人,那个警察已被责令写了检查。不过我们会继续部署抓捕行动。”
从公安局回来,小六一路上就在想,长毛子现在一定跟惊弓之鸟一样,不敢抛头露面,他会躲在哪儿呢?
“他会躲在哪儿呢?”小六问李飞。
“肯定在璎珞旅社。”李飞不假思索地回答。
“璎珞旅社?”
不过话一出口,李飞就后悔了。
“璎珞旅社在哪?”
李飞支支吾吾。
“说,璎珞旅社在哪?”
李飞一咬牙。“小六姐,反正天旭大哥都已经结婚了,我就跟你说了吧。”
“说,有什么你就说什么。”
“璎珞旅社在火车站那儿。当初,天旭大哥就是因为这个璎珞旅社的王璎珞,跟长毛子结下的仇口。”
“因为王璎珞?因为啥?”
“哎呀小六姐,非得让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我明白了,明白了。”小六嘴里咕哝着。“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那年打探天旭大哥下落时听说的,不敢断定。”
小六立刻把这一推断报告给了赵副局长,赵副局长不敢怠慢,秘密派出两名便衣侦察一探究竟。果然,长毛子就潜伏在璎珞旅社里。璎珞旅社虽然仍然挂着旅社的牌子,其实早就不营业了,闲置在那里,等着拆迁。
赵副局长立刻布置警力,待长毛子一从旅社内出来,五六名便衣警察立刻冲上去,反手拧住长毛子的胳膊,干净利索地将其缉拿归案。
依据长毛子和王良材的交代,他们的犯罪经历和黑恶面貌终于暴露在世人面前。
长毛子、王良材等一伙黑恶势力,利用组织威慑力,统菜,收取停车费,非法谋取利益。为了增强组织凝聚力,安排手下骨干成员及底层马仔,在组织控制的地盘内开设赌场,安排马仔就业,在小超市摆设赌博机,甚至鼓励手下自主创业,开设酒楼、茶楼等生意,赚取钱财。若手下人为组织打架进了监狱,长毛子就会派人送钱,还会帮手下聘请律师。
长毛子一伙被拘捕之后,小六给天旭打了个电话。天旭一听,拍手称赞,专程从上海赶来,举报长毛子和王良材把圣翕拐卖到安徽的犯罪事实。
数月后,法院一审判决长毛子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拐卖妇女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并处罚金六十万元。判决王良材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拐卖妇女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长毛子和王良材一伙黑恶势力被端掉后,市场经营户们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蔬菜批发市场一片欢腾。不单黄老板,所有的菜老板纷纷放起了鞭炮,以示庆祝。
小六心里也感到一丝欣慰,因为她终于给李飞报了仇。
在看守所里,穆天旭和臧小六专程去看望了一趟长毛子。他们去看望他,并不代表他们原谅了他,而是有许多问题,需要当面问清楚。
穆天旭和长毛子这一对冤家,十年之后,终于又见面了。只不过这次不同的是,长毛子在监狱里,他在外边。
天旭问长毛子:“我有一件事始终不明白,一定得当面问清楚。”
“啥事?”长毛子问道。
“你为什么非得拐走我的孩子?”
长毛子想了想,说:“我恨你。”
“恨我?”
“你抢了我的女人。”
天旭一下子想起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长毛子又说:“我佩服你是条汉子,我现在告诉你,璎珞的墓就在西山,我对不起她,你代我向她道个歉吧。”
天旭和小六走后,又有一位老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看长毛子,他们是璎珞的父亲和女儿。
长毛子看着这个被他打骂惯了的畏怯的女孩,对璎珞的父亲说:“往后,你就带着她吧,把他养大。”
一个暖洋洋的春日的下午,天旭独自一人来到西山,根据长毛子交待的地方,找到璎珞的墓地,焚香祭拜。
望着那徐徐燃起的烟雾,天旭的内心五味杂陈。一切都过去了,但一切都还没结束。焚香完毕,他回转身,朝着远处浩淼无边的太湖走去。此时,太阳就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渐渐升起一轮半圆的月亮,天旭知道,这将又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长毛子入狱后,他工作的街道来了一位老人,自称长毛子的岳父,街道里的几位大妈一听,当即咳得张大了嘴巴。如果这位老人说的话属实,那么,他应该是十几年前璎珞旅社的王老板。
居委会请来几位年长的阿姨,一眼就认出了王老板,她们纷纷围上去问长问短。老人啰啰嗦嗦说了许多,归纳起来,只有一个问题:这么些年,他究竟去了哪里。老王的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在照顾他的女儿。
“老王的女儿?王璎珞?不是十几年前喝农药死了吗?坟还在西山呢!”不得了,就像长毛子作恶多端进了监狱,老王和他的女儿璎珞,背后一定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有人打电话报了警。根据警察的调查了解,王璎珞压根就没死,老王和他女儿的故事这才浮出水面。
当年,唢呐一吹,鞭炮一响,王璎珞嫁给了当时看上去已经改邪归正的长毛子,王老板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毛子和穆天旭相比,的确不够地道,他撩哧起璎珞来甚至有些轻浮,可长毛子毕竟是本地人。天旭是什么,从山东来的流浪汉,谁知道他干什么来的,他要是一拍屁股走了,璎珞跟着他,岂不落下一场空?
长毛子的坚持有了正果,自然格外珍惜璎珞,晚上睡觉,一刻不停地搂着她。璎珞时常生气地说:“你压着我的头发了!”璎珞瀑布一样的秀发格外好看。长毛子忙不迭地替她拢一拢,还在上面哈一口气,再揉一揉,以期恢复原来的模样,结果变得更乱,不过看上去乱得更加迷人了。
王璎珞被长毛贼缠磨得不能自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疼爱自己女人的男人,当璎珞生下一个女儿,长毛贼发现竟是那个山东棒子的种,怒不可遏,对璎珞非打即骂。璎珞终日以泪洗面,最后一瓶农药喝下去,选择去死。长毛子成全了她,给她在西山筑了墓地。从此以后,大家都知道璎珞死了。事实上,璎珞只是神经受到剧毒农药的刺激,下肢瘫痪,神经失常了。长毛子将她安置在一个偏僻的住所,把她从人们的视线里抹去了……
这一消息让所有的人惊愕不已,丧尽天良的长毛子活该进监狱,千刀万刮也不为过。
玉珠得知她妈妈还没死,惊喜地跑去看望,结果一看到璎珞的模样,哇得一声吓哭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一个类似棚户区的住处,路口破败不堪,到处是碎砖烂瓦,垃圾成堆,车辆进出都困难。再看一看那简陋的住处,就更寒酸了。套间子屋,下雨的时候,竟然还漏雨。璎珞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蓬头垢面,看见外边来了人,也不抬脸。也许她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了。
玉珠跑得无影无踪,璎珞的父亲找了一个星期,才把玉珠找回来。
天旭从上海赶赴苏州,从居委会那里打听到璎珞的住处,径直赶过去。他报上自己的姓名,璎珞的父亲看到天旭的一身行头,以及之前的种种传闻,知道眼前的这个山东汉子已非昔日的那个流浪汉,浑浊的眼里滴落两滴老泪。
天旭望着那张烂床上躺着的璎珞,简直不敢想象。这就是十几年前的璎珞吗,那个痴爱他的璎珞?天旭的嗓子眼儿发干,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不行,得去找那个杂碎羔子。”
接见室里,长毛子瞪了天旭一眼,但还是坐了下去。天旭握起话筒,愤怒地质问长毛子:“你不是说璎珞的墓地在西山吗,你把她关了十年,你的良心不受谴责吗?”
长毛子说:“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无耻!你为什么要这样?”天旭一再追问。
“为什么?我现在是阶下囚,无所谓了,就告诉你吧,为了面子。”
“为了面子?”
“我是一名街道干部,岂能让一个背叛我的疯女人给我丢人现眼。”
“街道干部?”
长毛子说:“你现在如愿以偿了,把我送进了监狱,你是好汉,我是坏蛋,愿赌服输,我佩服你。”
“错了,是你自己把你自己送进的监狱,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悔改。”
“悔改?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玉珠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圣琪。”
“你说什么?”天旭不解其意。
长毛子大声说道:“玉珠是你和璎珞的女儿。”
长毛子不止一次地想,假如天旭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会作何种反应?他一直期待着这么一天,这一天居然真的来了。长毛子看了看天旭,突然嘻嘻一笑:“你把我害得这么惨,我还养着你的女儿。我无耻?天底下有这样的无耻吗?”
穆天旭意外地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心里感慨良多。这个长毛子,到底还有多少秘密隐藏在他的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