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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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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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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乡》连载

第四十三章 后记

聪儿回胶东后,可儿的心情更加沉重,病情又增加了几分,粉丝摊也停了,清闲在家。她已经没有气力做这件事情。干穆尽管开着中药馆,对可儿的病却毫无办法。

北京奥运会前的一个月,聪儿从胶东打来电话,告诉可儿,姥姥的病情加重,希望她能到胶东一趟,见最后一面。可儿收拾了一下,准备去一趟胶东。姜保堂突然打来电话,无论如何不让可儿来。老太太把他叫到跟前嘱咐了再嘱咐,她不会原谅可儿,至死都不原谅。

可儿接完电话,犯了愁,是回去呢还是不回去。犹豫了几日,聪儿再次打来电话,姥姥于当日凌晨四时许离世了,终年七十八岁。

可儿撂下电话,身子僵直在那里,好久没反应过来。干穆跟上来问明事情的原委,可儿才放声大哭,一连哭了三天才止住。

可儿的身子虚弱,最终没能回胶东,一切事情均由聪儿代劳。从此,这件事情凝结在她的心里,抑郁不已,疾患更甚,喘的更厉害了,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干穆越是细心照料,可儿越是过意不去,说:“你甭管了,什么时候想回坦上崮就回去吧,我这是报应,治不好啦。”终于在姥姥的百日之际,可儿撒手人寰,留在了上海,年仅五十七岁。

辞世之前,可儿拉着干穆的手,问:“当初只是让你把我拐走,没想到这一拐就是三十多年,拐成了夫妻。所以呀,人们都夸,山东的男人就是爷们。我这一生,没什么遗憾,心里只有两个疑团解不开。”干穆让可儿说下去。可儿气喘吁吁,说:“我知道,你天天都想回坦上崮,可是,为了我,忍着。我想知道,她到底咋样好,让你如此牵挂?这第二个疑问,我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爱没爱过我?”

干穆握住可儿的手,说:“爱,三十多年了,就像爱聪儿一样,一直爱着你。”可儿听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有件事情一直想给你说,怕你——”干穆嚅嗫道。

“说,有啥不好说的。”

“那封匿名信,是元慧——”

“这事啊,我早猜到了,都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起这个。”可儿说完,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可儿走了,干穆如释重负。他想他可以回坦上崮一趟了。尽管他知道此行也许不能取得金彩的谅解,甚至会自取其辱,可是干穆还是决定回坦上崮一趟,因为那里有他魂牵梦绕的青春记忆。

临行之前,他没忘记给继中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将回坦上崮一趟。

接到这个电话,继中有些意外,又有些兴奋,因为这几年他们少有联系,不知道干穆为什么突然回坦上崮,关于种种可能性,和马文文猜测了一个晚上。

马文文把嘴一撇,说:“都成老半货子啦,还来什么,外死外葬算了。”

继中来到坦上崮镇,见到金彩。三十多年了,他有许多次这样的想法,最终没能兑现。现在他终于可以敞开心扉对金彩讲了,讲他在上海的经历,讲他和干穆的往事,讲人生的苦涩,讲生活的无奈,惟独没讲干穆回来。金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尘外之音,和她毫不相干。

马文文始终对干穆抱有成见,尽管她和他从没见过面。可是,由于苍山女人的善良秉性,最看不惯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怎奈马文文只是一个识不了几个大字的农村妇女,对于历史,对于社会这些宏大的东西不会去想,她只关心具体的人,具本的事。

继中不让马文文说这些欠妥当的话,马文文气得把手里的活儿一撂,身子一歪一歪走了。如今,马文文和继中的年龄都不小了,年龄越长,脾气越倔,时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继中想,干穆回来,可儿呢,莫非可儿——她那身体状况他是知道的。继中立刻打住这个念头,不敢往下想,一切等干穆来了,问个明白便是。

然而,一等不见人影,二等不见人影,一直等了半个多月,才见干穆风尘仆仆地从上海赶了过来。原来,干穆是用脚步一路量着来的。

“干穆,你这是何苦呢,你以为你是小年纪啊!”

“正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小年纪,才要这样。我知道我这一生对不起金彩,惟有如此,才可以表达一些诚意。”

出乎坦上崮镇所有人的意料,多年前的干穆回来了,顺着西泇河一路走来。干穆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六六年离开坦上崮镇的,回来的时候是二〇〇八年,四十多年过去了。

干穆在镇子东头的煎饼铺子跟前坐下,吃了一张煎饼,打听一个叫金彩的女人。烙煎饼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来者:“哟,你问老金彩呀,全镇的人都知道,人家养的那个儿子,中国地上数得着的大老板。”

“她生养的儿子!”

“可不是嘛,当年从胶东来的那个识文断字的人,把老金彩哄得团团转,种了个种,一走不见踪影。”

烙煎饼的女人看看来者:“您这是?”猛然有所悟,撂下鏊子,舀起一瓢水把火浇灭,说:“我带你去找她。”

走到镇子的尽头,靠近泇河岸,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映入干穆的眼帘。老金彩正坐在门前剥米豆,见来了人,慌忙从脚跟前摸起老花眼镜戴上,打量了半天,突然怒气冲天地嚷道:“今儿是刮哪风打哪来啊?四十多年的死鬼又缓醒过来啦!”

干穆踉踉跄跄,紧走几步,扑通跪在地上,叫了一声“金彩——”,泣不成声。

四十多年前的干穆是一个英武的胶东汉子,出身中医世家,父亲是胶东半岛享誉四方的名中医,还是医学院的教授。文革前夕被揪出来批斗,老中医不堪其辱,咬舌自尽。他们又把老中医的儿子揪出来批斗,斗来斗去没有收获,一脚把他踢到屋外:“反省去吧!”

干穆一个人蹲在屋檐下,抖抖索索,手指在泥地上抠来抠去。突然,一道亮莹莹的光芒戳着他的双眼。干穆紧张地屏住呼吸,使劲把一个圆锥体模样的东西从泥土里抠出来,揩去上面的土屑,举过头顶一看,放着墨绿色的光芒。

“一定是个宝贝。”他想。

院子里异常地静,看管他的人在室内围着火炉不肯出来。干穆看看两边没有人影,起身翻过前边的墙头,一路向西,跑了,一直跑到坦上崮镇。

好景不长。尽管他十分小心地生活,最后还是被发现了。干穆被带回胶州,从他身上搜出那个宝贝,专家一鉴定,不得了,竟是一块货真价实的汉代玉。干穆一下子被判了十年,最后提前一年放了出来,欲跳海一死了之,结果没死成,被可儿的爹救了。

“于是,你就把可儿拐走了?”

“一开始想着回坦上崮镇来着,可是可儿说你把我拐出来,再把我摞了,我的脸更没地方搁了。”干穆又说:“我说我有老婆,我十年没见着她了。”干穆再说:“可儿说你有老婆你还去死?你真走我不反对,你得先把我的尸首埋了再走。可儿买了老鼠药,被我给撒了。可儿编了根绳子,准备上吊,被我用砍刀剁了。可儿绝食,茶饭不进,神情恍惚,怀里天天揣着一把刀,弄得我紧张兮兮,结果回坦上崮的日程一拖再拖。”

“可儿,可儿,可儿,你嘴里还有一句金彩吗?”干穆的诚意没能打动金彩,被金彩骂了个狗血淋头。

哎,人啊,总是日久生情。从怜到爱,从惜到揣,干穆竟不知不觉跟可儿生养了一个小闺女。每到夏天,泇河涨水的时候,思念就把他的心给装满了。可是,光有思念又有什么用呢。

继中对干穆说,骂就好,不骂才不好。至少说明金彩的心里还有你。

晴和妹子把干穆拉到一边,说:“这么多年,金彩的心里一直挂念着你哩。”

一句话说得干穆抬不起头。“我何尝不是,只是这么多年——哎,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干穆想为金彩做点什么,观察了两天,似乎什么也不需用他做。吃的,应有尽有。穿的,一套一套。用的,几乎不用添置任何东西。

晴和妹子说:“金彩现在是全镇上最富有的老太太,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个陪她说说话的人。”

终于,金彩肯认认真真地看一眼干穆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干瘦的老头儿,摇摇头,再摇摇头。一会儿笑一阵子,一会儿又掉一阵眼泪。笑的时候,脸上的菊花皱纹舒展开来,哭的时候又无比心痛。

金彩努力地寻找着她心底的记忆,青春的记忆,那些苦涩与甜蜜的回味。她带着干穆去看老所长,老寿星金轲刚刚一觉醒来,望着干穆,说:“朱焱出事了。”

“谁是朱焱?”

“朱焱是朱瑞青的儿子,是一位车老板,被警察带走了,戴着脚镣手铐,去指认现场,麻烦大了。”

金彩一听,撒腿往瑞青的农资超市跑去。

瑞青一听朱焱出事了,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老所长说的,不知道真假。”

瑞青一打电话,果然是真的。

朱焱一脸横肉,乍一看怪吓人,其实他这个人,你不招惹他,他还是挺温和的。只是朱焱好赌,成也赌场,败也赌场。他只所以成为半个车老板,因为他的资本来自于赌场。去年春上,他三天三夜没出赌场,最后合局,净得一百二十万。

从赌场里带走一百二十万绝不是轻松的事情。早有四五个人手里悄悄地抽出砍刀。朱焱也不示弱,别看他只有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着呢,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横肉自脸上一拧,往手背上用力一挑,血珠顿时四外飞溅。

“大家玩就玩个痛快,这二十万,兄弟们拿去喝茶,改日再聚。”

四个手持砍刀的人见状,悄悄地收了回去。一方面,为朱焱的豪爽折服,另一方面,被朱焱自戕手背的做法震慑到了,真要打起来,恐怕也是两败俱伤。

朱焱怀揣一百万从赌场出来,一头钻进前来接迎他的李飞的车里,顿时瘫作一团。

“狗熊了吧?我再晚来一会,你就没命了。”朱焱喘了一口气,反问:“谁狗熊了,你看——”把那一百万往座位上一撒,花花绿绿一大堆。

朱焱答应李飞,以后再也不去那样的地方了,把一百万交给李飞:“拿这些钱再提一辆车,让我也跟着你跑客运吧。”

朱焱挣了份子钱还去赌。好时气不会天天有,这段时间节节失利,钱被掏空了,并且欠下了十几万块钱的高利贷。朱焱出事的这天晚上,独自一人呆在住处。突然有人敲门。朱焱打开门,抬眼看到七八个人,全部拿着家伙。一看形势不对,他反身抄起一把菜刀,迎了上去。这时候怕是没有用的,只要两腿一软,保证束手就擒。只有把自己舍出去,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好在光线不明,朱焱手里的菜刀左右开弓,玩儿命地划。反正攉出去了。等他跳出包围圈,略喘一口粗气,才发现那伙人已有三个胳膊被砍成重伤,倒在地上,嗷嗷直叫,起不来了。或许是这种哀叫挫伤了对方的锐气,一伙人竟被朱焱打得落花流水。当然,他自己也伤痕累累,只不过都不在要害上。

老金轲说:“走上层路线,去找瑞红。走下层路线,去找李飞。

瑞青说:“不管他,让他去牢房里呆着吧,谁让他作孽的。”

“他也是正当防卫。”老金轲说完,又呼呼睡去。

最后,上下两层路线一起走,瑞红找到赵振纲,加紧联络。李飞则把朱焱欠下的高利贷还上,把对方三个重伤号的医药费垫上,总算了事。

这几年,从李青到燕子,从曹三妹到朱焱,为何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是什么原因使这些新苍山人身处囫囵,甚至酿成了悲剧?

半个月后,干穆决定返回上海,他已经离不开那里了。他的中医馆,已非昔日那个中药铺子,而是兼以西医,成为一个规模很大的社区门诊了。

干穆还没来得及动身,他的老岳父,那位躺在床上的老寿星金轲,便与世长辞了。临死之前,他又做了一个春秋大梦。他说他的儿子金旺在那边过的不好,孤苦伶仃,别人光欺负他,他得赶紧过去照顾他。金旺没的时候只有五岁,他对不住他。老所长金轲讲完他的春秋大梦,安然走了。

金彩向镇子上的所有老人打听,老所长最后说的是不是真的,最后有一位老人向她证实,老所长确实有过一个儿子,五岁的时候得了伤寒没的。原来她确实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她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老所长也从来没当着她的面提起过。金彩想,也许现在讨论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老所长不曾提起,大概不愿意回想殁了儿子的伤心事吧。

在老所长的葬礼上,老所长的老盆,是天旭顶的。干穆女婿不是女婿,儿子不是儿子,稀哩糊涂地送走了曾经的老所长,曾经的岳父。

继中摆了一桌酒菜,给干穆送行,干穆只喝了少许,竟然醉了。脚下的西泇河,青春已逝,流水依旧,就算酒不醉人,人也自醉啊。

继中问:“你这次回上海,还打算回来吗?”

“要看事情的发展变化,无论怎样,我都会再回来的。”

继中听了,觉得这样也好,任何事情,都得留下一个缓冲的时间段,留下一个回旋的余地。

临走之前,干穆拼上年迈的身躯,爬上坦上崮,穿过密砸的侧柏与刺槐,抓挠着翻白草和鸡毛翎子,在崮顶上呆了一整天,跟臧和尚唠叨了一整天。坦上崮下,那条弯弯曲曲的西泇河,绕着坦上崮镇拐了个弯,向南流去。据说在河的上游,坦上崮往北的海清崮,有一处石壁,南侧壁上有一个山洞,洞内住着一位叫做黄石公的仙人。他的女儿嫁给东海龙王做儿媳妇,哪想出嫁后惨遭虐待。一天,她在海边洗血衣,遇见藤县一个姓王的渔贩子,让其捎书到海清崮。书捎到后,黄石公正和朋友在石桌上下棋,但见石桌边的树叶儿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黄,渔贩子好生奇怪。告辞之际,黄石公给他一个秫秸杆,说是开洞门的钥匙,让他想来再来。他回到店后,贩的鱼早已烂掉,人也过了好几辈了。几经打听,人们只说,许多年前一个渔贩子把贩的鱼搁在店里,去送一封信,结果一去杳无踪影。无奈,渔贩子又折返回来,不料开洞门的“钥匙”,那根秫秸杆被他扔掉了,不能入洞,只好头撞石壁,进入洞内,回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卧在洞门外,甚为惊讶。黄石公说:“你第一次来,是活神,第二次来,只能死后为神了。”这位腾县姓王的渔贩子升仙而去,留下一个烂鱼店子的神奇传说。干穆想,自己绝非神仙,竟也沾染了传说的味道。这个故事多像自己这一生的际遇呀,第一次来,是坦上崮的“活佛”,第二次来,已经成了仙逝的“神”,一个遥远的传说。

干穆从上海回到坦上崮镇的消息又传到了上海。大上海就是大,父子同城而居,却陌不相知。这一阵子,上海世博会快要召开了,天旭一直忙于世博菜的筹划供应,因为苍山菜是专供上海世博会的指定蔬菜。干穆返回上海,天旭见到了传说中的父亲干穆,远没有干穆见到天旭惊讶。已是中国冷链物流第一人的穆天旭,什么都不缺,包括父亲。他早已成为了他自己的人生之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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