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前夕,坦上崮召开全镇支部书记大会,赵振纲在会上号召全镇支部书记到洼地学习苏少康的蔬菜大棚种植技术,并且宣布,几百亩洼地除去予以保留保护的湿地之外,外围边角部分,二十里河堰的村庄,有能力的农户,都可以到这块洼地开发种植蔬菜大棚。没等县里的文件下来,一些报名种大棚的乡亲已携家带眷,开进了一望无际的洼地。他们早出晚归,恨不能把一天掰成两天过,在这里开沟挖渠,栽树盖房。当然,他们盖的都是一些简易的房子,以供临时居住。有离洼地不远的乡亲,每天晚上还是要回到原来的住处去住。等到县里把发展蔬菜大棚的文件发下来,他们已经在这片洼地上修好了一条南北大道。
从二十里河堰来洼地种植蔬菜大棚的有苏姓、宋姓、于姓、王姓、谭姓和赵姓。他们当中,宋姓有一位宋增信,于姓有一位于洪江。(这个于洪江就是于小兰的爹,受到朱瑞青的鼓动,已经往苏少康的蔬菜大棚跑了好几趟了。这次县里号召种植蔬菜大棚,他第一个报了名。)很快,前往洼地种植蔬菜大棚的农户聚集到一起,像村落一样,周围村庄的人们给这个村落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大棚村”。大棚村一共五十一户,人口一百四十二口,没有村支书,也没有村主任,但是大家都愿意听从苏少康的安排。苏少康成了这个大棚村名副其实的头头,用他爸爸苏永明的话说,没放一枪一炮就夺取了大棚村的政权。他先是在那几百亩洼地建立了根据地,然后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迅速漫延,最后发展成为一个村子,跟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路线完全一致。苏少康现在能领导一百四十多口子人了,了不起啊。
苏永明来到大棚村,瑞白炒了四个菜,这爷俩喝了起来,喝到二五八盅上,苏永明对儿子说:“你现在是支部书记了,不能什么事情都在家里忙活了。”
少康拿眼睛望着苏永明。“爸,我连党员都不是,我哪是支部书记。”
“对,你现在不是党员,你得入党,你还得盖三间大队部。”
“盖三间大队部?钱呢?”
“可以集资啊。”
“大家盖棚的钱都不够,谁有钱集资啊。”
苏永明见少康不听他劝,闷声喝酒,喝得微醉,回圈里去了。
老铁匠朱六九也来了。苏少康成了大棚村的领袖,这可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想当年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共同打天下,如今少康和瑞白举碗齐眉,共建家园,差别也不大,他怎能不去看望看望呢。瑞白劝朱六九搬到大棚村来,反正他们在那里也没有地种。可是朱六九不这样认为,他是铁匠,靠的是手艺。虽说这几年不如从前了,挣一些零花钱还是不成问题。
老铁匠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要是不上南乡,不出门打铁,也学不来这手艺。看起来,种地也需要手艺。只有手艺人才有活路,苦的是那些死种地的人们。”
显然,朱六九是在为自己是手艺人而自豪,少康自然不与他理论。
朱六九说:“山东人闯关东,在清朝初期就开始了。一八六〇年,法国人打进了烟台,一八九五年,北洋水师在威海向日本人交了投降书,一八九七年,德国人把战船开进胶州弯,山东大地上天灾人祸,流民四起,圣人之乡的自尊心被打碎了。哎,乡土淡化,山东人冒险啊,到了民国年间,那真是千万民众闯关东啊。那场面——”少康想不到老铁匠老岳父竟然知道这么多,嗨,他那些书,还真有学问。
傍晚,苏少康送走老铁匠,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在资平打铁的那几年。
容儿现在已经满地跑了,他却再没见过瑞红。每次想起来,都深深地自责、歉疚,对瑞白,也对瑞红,甚至感到自卑。不知道瑞红现在咋样了,知不知道西泇河边多了一个大棚村,难道她要一辈子在外面漂泊,再也不回来了?这几年,瑞白好像把那件事情忘了,对蓉儿好,对他也好。只是他们之间仍然不能做那件事,让年富力强的少康心里十分难受,十分难熬。她从没提起过瑞红,少康始终揣着一颗忐忑的心。相比起来,黑夜中的那点事情又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少康转到大棚中间的那条道路上,那是大棚种植户们刚刚修建成的。现在,他们都在自己临时搭建的小棚里,劳累了一天,开始准备睡觉喽。少康想,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等种出菜,卖了大钱,才有能力建一个漂亮的住所,过上舒心的日子啊。
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瑞白哄着容儿睡着了,他蹑手蹑脚上了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明天,就开始打墙栽柱子,扎棚啊!这一片洼地,终于可以有模有样了。
的确,种植蔬菜大棚是有时间限制的。一过寒露,农户们就在洼地里开始整畦下苗了。这些种子,当然是少康弄回来的。他把瓜种买回来后,按照进价卖给前来种菜的农户,一分钱也没赚他们的。这些庄户人家不由地对少康坚起大拇指,纷纷称赞他耿直,是庄户人的模样儿。那些种子下进地里,他们又开始掰着指头,数着焦急难耐的日子,等啊,盼啊。微黄色的瓜种儿终于钻出土皮,长出嫩黄色的叶瓣,在塑料薄膜的映照下,闪啊闪烁。而阳光,正像晴天里的雨点,撒落在它们身上。太阳当空照耀,把农家的日子照得通体透亮,庄户人家的心里也亮亮堂堂。哎呀,这不是改天换地又是什么?庄户人家的希望就是这样,要亮亮堂堂呀!
大棚的搭建十分顺利,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五十多户村民的大棚全部搭建起来了。因为他们都是从各个村子来的,自愿报名种大棚的,所用的本钱也都是准备好的,物料齐备,没有一户耽误了盖棚的时间。当乳白色的塑料薄膜蒙在各家各户的大棚支架上,一排排草苫子滚上了棚顶,那一大片,真是壮观,仿佛置身于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棚顶上的草苫子,一排又一排,接连不断,远远望去,像翻滚的浪涛。阳光照在棚顶,照在乳白色的塑料薄膜上,波光粼粼。有谁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有,真的没有。
种植大棚蔬菜,不同于以往的农活,很多活计需要联合起来一起干,比如覆膜。因为覆膜最怕风,所以尽量选无风的天气,十几个人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抢着就干完了。如果是三两个人,弄好长时间还弄不好,最后起风了,就覆不上去了。
黄瓜苗儿越来越高了,嫩嫩的叶瓣儿,喜煞个人!农户们相互转告着。他们你到我的棚里看看,我到你的棚里看看,最后,都到少康的棚里看看,然后再回到自己的棚里看看,心里比较着,好像还不放心,回过头再去看一遍,眼巴眼望地苗儿快快长高、长大,就像盼着自己的孩子快快成长一样。他们爱抚的目光逐个儿看遍那些秧苗,一遍又一遍,总也看不够啊。
就在乡亲们为移栽秧苗作着准备,为自己的辛苦劳作倍加欣慰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袭击了大棚村,也袭击了二十里河堰。
别的村子的人们看着下了大雨,都纷纷往家跑,可是大棚村的人们,像没了命一样急呼呼地往大棚奔。不管他们在哪里,做着什么事情,此时此刻大棚是最要紧的。大风夹着雨点,砸在棚顶上,竹杆嘎巴嘎巴作响。棚顶上的草苫子,连同塑料薄膜,忽悠忽悠地飘着。农户们慌了手脚,哭爹喊娘,踩着雨水浇湿的泥路奔来奔去。这场要命的暴风雨来的太突然了,他们没有任何准备,更没有什么经验。可是他们知道,要是被这场风雨刮坏了大棚,心血就白废了,说不定本钱都捞不回来呢。
大风刮起来的时候,于洪江的老婆回娘家去了,只有于洪江一个人在棚里。本来他的年龄大了,大棚上的铁丝扎得又不紧,塑料薄膜忽闪忽闪,晃得厉害。这时候各家都顾各家了,谁还顾得了别人。浑浊的雨水淋得他双眼迷惑,又急又累,束手无策。紧急跑来的苏少康看到这一幕,慌忙钻进他家的大棚,和他一起顶着嘎巴作响的竹杆。洪江大声喊:“少康,你——快去你的棚吧——”“我的——不要紧——有——瑞白!”狂风刮着,瓢泼大雨,仿佛有一层雨障阻拦着他俩,不得交谈。“瑞白——顶不住啊。”“我的——扎得紧,不——碍事。”“那也不行——哎!哎呀,那边——鼓起来了——”天被雨幕遮住,如果没有塑料薄膜的光亮,天地将是一片昏暗。
少康借着塑料薄膜的亮光,果然发现东面的山墙上鼓起一道口子,风直往里钻。大棚里有了风,在里边鼓荡着,塑料薄膜一起一伏。少康只身跑出棚外,摸黑跑到棚东头,搬着一块石头,爬上山墙,压在山头上。再搬来一块石头,再压在山头上。风撕扯得越来越厉害,少康连石头带人一起压在了山墙上。他躺在棚顶上,听着肆虐的风雨撕扯着大棚上的塑料薄膜,扑拉拉地响。听到邻居家的大棚上,扑嘹扑嘹风吹塑料薄膜的声音,突突突滚苫子的声音,孩子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少康灵机一动,撇开已经被撕开的塑料薄膜,爬到棚脊上,滚下一床又一床草苫子。
暴风雨持续了一个小时,安静下来。于洪江的老婆赶回来的时候,大棚上的塑料薄膜已经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再也不成样子了。她一腚坐在大棚中央,双手往脚脖子上一掐,长啸一声:“我的个娘啊——啊——啊——啊——”抹一把鼻涕,甩在还没来得及捣细的土坷圪上。
于洪江的老婆这一阵嚎啕,令所有的大棚户都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因为他们的大棚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坏,不过比起洪江大哥的大棚,还是好不少,至少塑料薄膜还没坏,还能使用。现在他们都在为洪江大哥的大棚伤心,为这一对老夫妻难过。他们家有个儿子叫于小安,因为好打架斗殴,被派出所拘留了几回,名声不好还不说,家里又穷得稀屎痨。这小子搞了个对象,老两口子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够种大棚的本钱,实指望种好大棚卖了钱,给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娶上媳妇,就是死了也闭上眼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暴风雨偏偏把他家的大棚刮毁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于洪江急得搓脚抹泪,两眼通红,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他现在没有心思劝慰老婆,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种大棚是他极力主张的,儿子一百个不同意,坚决要求把借来的钱先办喜事。他骂他:“你个混帐王八蛋,你以为这钱借了就不用还了,女方还要求盖房子,你拿什么盖?”
儿子不服气:“哼,等娶过来,什么都解决了。”
“没有新房,人家闺女能来吗?就是来,我这老脸在乡亲面前也没地方搁啊。”
可是现在大棚没了,钱也没了,该怎么办啊?
第二天,于小安来到大棚村,找到苏少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个孬种,你把俺爹骗来种大棚,现在大棚被风刮毁了,你把钱赔上,我还等着用这钱娶媳妇呢。”冲上来要打少康,被围观的群众拉住了。他爹从棚里赶来,手里攥着一根棍子,拨开人群,抓过儿子就是一棍子。小安没提防,猝然挨了一棍子,转过身和他爹抓挠在一起。围观的人们看不下去了,你一拳,我一脚,把这个混球打了个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打走于洪江的混帐儿子,他的大棚还得种啊,怎么办?
当天晚上,宋增信来到少康的大棚,和少康脸对脸蹲下,说:“大家凑一凑吧。”少康同意,当即拿出五十块钱,交给增信。“你帮着张罗张罗。”增信又棚前屋后地找了几家,连同自己的五十块钱,拿着凑来的两百块钱,给洪江大哥送了过去。
乡亲们听说了这件事,你五十,我三十,他二十,不到三天,凑了一千块钱。
于洪江领着老婆,手里攥着一千二百块钱,走到大路的南头,回头朝北,跪了下去。“乡亲们呐——我于洪江,死了也忘不了你们啊!”洪江老婆更是哭得不成样子。
“老于啊老于,你这是干啥,扎裹棚要紧。”众人把于洪江和他老婆拉起来,于洪江这才骑上自行车来到坦上崮镇农资公司,重新截了塑料薄膜,蒙到大棚上。
于洪江的大棚换上了新的塑料薄膜,那块旧塑料薄膜缝缝补补,盖在了大棚上,上面用几床草苫子压着,又遮风又挡雨,也算没扔了。
经过这一场风雨,大棚村的人们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活,是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无法完成的,必须几家合起伙来,你给我帮忙,我给你帮忙,共同完成。当初打墙就是这样,覆膜也是这样。现在栽苗子了还得是这样。
所以,移栽瓜苗的时候,都是两三家合在一起,集中精力,干完一家,再干另一家。腾出一个女人,割上几斤肉,爊一锅白菜和萝卜,又省时间,又多干活。因为瓜苗育得有早有晚,栽起来也有早有晚,这样错开时间,两三家协作,就像互助组一样,紧着一家干,一天完成一家,活儿干得有条不紊,一点儿也不影响苗期。这样移栽的苗子长得匀称,又便于管理。在洼地,这种互助式的大棚作业方式,被他们称为棚道。种大棚的农户,都遵循着这样的棚道,是协作,更是需要。
一个月后,绿莹莹的黄瓜秧苗被一根根地吊起来了,缠绕着往棚顶上钻,挑着黄花,瓜妞儿躲在黄花后面,带着新鲜的刺儿,着实让人怜爱。庄户人家汗水的结晶啊,他们怎能不喜爱地流泪呢。于洪江望着一棚黄瓜秧,绿油油地,卯着劲儿往上窜。忽然想到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心里骂道:“这个不捣人粮食的东西,竟然去打苏少康,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再来打呀,你个狗日的再来打呀,看我不把你的腿给揍断喽。”骂完了,他又笑起来。他能不笑吗,要是这一棚黄瓜有个好收成,这小子的媳妇不就不愁了嘛。也许现在每个庄稼人的心里都在打着一个小算盘,这是勤劳的庄稼人的盘算啊,是一棚棚的希望让他们的心里蠢蠢欲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