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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〇〇四年开始，全国开始整治超载，致使运费大增，穆天旭的一车芹菜从山东运到上海要亏一万多元。江桥市场的几个菜老板找到他，想联手抬升上海的芹菜价格。天旭说：“芹菜从一元多涨到十元多，我们是不亏了，可上海人的日子怎么过？”
“你心疼你的上海丈母娘，凭什么让我们亏钱？”
“凭我是山东的爷们！”
说归说，做归做，天旭也亏得哇急哇急的。
怎么办呢？既然蔬菜价格上不去，运费就得下来。照目前的情势，运费肯定下不来。要想稳定上海的蔬菜价格市场，就得顶住巨亏的压力，这是一场持久战，谁有胆量，谁有财力，谁就能取得胜利。
天旭东挪西借，流动资金还是越来越少。就在他困在国家限吨政策的亏损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上海电视台来采访他了。
“我有什么好采访的。”天旭不解。
“你是上海人的餐桌功臣，用实际行动维护了上海市民的菜篮子。”一时间，天旭的事迹电视、报纸满天飞。瘦高个子拿着一张报纸风风火火地跑来，找到他，说：“兄弟，你上报纸了！你上报纸了！”
“上报纸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知道谁报的料吗？我，你哥我。”瘦高个子指着自己。
“你？”
“我给电视台报的料。”
瘦高个子敦促天旭庆祝一下，天旭和瘦高个子喝了个人仰马翻。瘦高个子拍着天旭的胸脯，说：“够爷们！有你这样的菜老板，上海人忍不住都在笑啊！”
“山东人却在哭！”
“这话不对，这是政治荣誉，金钱买不来。”瘦高个子评述道。
“我宁愿不要这荣誉，只求生存。”
“没关系，我拆借一部分资金给你。”
天旭把脸一扬，“拆借多少？”
“三百万怎么样？”
“切，我一台车一趟亏一万，十台车亏十万，三百万两个月就亏进去了。”
“你想要多少？”
“六百万。”
“狮子大开口啊你！不过算了，六百万就六百万，得一分的利息。”
“多谢杨老板！”
喝下一口酒，天旭又说：“我想不明白，你杨老板为啥鼎力支持我？”
“你看你，之前不是说过了嘛，帮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上次，那个打金花……”
“打金花怎么了？”
“你不知道？打金花找不到你，找我，我狠狠心甩给她两万块钱，告诉她：‘从此以后两清了。’帮你摆平了，哥没向你邀功吧？”
瘦高个子说的没错，打金花确实着了魔，离不开天旭了。她当然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可她管不住自己，就像一个胖子，明明知道不该吃甜食，但想想那甜丝丝的味儿就是忍不住。
穆天旭想，瘦高个子果然够哥们。实际上瘦高个子是一个善于记仇善于背后使坏的小人，他这是假道伐虢，待天旭上了他的圈套，然后再把他团灭掉。天旭现在正一步一步迈进瘦高个子设下的连环圈套，一步一步削弱掉他的实力，一口一口将他吃掉，最终把他变成一个穷光蛋，让他滚回山东去。
除了从瘦高个子那里拆借的六百万，天旭还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配货，严禁放空车回去，同时确保驾驶员安全行运，因为安全就是最大的经济效益。
天旭的困境，姗姗知道了。她想他现在遭此厄运，正是和他修复关系的好时机。之前她总以自己艺术家的清高与孤傲，和贩菜卖菜这样琐碎的市井生活互不牵扯，嫁给他只是因为他是一个高大迷人的山东汉子。现在她才意识到，爱一个人就该爱他的全部，了解他真实的菜贩生活的点点滴滴。
姗姗赶到江桥市场的时候，恰巧看见天旭正蹲在大门旁的一块路沿石上，左手捏着两个馒头，右手握着一瓶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间或扬起脖子灌一口水，吃的津津有味。她看得眉头都起了皱褶，他却一点不带难以下咽的样子。
姗姗走到他的跟前，大声问：“你就吃这个？”
天旭抬头看见姗姗，面无表情。这些年虽然打金花的事情过去了，他和姗姗的关系却再难回到从前。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他和姗姗确实不是一路人。她是一个画家，而他是一个菜贩，原本就是两条道路上的人。
“是不是钱的问题？干咽馒头能省几个钱？”姗姗关切地问。
“哎呀，一个人对付对付就行啦！”
“别苦熬硬撑了，这几年我办画展，倒腾了一些字画，手里有百八十万，拿去应个急吧。”算一算他们的婚姻十年有余了，可是聚少离多，在一起促膝交谈的时候更少。她不关心他的生意，他也不关心她的艺术，各行其事。猛不丁地，她这知冷知热的话语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不仅如此，姗姗还去经贸委找了她爸爸。
“我的大画家，哪一阵风把你吹来的？”程乃贵看见姗姗来到他的办公室，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好生奇怪。
姗姗说：“爸爸，你得帮帮天旭。”
程姗姗向来特立独行，对她爸爸的工作不闻不问。现在不行了，她要帮助她的丈夫，决定利用她爸爸的权势，给天旭引荐一些生意。
“我什么时候说不帮他？是你这位山东丈夫脾气太犟，不肯给他老丈人这个面子！”
“爸？”姗姗挽住程乃贵的胳膊。
“这是办公室，注意点影响。”程乃贵说。
“就不。”
程姗姗亲自出马，很快搞定了几个单子。有电器原件，有冷鲜肉，有奶制品，价格还很理想。这些货运单，抵消了天旭蔬菜运销中的亏损额。
“现在贩菜不赚钱，干脆别干了，腾出人手多运些别的货吧。”程姗姗说。
天旭摇摇头，“做人要厚道，不能因小利亏赢喜悲。我是一个青菜贩子，无论盈亏都得干。再说了，咱的事迹电视台都播了，报纸满天飞，上海人的眼睛全盯着咱哩。”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姗姗眯缝起眼睛。“怪不得我爸爸说我的山东丈夫脾气犟。依我看，不仅犟，还愚，愚得化不开。”
人世间的事物总是环环相扣，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处，就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代价。苍山人说：吃亏人常在，赚飨赢的死的快。程乃贵利用职务之便打电话、写条子，为其亲属谋取利益，被人捅到了市领导那里，为此受到了行政处分，从厅级降到处级。穆天旭听到这个消息，责怪姗姗不该去找她爸爸。程乃贵却表现得很坦然。“这事与你们没关系，我没做违背工作纪律的事，更没犯法，这只是官场斗争的结果。”
尽管这位上海老丈人没有丁点儿责备天旭的意思，天旭还是愧疚不已，心里暗暗地想，往后一定要对姗姗好，一辈子对她好。
天旭在瘦高个子那里拆借了六百万块钱，瘦高个子突然在天旭面前挺腰凹肚，吹起胡子瞪起眼，那架式比山东人还山东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始于二〇〇七年四月份的美国次贷危机悄悄地漫延开来。
瘦高个子是搞房屋拆迁的，房屋拆迁靠房地产养活，房地产全赖银行支持，银行吃紧，瘦高个子的日子就难过了。市场消费疲软，他随时都有可能破产。一夜之间，他的脑袋大了，眼睛也熬红了。他想到天旭，天旭还欠他六百万块钱呢，于是满世界地找天旭，哪里找得到。
穆天旭现在很忙，忙于北京奥运会的冷冻食品运输。
山东人的政治觉悟高，百年不遇的北京奥运激发了全国人民的热情，也让天旭能参与这一伟大的体育盛事而骄傲自豪，怎不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呢？
一个月后，瘦高个子好不容易在天旭的住处堵到天旭。天旭看看瘦高个子精神颓废，眼里布满了血丝，知道他压力巨大生活悲催。
“穆大爷，穆爷爷，我给你跪下了还不行吗？”瘦高个子恳求道。
“跪下也不顶用，没钱，全砸在奥运会上了。”
“一百万，就一百万，先解燃眉之急。”
“北京奥运百年不遇，这一百万权当你讲文明树新风，做贡献了。”
瘦高个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水，真的扑通给天旭跪下了。
“咱也不是不讲奉献，但先得活下去吧，才有能力奉献，不然就死定了，无锡都回不去了。”瘦高个子言辞诚恳。
天旭看看瘦高个子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说：“钱可以给你，但你必须回答我两个问题。”瘦高个子的头点得像鸡啄米。
穆天旭也不是一点心眼没有，前段时间，他专门去了一趟苏州，找到孙蕊。他一直想去看她，一直没去。这个苦命的女人，像瘦高个子、长毛贼这样的男人都让他摊上了。现在长毛贼进了监狱，她又孑然一身了。
孙蕊早就知道了当年她给留夜餐的这个山东汉子，就是小六姐当年的相好，当即留下天旭吃饭，还喝了酒，叙了许多旧事，包括当年瘦高个子指使司机，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拉出去，扔到苏州那件事。
“什么？！”天旭跳起来，“他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他这个人心眼特别小，跟针鼻似地，无论什么亏，早晚得找回来。”
“这个王八蛋！”
天旭把这一切捋嘞清楚了，开始质问瘦高个子。
“第一个问题，打金花是怎么回事？”
“我花钱雇的，我该死。不过我只让她略施美人计，后来缠着你不放，都是她自己的行为。”
“第二个问题，新闻报道那件事呢？”
“我花钱请的，我知道你们山东人吃钢不吃铁，受了抬举面子拉不下来，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其实这些，瘦高个子不说穆天旭也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他是想验证一下瘦高个子能否如实交待自己的问题。如实交待，说明这个人还能救赎。继续放屁砍空，说明这个人已经不能救赎了。
天旭说：“说到底，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你，是你让我身上有了光环，奥组委看重的不仅仅是山东人的吃苦耐劳，更有诚实守信乐于奉献的品质，这就是我没被你整垮，反而起死回生的原因。”
瘦高个子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回头我让财务给你划拨两百万。”
“两百万？”
“怎么，嫌少？”
“不少，不少！”瘦高个子打躬作揖，千恩万谢，连称穆天旭穆老板大人有大量。
是的，二〇〇八年的中国正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之中，扬眉吐气，耀我中华，这一年对于穆天旭而言，同样值得期待。一个阳光明媚的三月天，坦上崮下，西泇河边，嘉宾云集，笑语欢歌。由山东坦上蔬菜运销服务公司、江苏吴江副食品批发市场共同出资两亿元人民币，组建的山东担担物流有限公司正式挂牌成立，利用双方注入的资金增加运力，建设仓储设施，建设电子信息综合管理交易系统，建设大型物流中心，致力于高端冷链物流业，构建中国最完整的冷链物流系统，形成了年运输力量达十亿公斤的能力。
酒会上，穆天旭和穆圣翕这爷儿俩把酒杯碰在一起，第一次面对面正式地接触，一时半会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还在为过去的事想不开？”
圣翕摇了摇头。
穆天旭同样摇了摇手中的酒杯。“其实对咱们菜商而言，栉风沐雨，起早贪黑，为的是什么，就是把土地的出产头倒腾出去。咱农民苦，就像蚯蚓，一生都在泥土中，以泥土为生，土地就是咱的命。”
为了拥有自己的物流通道，穆天旭组建了山东担担蔬菜运销配送服务中心，江南各个大中城市的菜老板，依托天旭的蔬菜物流配送中心，在网上进行交易，通过三十万流通大军和五万多台蔬菜运输车辆，将苍山蔬菜直接运送到江南的超市、机场、部队、学校、酒店、高速公路服务区去。“苍山商团”这个崭新的名词也在南乡各地传开。
人世间，有许多幸福是可以争取的，有许多不幸是可以战胜的，有许多困难是可以克服的，有许多梦想是可以实现的。面对世事的变化和人生的磨难，小六想都没想到，当年她只是来江南寻找她的男人，那个给了她爱给了她痛憷的男人。然而昔日的男人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金钱的组合。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同一件事，在不同的心境下，不同的情绪中，会有不同的反应。当臧小六怀着憎恨的心情面对天旭时，认为他哪里都不好，错的是错的，对的也是错的。现在持着友善的心态看待他，一切都翻了个个。
经历了这么多事，小六的心渐趋平静。曾经耿耿于怀的，现在看来已经微不足道，曾经苦苦追寻的刻骨铭心的爱情，竟似一件旧时的衣裳，浆浆洗洗，叠叠烫烫，少了激情，多了回味。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吧，对于圣翕，对于元喆，对于她和他。她现在惟一想做的就是和元喆一起去嘉兴种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