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放假,小庄就从山东给圣翕写来一封信,信中说,中考成绩不拿了,她将提前三天从山东赶往上海,去找他。信纸折叠成一只鸟儿的模样。正面写着:“想死你了……”
小庄在泰安读医学院,才分开半年时间,就憋闷得不行了。
上高中的时候,小庄和圣翕走得很近,因为文娟和小六,小庄对圣翕自然而然地亲切。这种亲切感超越了一般同学情谊,甚至有一种亲情掺杂在里边。
圣翕接到小庄的信,打开看到那四个字,吓了一跳。她怎会有这种想法,他可从来没跟她谈起想啊情啊爱啊之类的话。现在想想,小庄之前多次有过这样的表述,只是那时他没在意而已,更没作任何辩解。不作辩解,也许小庄误以为默认。现在麻烦来了。
三天之后,小庄来到上海,圣翕去车站接她。
小庄拖着一个箱包,远远地朝他招手。等他挤到她跟前,她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圣翕十分别扭地移开小庄的身体。“包,包歪掉了。”小庄重新把包扶正,一扬眉毛:“打算怎么招待我?”
“煎饼啊。”
“我从山东跑过来,你就拿煎饼待我?”
“煎饼怎么啦,‘煎饼嫚’烙的,买还得排队呢。”
禁不住好奇,小庄果然去买了一个,见过“煎饼嫚”,回来对圣翕说:“你们男生,全都那个德性!”
“哪个德性?”
“那个!真是服了你了。”看来在审美趣味上,男生和女生还真是有区别。
“什么意思嘛,你这话!”
江南的夜已十分冷,小庄挽着圣翕的胳膊,问:“我不在你身边这半年,你是不是心思都花在‘煎饼嫚’身上了?”
圣翕不说话。
“不答腔就算默认。”
圣翕不理她,心里想着今晚得把小庄往哪儿安排。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罚你亲吻我一下吧。”
“什么?这也太残酷了吧?”圣翕大惊。
“哎呀,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有没有免于处罚的情节?”
“没有。”
小庄双手勾住圣翕的腰,呼吸急促起来。黑暗中,他能感到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嘴唇翕微抖动,热气都喷到他的脸上了,弄得他痒痒地。他从来没跟一个异性如此贴近,一时间竟心旌摇曳,几乎就在他的手抬起来,抱住小庄身体的那一刻,理性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不能,千万不能,只要他抬起自己的手臂,搂住了她,他将再也无法从她的情感漩涡中拔出来。怎奈这丫头已经进入了状态,怎么办?
圣翕急中生智,忽然伸手朝远处摇着手臂:“公孙勇——公孙勇——黑黢黢地,你一个人晃悠什么?”
“你喊谁?哪有人啊?”
“我看见公孙勇——”
小庄一甩手,松开圣翕,骂道:“你这个浑蛋!”
最后,圣翕把小庄安排到曹三妹那里住下。
第二天,小庄躲着不见圣翕,一个人生闷气。她觉得,圣翕的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了,被那个“煎饼嫚”勾去了。
曹三妹趁机向小庄倒出了“煎饼嫚”的种种不是。
下午,圣翕去找小庄,小庄质问昨天晚上怎么回事,圣翕摇摇头,表示很正常。小庄问:“凌伊又是怎么回事?”
“凌伊?”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曹三妹都跟我说了,就别装了。”
“曹三妹怎么不说我和她一起卖红糖呢,她的话你也信?”
“卖红糖?!”小庄生气了,她觉得圣翕越来越玩世不恭。
圣翕把态度放端正,一本正经地对小庄说:“既然你非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据我所知,凌伊是公孙勇的高中同学,她们是西泇河镇的,公孙勇过生日,凌伊因为送给公孙勇两张面煎饼,被误传成恋情,凌伊承受不了压力选择了退学。如果她不退学,也许像我们一样,她也正在大学里念书呢。”
“这些事情,你从哪里知道的?”
“侦察到的。”
“一不生,二不熟,你侦察她?”
“来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在街头遇到了她,我把她撞倒了,崴了脚,于是就认识了。”
“所以她就来你们学校烙煎饼。”
“她到我们学校烙煎饼,是因为公孙勇,不是因为我。”
“不会是你写的侦探小说吧?”
“咳,我啥时候会写侦探小说。”
学校放假了,校园里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偶尔有几个同学懒散地在宿舍里晃来晃去,也没有往日的热闹景象。校外的小吃街更是冷清。这几天,凌伊正打算回山东老家过年,春节之后再来做生意。
圣翕突然找到凌伊,告诉她他要请苍山的几个老乡吃饭,希望她也参加。晚上,凌伊赶到地点一看,所谓苍山老乡,就是他和公孙勇,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圣翕指着小庄说:“小庄,泰安医学院的,刚放假,打算去苏州过年的。”
凌伊一扭脸,看到曹三妹,说:“曹三妹也是苍山的?”
曹三妹呼地站起来,被圣翕拉住了,“我干姐姐,小时候的玩伴,算是老乡。”
酒菜上来后,一阵猛吃。进行到一半,圣翕提议,唱起罗大佑的《上海之夜》
柔情万种本色难改
胭脂内的你难解的胸怀
洋场十里华灯凄迷
难以抗拒的是你唇上的吻眼中的雨
涛涛天上奔出江河的浪
殇殇呜咽入海
惊天动地痴情的雕琢你的清白
遥遥千里萍水千载
无缘就此分手有缘将会再聚美丽的上海
豪情未减本性难改
金碧辉煌的出售你的色彩
凌伊仍然从兜里掏出口琴,吹奏起来。公孙勇看见凌伊口琴吹得如此熟练,不禁问道:“你还会吹口琴,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吹过?”
凌伊说:“我不但会吹口琴,还会烙煎饼,月入四千,抵得上一个白领的收入。”
圣翕说:“公孙勇,你不了解凌伊的地方还有许多。”
这时,曹三妹的呼机响了,低头一看,是大姐呼她,慌忙出去回电话。圣翕和小庄见天赐良机,慌称去洗水间,也离开了座席。此刻,饭桌跟前只有公孙勇和凌伊了。
凌伊感叹:“你知道你推开我送你的煎饼,我有多绝望吗?你是在拒绝煎饼吗,你是在拒绝一段情谊。”
“凌伊,我知道你为了我牺牲了自己,可是我——”
“那天曹三妹耍横,你竟撂下十块钱去追曹三妹……”
“我知道我欠你的情,今生今世都还不完,可是凌伊,只要你我不谈婚论嫁,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谈婚论嫁?你浑蛋!”凌伊听了公孙勇的话,羞辱至极,掀起凳子就要出去,撞见返回来的曹三妹。曹三妹一看这个阵势,知晓三分,冲出去寻找圣翕,及至找到圣翕,勒令他说出聚餐的真正意图。
穆圣翕推开曹三妹,气愤地说:“你发什么神经!”
“你——”曹三妹一跺脚,“回头再跟你算账!”说罢折转回去。
此刻凌伊已经离开了,曹三妹把公孙勇揍了一顿。
圣翕看着曹三妹,惊叹不已:“这丫头已经疯了!”
江南的春季太短暂,短暂得几乎在你还没有细细品味到春意的时候就悄悄地溜走了,感觉一下子从寒冷的冬天直接来到火热的夏天。人们还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种急剧的节气、温度和生活习惯的变化,街头行人的穿衣打扮已经出现了千般变化,万般缭乱。刚刚还是桃红柳绿,小鸟翻飞,各色花儿竞相开放,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而又鲜活的气息,转眼之间,树叶儿已经变得油绿,草坪密匝得像一块毡毯,绿得可以洗濯眼睛了。
曹三妹天天堵在男生楼下,见到圣翕,就拧他一把,弄得圣翕极其狼狈。同学们见了,纷纷起哄。圣翕只得解释:“曹三妹是我干姐姐。”圣翕还认了个干姐姐,真是稀罕事。”“什么干湿,分明就是妹子嘛。
曹三妹也追着起哄的男生们打。他们大呼:“圣翕的干姐姐忒疯了!”
圣翕说:“你闹够了吗?”
“没闹够!”
圣翕往校园里毡毯一样的草坪上一躺,仰望天空,心胸顿舒。这些天被曹三妹嘟囔得极其心烦,现在他总算明白了,曹三妹只所以发那么大的火,是因为她爱上了公孙勇。他把公孙勇和凌伊叫到一起,她当然不答应了。
可是在那之前,她也没说她喜欢公孙勇呀!
为了缓和与曹三妹的矛盾,圣翕购置了礼品,请曹三妹一起去大妹那里。
“来上海半年多了,还没去你姐家,说起来还是她拿定主意把我放走的。”
曹三妹说:“你也该去看看了,要不然大姐会不高兴的。”
大妹在天旭这边干得不错,结了婚,生了孩子。曹明俊多次打电话给天旭,感谢他对大妹的照顾。
圣翕喊:“大姐——”
大妹见到圣翕,吃了一惊。“几年不见,个子都这么高了。”
大妹高兴地不得了,停下手里的活计,把圣翕带回家里,热情招待。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圣翕问干爸的状况,大妹说:“一切都好,就是农活儿忙一点,不过有二妹在家帮衬着,还好。他一直想到上海来一趟,也一直没来成。”
大妹不住地拿眼睛瞟圣翕,她以为,圣翕和三妹一起来看她,他们两个有了那种感情,如果那样,真是太好了。
曹三妹把大姐拉到一边,说:“大姐,别老那样瞅,容易让人误会。”
大妹问:“你们两个,就不能再发展发展?”
三妹说:“发展了,但不是他。”
“是嘛。”大妹不再问下去。
临走,大妹问圣翕:“你没去你爸那里啊?心里头还有疙瘩?”
“其实,有疙瘩没疙瘩他都是我爸。”
“这就对了嘛。其实他心里非常在乎你对他的看法。”
从大妹那里回来,圣翕找到公孙勇,问:“曹三妹是我干姐姐,她现在喜欢上了你,我得问清楚,你是什么态度?”
公孙勇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公孙勇没法说,他既不能说他喜欢曹三妹,也不能说不喜欢曹三妹。他要说他喜欢曹三妹,那么之前,凌伊对他的好,以及他的负心,就证实了他是一个薄情寡意的人。反过来,他要说不喜欢曹三妹,他的话有几分真诚?他又岂肯丢下曹三妹的这份感情。
公孙勇说:“我知道曹三妹是个好女孩,可是我现在的情况,一无所有,咋能有承诺?”
曹三妹得知公孙勇的话,怒气冲天。她对他那么痴情,他却没有承诺,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去找公孙勇。公孙勇叫苦连天:“我的意思是我现在没有经济基础,怕你受到委屈。”无论公孙勇怎样解释,曹三妹都不舍气。
圣翕在心里拍手叫好,这个小魔头终于把他撇下,纠缠公孙勇去了。公孙勇这是咎由自取,谁让他考上一个大学,脸就仰到天上去了,甩了曾经为他牺牲的女同学凌伊。
现在曹三妹不得不承认苍山大婶就是公孙勇的亲娘了,因为公孙勇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爹。公孙勇爹来了一趟上海,亲眼看到了苍山大婶,好几年的夫妻不会让他看走眼的。
公孙勇娘无比自责地乞求公孙勇爹的原谅。公孙勇娘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因为凌伊告诉了她,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公孙勇,公孙勇不会不告诉他爹的。公孙勇娘想想自己当初不该一去不回头,给公孙勇造成了永远抹不去的伤害。但是她也不打算立刻随公孙勇爹回苍山去。她在上海已经过习惯了,等她真正有了回去的冲动,到那时候就心无旁骛自然而然了。
曹三妹坚决不同意公孙勇认他娘。公孙勇说:“我认与不认,她都是我娘!”
“认也可以,除非她不再在农学院门口烙菜煎饼。”
曹三妹的要求令公孙勇匪夷所思。“你不是挺喜欢吃菜煎饼吗?”
“这是两码事好不好。”
公孙勇拗不过曹三妹,偷偷地背着曹三妹到他娘那里,去的次数多了,被曹三妹发觉了。她悄悄地尾随公孙勇,打算逮公孙勇一个现形。谁知当她尾随公孙勇来到公孙勇娘的住处,发现她住着十分阔绰的一座大房子,眼睛一下子直了,立刻改变了主意。
自此,她有事没事地就往公孙勇娘的煎饼摊跟前蹭。公孙勇娘已经知道这个丫头的秉性,不答理她。她又去求凌伊,凌伊也对她敬畏三分,不愿与她搭腔。曹三妹只得使出自己的杀手锏,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武器是什么,当然是她的身体。
在一个夜浓人稀的周末的夜晚,公孙勇稀里糊涂地和曹三妹睡在了一起。公孙勇抚摸着曹三妹的身体,感动不已。性,就像一把结实的锁链,把公孙勇紧紧地锁住了。从此以后,他乖乖地领着曹三妹出入那座倍显阔绰的大房子。不知浅薄的安徽丫头曹三妹自是畅快,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公孙勇背叛了凌伊,凌伊心中的苦楚无处倾诉,圣翕时常去她那里谈谈心。殊不知,这一切都被曹三妹看得一清二楚。她想不明白,圣翕为什么和这个烙煎饼的苍山嫚走得那么近?难道他们仅仅是老乡吗?我还是她干姐姐呢,也没见他对我多关心。倒是打着胳膊往外撇,硬把公孙勇和凌伊往一块儿撮合。
圣翕对曹三妹说:“你不懂的。”
当一个人在苦难的时候,那怕一句鼓励的话语,一碗温热的面汤,也暖人啊,也会给他带来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圣翕是这样想的,曹三妹不这样想。再到假期,曹三妹把圣翕和凌伊的所有的细节内容都讲给小庄听了。
这一次不得了了。小庄质问圣翕:“你为什么这样?还有一年时间咱们就毕业了,难道这一年你就不能等了吗?要不我退学算了,我退学后呆在你身边,你别再找凌伊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穆圣翕无言以对。
到了开学的时候,小庄果然不提回泰安的事,圣翕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苦口婆心地劝。
小庄说:“如果我再发现你和那个凌伊有来往,就去找你妈,看你怎么交待?”圣翕行行行好好好是是是,总算把小庄打发走了。
凌伊对圣翕说:“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如果因为我,给你添了麻烦,就不犯于了。”
圣翕劈头盖脸地教训了曹三妹一顿。曹三妹不服气:“你如果对不起我,我还会把你的事告诉小庄。”
“你告诉她我也不怕,我和小庄根本没有什么,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
“骗人都不会找理由,你和她没什么为何还那么怕她?”
“我怕她吗?”
“你行行行好好好是是是?你还不怕?”
圣翕想,事情怎么会搞得这么复杂。再见到凌伊时,他的心里竟然紧张得咚咚直跳,说不上来因为什么。难道他喜欢上了她?仔细想想,和凌伊相识两年多了,他从她身上真的学到了很多。她坚强、自制、处事果断,充满自由的独立精神,这些都是一个人最为可贵的品质,也是一个山东大嫚不可多得的秉性。
其实,凌伊也在暗自观察圣翕的一举一动,这个浑身上下充满了男子汉味道的家伙,貌似对一切都不在乎,其实那都是表象,他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一切。他有自己追求的东西,有他在乎的内容。她知道,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苍山校园的往事已经永远地成为了过去,而今天的圣翕,将来是否又将成为往事?不得而知。
小庄最终把圣翕和凌伊的事情告诉了臧小六。小六听了,非常生气。像小庄这样好的小嫚到哪里找,况且还有文娟和卢二华这层关系。小六一生气,拨打电话把圣翕骂了一顿。
圣翕受了委屈,气不打一处来,小庄再来电话,他不接,写信,他也不回。这一下子,小庄慌了。此时如果小庄能够及时地检讨自己,或许圣翕还能原谅她。可是小庄却做出了一个更加错误的决定,她悄悄地来到上海,找到凌伊,威胁她不要再在农学院门口烙煎饼,也不要再和圣翕有任何来往。否则的话,让她身败名裂。
凌伊再也不想卷入这起情感纠纷,尽管她的内心也有不甘,可是强烈的自尊心促使她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
等到圣翕再去找她,她的摊点已经不见了,到她的住处寻觅,早已搬走了,就连苍山大婶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穆圣翕感到无比忧伤无比困顿,他不知道凌伊现在哪里,怎么样了,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不辞而别。但他知道,她的离去,一定与他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