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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的那片渔溏，大概五十多亩，小六和李飞已经去过多次。他们有一个梦想，要建一个属于苍山人自己的市场。如今改革开放，到处都在设立开发区，一个开发区方圆几十里是常有的事。城市区域扩大了，物流人流聚集了，配套设施就要跟上。民以食为天，投入农副产品物流与交易，是一个包赚不赔的黄金生意。
一九九五年，新年刚过，小六联络了三个生意伙伴，投资三千万元，在那片洼地上填土造地，开始兴建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消息一传开，引来一位客人，小六和这位客人一打照面，当即认了出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苏州毛毯厂的仇厂长。
仇厂长连连摆手：“已经不是什么仇厂长了。”
小六连声道歉：“都怪我，当年害得你丢了职务。”
“哪里，哪里，那只是改革开放的前奏，我还得感谢你呢，没有你，没有那八万块钱，厂子的资金链就断了，工厂也停了。”仇厂长风趣地说。“这几年，我也做了点生意，手里有点积蓄，听说你要建市场，如果你不嫌弃，我也想参一股。”
真是雪中送炭，小六深受感动，当即欢迎仇厂长加盟市场的开发建设。
说干就干。西安女人孙蕊给小六引见了无锡标杆房屋拆迁公司，这个拆迁公司实际上是瘦高个子的，瘦高个子的报价最低，小六应允了。然而，一个外地女人，要独立自主建一个批发市场，谈何容易。身体力行早起晚睡自不必说，单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就颇费脑筋。好在有李飞在身边帮衬，省去了她许多心力。
工程进行到一半，李飞向小六报告，房屋主体工程出现了一个裂纹，工程质量可能有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小六悄悄地到工地察看。也有讲良心的建筑工人，说这还用看吗，就是地基未夯实，墙基塌陷牵引造成的。老板赶工期，节省施工成本，在土方填埋的时候偷工减料，蒙混过关。
小六这才意识到一个门外汉的无奈，人家在你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你都看不出来。这可怎么办呢？小六左思右想，忽然想起天旭曾在工地上呆过一段时间，也许他能想出点辙子。自打从安徽回来，为了避嫌，她都没怎么跟他联系，也不知道现在他忙些什么。
小六试着给天旭打了一个电话，把事情简单一说，天旭一听就火了。
“建市场这么大的事，竟一声不吭，真够大胆的你！”
他急三火四地从上海赶到苏州，看完施工现场，说：“你看，这个施工方，连最起码的防护措施都没有，管理粗放，施工质量怎能保证，快带我去见这位老板。”
小六打电话把瘦高个子叫来。
天旭离老远一看，“吔！竟然是瘦高个子。”不由地心头火起。
“啥瘦高个子？”
穆天旭不理会小六，提着拳头，直奔瘦高个子而去，要新帐旧帐一起算。瘦高个子愕然，正要招架，一眼认出穆天旭，连忙往后退缩。“嗨穆老板！嗨穆老板！”瘦高个子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穆天旭。
“你以为把我丢在苏州，我就找不到你了？”天旭质问瘦高个子。
“误会，兄弟，误会，当时我可是让司机找了你好几回啊。”
小六用力拉着天旭，生怕惹出什么麻烦。
瘦高个子躲在小六身后。“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天旭说：“好吧，既然有话好好说，你就说说这烂尾工程怎么处理吧。”
“这个？”瘦高个子面露难色。
“怎么？想耍赖？”
“不不，没有的事，只是这返工的费用——”
“费用当然由你出了，另外如因返工延误工期造成的经济损失，你也得考虑考虑。”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瘦高个子答应着，“只是，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容我回去开个会，讨论一下。”
“如果你不打算做这个工程，就在三天之内把工人和材料撤走，由我来做。不过你放心，前期的施工费，扣除烂尾工程的修补费用，会一分不少地付给你。”
“干，我干。”瘦高个子着急应道，他担心这个工程真的被天旭接手。
“既然这样，三天之内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隔了两天，瘦高个子就拿着修复方案来找小六，工程很快又热火朝天地展开了。不过，这一次小六多了一个心眼，他聘请了一个懂建筑的工程师，连同李飞一起作为工程的监理。
三暑天到了，热浪一浪高过一浪。小六为了提高工程进度，保证施工质量，在工地旁边支了一个十印大锅，买来绿豆、白糖、红枣，从早晨熬到晚上，供那些施工工人解暑。钱买的身子饭买的活，小六明白这个道理。
尽管只是一碗绿豆汤，工人师傅们却不约而同地对小六竖起了大拇指：“山东的老板，就是大方！”干起活来更卖力了，如期完成了工程施工任务。
出于对这位领头人的信任，苍山的蔬菜运销户纷纷找到小六，预订摊位，市场还没建成，八成以上的摊位就被预订完了，剩下的摊位都给了李飞和文娟，反正资金已经回拢过来了。
李飞不要，说：“小六姐，我想搞客流运输，你把这些摊位给文娟姐吧。”
国庆节期间，江苏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顺利开业了。每至凌晨两三点钟，拿货的摊主们络绎不绝，在寂静的城市一隅，开始着新的一天。他们两点钟就起床，有的甚至还拿两次货，头天晚上十点钟到市场拿一次，那时候，地产菜刚刚进入批发市场，第二天早晨四五点钟再到市场拿一次，此时外地菜批得正欢。
观察了一段时间，小六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拿货的摊主们很辛苦，早晨一般都不吃早点，等拿完货回去又得摆货理货，更顾不上，这样长此以往，怎能承受得了。
于是，她在批发市场门口，腾出两间屋子，再一次把那口十印大铁锅支上了，熬粥。小米粥、大米粥、玉米粥、地瓜粥、麦仁粥、豆粥……供来拿货的摊主们早晨喝上一碗。
在山东，一般家里来了客人，女人们总是先让客人吃，客人吃好喝好了，她们再吃。小六把山东女人的待客之道进一步引伸发挥，熬粥招待那些摊主们，既解决了他们的早餐问题，不至于熬夜把胃熬坏了，又暖了他们的心，促使他们多来批发市场进货。一碗粥能值几个钱，批一车菜回去，给她带来的利润绝不止这碗粥钱啊。
很快，小六聚集了旺盛的人气，批发市场里人流如潮，生意如火如荼。
就在批发市场走上稳健的轨道，小六终于可以安心坐下来歇一歇时，有一个人风尘仆仆地从山东赶来，找到了小六。
“少康大哥？”
“别再叫我少康了，我又把名字改回去了，叫我元喆好了。”
“元喆大哥，你怎么来了？”
小五在电话里催过她无数次，回苍山收菜，也当面交待过无数次，可她仍然拿不定主意。
周元喆突然到访，让小六措手不及。她以为他是来向她逼婚的，没想到他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小六，你告诉我，是不是苍山人心里都装着一个菜篮子？出来都卖菜啊？”
小六想了想，说：“只要你是个苍山人，就算你不卖菜，你也挎着一个菜篮子。”
“为啥？”
“因为你是苍山人，苍山人走在全国各地的大街上，人家会从背后指着说，瞧，那个青菜贩子。没办法，苍山人身上的标签就是蔬菜这两个字。”
元喆说：“我有一些菜，想到你的市场来卖，你看行吧？”
“我说怎么着，你也从苍山往这拉菜了。”
元喆摇了摇头。“不，是嘉兴。”
“嘉兴？”
“对。”元喆说：“我出来了，在嘉兴包了四百亩地，种蔬菜。”
“种蔬菜？你的市场咋办？”
“我还有啥市场，交给瑞红管着了。”元喆说。“我要二次创业，重新开启新的人生。”
小六被元喆说动了心，跟着他来到嘉兴。周元喆的蔬菜种植基地虽然在嘉兴，但是靠近上海郊区。
元喆说：“在江南种菜，不能跟在苍山一样，得起点高，种高档蔬菜。”
小六看出来了，元喆种的蔬菜，有的她连见都没见过。
“你看，那是美国加州西芹，那是日本芝麻菜。那儿，是罗马球茎茴香。哦，还有那儿，荷兰芹。”元喆指着那些棚菜。“这些棚，都是生态棚。”
“生态棚？”
“就是全部使用生态肥，消除掉普通无机肥的污染，连抗病虫害的农药也是生物农药，保证蔬菜的绿色、环保和无公害。”
在元喆的蔬菜种植基地里，有两位专职的农业大学的研究生给担任技术顾问，帮着管理。这些菜品，都是先试种，后推广，包括进口品种与国产品种嫁接，改良培育试种。下一步，还要到北京引进国内外更为先进的蔬菜品种进行试种，扩大生态蔬菜的规模，创新种植技术，增加经营收益。
“你这菜，得卖多少钱一斤？”
“二十到四十多块钱一斤吧。”
“二十……到四十，你该去上海啊，去天旭那个市场，江桥，那里会更适销。”
“你这里也不差，你不知道，现在很多大公司都实行产地直供，有的供应商的服务半径两三百里。我在你这里，只是一个展销窗口，更多的是从产地直供。”
小六听得似懂非懂，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好事。“不过，苍山那边，你真的舍得扔掉？你和瑞白真的……”
“就像一朵黄瓜花，枯萎了，虽然心里苦，已无疼痛了。”周元喆叹了一口气，“不说这个了，我现在就一个问题，从哪里跌倒的，从哪里爬起来。”
小五三令五申把小六从南乡叫回苍山。
小六气得噘着嘴，说：“有什么事情电话里不能说，非得跑回来一趟。”
小五对小六说：“这事非同小可，必须当面跟你讲。”
“哥，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赶快说吧。”
“你去嘉兴了？”
“呃。”
“去找少康了？”
“哥，人现在叫周元喆了。”
“别打岔，无论叫啥，都是一个人。”
“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净身出户了，这事你知道吧？”
“啥净身出户？”
“就是蔬菜批发市场，他一个子儿都没要，全给瑞白和瑞红了，去浙江种地去了。”
“种地？我知道啊。”
“知道你还和他来往？”
“我办市场，他入市卖菜，两相接合，不来往咋合作？”
“别给我打岔，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婚姻，是终身大事。”小五看上去有些着急。“原来他有市场，实指望你嫁给他，现在他成了穷光蛋，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哥，你咋这么势利，咱又不缺钱，犯得上吗？”
“哥不是势利，哥是为你好，那么大一个市场，说不要就不要了，脑子被驴踢了，一点不靠谱，你嫁给这样一个人，哥能放心吗？”
小五要小六回家住，小六不肯，住进县城的招待所。此刻她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好好地梳理一下这几年的生活。她想自己这几年真憨实芯了，实芯得连火棍头子都戳不透，现在真该好好想一想今后的日子该咋过了。周元喆这个人，她跟他其实没怎么接触过，说不上是好是坏。上中学那会，他曾经炽烈地暗恋过她的嫂子崔萍萍。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嫂子还对当初的事耿耿于怀。她现在跟他结了婚，嫂子的心里能放得下吗？
回到苏州，小六找到文娟，把自己的心思跟文娟一讲，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许文娟竟然支持她跟元喆相处。“你和天旭只是青春时的伙伴，只有激情，此后这么多年，你们一直没在一起，怎谈得上感情。他和那个上海女人结婚，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天天在一起。青腾只缠绕身边的树杆，爱来自亲密的依偎。”
小六觉得许文娟的话有道理，别看她生意做得这么大，在生活方面，还不及文娟的一个零头。
周末，小六去了嘉兴，再一次来到周元喆的蔬菜种植基地。陌上畦间，放眼望去，绿意盎然。想不到他把菜田打理得这么好，看来一个人只要上了那股子劲，一根筋地干下去，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那一片片绿油油的菜田蓦地让她的心里变得柔和起来，女人柔婉的情愫自体内漫延扩展。那一刻，她的整个身心都是坦然的。
在众多忙碌的人群中，小六努力地寻找着。当元喆抬起头，巧遇到她的目光时，她却又本能地躲开了。他揩掉手上的泥水，迎上去：“我就知道你会来。”“满地的新鲜，不含农药的绿色蔬菜，想吃什么尽管说。”
小六欣喜地拿起一把石刀直奔菜畦而去。
当天晚上，她直接住在了元喆的蔬菜种植园里，室外就是碧绿的菜蔬的气息，以及花儿悄悄绽放的美丽。女人的美丽也像这花儿一样吧，纯白亦或艳红，蕴涵着千般面目，展露着姝妙的色彩。这一夜，小六的心里忽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一种柔情绰态，如烟似雾，在种植园里无拘无束地荡漾。哦，这种感觉她已经好久没体验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