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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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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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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乡》连载

第一十四章 做买卖(4)

小六用手里的八千块钱当本钱,收购了一车大姜,押往苏州。小六娘追在车后边,大声喊着:“走满天下端着碗,都喜勤力不喜懒。”小六相信这话,带了一摞煎饼,有了这些煎饼,早晚都不慌,能腾出更多的功夫照应生意。因此,在苍山人纷纷往南乡奔的路上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打工贩菜卖葱姜,一摞煎饼到南方。

小六不单是往南乡贩菜,她其实主要是找圣翕。她的运销车门上,贴着一条寻人启事:圣翕,男,六岁,山东口音,于一九八七年在苏州红旗饭店走失,有见到或知情者请告知,涕泪叩谢。

最初小六也和其他苍山人一样,运些生姜、大蒜、辣椒什么的,到苏州去卖。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个问题:一车辣椒往往好几天还卖不出去,天气热的时候,眼瞅着鲜嫩的辣椒由青变黄,由硬变软,渐渐发霉,最后只得狠心扔掉。经过向来市场买菜的苏州人打听,才知道是当地的口味和北方人有着天壤之别。北方人口味重,好辣喜咸,而南方人嗜甜好酸。于是小六很快找到一种适销对路的新品种——微辣型辣椒,使销路大增。此后,随着黄瓜、茄子、西红柿等品种的蔬菜上市,苍山的反季节蔬菜渐成规模,逐渐地被苏州人所接受。

说不清楚从哪天起,小六和几个老乡一起,在苏州南门经营出了闻名全国的苏州“苍山一条街”。清一色的苍山口音,清一色的苍山蔬菜,把一个洪水走廊子县和名动天下的姑苏城紧紧捆在了一起。

生意做出了头,各色人等自然纷至沓来。一次,小六收了两卡车生姜运到苏州,深夜十一点,她的车队遭到了拦截,当地的菜霸开来两辆车要强行装货。小六哪见过这种阵势,争辩了几句,菜霸就叫来一伙小痞子,人人手持棍棒,喊打喊杀。小六知道,哀求对于这些人是没有用的。她果断地横下一条心,只身走上前去,怒眉冷对菜霸:“你要是有本事劫我的货,就先把我打死。这菜,不从我尸体上就别想过去。”面对这个刚强的山东女人,那些小痞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但是这个菜霸不是别人,正是长毛贼。

长毛贼虽说在社区当个干部,可那是个清汤寡水的地方。随着农产品流通渠道的打开,长毛贼盯上了这一块。然而,市场中的各色人等已早有分工:初来者多是帮外地送货商带路找门面卖菜,赚取小利。也有的自己“坐菜”,即头一天下午低价收购外来货商的蔬菜,第二天早上再高价出售,从中赚取差价。还有人专门批菜配送到酒店,做“二道贩子”……这些都十分辛苦,长毛贼不愿意干,而利润最高端的“统菜”,即垄断某菜品的经营,则是少数“实力派”的“专营”。

一个菜品,做得人多容易亏本,做得好的,盈亏轮回,依然可以坚持,但常常有人运道背,最终做死。蔬菜的销售多靠天吃饭,一旦本地雨水连绵,交通不畅,外地货商无法供应,季节性的蔬菜价格立时暴涨。而天气晴好,物流畅顺,纷至沓来的蔬菜常使交易成为买方市场,供货商的各种博弈手段更导致价格下跌趋势,其中的波动极难把握。因此,资金实力、货物渠道和市场信息成为经营户的生存关键。

为生存考虑,作为散户的经营者都想独断某种或者几种蔬菜的销售,烫平价格的波动,保证稳赚不赔,这就是菜霸萌生的基础。

只要市场有强者出现,就会有人跟随。而对其他经营户来说,市场里的菜一旦被“统”,就会越做越死,因为外地的发货商长期不能正常供货,慢慢地更不再往市场送货,久而久之就会缺菜,菜价上涨,成本最终传导至消费者这边。

长毛贼不管这些,长毛贼大多选一些市场价格浮动较大的品种,玩的自然是“统菜”这样高难度、高利润的活,往往先成立所谓的“蔬菜公司”,再通过暴力威胁,强迫市场经营户缴纳一定数额的现金入股,根据季节性,对胡萝卜、芹菜、毛豆等蔬菜品种进行统一进货和销售,没有加入“蔬菜公司” 的经营户,不准销售该品种的蔬菜。

长毛贼不出钱占干股,进货资金从经营户入股的资金中支付,产生的利润,长毛贼提取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的管理费。如出现亏损,则由入股的经营户承担。为了减少浪费,他们对统菜品种的销量进行控制,并抬高价格,造成供不应求的局面。这实际上就是垄断这些蔬菜品种的经营,把垄断事业做得“欣欣向荣”。

统菜,损害了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加重了市民的生活负担。

对于经营户来说,有两条路:要么退出这些品种的经营,要么加入长毛贼的蔬菜公司,否则,就会遭遇长毛贼的毒手。

就在两个月前,一位姓黄的经营户不听劝阻,进了两车胡萝卜,长毛贼知道后,指使王良材等人将车团团围住,持刀冲到黄某的门面前,威逼黄某跪在地上,在黄某的腹部、臀部、手背等处砍了五刀。并将一车胡萝卜浇上汽油烧了,扬长而去。黄某只得请长毛贼去茶楼喝茶,多方恳求,长毛贼才同意其将第一车六万斤卖完,剩下的一车则必须以每斤低于市场批发价两毛卖给他。黄某迫于长毛贼的淫威,不敢声张报案,被迫加入他们的蔬菜公司。

这个王良材就是跟李飞一起“钓鱼”的王良材,自从李飞和小六认识,在小六的影响下,弃恶从善。王良材就和长毛贼勾搭在一起,盯上了蔬菜批发市场。王良材负责外围,强力维持“秩序”,长毛贼则躲在幕后指挥。

长毛贼等人的凶狠产生了劣币效应,形成了极强的“吸引力”,许多人慕名而来。投奔来的人聚在一起,号称马仔,为匪作歹,如同一群钻营在蔬菜批发市场里的扁担大蛆,耩来耩去。

面对这些人的干涉,小六充耳不闻,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等到小六拉的生姜卖完了,长毛贼托人找到小六,表示愿意和她一起统生姜。小六说:“我是个山东大嫚,安安份份做生意,从不做投机取巧的事。”没理会长毛贼,开起车就回了山东。

长毛贼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给小六一点颜色看看。你不是“一摞煎饼上南乡,打工贩菜卖葱姜”吗?我现在把你的姜给统起来,从此以后,你就去打工吧,不要再卖葱姜了。

长毛贼下定决心统生姜。

挨到小六的运菜车再次来到苏州,早有人报告给长毛贼。这次,长毛贼亲自上阵,先把运菜车的轮胎气门戳开了,刚刚还鼓鼓的轮胎立刻瘪了下去。马上几个人往小六旁边一坐,他们围着她,挡住她的视线,有人则到驾驶室的车门边去撬,并说,“不要动啊,你们卖你们的货。”明目张胆地把驾驶室车门撬开,洗劫一空。

就在长毛贼一伙做完这一切,甩手离去的功夫,长毛贼无意中瞥见车门上张贴的那则寻人启示。圣翕,……六岁,……红旗饭店,……长毛贼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把王良材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那个小兔崽子,是不是就是小六车门上贴的那个?”

王良材趔趔赽赽,凑近看了一眼。

长毛贼追问:“是不是?”

“……应该……是吧。”王良材结结巴巴。

没等长毛贼缓过神来,小六突然捎话给长毛贼,约他喝茶。

约长毛贼喝茶,文娟坚决不同意,说:“疯了吧你,约他喝茶,找死啊?”

“我没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小六挺一挺胸膛,去了。李飞要跟上,被小六推了回去。

见到小六,长毛贼攒了攒脸上的杀气,探起身子:“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长毛贼,五年前我就找你。”

“找我?”长毛贼惊讶不已。

“是的,五年前,我男人和你打架,你进了医院,他进了局子。”

“你是穆——”长毛贼想起天旭,想起被他卖掉的圣翕,坐实了小六的运销车上张贴的寻人启事,就是他拐卖的那个小兔崽子。

也许是善恶有道,行凶的自能找到匕首,施善的自有佛光普照。小六到江南寻找天旭,而且带来他们的儿子圣翕。长毛贼终于逮着了机会,张箩待之,在苏州红旗饭店,轻而易举地把圣翕掳走了。

长毛贼把小圣翕从红旗旅社骗走,不知如何处置,起初只想要挟穆天旭,给多少多少钱,又怕他报警把他抓起来。或者干脆把圣翕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又担心他知道了,定将他劈成两半。

长毛贼把圣翕带到一处偏僻的屋子,关了一天,把王良材找来,商议计策。王良材说:“卖了,神不知鬼不觉,省得再和天旭打照面,还能换些钞票回来。”

于是王良材提前跑了一趟安徽,很快在洪泽湖边找到一户姓曹的买家。曹家有三个女儿,大妹,二妹,三妹,唯独没有儿子。圣翕和曹家最小的女儿曹三妹同岁,曹家打算让圣翕和曹三妹扮成一对双胞胎。

长毛贼和王良材带着圣翕,去安徽的途中,车子颠颠簸簸,小圣翕的身子也跟前一晃一晃。他瞪着王良材,隐隐约约记起在哪里见过,仿佛遇到了救星,不停地问王良材去哪里。王良材说:“回山东,送你回山东老家,你娘等着你呢。”小圣翕信以为真,直到来到安徽,也没见到他娘,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长毛贼和王良材把小圣翕一搁,不打存留,接着返回了苏州。就这样,小圣翕被长毛贼以三千块钱的价钱卖到了安徽……

长毛贼紧盯着小六,思虑了良久,担心节外生枝,遂打消了一统生姜的念头,端茶送客,恭恭敬敬把小六送了回去。

南门市场旁边有个小吃铺,是一个西安女人开的,叫西安凉皮店。每次,小六都把车停靠在小店旁,从包里取出一张煎饼,卷上一块咸菜圪垯,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山东人吃煎饼的样子,在外地人看来,怎么看怎么费劲,他们弄不明白,恁硬的东西还嚼得恁起劲?西安女人把一壶开水放在小六跟前,说:“妹子,喝口开水吧。”小六感动不已,慌忙称谢。西安女人拘谨,“谢啥哩,出门在外,都是兄弟姐妹。”一杯开水捂热了两个异乡女人的心。

这个西安女人名字叫孙蕊,就是打西安奔着无锡瘦高个子来的薄脸薄唇的孙蕊,小六自然不知道。七八年前,因为年轻的荷尔蒙的作用,孙蕊认定瘦高个子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半,不管不顾地来了。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无情地击碎了她的青春梦,甚至一不小心成了投怀送抱的第三者。七八年后,孙蕊终于认清瘦高个子的真面目,毅然决然离开了他。

应该说,孙蕊的出现,无形之中改变了天旭的命运,也改变了小六的人生。如果没有孙蕊,天旭不会把瘦高个子揍一顿,或许只是在那个工地上挣些钱带回家,然后把小六风风光光地娶进家门。

孙蕊对小六说:“你们山东人,不论男的女的,个个都是好样的。”

小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一笑。“真的,刚来江南的时候,俺在无锡一条国道建设工地上,遇见一个山东男人,饭量大,能吃苦,讲义气。”小六听了,未置可否。

此后,小六每次批菜,孙蕊都来看她,不为别的,只为小六干活麻溜劲儿。说:“你一个女人家,哪来的那股劲?”

小六揩去脸上的汗水,站在车上瞅着她,说:“你知道勤是什么意思吗?”孙蕊摇摇头。“勤就是尽力,不偷懒,力气用不了不算完。所以山东人有一句话:‘干净麻溜快,吃饭不要菜。’”

“妹子,你晚上住俺那里吧,咱姐俩唠唠。”

“行,只要你不嫌弃俺。”小六爽快地应道。

“你是大老板,只有你嫌弃俺没有俺嫌弃你的道理。”

批了一天的菜,晚上,小六直接住在了凉皮店,文娟和李飞各自回各自的住处。

孙蕊说:“妹子,给俺讲讲你们那里的新鲜事呗?”

小六想了一会,说:“古代有一个山东商人,带了好多商品踏上丝绸之路,来到波斯。吃饭时,波斯人对山东商人从家乡带来的大蒜产生了浓厚兴趣,拿起来吃了一口,顿时满口的大蒜辣味与香味。嗯,地道。波斯人很喜欢。山东商人就把剩下的大蒜都送给了波斯人。波斯人高兴啊,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只有最贵重的东西才能与之交换,于是送给山东商人一口袋黄金。此后,波斯人开始种植山东大蒜,获得了成功。这个山东商人回去后,把事情经过一说,所有的商人都跃跃欲试。另一位山东商人,脑子比较灵活,他想波斯已经有了大蒜,再带大蒜已经不稀罕了。但是波斯还没有大葱,于是带了一麻袋大葱上路啦。到了波斯后,波斯人对第二位山东商人带的大葱更是好奇。波斯人吃了一口大葱,葱香扑鼻,喜欢极了,觉得这玩意比大蒜还好。于是这位山东商人把一麻袋大葱都送给了波斯人。波斯人高兴啊,但是还得还礼,怎么还呢,还得拿最贵重的东西换这麻袋大葱。于是波斯人决定,把两口袋大蒜送给第二位山东商人。就这样,这位山东商人扛回了两口袋大蒜。”

孙蕊听了,笑得肚子都疼起来了。说笑之后,闭目睡去。

小六睡得正香,忽然听到一阵哼哼叽叽的声音,惊醒了,模模糊糊看到孙蕊正和一个男人翻来覆去。小六吓了一跳,以为来了坏人,刚要喊叫,忽然听到孙蕊嘴里咿咿呀呀似喊那个人的名字,不像来了坏人,一定是孙蕊相中的男人。小六局促不安,也不敢动弹,生怕弄出响声。嗓子里好像有东西堵着,想吐又不敢,强迫自己咽下去,其实什么也没咽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男人从孙蕊身上爬起来,抓起衣服往外走。孙蕊从背后搂住他的腰,男人转过身,吻着她,又缠绵了一阵子才离去。

“长毛贼?!”尽管很暗,小六还是认了出来。孙蕊怎么和长毛贼搞到一起了。

孙蕊送走了长毛贼,转身掩好门,悄悄地挪到小六身边。小六故作酣睡状态,生怕引起孙蕊的注意。可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合蓬着也不行,仰贝着也不行。她想到天旭,手指不由自主地向下伸去,一种莫明其妙的冲动与快感传遍了全身。

第二天,小六闷闷不乐,只卖力气地干活。孙蕊说:“妹子,你真勤快!”

小六听了,补充道:“勤快就是尽力多做,不停地做。”

“俺以前认识的那个山东汉子就跟俺讲,勤奋不怠的人一定有所成就,一定出人头地。俺要是还能见到他,一定让你们俩配成对,俺告诉你,他的名字叫穆天旭。”

“穆天旭?”小六停下手里的活计,瞪圆双眼望着孙蕊。

“只可惜,他因为给俺打抱不平,把工地上那个瘦高个子给揍了。那个瘦高个子表面上温和,背地里算计人,说是让他进城采购物资,实际上让司机把他拉到苏州,给扔了,也不知他现在咋样了。”

孙蕊又说:“他力气大,饭量也大,俺在食堂里,每天晚上都给他留一份饭。他一边吃饭一边给俺讲他的嫚儿,他说他爱他的嫚儿。他那嫚儿,明亮亮的额头,高挑挑的鼻梁,红嘟嘟的嘴唇,要体格有体格,要长相有长相,跟妹子你一模一样。”

小六听得两眼湿润,早噙满了泪水。尽管这个孙蕊和长毛贼在一起让她不屑,但是她的话还是戳痛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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