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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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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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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乡》连载

第三十六章 沪遇(4)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小庄、圣翕他们都大学毕业了,从一个同学少年变成一个社会青年,带着梦想与希望,踏入了社会。

小庄高高兴兴地从泰安赶往苏州,她现在还不想急于找工作,她打算先自由自在地呆上一年,帮她妈妈打理一段时间生意,历练上一年,再找地方上班也不迟。小庄这样想,实际上心中还有一个小九九,她的心思还在圣翕身上,尽管圣翕现在对她爱理不理。小庄想,毕业后圣翕不会留在上海,因为他不可能跟着他爸,他一定会回苏州。而她也在苏州,他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初到菜市场,一派乱哄哄的景象,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晕”。但是时间久了,慢慢习惯了,她竟发现,这里边也有可取的热闹。卖菜,每天都充满了新奇与期待。

现在,小庄对卖菜这个行当充满了兴趣。你看天还那么早,正是这个城市睡得正香的时候,苍山的菜老板们就已经起床了,赶到批发市场,无论是批发,还是零售,都赶着一个“早”字。到底是什么样的魔力让苍山人一个看着一个,踏上了南乡卖菜的征程?是什么样的一双手,让一棵棵青菜还带着泥土的新鲜气儿,进入到都市人家的餐桌?

在吴江,小庄遇到一位苍山的菜贩李青,让她一探究竟的心更加强烈起来。

这个李青是个瘸子,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地,像是轻微的小儿麻痹症。他不在菜市场里出摊,而是选择了打游击。所谓打游击,就是流动摊点。一个机动三轮车,每天把货打来,摆在车厢里,往人流集中的地方一停,摆上一盘秤就能做生意。这样的好处是不用花钱租摊位,省去了一大部分费用。其次是灵活机动,哪里人流量集中就到哪里去。如果售价再便宜的话,顾客更乐于光顾。但是坏处也有,首先是影响交通,有时候也把街道弄得脏兮兮地。这样的菜商菜贩,首当其冲成了城管打击的对象。

小庄注意到李青,首先还是他的瘸腿,觉得这样一个残疾人,还到处转悠着卖菜,确实不容易。因为是老乡,很容易交流,小庄就和李青攀谈起来。李青的年龄不大,和小庄相仿,只是由于长时间露天做生意,被太阳晒得黢黑,显得年龄偏大。

小庄问李青:“你的身体这么不方便,还做这种生意?为什么不找个更轻快更方便的事做?”

李青说:“做别的生意,咱也不会,况且卖菜本钱小,当天就能见效益。”

“你的腿脚……”

“这个说来话长,”李青说。“刚下学那一年,拆大棚墙,由于刚下完大雨,墙基不牢靠,歪倒后砸在腿上,后来就成这样子了……”

“为什么想着出来卖菜?”

“像我这样子,如果再没有钱,娶个媳妇都难。”

“既然要做,为啥不租个摊位,安安稳稳地做。”

“拆大棚砸伤了腿,就不想在家里种棚了,想出来闯荡闯荡。可是来到南乡一看,鼻子眼里都是卖菜的。菜场里边,但凡稍好一点的摊位都占满了,闲着的几个摊位,都是市口不好的,干那样的摊位赔钱,还不如不干,只好打游击。”

时间久了,有关李青的事儿,小庄了解得更多了。

原来,李青在吴江这个地方还有一位表姐,姓梅,大家都叫她梅姐。他是奔着梅姐来的。一开始,梅姐掏钱给他租了个摊位,让他做生意。可是李青的脾气太坏,一个不合适,就跟顾客吵起来了,结果生意不好,每天都剩许多菜。干了两个月,不挣钱,把摊子撂了,到外边打游击去了。

梅姐做着大生意,缺人手,把李青叫过来帮忙,管吃管喝一个月两千块钱,按说也不少了。但是李青不这样想,他看着表姐挣大钱眼红,嫌给的工资少,消极怠工,而且每日中午必喝酒,喝了酒还要睡午觉,既耽误活儿,又影响不好。他表姐不高兴了,就有矛盾。李青把菜往地上一摔,拍拍屁股走人,不干了。

再后来,梅姐因为有超市的生意,让他找个地方蒸老面馒头,往她的超市里送,帮他带卖一部分,他自己再卖一部分,这样就能把生意做起来。李青一听,火了:“我好歹也是一个大老爷们,让我去蒸馒头,娘娘们们地,不是腌臜我吗?”

“俺娘哎!”梅姐一听,“弄那两把子青菜在外边卖上一天,干么掉相地,能挣几个钱?往后就是穷掉了腚眼子也别来找俺了。”

李青和他表姐的关系弄僵了,互不往来,互相指摘对方的不是,互相败坏对方,直至不能调和。

有人告诉小庄,“别去招惹他,他的腿瘸了,心眼也瘸了。”

但是小庄不这样想,小庄是学医的,她知道像李青这样,由于腿部受伤,心理自然而然也会受到影响,有一些反常的行为是正常的。他能够坚持卖菜,自食其力,就说明他的内心主流还是积极的。面对生存的压力,每个人其实都会显现出一些不合适宜的焦虑。

小庄不但没听好心人的提醒,反而更加频繁地接触李青,试图从他身上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现在就像那个手持长枪脚踩风车的唐•吉可德,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小庄也确实在读这本书。

最后,小庄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应聘成为一名城管队员。

文娟听到这个消息,气得一溜倒坐子。她想不明白,小庄为什么要去当城管,难倒现在的生意做着,她还不满意吗?如果想上班,完全可以到医院找一份工作。对此,小庄的回答是:只有当上城管,才能有效地维护苍山菜商菜贩的利益。

“你知道人家管城管叫什么吗?”

“叫什么?”

“二鬼子!”

“那是没有素质的人对他们的称谓,城管也是人,城管的工作也是工作。”

“说归说,做归做。”

小庄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大学毕业,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文娟拿她也没有办法,最后不得不把圣翕搬出来。

圣翕找到小庄,这还是自毕业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小庄。

圣翕说:“你找工作就找工作,干嘛非要当城管?”

“当城管怎么啦?城管也是一份工作。”小庄对圣翕没有好气,因为他好长时间都没答理她了。

“你是学医的,至少也应该去医院,当城管算什么来头,再说你又是个女的。”

“苍山有几十万人在贩菜,做小买卖,为什么就不能出一个城管呢,有什么事情也能吱应一下。”

“这么说来,你是小贩的卧底喽?你很伟大呀!”圣翕不屑地追问一句。“你这是在帮助小贩吗?你这是在加害他们。”

圣翕和小庄针尖对麦芒,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生着气,不欢而散。

圣翕走后,小庄一肚子委屈,眼泪都流出来了。其实她心里也很明白,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他们都不了解她心里的想法。只有设身处地地经历一遍,才能了解城管的工作纪律和工作方法,才能帮助那些苍山的菜贩们。

从此,小庄穿上了一套城管的制服,正式成为一名城管队员。

小庄热情,漂亮,又是一名大学生,很快赢得了队员们的好评,大家都对她有极好的印象。与此同时,由于小庄是苍山人,又是一位菜老板的千金,她能主动从事城管这项具有争议性的工作,给广大的菜商菜贩带了一个好头,对他们也是一个极好的制约因素。也因为此,小庄成了他们执法大队的金牌队员。她的出现,甚至引起了赵鸿宾局长的注意。

小庄开始在执法局兜售她的执法新理念,倡议成立了“菜篮子志愿团”,志愿团的团员既是执法者,又是服务者。小庄说:“商贩也是人,只有真心对待他们,他们才会配合你的工作。”

小庄的理论十分新鲜,城管队员的角色转换也有利于工作的开展,不再听到一声“城管来了”,商贩们就四下逃散,上演城市里见怪不怪的猫鼠游戏。其实,对于当事者双方,这绝不是一场轻松的游戏。因为猫追老鼠就是追,绝不硬碰硬。小贩知道老鼠的职责,城管也知道猫的职责,心知肚明地上演着这种游戏。城管来了小贩就走,小贩不能不走,不走就被抓,抓了就罚两百块钱。作为城管来讲,城管来了你小贩怎么还不走呢?你就走,最好是跑,城管就追一下。小贩走了,城管的工作就到位了,城市的环境就保持了。

然而不是所有的城管和小贩都是这样。因为在小贩看来,街头摆摊是他们选择的谋生方式,古已有之。小贩不会因为东西被扣就改行不干了,因为这是他们的饭碗。也因为如此,市民看到城管追着小贩跑,大多会同情小贩,因为他们认为城管是在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而在城管看来这就是他们要管理的违规行为。围绕着生存权利的冲突和斗争就不可避免了。

这些感想与发现,是小庄当了城管之后才慢慢认识到的。

眼下,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已经成为常态,况且,在有的市民看来,街头的小摊意味着买东西方便便宜,应该有它存在的理由。在一座高速发展的城市里,并存着不同的群体,不同的需求。城管和小贩的矛盾,其实也就是不同群体利益冲突的一种表现。

小庄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运动员玩杂技,要玩五六个球,如果偏了就演砸了。杂技要是演砸了,最多就是球掉地上。而她的球玩砸了,问题可不得了。这样一想,小庄的心理压力更大了。

城管,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干的工作,又要保持环境,还要给小贩们饭吃。管得严了,当他们没有钱赚没有饭吃的时候,这种激烈的碰撞就会表现出来,操作不好就会导致群体性事件,不光是管不好城市,还会给政府添乱。如果各个方面都得到自己应有的东西,大家都平衡地存在着,心平气和,不是更好吗,不也是一种和谐吗?

文娟对小庄说:“工作是你自己选的,路也要由你自己走,怨天忧人都没有用。”

一段时间下来,小庄发现,她的所谓的志愿团,收效甚微。柔性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她无法找到工作的切入点。她也想着仿效别的城市那样,划出一定的空间留给小贩,可是这样的空间往往有限。城管的职责就是管,他只要一管,小贩的生意就受限,收入就减少。圣翕指责小庄:“你以为你很有智慧?这个问题连专家学者都解决不了,连政府官员都解决不了,你能解决得了?弄巧成拙!”

小庄不服气,她不能容许别人侮辱她的工作。

圣翕说:“没有人侮辱你的工作,只是觉得你十分可笑,就像那个唐•吉可德一样可笑。”

李青出事有那天,正赶上小庄出勤。那天是大检查,李青原本不想出摊的,可是他有些昨日的尾货没卖完,想处理掉。他想,真要有城管抓他,就去找小庄,反正有小庄给他扛腰,城管就不会扣他的东西。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让城管文明执法容易,让小贩文明接受执法难。

当城管队员看见李青依然在路边售卖,赶紧过去劝他离去。李青推起车子走了,可是他没走多远,又停下了。因为他扭头看见了小庄。那名队员又追,还想着不能追得太快,万一发生车辆事故怎么办?又一个小问题引发一个大问题。谁知李青瘸着腿,拖拖拉拉,要走不走的样子。这样短兵相接,两个人面对面顶在了一起。队员恼火,要扣李青的车子。

小庄在远处喊:“仓库里那么多车辆,都没法搁了。”

听到这句话,李青的心头火起,每次城管来,他们都是跑啊跑,跑得心都跳,跟龟孙子似地,基本上没有心情放松的时候。难道做点小生意挣口饭吃就这么难吗?就得当龟孙子?

在相互的肢体接触中,李青抓起城管队员的手臂,用力一甩,那名城管队员没有防备,因为他根本没有真扣李青车辆的意思。就这一甩,那名城管队员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被突然冲过来的一辆轿车迎头撞上,那名城管队员在地上滚了一滚,再也动弹不得,还没迭得送往医院就死了。

这一幕就发生在小庄跟前,她立刻吓懵了。李青根本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动都没动。

李青被冲上来的另一名城管队员扭住胳膊,束手就擒。

小庄吓得两天没能上班,躲在家里。文娟说:“你躲在家里,事就没了?城管城管,你管得倒好,管出人命来啦。”

“我也没想到这个样子!”小庄又恐惧,又心急,又内疚。尽管她是学医的,可是面对真实的伤亡场景,还是触目惊心。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是只按理想行事不顾现实基础。所谓理想,就像等公交车,要的迟迟不来,不要的接二连三。落魄乡绅堂•吉诃德临终时还清醒过来了,只怕你永远也清醒不过来。”圣翕训斥她。

小庄想这件事也不赖我呀,干城管有什么错,那么多人都干,为什么别人干城管是正当的职业,我干城管就是胡作非为?倡议成立“菜篮子志愿团”也没有错啊。如果连大公无私不求回报都是错的,那些利欲熏心蝇营狗苟的勾当又怎么说?帮助李青就更没错了,先不说乡亲这一层面,单说李青这个瘸巴子,这种帮助也不是多余的,也是应该的。

文娟说:“那要看怎么帮,如果你不当城管,李青就没有扛扛,就不会跟城管叫板。如果你不当城管,李青心里就没有这个底气,就引不起冲突,就不会出这档子事。”

如果,如果,如果!!!小庄的脑袋都要炸了。

有时候小庄也这样想,自己这样横冲直撞,头破血流,被人嗤笑,缘为心中的那个梦啊,可是那个梦值不值得这样拼呢? 倔强、执着,……小庄不想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她知道,其实大家都是爱她的,都不愿意看到她受到伤害,特别不愿让她自己伤害自己。她突然发现,现在她的梦稍稍醒了,一下子从黑暗中抽离出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逐渐地寻找到自己。

“赶紧回去把城管辞了,去跟他们说,咱是苍山人,这个城咱管不了。”文娟的牢骚不是多余的,是心中多年积怨的集中爆发。到南乡这么多年,除挣了几个钱,其他的有什么?孩子上学,得交赞助费,病了灾了,花高价进医院,就连租个房子住,三天两头来查,像审贼似地。都是中国地的人,一样客两样待,有天理吗?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李青被判了三年,缓刑一年。因为在这一起案件中,李青虽然没有直接造成城管队员的死亡,但他在案发现场抗拒城管执法管理,并且与城管发生肢体接触,致使城管队员摔倒在地,继而被车撞伤,不治身亡。

圣翕对这个判决不服,李青在接到城管的执法命令时,并非抗拒执法,而是在渐离现场。他的腿脚不便,离开现场需要一个过程,城管队员本身就该给予照顾,但是他们执法急功近利,致使事态升级。虽然现场李青推了一把城管队员,但那也是城管队员要来扣他的车辆,与他发生争执。城管队员作为一名执法者,选择在交通要道实施执法活动,不应也是不妥的。发生交通事故,理应由他自己承担责任。

公务执法和平时的个人冲突是两回事,许多城管队员显然都缺乏这样的意识,都辩解发生冲突并非单方面的原因。没有哪一个小贩说,你拿去吧我的车,你拿去处罚我吧。这一暂扣,肢体上的接触就无法避免,你不能说一个警察参与清剿匪徒,由于匪徒的暴力抗法致使这名警察牺牲了,这个刑罚也要累加到匪徒的身上吧。

但是,圣翕的抗议无效。

这是一起令人心痛的执法事故,圣翕想,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随着社会的发展,不会再有人选择以摆摊的方式来谋生。但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城管和小贩还会每天在街头相遇。

李青的案件,让圣翕想起了同样从事流动贩卖的王三告,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沿袭着这样的生意模式。随着城市管理的不断深入,他也同样面临着这样的可能,他得找时间去看看他,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去看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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