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旭遁出坦上崮镇,苏美琴销声匿迹,冯大伟逃之夭夭。想想这些,王三告就觉得窝囊,再没脸在坦上崮镇混下去了,腰一拧,脚一跺,也上了南乡,来到苏州。
和许多上南乡的苍山人一样,王三告来到苏州南门,操起了贩菜的营生。卖菜辛苦自不必说,一天睡觉得分三次。晚上七点睡到十二点,十二点之后起来去拿菜。三点至五点拿完菜回来再睡一会。十二点半早市做完补觉,下午三点之后再做晚市。
王三告第一次卖菜,把菜拿回来,天已经大亮了。他心里既感到新奇又忐忑不安,像做了坏事被老师请上讲台的捣蛋学生,红着脸,低着头,仄仄地将菜从脚蹬三轮车上摊开,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仿佛所有的人都用眼睛盯着他,随时要看他的笑话。
也许是老天垂怜,对这个初来乍到者没有给予过多的难堪。王三告已经记不起是怎样卖出第一份菜的,也记不起称秤时手是如何颤抖,更记不起是否收了钱。总之,一百斤菜卖得一点不剩,蹬着三轮车离开南门市场的一刹那,感觉真好,恰似老师走进教室突然宣布感冒了,这一节课上自习,让人惊喜不已。他抬头看看天,天上的太阳格外温暖格外明亮,他的心情也格外舒畅。
自那以后,王三告得心应手,叫卖声越来越长,越来越亮,光顾的客人越来越多。也就在这时候,王三告经历了来苏州卖菜的第一次遭遇。那天下起了大雨,没带雨具,只得任风欺凌,一整天一两菜也没卖出去。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冰及肌肤,寒至心底。两餐没吃东西的他,肚皮贴近脊梁,咕噜噜响。夜幕降临了,他不得不收拾货物往回走。回到住所,一个废弃的破旧厂房,尽管地方肮脏、污浊,好在可以遮风挡雨。或许是雨天的缘故,从乡下来卖菜的菜农一下子多了十几个,横七竖八躺了一大堆,把他睡觉的地方挤占了。饥饿、疲劳、困顿,使得他不一会儿也倚着三轮车睡着了。恍惚中,他感到一束强烈的手电光照在脸上,刺激着他的眼睛。
“起来,起来,谁叫你们睡在这里的?出去,出去!”两个戴红袖章的人一边呵斥一边踢着菜农们的箩筐。
人们陆陆续续地起来,王三告顿感凄惶,往哪里去啊,唯有在无精打采的灯光下踉踉跄跄,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个夜晚实在漫长,漫长得让人怀疑天还能不能重新亮起来。可是,当太阳再一次露出笑脸的时候,他又忘记了一夜的疲倦、饥饿与寒凉,蹬起脚蹬三轮车再次来到南门市场。
不知道因为什么,南门市场突然冒出几个戴红袖章的管理员,他们把他的货往地下一扔,抬起他的脚蹬三轮车就走了。他又想护菜,又想追车,结果菜撒了一地,车也没了,一着急,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等到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松开双手,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蹲在他撒落一堆的青菜前,把那些青菜捋齐整了,一把把地码放在地上。小男孩的认真劲儿吸引了许多买菜的阿姨,她们纷纷奔过来,你一把子,她一把子,买个不停。这一天竟然卖得出奇地顺利,不到中午全卖完了。
男孩一直呆在王三告的身边,一会儿忙这,一会儿忙那,像一个卖菜的行家里手。他问:“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回答:“我叫圣翕。”
自称圣翕的男孩问道:“俺爹是山东大汉,你是山东大汉吗?”
王三告想了想,说:“是,叔也是山东大汉。”
“你是山东大汉他们为啥还敢抬你的车子?”男孩反问。
“这个?”王三告一时回答不上来,便说:“叔带你吃包子,叔一口气能吃十个大包子,你说是不是山东大汉?”
王三告收了生意,与圣翕一起,果然一口气吃了十个大包子。
“饱了吧?快找你娘去吧。”吃完包子,他催促着他。
“俺刚从安徽跑出来,不知道俺娘在哪。”
“刚从安徽跑出来?!”王三告吃了一惊。“你爹你娘呢?咋一个人?”
“俺娘打苍山来找俺爹,俺爹找着了,俺和俺爹又走散了。”
“你爹你娘是谁?”
“俺爹叫穆天旭,俺娘叫臧小六。”
“穆天旭?坦上崮的穆天旭?”王三告一愣怔,真是天招应,他拐卖了他的孩子,他现在逮着了他的儿子。
“是。”
“这么说,你得跟着我喽。”
王三告求爷爷告奶奶把三轮车要回来,白天在南门继续批菜卖菜,晚上改到圣翕睡觉的旧仓库去住。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南门市场猛不丁地来了两个蛮不讲理的人,把他的菜提起来就往河堰里扔,尔后抓起圣翕就要带走,被王三告一把推开:“你们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山东佬,少管闲事,这个小孩损坏了我们的东西,正找他呢。”王三告噌地一下子把杀冬瓜的长刀抽出来。两个人见眼前的这个小赤佬要跟他们玩命,知趣地走了。
南门市场是不能呆了,王三告带着圣翕到了齐门大街。齐门大街靠近一条河堰,他在河堰边摆开摊子,重新做起了青菜生意。
一天,王三告和圣翕在河堰边卖菜,圣翕一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长毛贼,这个长毛形象印象太深刻了,两年前就是他把他带到姓曹的人家的。
王三告和穆圣翕被长毛贼痛打了一顿。紧急关头,王三告再次抽出杀瓜刀,对准来者劈过去。长毛贼见势不妙,边退边警告:“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儿,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王三告问穆圣翕:“他们为何抓你?”
圣翕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长毛贼把我带到安徽去的。”
长毛贼把穆圣翕拐到安徽曹家后,圣翕每天都在曹大妹、曹二妹、曹三妹中间度过。一段时间,大妹教会了圣翕跳绳。大妹会正着跳,倒着跳,还会一下跳两个。一次跳半个小时不带说累的。圣翕崇拜大妹,跟大妹一起跳绳,跳得满头大汗。大妹让圣翕叫她姐姐,圣翕不叫。大妹说:“人贩子早就把你卖给我们家了,我就是你姐姐。”圣翕听了,恨透了人贩子。二妹教圣翕抓子儿,一起匍匐在泥地上,弄得浑身是土。抓子儿就是七块小石子儿撒到地上,接迎一颗在手背上,然后抓仨,抓俩,再拾个。这个游戏运动不足,安静有余,圣翕不喜欢,常常把石子儿给撒了。二妹捂着眼睛呜呜地哭,被她爹曹明俊揍了一顿,一天没给饭吃。圣翕替二妹求情,“我不该把二妹的石子儿扔了,让二妹回家吃饭吧。”曹明俊听了,非常高兴,当即把二妹找回来,让她坐在饭桌前,告诉她:“以后让着你弟弟。”二妹滴溜着眼泪,混着饭菜一起吃下去。三妹尚小,和圣翕一起过家家,卖红糖。边用木棍挑在肩上,边哟喝:“卖红糖啰——”卖一阵子,回头问圣翕,“你喜欢卖红糖吧?”“喜欢。”圣翕点着头。“那你可以叫我姐姐了?”“咱俩一般大,谁叫你姐姐。”“可你是我们家买回来的弟弟。”“我不是你们家买回来的弟弟,我是山东大汉,我叫穆圣翕。”
白天,大妹、二妹和三妹轮流看护圣翕。晚上,把大门和屋门拴得死死地,他想跑也跑不掉。然而,圣翕小小年纪,性格却刚硬得像北风,天天寻找逃跑的机会,他觉得这里不是他呆的地方。
曹明俊家里并不宽裕,再加上买圣翕花掉了三千块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地。大妹、二妹、三妹吃玉米饼子煮红薯,圣翕则单独起灶,大妹得早早起来推荞麦面粉,烙荞麦面饼子给他吃。
一天晚上,圣翕对大妹说:“姐姐,明天我和你一起推荞麦面吧?”
“你叫我什么?”大妹追问。
“姐姐。”
大妹高兴地捧起圣翕的脸,在上面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妹把圣翕叫醒。圣翕怀里抱着一根磨棍,和大妹一起推荞麦面。推着推着,圣翕说,姐姐,我得拉屎。大妹说你去吧。圣翕悄悄地离开磨道,打开大门的门栓,蹓了出去。大妹推了一阵子荞麦面,不见圣翕回来,喊圣翕,没有回音,端着油灯围着院子找了一圈,还是没见圣翕。再一看,大门大敞四开。大妹一阵紧张,大声喊道:“爹,娘,弟弟跑了。”
曹明俊在睡梦中惊醒,披衣下床,在大妹头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叫上老婆追圣翕去了。
两口子一口气追出五里地,没见圣翕的身影,坐在路边的岩石上休息了一阵子,往回赶。家里大妹、二妹和三妹蹲在一起,谁也不说一句话,寂静得风灌进屋门里的声息都能听见。这是一个让三个姐妹可怕的清晨,一个大祸临头的清晨。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个姐妹一起站起身朝门口望去,只见爹娘领着圣翕回来了。原来,圣翕并未走远,他一口气跑到村口,面对黑咕隆咚的五更头,一阵惊悚袭来,再也不敢朝前迈步了。折返村口的曹明俊两口子,一眼瞅见圣翕,焦急得泪水哗地流了下来,胡乱抱住圣翕,赶回家来。
曹明俊把大妹用胶车绳子捆了,拽到梁头上,用牛鞭子抽。大妹疼得哇哇大叫。圣翕看到此种情景,拽住曹明俊的腿,不让曹明俊再打大妹,曹明俊才停下手。
大妹被打,圣翕看在眼里,心里难过,大妹因为他才被打的。
这一天,大妹没上学。大妹心里想,圣翕永远都不可能是她们的弟弟,他有他要去的地方。
半年之后,大妹对圣翕说,今天爹娘都去亲戚家了,你快逃吧。圣翕说:“不,我跑了,爹娘还会打你。”“我不怕,他们是我的爹娘,不会真打我,你赶快逃吧。”
大妹把一张荞麦面油饼塞进圣翕的挎包,使劲把他朝前推了一把。圣翕嘴角一瘪鼓,“姐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你是我的亲姐姐,等我长大了,一定来看你。”
圣翕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把荞麦面油饼使劲往挎包里揣了揣,穿过一条巷子,走出街口,朝着两年前依稀记忆中的来路走去。
北风吹起来,吹起他那久未梳理的一头柔软的长发。圣翕看见,道路一边站着两个等车的行人,一个年轻妇女,一个中年男人,沉重的行李堆放在他们身边。远处,一辆公共汽车正朝这边驶来。
圣翕急中生智,垂手扯起裤子,装作方便归来的样子,远远地冲着两个人喊:“这就来了,这就来了。”跟随着两个大人挤上公共汽车。上了车,圣翕就势往车箱边一坐,谁也不答理。年轻妇女以为孩子是中年男人的,中年男人以为孩子是年轻妇女的,公共汽车司机以为孩子是跟着两个大人的。小圣翕瞒天过海,到了苏州。
他依昔记得他娘贩卖生姜的那条小巷,走啊找啊,又累又饿,结果一头栽倒在河边的草丛里。一位老船夫发现了他,把他背到船上。老船夫姓姚,约莫六十岁,个子矮小,老而且瘦,头发蓬松,零乱灰黄。但爱笑,一笑眯起两只眼睛。一边眯眯地笑,一边不停地划桨。划不动的时候,就跳下水,拨开芦苇,上身与水面平行,在水中拉起纤绳。老姚正是拉纤绳的时候发现的圣翕。老姚一个人寡居,自此圣翕跟着他,寒来暑往,一起撑船,一起找他娘。
一天,老姚的船上来了一个刀疤脸的男人,捉住圣翕,命令老姚送他去南门。老姚急中生智,把船划入浅滩,搁浅下来。圣翕趁机潜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下去,不见了。刀疤男人抓不到圣翕,把老姚痛揍了一顿,恨恨地离去了。
圣翕只所以来到南门,是因为刀疤脸喊着去南门,让他想起了他娘贩卖生姜的那条小巷,名字就是南门。只是他不知道,他娘已经不再在南门卖生姜,而是回了苍山,做起了批发生意。
圣翕把这一段经历讲完,对王三告说:“叔,都是我连累的你,你别管我了。”
“什么连累不连累。”
王三告带着圣翕又离开了齐门大街,来到浒墅关,躲得远远地。
浒墅关被喻为天下第一关,离市里较远,他们轻易不会找到这里。这儿虽然只是一个乡镇,但流动人口多,生意反倒好做。王三告租了房子,置了生活用品,总算有了一个稳定的住所。
山东人都是担当的汉子。尽管他爹拐卖了他的女儿,可他是他,他爹是他爹。不能眼瞅着孩子有难不帮,出啥意外。王三告告诉圣翕:“往后你就跟着叔,直到找到你娘为止。”
秋季开学后,王三告把圣翕送进了子弟学校。
每天上学放学,穆圣翕都沿着京杭大运河的水岸走来走去,看那来来往往的船只、船夫,以及滚滚而逝的运河河水。圣翕希望逢见老姚,那个慈祥的老人。
老姚经过刀疤脸男人的那次遭遇,腿受了伤,歇了两个月。两个月后来到浒墅关,专跑运河水路。老姚遇到山东来的王三告,或许是个必然,因为王三告不光卖菜,还捎带一些水果。做一阵子生意,渴了,到河底下洗个苹果吃,结果与老姚的木船撞个正着。一来二去,熟悉了。王三告一个人做生意,又辛苦又忙碌。老姚每次经过他的门前,都送上一壶开水,尔后把空壶带回去,一天不落。“卖菜辛苦咯,家里放一壶热水,回来喝一口,热乎。”三告不让,烧水的时间他还是有的。可是老姚固执,对三告的劝阻置之不理。
因为一壶开水,圣翕再一次遇到老姚。那天,圣翕看见一个瘦弱的老人,划着一艘小船,把一个暖壶放在他们家门口,再把一个空壶拿回去。他紧跑过去,低头一看,竟是一年前的老姚。老姚抚摸着圣翕的头,太巧了,真是太巧了,惊喜得眼里闪烁着泪花。
一天,王三告喝了酒,问圣翕,“你爹真叫穆天旭?”圣翕点点头,“没错,俺娘告诉俺的。”“你娘叫臧小六。”“是。”
“臧小六”这名字,如今在苏州响亮得很,卖菜的老乡都知道。
“天旭的儿子!真的是天旭的儿子!”王三告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陷入到深深的沉思中。他把圣翕的事告诉了老姚,老姚说:“你别说该到不该到,我不知道你们有啥恩怨,但我知道你们山东人勇于担当,个个都是好样的。现在这孩子八九岁,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你看,这歌不就是这样唱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