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和文娟再去卖生姜的时候,意外地碰见天旭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尽管时隔七年,小六还是一眼认出那个高大的身影,只是和七年前相比脸膛暗了许多。小六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愣愣地站着。文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奇怪地望着小六,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仪表堂堂的山东汉子,操着地地道道的山东口音,喊着“小六子——”小六的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转,突然哇地一声,伏在独轮车的拱几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天旭从姗姗那里得知小六的消息,立刻从上海返回苏州,几经周折,找到南门,小六和文娟贩卖生姜的地方。正像山东民歌唱的那样,清蓝蓝的河曲曲又弯弯,包楞姐的情包楞姐的爱遮遮又掩掩。天旭和小六终于又在七年之后惊喜地重逢在一起。
为了弥补自己的缺失和亏欠,天旭带着圣翕到苏州市区玩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一再追问,天旭才说出圣翕被他带丢了。这个消息如同一颗原子弹炸开了花,小六瞬间就疯掉了。天旭细细回想圣翕丢失的细节,他们先是在路边买了一把玩具手枪,而后一起去红旗饭店吃饭。就在红旗饭店吃饭的时候,圣翕嚷嚷着撒尿,天旭让他到门外解决,他揣起那把玩具手枪出去了。谁知出去十多分钟还不回来,天旭慌忙东找西找,怎么也找不见圣翕的影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再也没见到圣翕。天旭急了,一拳把红旗饭店门上的玻璃打碎了。饭店的人上来跟他理论,他拔腿跑掉了。
小六等了七年盼了七年,不见天旭回坦上崮,眼瞅着圣翕长大了,还没见他爹的模样,她不能再等了,那怕是在大海里捞一根针,那怕是从天上揭下一片云彩,她也得挺身而出。谁知这个才六岁大的孩子,她把他从山东带到苏州,从春天带到秋天,上天眷顾,老天爷终于让他们爷儿俩见了面,只被他带出去一次,竟然丢了。这可不是一个笼布包袱,丢了可以再置办,也不是刚从货场上打来的货物,大不了赔掉一天的生意。这可是个孩子,十月怀胎,千呵万护,抚养长大的孩子,跟从她身上割掉一块肉有什么区别。
小六疼疯了。他们跑遍苏州城的大街小巷,派出所的门坎都被他们踩破了,一连两个月,始终没有圣翕的任何消息。小六现在好比被一个鸡蛋黄噎着,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甚至连说一句话,都憋得脸红脖子粗。
如果不是圣翕丢失了,他们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一对爱人。有热切的期盼,有千万里追寻,有甜蜜的相逢。然而人生没有如果,小六和天旭之间的感情倾刻间降到了冰点,这段最纯洁最真实最炽烈的爱情,受到了有史以来最为严峻的考验。
人生就是一出戏,一旦套上了戏装,就必须演下去。两个月后,天旭和小六异常艰难地返回山东。风吹动道路两边田野上的麦苗儿,一浪盖过一浪。哦,这是家乡的麦田里散发出的久违的米粮的清香。此时此刻,小六和天旭却没有那么多乡野情趣,他们各走各的路,各想各的事,像一对陌生人,从来没认识过一样,谁也不答理谁。两个人的心里都在盘算,到了家,见到亲人的面该怎样开口?就说圣翕丢了,丢哪啦?丢在苏州啦。怎么不去找的?找不到了。两个当娘的还不得急死。
小六恨透了天旭,从骨子里往外恨。且不说一路的步履艰辛,一遍一遍像黄牛吃料草,细细咀嚼,慢慢品味。她现在看天旭,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路漫人愁,近乡情怯。穆天旭鼓起勇气,跟小六搭讪,商议措词,被小六骂了个狗血淋头。小六突然发现,自己日思夜念的男人竟然如此卑鄙。在这之前,他在她眼里可是一块玉,转眼之间却成了沙子。就是这样一粒沙子,现在也不入她的眼了。
听说两个孩子从南乡回来,两个当娘的打起精神到镇子口接迎。小六娘和天旭娘手牵着手,颤颤巍巍守在路口。近了,是一辆突突突的大卡车。天旭从车屋里跳出来,天旭娘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未开口,两行热泪先淌了下来。天旭抱住自己的亲娘,羞愧内疚让他哽咽无语。
“小六呢?”小六娘推开天旭和他娘,急切地问。“她没找见你?”
“找见了。”天旭回答。
“找见了,为啥没一起回来?”
“在后边。”
果然,小六从后边走过来,见到亲娘,话未出口,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完之后,啥也不说,拉着她娘,头也不回,急急忙忙往镇子里走去。
天旭的浑蛋事再一次激怒了小五,他立刻去找他算帐,被小六娘死死拖住了。“五啊,你就不要再添乱了,再闹出个是非,你妹妹还咋活。”
小六娘不让小五找天旭算帐,不代表对小六依了忍了,她认为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小六作的,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倒:“你要是bi痒痒就拿块生姜擦擦,让他日得痛快,你落下什么好,他是韦陀杵啊还是倭瓜锤?一个嫚儿干出这档子事,丢人现眼活败坏不说,叫你娘的脸往哪儿搁。”好像不这样骂,没法除掉心中的恶气。
哎,女人的身子,就像一盆水,脏的便脏了,净的且自净。
“娘——”小六捂着耳朵装听不见。
就在小六娘噘得两嘴冒沫,小六低头无语的当儿,天旭娘和天旭也没少唠叨。“你说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你得好好到臧家赔礼道歉去。”
天旭去了,在小六家门前转来转去,就是不敢进去,磨蹭了半个时辰,结果遇见从苏北赶到坦上崮镇的冯大伟。冯大伟是天旭的狱友,狱友见面,喜出望外,他拽着他的手回来了,赔礼道歉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天旭娘坚持让天旭去臧家赔不是,天旭再去,时间不久,又拎回来二斤猪肉。
天旭娘絮絮叨叨,摇摇头,“抹不开面呀。”摞下手里的活计,自个儿来到臧家。小六娘跟小六假装一番热情,对天旭的事只字不提。
“孩子丢了,小旭子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他能故意把自己的亲骨肉往外扔吗?”天旭娘试探着说。
小六红肿着眼睛,一言不发。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哀莫大于心死。
天旭娘劝慰小六:“你们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小六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你可不能有其他的想法,”天旭娘盯着小六,担忧地说。“你和小旭子虽说没明媒正娶,和明媒正娶有什么两样?”
“婶,俺都想好了,既然圣翕没了,就说明俺不该有他,说明俺和天旭压根没有那回事。过去的日子就像一张纸掀过去了。往后啊,俺还是一个嫚儿,一个人见人爱的小俊嫚儿。”
小六娘阴沉着脸,“哟,他婶子,照你这么说,错就错依呀?你想说哪个女人的日子不是这样过来的是吧?事情没摊在你头上。女人就像一朵花,一旦榭了,最美的光景就过去了,谁还在乎你。”
天旭娘张了几次口,没说出话,臧家一定是嫌她不够诚意啊。
天旭和大伟聚在一起,感慨良多,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宣了许多誓言,最后,没按陈怀志说的,收了生姜、大蒜贩到上海去,而是在坦上崮镇呆下来,在镇子南头叮叮当当弄了个修理铺。天旭手里的电气焊,不一会儿把一块厚重的铁板切成两半,不一会儿又拿一根焊条焊接在一起,确实了不起。镇子上的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天旭撵他们,撵不走。第二天,有人捂着眼睛来找天旭,嚷嚷着让他领着到镇卫生院看医生。天旭说,从镇子东头走到西头,瞧谁的奶子大,往眼里挤上几滴嗒奶水就好了。
天旭的修理铺不大,生意也没有多少,他多数时间闲着,一个人默默抽烟卷。当年一起磕过头的俩兄弟,一个当兵走了,一个成了坦上崮镇派出所的警察,在镇子上耀武扬威地像个人物。天旭最瞧不上这样的人,换了别人,早擂他两拳头了。小五不行,小五是小六的哥,哪有瞧上人家妹妹还擂人家的道理,那样不厚道。
三个月后,天旭与小五才第一次见面,见面是因为大伟来到坦上崮镇。大伟是个强奸犯,强奸犯就像草原上的鬣狗,人人讨厌。在里头的时候,天旭让他有了活着的尊严,出狱后无依无靠,人人唾弃,几经打听,才获悉天旭回了山东老家,于是揣上那本《水浒传》,投奔坦上崮镇来了。
小五其实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镇子上这样的事多了,哪能挨个过问。可是大伟不一样,小五以清理外来人员为由,风往门缝里刮,故意找茬,赶走大伟。
天旭不干了,把《水浒传》往小五跟前一摞。“大伟是我的兄弟。”小五把嘴一撇,冷笑一声。“就凭这个?”天旭说:“大伟已经改好了。”“狗能改了吃屎?”天旭丢下电焊把子,瞅了一眼小五。“臧警官,有气朝我撒,我也是个要脸的人,当着朋友的面说这个?”“你也是个要脸的人?这可是你说的?”“我说的,咋啦?”
第二天上午,天旭与小五来到崮上,他们磕头拜把子的地方。崮上有一处响水泉,泉涌而出,哗哗地流下山崮,汇入西泇河畔。“知道为什么把你叫到响水泉吗?”天旭摇摇头。“一会儿你的鼻子被打破了,可以到泉水里洗干净,免得回到镇上让人瞧见,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山东汉子的尊严。”
天旭点点头。“废话少说,痛快点吧。”
小五抡起拳头朝天旭的脸上砸去,这一拳正中天旭高耸的鼻梁骨,一股鲜红的血液从鼻孔里涌出来,湿热湿热,如同蚯蚓一样往前攀爬。天旭的身子向后怔了一怔,复又站稳了。接着,小五又是一拳,落在天旭的嘴唇上,嘴唇抵在牙齿上,立刻像煮熟的猪肉膘子翻卷起来,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小五指着天旭的鼻子,厉声问:“当初咱拜把子的时候,怎么说的?”
“咱拜把子,小六就是你妹了吧?”天旭说。
“小六是你妹,你不好再欺负她了吧?”小五说。
“是。”天旭点点头。
“结果呢,你不但把小六的肚子搞大了,还把她的孩子搞丢了。你一走七年,让我们一家脸面丢尽。”
天旭想说我喜欢小六,可他没说出来,他知道此刻说这些没有用,尽管他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山东。至于圣翕,那是个意外,他也心痛。可是他不能说,因为任何解释都是轻描淡写,都不足以弥补他的过失。
“你怎么不说话?”小五挥舞着拳头。“你不是山东大汉吗?你不是声如洪钟吗?”
小五叉腰捋袖,怒不可遏。“你还手呀!你不是山东大汉吗?你不是气冲斗牛吗?”小五最终一拳把天旭摞倒在地上,撞起一地石头沫子。
“你,背信弃义。”小五不再理会天旭,甩手撕下衣袂,扔在天旭跟前,“一个山东大汉,比脸面还重要的是什么,是信与义。”说罢,一个人独自走下坦上崮。
过了半个时辰,天旭才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响水泉边,抄起清凉的泉水,小心翼翼地洗去脸上的血迹。小五说这水干净,果然干净。天旭在泉水里照了再照,拾起那块断袍布,把脸擦干。
大伟看到天旭惨不忍睹的样子,冲动地要去找小五理论,被天旭制止住了。“咱把人家妹子坑了,说对不起还来不及呢。”大伟不解,天旭把和小六的事儿讲了一遍。
“在苏州时,璎珞又是怎么回事?”
天旭赶紧捂住大伟的嘴。“丢人的事,提它干啥。”
不几日,天旭的修理铺来了几个娘们儿,指桑骂槐。大意是糟践女人的话儿早晚烂掉根,下三烂的主儿一辈子都是乌龟王八蛋,非驴非马的食草动物犟充一头骡子。大伟听不下去了,和她们理论,被羞辱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回屋拿出那本《水浒传》,被女人们夺下撕了个稀巴烂。天旭冲出门去,几个娘们儿一齐嚷嚷:“你自己头上的屎盆子都扑喽不清了,还有闲心管别人。”
盛怒之下,大伟取出一把石刀,伸出左手,铺在地上,手起刀落,一根无名指瞬间剁成两截,鲜血浸透了修理铺门前的黄土地,疼得他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颗往下滚落。
大伟因为疼痛而颤抖,扔掉石刀,举起那根断指喊道:“我,大伟,也是一条汉子。”
几个娘们儿登时吓得脸色腊黄,呼啦鸟兽散了。
天旭完全没防备,赶紧撕掉身上的衣服,捂住大伟的断指,急急慌慌往镇卫生院赶去。
好不容易才包扎完毕。天旭举起大伟缠着白色绷带的半截手指,叹息道:“你这是何苦呢?”
大伟说:“我明白一个无愧的山东汉子名节的意义。你对我仁义,我也不能当孙子,不能给你脸上抹黑。我就是要用这根断指向她们证明,我也是一条汉子。”
事情传到小五那里,惊得小五半天没说话,大概被这个血性的南蛮子震憾住了。其中一个娘们儿指责小五:“你忒损了你,还当警察呢,害得那南蛮子赔上一根手指头。”小五摇着头,“我让你们羞辱羞辱他,我可没让他剁掉手指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