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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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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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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乡》连载

第一十五章 做买卖(5)

批完这车生姜,回到山东之后,小六找到天旭,对他说:“小旭子,难道你就天天守着个修理铺了?”

“不然呢?”

“现在土地都下放到户了,咱农民想干啥干啥了。工厂也开始承包,工人的腰包都鼓起来了。有了钱总得消费,现在一车大姜贩到苏州,只消三两天就被抢购一空,这么好的生意,你就不动心?”

小六一番话,有缓和矛盾的意愿。眼前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了美好的初恋,让她品尝到了爱的滋味。像什么呢?小六一口还说不上来,那滋味就像山东的煎饼,越咀嚼越香甜。

既然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愿望,为什么不能走到一块儿呢?

要说小六,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嫚,那么远的路程,茫茫人海中,意志坚定地去寻找心中的情郎。上天眷顾,让他们在上海相知,在苏州相遇。上天垂怜他们,给了他们一次重逢的机会,但同时又给他们出了一道人生的难题,在苏州他把他们惟一的纽带,他们的儿子圣翕弄丢了。

天旭听了,沉默了一阵子,说:“行,我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小六又收了满满一车生姜,这些生姜都是种植户刚从姜窑里扒出来的,还带着新鲜的地气。天旭帮小六把这些生姜运往苏州。临行前,他特意嘱咐大伟:“这个铺子就交给你了,我到外边跑跑,顺带找找圣翕。”大伟一口应下。“放心吧,我会把修理铺打理好,我还要把它变成一个修理厂呢。”

小六娘和天旭娘一直把他们送到国道上。

两个人,一辆车,漫长的行程,车子颠簸颠簸,一路向南。

天爷爷哎,地奶奶!地奶奶!

俺那儿子做买卖,发财不发财?发财不发财?

天爷爷哎,地奶奶!地奶奶!

俺那儿子做买卖。爹想娘想儿女盼,媳妇儿天天门口站。门口站……

天爷爷哎,地奶奶!地奶奶!

俺那儿子做买卖,发财不发财?发财不发财?

天爷爷哎,地奶奶!地奶奶!

俺那儿子做买卖。年头年尾到年关,有钱没钱唻把家还。把家还……

沿途的绿树密匝浓郁,湖溏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水光潋滟。多么迷人的江南景色啊,天旭不由地回忆起七年前的江南之行。陈怀志乡韵十足的肘鼓子,筑路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璎珞旅社的义气与心动,上海镇宁路的艰辛与苦涩,姗姗无怨无悔的真情告白……

“告诉我,为啥不去上海了?”小六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其实,小六不需要天旭告诉她什么,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一丁点儿都不想知道。只是因为汽车跑得很慢,漫长的行程让人产生一种想要诉说的愿望。

一九八七年的高速公路在中国人的眼里还只是一个概念,更多的只是高低不平的省道,又窄又旧,崎岖难行。好在路上的车辆并不多,开起车来不费多大神儿。

天旭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烟圈,不知如何开口。

小六说:“怎么不说话?不好说吧?”

“没啥不好说,几年前我去上海,遇到一位叫程姗姗的上海小嫚,她给我介绍工作,给我洗衣做饭,其实,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可我不能,我只想着早一些回山东。”

“上海也有小嫚?”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天旭完全没注意到小六表情的变化。这个程姗姗,同样也是上天给他们出的一道难题,小六早有预感,可是从穆天旭的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天旭还要往下说,小六冷不丁地大吼一声:“停车!”天旭一哆索,下意识地一脚踩住了刹车。

小六奋力推开车门,纵身跳了下去。

天旭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随着跳下车,追问:“怎么啦?”

小六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好像要把前边的上海一眼望穿。

“到底怎么啦?”

过了许久,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淡淡地说:“没什么。”

小六在心里问自己,为何还发这么大的脾气,惟一可以确定关系的圣翕也丢了,你不是说从此以后跟他丁点关系也没有了吗?

“到底怎么了?”天旭追问。小六说:“真的没什么。不过你记住了,从今往后,不许在我跟前提咱俩如何如何,咱俩已没啥关系了。”

山东男人不拐弯,不抹角,不隐藏,没有曲里拐弯的心眼,自然搁不住话。如果不把姗姗的事说出来,就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对不住她。可是他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心理是不一样的。像姗姗这种事,男人以为不把它从心窝子里掏出来,觉得不光明不磊落,把它从心窝子里掏出来,这事情就不存在了。女人则恰巧相反,不把它从心窝子里掏出来,就等于这事不存在,把它从心窝子里掏出来,这事就晾出来了,永远抹不开了。其实女人的心非常简单,只要说一句你爱她,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可是,山东男人天生就是嘴笨,花言巧语一点没有,危机自然而然就来了。

天旭试图拽住小六的胳膊,被小六甩开了。

“我知道,我把圣翕弄丢了,伤了你的心,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发誓,我一定把圣翕找回来,交给你。我是个山东男人,说话算数——”

“算数?算什么数?”

天旭捉住小六的手,小六动弹不得,用眼睛瞪着天旭,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咱俩就不要再相互折磨了?”

小六用力挣脱开天旭的手掌。“我都告诉你了,咱们之间啥关系也没有了。”

天旭仍不肯罢休,继续纠缠。小六愤怒至极,抬手给了天旭一巴掌。直到一辆客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上的乘客把头伸出来看着他们俩,小六才回到驾驶室,车子继续朝前开去。

赶到苏州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市场里一片漆黑。惟一的亮光是门口看守老人窗下的一盏白炽灯。他们就在驾驶室里过夜。一路的疲累让天旭鼾声如潮。他身体高大,驾驶室又小,斜卧下去,给小六留下的空间已经不多了。

小六呢,也不再睡了,反正这时候也睡不着了。女人是感性的动物,独自面对这么一位结结实实的男人,怎能再有睡意。她的体内仿佛有一股潮汐涌动,冲撞着心堤。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巴掌,心里有些悔意。甚至希望天旭醒来,用结实的臂腕揽一揽她,哪怕只一揽,让她的温存化去刚才对他的冰冷态度。然而他的身体只是抖动了一下,试图翻一个身子,无奈空间狭小,没能翻动,又呼呼睡去。

最后,小六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失望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击车门声把她惊醒。原来,是李飞到市场批货来了。

小六抬头看一看外边,已经有了渐渐明亮的晨曦的迹象,赶紧推醒天旭,把卡车开进市场里去。

货批的很快,天亮时已经去了大半。李飞很卖力,一边用力搬货,一边不停地哟喝。来帮忙的还有文娟,文娟略识些字,记记帐,看看秤,忙前忙后。天旭看到小六的生意按部就班,心里纳闷,一个女人凭啥有这样的影响力,让李飞和文娟死心踏地跟着她干,她到苏州才两年时间啊。

又在苏州逗留了一天,货全批完了。小六把运费交到天旭的手里,天旭推开。“不是说好了免费的吗?”

小六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别让我欠你的人情。”

之后,小六又对天旭说:“从今往后,你就跑运输吧。”

“跑运输?可我只想呆在坦上崮。”

“让车跑,又不是让你跑,你可以雇司机嘛。”

天旭想,那个修理铺确实不行,怎能供两个人的吃穿用度。现在,商品兴自由流通了,车辆运输也忙起来,这可是个商机。看得出来小六心里还是在乎他的,否则不会给他出主意想路子。天旭的心里瞬间变得热乎乎地,好像他们之间压根就没有过分歧与隔阂。

从苏州往回赶,小六没和天旭同行,而是和李飞去了吴江。

说起来李飞也是苍山人,在坦上崮镇出生,户口落在江苏的亲戚家里。李飞在坦上崮镇名不见经传,在苏州却是个人物。提起李飞,道上混的弟兄没有不知道的。看得出来,小六和李飞的关系也不一般,天旭亲眼看见小六当着他的面,拿毛巾擦去李飞脸上的汗水,毫不避讳。而他脸上流再多的汗,她只当看不见。

这么一想,天旭又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两个人,一直有一个人和他形影不离。而现在,那个身影模糊了,不见了,心里变得空落落地了。

一路上,他患得患失,把车开得飞快,小六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啊晃悠,挥之不去。突然,一辆自行车,不知何故,竟然轻飘飘地贴在他的卡车上,甩不掉了。

后来,车祸受害方曹明俊是这样描述的:“那天下午,我骑自行车到达无锡地界,途经一个十字路口,突然一辆卡车没有任何预兆地飞驰而来,从后面撞上我的自行车,我旋即被挂在汽车上。此时汽车没有减速,随着惯性继续向前,撞到路边的一棵歪脖子树。我当时头部出血,昏迷了数天,清醒后手脚麻木,左侧身体一直都有束缩感。”

这个叫曹明俊的受害者年龄三十多岁,是个安徽人。

天旭把曹明俊送到医院进行治疗,二十多天方才出院。这段时间,他守护在曹明俊身边,没有吃的喝的他来置办,缺了医药费他掏钱垫上,弄得曹明俊怪不好意思。“你是买卖人,怎能天天守在我的身边不去做买卖,我已经很好了。”天旭安慰曹明俊。“你孤零零一人在外,我把你撞成这样,我不看护你谁看护你。”

曹明俊本是受害者,到头来倒像他亏欠了别人。

天旭问曹明俊:“你为何一个人在外游逛?”

曹明俊说:“不瞒你说兄弟,我那娃不听话,离家出走了,我找他找得急呀。”

曹明俊的话触动了天旭柔弱的心,他想,圣翕也丢失了,到现在还没有丁点儿消息。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天旭感觉就是在他身上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

出院那天,天旭执意把曹明俊送回老家。无锡离曹明俊的安徽老家七八百里,他们颠簸了整整一天,才赶到曹明俊的家。

他们在一个陡坡前停下来,接近坡底是一个破落的小院,三间低矮的草屋。这是一个五口之家,下边是三个女儿,大女儿大概十四五岁,二女儿十一二岁,小女儿只有七八岁。一家人的衣服看上去很破旧,但还整洁。屋内几件旧家具,已经有些年头了。看到这样的情形,天旭心里想,这家人的生活一定不富裕。

他问曹明俊还有什么要求,曹明俊感激不尽,哪还有什么要求。他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过意不去,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清点了一下,扣除加油钱,其余全塞在曹明俊的手里。曹明俊坚决不收天旭留下的钱,塞来塞去好几回。天旭说:“你不收下这钱,就是瞧不起山东人,是个山东人遇到你这状况都会掏空钱袋,再说我还把你撞伤住进了医院。”他们又寒暄了几句,天旭准备连夜开车回山东。

这时候曹明俊突然拉住天旭的手,说:“兄弟,天都要黑了,无论如何歇一宿,明日再走啊。”说着吩咐女人去磨荞麦面,自己则去捉鸡,准备杀鸡。那鸡扑楞楞乱飞,从院东逃到院西。曹明俊说:“鸡啊鸡啊,你别逃,当着客人没礼貌。”他家的小女儿急忙关上大门,不让天旭出去。主人诚心实意留客,天旭不好再坚持,“好吧,明日再走。”曹明俊连连说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

磨荞麦面是用石碾碾压,非常原始的方法,就是把荞麦放在石碾子上,人力推动碾子反复碾压几遍,直到把荞麦磨成细细的粉。这种费事的碾压让天旭很过意不去,怎么也拦不住他们磨荞麦,更无法说服曹明俊不去杀鸡。

终于,菜上桌了:猪头肉,炖鸡肉,炒鸡蛋,咸鸭蛋。主食是荞麦面饼。“这猪头肉还是农历八月十五煮的,放在酱缸里的,一直到现在。”曹明俊边劝酒边用筷子指着盘子介绍。安徽人好吃腌肉,这也不奇怪。

曹明俊喝了两杯酒,对天旭说:“不瞒你说兄弟,俺那个娃,是花三千块钱买的,俺就不明白,俺好吃好喝待那娃,他竟然不跟俺。他要不跑,现在都该让他上学了。”

“你不是有三个孩子了吗,干么还要再买一个?”天旭不解地问。

“都是女娃娃嘛,没有男娃,在村里抬不起头呀。”曹明俊叹了一口气。

天旭无语,只顾吃起饭来。也许是吃饭的时间比较晚了,他确实有些饿,一顿饭吃完,桌上的菜已经所剩无几,只有那盘猪头肉了。大概存放的时间过长,猪头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曹明俊的女人把剩下的那盘猪头肉端到厨房里,三个女孩子扑向猪头肉,几秒钟的功夫,就只剩下闪着光的空盘子了。天旭瞥见这一幕,突然对自己刚才的吃相脸红起来,竟没给孩子们多留一些鸡肉。这些孩子也许好几个月不曾见到荤腥了,看起来他们的生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艰苦。

天旭说:“我常在外边跑,帮你找找娃吧,真能找着了,也算是我对撞伤你的一些补偿。”

曹明俊听了感激不尽,把丢失的娃娃的体貌特征和年岁告诉了天旭。天旭越听越觉得他讲的就是圣翕,不过他很快又在心里自嘲,自己一定对弄丢圣翕懊悔透了,净瞎联系,天底下那有这样巧的事情。

由于一天劳顿,又喝了些酒,天旭睡得像一头猪,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了才醒来。曹明俊的女人已经熬好了粥,天旭急急慌慌喝了一碗,发动起车子就上路了,挥着手再三对曹明俊说还会来看望他的。

曹明俊也挥着手:“兄弟呀,你走南闯北的,找娃的事给上上心啊!”

天旭把头探出车窗,答应着:“放心吧。”

又是一天的奔波,赶到山东地段的时候,天旭发现油箱里的汽油不多了,而可怕的是,兜里的钱已经光了。在离坦上崮镇十里远的西泇河镇,天旭不得不把汽车扔在那里,独自一人步行一个小时回到坦上崮镇。此时此刻,家里的人已经着急等待了他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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