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旭打了音乐老师,打了瘦高个子,打了长毛贼。事不过三,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锒铛入狱。三个月后,被判处三年零六个月的有期徒刑。天旭在监狱里的生活可不像电影里放映的那样,伙食差不说,单就那个蹲禁闭的小黑屋就够瘆人的。再硬的汉子进去不到一个星期,出来后也会成为狗熊。那个狭小的空间,蹲不下去,直不起身,拉屎撒尿都在里边。有时候看守竟然连饭都忘了给送,别人吃饭,里边的犯人只能干瞪眼,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不过天旭并未领略到里边的滋味,倒是艰苦的强迫状态下的劳动经历了不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刚入狱不久,正是落花生的季节,天旭和那些犯人们一起扒花生。没有现成的工具,只能用两只手生生往泥地里抠,十指磨破了,血淋淋地,混着潮湿的泥土,疼痛难忍。看守们在他们周围不停地巡视着,一丁点偷懒的机会都没有。轻快的活儿是电气焊,就是焊接一些零零碎碎的机械设备,他的电气焊技术就是在那时候学成的。
天旭入狱后,长毛贼如同从头顶上移开了一块石头,在璎珞面前更加肆无忌惮,赖在璎珞旅社不走,一而再再而三地撩哧她。她心里装着天旭,对长毛贼置之不理。快过年的时候,她去监狱看他,知道山东男人好喝酒,给他带了一瓶高梁酒。
天旭说:“往后别来了,你不是我的嫚儿。”
“啥是嫚儿?”
“就是你们说的搞对象。”
璎珞听了,啥话也没说,甚至都没告诉他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从监狱里回来,璎珞被她父亲可着劲儿骂了一顿。一句话,他的女儿绝不可能跟一个蹲监狱的有来往。她和天旭的爱情遭到了父亲的粗暴干涉,最终禁不住长毛贼的纠缠,顺从了他。尽管屈辱,尽管不舍,面对渐渐鼓起的肚子,她别无选择。从此以后,长毛贼名正言顺地住进了璎珞旅社,把璎珞旅社的收入敲诈进自己的腰包。再后来,投机取巧混进街道,成了一名街道干部,从此人模狗样,改邪归正了一般。璎珞的父亲只得把璎珞嫁给他,正了名声。
时间不久,璎珞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圣琪。长毛贼发现圣琪不是他的种,恼羞成怒,对璎珞又打又骂,还把圣琪的名字改成了玉珠。璎珞不堪凌辱,吞下安眠药自杀了。
天旭在监狱里服刑,监区有个叫冯大伟的,是个强奸犯,大家都瞧不起他,让他端尿盆,让他捏脚捶背。天旭获得了头头的位置后,废止了对他的污辱和歧视,不准许大家瞧不起他。强奸犯也是人,也许也有情不得已身不由己的隐由。从此以后,大家再也不敢歧视大伟了。
大伟对天旭感激涕零,张口闭口山东大哥。天旭严正地对大伟说:“别叫山东大哥,想叫就叫山东二哥。”“为啥?”大伟一脸不解。“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才是英雄好汉。”“为啥大哥不是英雄二哥是英雄?”“你没看过《水浒传》吗?”“俺不识字。”
大伟尽管不识字,等他的家人来探监时,他还是让他们给他带来了一本新买的《水浒传》,每天都像模像样地翻上几页。
从此以后,大伟跟在天旭身后,形影不离,成了知心的朋友。
一晃三年时间过去了,穆天旭被提前半年释放。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他抬眼看一看白花花的太阳,晕得不行,踌躇再三,不知道往哪儿奔。看门的大爷见他踟蹰不前,冲着他嚷道:“小子哎,蹲监狱蹲出感情来了,还不情愿走了?”
天旭回头瞥了一眼,大踏步朝前走去。走到璎珞旅社那儿,抬头一看,已是人去楼空。怎么会这样呢,璎珞和她的父亲哪里去了,难道搬走了。他一打听,才知道自他出事后,璎珞被迫嫁给了街道干部长毛贼,长毛贼整天打她骂她,她终日闷闷不乐,服安眠药自杀了。
天旭听到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是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当初不是遇到长毛贼,或许就从苏州转道回山东了,谁让自己手脚痒痒,路见不平一声吼来着。如今四年时间过去了,不但没混出个人样来,反倒害了一条性命。哎,也许这就是命吧,是对一个山东男人的历练,就算不是长毛贼,就算一个秃头和尚,也得是这个结果啊。
现在,蹲了三年大牢的天旭怎好就此回乡,只能放弃回山东老家的念头,苏州这个伤心之地也不能呆了,只能继续前行。再往前走,就是上海了,他想他应该到上海去。小年这天,他没忘记老家的习俗,灶王老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他盼着灶王老爷回到天上替他多说好话,来年有个好奔头,一个人围坐在无人问津的破草棚里,对着上天磕头:
灶老爷,灶奶奶,今晚祭灶没有糖。只身在外不着家,磕个响头免了罢!
天旭絮絮叨叨,引来一个人的注意。要说在这荒凉的原野上,又是年关,还有人到这样的地方闲逛,一定是一桩怪事。但是如果这个人的身份是一名油画生的话,一切都解释的清了。这位来自上海的女油画生决心在春节前画出一幅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可是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东西也没有,所以来到这种荒凉偏远的地方寻找灵感来了。
当女油画生看到一个一米八三的大男人一个人跪在地上磕头,又奇怪又好笑。与此同时,天旭也发现了貌美如花的上海女油画生,忙不迭地起身。女油画生当即伸手示意:“别,别起来,”她看着天旭,“就这样,别动。”慌忙从包里取出画笔和画夹,“让我给你画一幅肖像怎么样?”
从没有人给他画过像,连照相也很少照,天旭当然乐意。女学生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一幅画作就完成了。她把画像递给他,神彩飞扬地昂起头,问:“怎么样?”
天旭胡乱点着头,“好!”
她给这幅画像取名《祈望》,画像中的天旭半跪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扬着头,高大的身躯里面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我叫程姗姗,交个朋友吧。”女学生自我介绍。
天旭也介绍自己:“我叫穆天旭,地地道道的山东汉子。”
姗姗听完天旭的叙述,说:“跟我一起走吧,到我家里过年去。”
天旭别无去处,真的跟着姗姗去了她家。
姗姗的爸爸是程乃贵,在长安物资商场工作,妈妈还是一名小学教师。当然,天旭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家庭和他的身世有着怎样的关联,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家庭,就是那种传说中的高级家庭。他当然没法做到立刻与他们恰如其分地交流,只好不停地找活干。可是他们家里实在没有什么粗活,他就按照山东老家的风俗,包了北方的年夜饺子。姗姗一家吃着天旭包的饺子,十分开心。平时总也不吃的大蒜泥居然也觉得十分入味。
姗姗对天旭说:“你当我的模特吧。”
“模特?什么是模特?”天旭听得稀里糊涂。
“就是你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式让我来画,我支付你酬劳。”
“这是什么道理,你给我画像,我得支付你酬劳,去照相馆照相还得花钱呢。”可是天旭现在没有支付画像的钱,谢绝了姗姗的请求。
第二天一大早,天旭就起来了,他下定决心挣钱去。经过姗姗妈妈的点拨,天旭选择了本钱小来钱快又能满足大众需求的卖菜生意。地点选择在静安区和长宁区之间的镇宁路附近。他从批发市场批来一袋白菜,到居民区以高一点的价格卖出去,赚取其中的差价。
他仅够批菜的一点本钱,连买一辆自行车的钱都没有。这也难不倒他。每天,花五分钱买票挤公交,每次背一袋子白菜上车,卖完了,再回去背,反正山东汉子有的是力气。这样一天下来,也能挣个三块两块。后来,他攒够钱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有了三轮车,贩菜的规模大了,除了白菜,还有萝卜、芹菜、韭菜、香菜、大青菜、小青菜,利润也是成倍地翻。
卖菜唻,卖菜唻,
什么菜?韭菜。
韭菜老,买辣椒?
辣椒辣,买黄瓜?
黄瓜没吃完,买点葱和蒜?
光买葱蒜不够吃,买点西红柿?
西红柿,好做汤,
炒菜也很香,
做了一盘子,
全家都吃光。
卖菜的日子非常辛苦,天气热的时候,摄氏40℃,日晒天干,脊背都被烤糊了。出租屋里更是热得像一个闷罐。到了晚上,吵闹声扰得他根本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一小会,又该去批发市场拿货了。冬天里不那么吵,只是三四点钟的时候就要爬起来,蹬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那滋味着实不太好受啊。
天旭住的是私房,二十平方米的样子。一只木箱子,一个马扎,一张床,除此再无他物。木箱子打开盖,里边可以放衣服,盖上盖,摆上碗筷能当桌子吃饭。对于天旭来讲,那张一米宽的木板床,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没有比躺在床上数钱更让人快活的事情了。只是由于忙于生意,常常把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姗姗常来看他,给他收拾屋子。每来一次,都给他画一幅肖像,然后把那些画像带回去,贴在自己的卧室里,被姗姗妈瞧见了,说:“这是一个山东汉子呀!”姗姗听得出来,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是一个外地人。妈妈怎能体察不出自己亲生女儿的心思。对于妈妈的忠告,姗姗依然故我,毫不避讳。
一天,姗姗来找天旭,说:“我爸爸给你找了一份工作,你干不干?”
“不干。”
“真是个侉子,你还不知道什么工作就说不干。”
“什么工作俺都不干。”
“为啥?”
天旭放下手里的菜,一字一顿地说:“俺们山东人性子直,脾气急,受不得拘束,所以不干。”
姗姗气得一甩袖子走了。天旭知道,只要他答应她的工作,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更近一步,可是他不能。他望着姗姗婀娜多姿的背影,心里叹道:“多水灵的女子啊,可惜她不是嫚儿。”
天气越来越冷,卖菜的生意却越来越好。他每天都拿很多菜,每天都卖得一干二净。钱自然不少挣。挣的钱都捋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橡皮筋扎好。五块的,十块的,二十的,五十的,一百的……,花花绿绿,码在床底下。他有一个愿望,就是攒够一笔钱,买一辆卡车,也像批发市场里的那些菜老板那样,开着卡车去田间地头收货,然后运到批发市场批发出去。因为他觉得,他在镇宁路卖菜,只能供应镇宁路附近的居民,挣镇宁路附近居民的钱。如果到批发市场批货,是批发给整个上海的菜贩,等于挣整个上海人的钱。
终于在新年来临之前,他攒够了买卡车的钱,喜滋滋地提了一辆大卡车,每天去苏州乡下收购一车白菜、萝卜、大青菜、小青菜,运到批发市场,一早的功夫就批发出去了。
天旭开着卡车去苏州收菜的时候,再一次遇见了陈怀志和姚彩云夫妇俩。陈怀志告诉他,老家分田到户这几年,粮食年年有余,吃穿不愁了,农闲时节还可以搞点副业。天旭问陈怀志:“你在老家见着俺那嫚儿了吗?”“没见着,见着她哥了,把咱当成小偷了,差点挨了揍。”“那你跟她哥说啥了?”“把你到苏州的事告诉了他。”天旭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阵激动,又一阵难过,眼里涮地流下来一串泪水。纵有千言万语,一时竟说不出口。
几年不见,陈怀志发现天旭混成了大老板,羡慕不已。说:“快七年了吧?该回去看看了。”
天旭开着他的大卡车跑出去老远了,陈怀志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卡车的屁股使劲挥了挥手,“忘了告诉你,咱那洪水走廊子,坦上崮下,西泇河与东泇河畔,现在种了不少生姜、大蒜,你不如回老家收生姜、大蒜去。”
天旭每天都去乡下收菜,忙着自个的生意,再也不到镇宁路。姗姗从北京回来,找不到天旭,心里空落落地。这时候干穆又来找她,问她小旭子的下落。姗姗不无疑惑地问道:“您也找他?”
看到姗姗一脸茫然,干穆的心里更加不踏实。叹了一口气,自己本来就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岂有白捡一个儿子的道理。
此后,姗姗每隔一段时间,都去干穆的中医馆一趟,话题绕来绕去,最后总是绕到天旭的身上。干穆是过来人,哪能看不出来,姗姗这是喜欢上了天旭。十几年前,元慧莫明其妙地爱上了他,现在她的女儿姗姗,又喜欢上了他的儿子,——他相信,他一定是他的儿子天旭。这个世事,真的让人琢磨不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