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踏进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小六心里才打起鼓来。她不知道长安物资商场到底为啥欠着八万块钱货款不还,更不知道到了长安物资商场,该怎样开口要钱。只是心里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就是一分不少地把这八万块钱要回来。
她一手提着一个花布书包,书包里装着那八万块钱的发货清单,一手牵着圣翕,在长安物资商场门口探头探脑。有营业员过来问小六:“阿姨需要些什么?”
小六从花布书包里摸出发货清单,说明自己的来意,那营业员当即噤若寒蝉。再问,只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都是干活的,这事得找领导。”
小六问:“领导在哪?”
那营业员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是一家经营劳保防护、日杂用品的百货商场,光营业员就有七八个。小六候了一天,也没见到领导。当天晚上,就在商场后边的夹道子里过了一夜。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小六从墙角里找到一片破麻袋,盖在圣翕的身上,免得他着凉。城里的夜空星星没有几颗,路灯的光线也照不到这个隐蔽的角落。小六又冷又饿又害怕,不由自主地想起天旭,如果他在该有多好啊,可是他在哪里呢?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营业员到夹道子里堆放杂物,冷不丁脚底下踢到一个人的身体,吓得惊叫一声,险些跌倒。
小六揉揉惺忪的睡眼,认出昨日的那个营业员,连忙起身道歉。
那营业员问:“你怎么还没走啊?”
小六说:“我得要回苏州毛毯厂的八万块钱,他们才能给我生姜钱。”
那营业员听得稀里糊涂。小六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经历跟那营业员说了。如何到江南寻人,如何来收货款。那营业员动了恻隐之心,给她端来一碗稀饭,看着她和小圣翕把那碗稀饭喝下。末了,又告诉她长安物资商场的办公室在二楼拐角处楼道的对过,经理姓程,叫程乃贵。说完又摇摇头:“只怕你去也是白去。”
小六不信那个邪,拿出孟姜女哭长城的劲头,推开程乃贵的办公室,说明来意。程乃贵笑容可掬,亲自给小六倒了一杯水。又打电话叫秘书送来一包奶糖,塞在小圣翕的手里。小圣翕手里握着奶糖,忘乎所以,把刚才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早抛到脑后去了。
程乃贵高高的个子,圆满的脑袋,略胖的身体,一眼就能瞅出富贵之相。他手里翻动着苏州毛毯厂的发货清单,说:“其实这笔钱我们早就想还,只是资金一直紧缺。这样吧,你先容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小六被安排在一个招待所里,一住就是三天,吃喝有专人照料,就是不见还钱的消息。小六急了,第四天一大早,径直奔到程乃贵的办公室。秘书说程经理出发了,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回来。第二天下午,小六又来到程乃贵的办公室,秘书说程经理刚走,开会去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小六问。“估计今天下午不回来了。”“不回来了?”小六一脸狐疑地回到招待所。心里想,程乃贵肯定是在躲避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小六就躲在楼梯口的角落里,看到程乃贵迈着蹒跚的步子走上来,伸手拦住他的去路。程乃贵吓了一跳,正一正身子,对小六说:“那批货单的货我已经查过了,有严重的质量问题。”
小六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有质量问题,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为啥没向厂里反映?分明耍赖不想给钱。”
程乃贵脸色一沉。“讲话不要那么难听嘛。”
小六一屁股坐在程乃贵的办公室里,打算以泰山不倒的姿式和程乃贵对峙下去。谁知程乃贵打完一通电话,夹起公文包又要出去。小六说什么也不让程乃贵离开办公室了。几番推推搡搡,程乃贵拿起电话报了警。不一会儿,一辆警车拉着警报开到长安物资商场。小六以扰乱商场经营秩序为由被拘留了起来。
圣翕在程乃贵的办公室里嚎啕大哭。堂堂长安物资商场的经理,程乃贵绝不能让属下认定他品行卑劣,下班的时候,把圣翕领回到自己家中。
“俺要找俺娘,你们不能抓俺娘。”回到家时,圣翕还把程乃贵的手咬了一口。程乃贵疼得一甩手,把圣翕甩进沙发里。程乃贵的女儿姗姗猛不丁见爸爸领回一个孩子,喜欢得不得了。问来问去,爸爸只阴沉着脸,不愿细说。
姗姗把圣翕带进自己的房间。问:“你叫啥名字?”“圣翕。”“你妈妈呢?”“叫抓走了。”谁抓走的?圣翕朝门外一指。是爸爸?姗姗心里不由地哎哟一声。“为啥抓你娘?”“嫌俺娘要钱。”
姗姗买了许多好吃的,送给圣翕。圣翕吃完姗姗的好吃的,对姗姗说:“俺娘是来找俺爹的。”“你爹是谁?”“俺爹叫穆天旭,是个山东大汉。”姗姗问:“你爹为啥离开你们?”“俺娘说俺爹出门啦。”“啥是出门?”小圣翕把嘴一撇。“连出门都不知道,出门就是挣大钱去了。”
姗姗带着圣翕找到派出所,派出所里的人才知道,这个山东女人还拐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遂不好决断,只得把小六放了出来。
小六一把抱住圣翕,失声痛哭起来。末了,注意到跟前的女孩,
“我叫程姗姗。”姗姗自我介绍。
小六感动之余,买了两斤桔子,随着姗姗来到她家,登门致谢。
在姗姗的卧室里,小六意外地看见挂在墙上的天旭的画像,不由地一个愣怔。姗姗说:“这是我认识的一位山东汉子。”小六一脸狐疑。出于女人的敏感,觉得天旭跟这个女孩一定有啥关系。
这时候,姗姗的爸爸从外边回来了,抬眼看见小六。
“这是我爸。”姗姗介绍道。
小六冷冷地说:“不用介绍了。”
当臧小六弄明白了姗姗的身份,拉起圣翕就走。
“别,你不是还找人吗?”姗姗追上小六,问道。
“人已经找到了,就在你的床头上挂着。”
姗姗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山东女人,要钱,要到她爸这里,找人,找到她床上来了。她呆呆地望着小六的背影,一个倔犟的女人的背影。这个倔犟的山东女人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冲着她说:“回去告诉你爸,这个钱我要定了。”
在姗姗的威逼下,程乃贵才说出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爸,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容易吗?你真忍心?”姗姗气愤地说道。
“这是业务上的事,你懂什么。”
“业务我是不懂,可我懂得欠债还钱这个道理,你非但不还钱,还把人家抓起来,要是你女儿摊上这档子事,你会怎样?”
“过了啊。”程乃贵沉下脸。
姗姗也不示弱。“反正,这个钱你不还,就别认我这个女儿。”
“咳,你说这话你跟她什么关系?”
“是山东人,就跟我有关系。”
“我看你是被那个穆天旭迷住了。”
“再说,我真跟你急了!”
程乃贵见女儿真的生气了,不再吭声。他知道女儿的脾性,可他就是搞不懂,女儿为啥站在那个讨债女人的一边。
第二天赶到办公室,小六早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候着了。程乃贵无可奈何,叫出纳取出八万块钱还给小六。当小六接过那八万块钱的时候,还不太相信这是真的,悄悄地掐了自己一把,才确信这是事实。
然后,小六去商场后边的夹道子找了一个旧麻袋,把那八万块钱用一块破布扎了几扎,塞进去,搭在身上,就走了。身上背着一个破麻袋走在大街上,碰都没人愿意碰她,更别说抢她的钱了。
姗姗一口气追到汽车站,一把拽住小六。说:“大姐,你再仔细看一遍,是不是这个穆天旭?”
姗姗把扎紧画幅的纸筒的细线解开,穆天旭的画像栩栩如生地映在小六的眼里。尽管画像不像照相那样逼真,但那高大熟悉的身影还是能一眼辨别出来。
小六盯着姗姗,盯了许久,盯得姗姗的脸由白变红,垂眼低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地。
“大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用说了。”
姗姗还是要说,把从认识天旭到现在的所有经过说了一遍。小六长嘘一口气。“他离开山东快七年了,有这样的经历也很正常。”
“他去苏州收菜了,或许今天晚上就能回来,要不我带你去找他?”
“不要了吧,毛毯厂的货款我已经收到了,还得回去交账呢。”
“你千辛万苦来找他,找到了,又不见他,多可惜呀!”
小六听了,鼻子一酸,差点儿掉出眼泪来。她多么想现在就见到他,可是她一想到刚才姗姗复杂的表情,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再说程乃贵,看似面善实则奸滑,天旭咋跟这样一家人扯上了关系。遂牙一咬心一横,对姗姗说:“你告诉他,小六来过了,带着他的孩子,孩子认生,又回去了。”
小六拽起圣翕的胳膊,往车上挤。圣翕问:“娘,画上的那个人是谁?”“跟我们一样,是个山东人。”小六贴住圣翕的脸说。
汽车不停地向前飞奔,所有的风都朝后吹,车窗里飘来了深情的人缠人的沂蒙小调儿:
六月六的馒头个顶个,
山坳里拉话儿掏心窝。
哥啊,哥啊,人缠人儿惹下个祸。
你要想跟俺好唻就捎个话,
你要怂了就是那孬屌日的。
走南那个闯北,不拦着你,
刮风那个下雨,记得避一避。
人缠人儿,豁出个去。
俺不怕爹唻不怕娘,
不怕两旁世人的飞短流长。
人缠那个人唻想得慌,
谁要变了心谁去喂狼。
小六把装着八万块钱的旧麻袋一股脑儿扔在走道一边,被走来走去的乘客踩了一脚又一脚,身子一溜歪拽,扭头对小六投去愤恨的目光。乘务员勒令小六把破麻袋收起来,小六只是不情愿地用脚把它往座位底下踢了踢。可是,除了小六,没有一个人知道里边放着花花绿绿的一沓沓厚厚的八万块钱啊。
回到苏州毛毯厂,小六受到全厂职工的热烈欢迎,他们专门做了一个大红花,戴在她的胸前。小六不好意思,走起路来都扭捏,这和山东大嫚的雷厉风行又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起来。
仇厂长大摆长桌宴,为小六接风洗尘,当场把欠下小六的所有生姜钱退还给了小六。然而,当初对小六许下百分之十的奖励金却只字未提。小六急了,拿着保证书来到仇厂长的办公室。
仇厂长一脸无奈,“我不是不信守承诺,只是事关重大,我作不了主啊。”
“重大在哪里?”小六不解。
“这么大一笔款子,是要上级主管部门审批的。”
小六生气地说:“你既然作不了主,为啥还答应我?”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执意要去,更没想到你真的能把这笔钱要回来。”
小六不想再跟仇厂长啰嗦。“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容我向上级请示请示。”
当天晚上,小六和李飞一起摸到仇厂长家,李飞将一把磨得锋快的牛耳尖刀插在他家的沙发上。仇厂长哆哆嗦嗦,“有话好好说,何须动怒呢。”
“一句话,到底给还是不给?”仇厂长自知理亏,此时怎还坚持。“给,一定给。”
第二天,小六到厂里顺利支到八千块钱的奖励金。一个月后,仇厂长被撤销一切行政职务。自然,这件事情是若干年后,小六再次碰到仇厂长,重提当年的往事才知道的。
文娟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李飞再把王良材叫来,一同为小六庆功。
“怎么喝?”四个人当中惟独王良材是安徽人,不善饮酒。李飞指指点点,说:“你跟我几年了还不知我喝酒的习性,自然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喽。”文娟摆摆手,“我可不行,我一人给你们端一个,你们喝。”“不成,不成,今天是庆功酒,要喝,要喝。”李飞不依不饶。小六摆一摆手,“喝,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灌下一大口。而后,一杯六起,一口连一口地喝起来,直喝得脚下升云,舌胎发硬,把白净的脸儿喝成一张大红布。席间,小六也不谦让,高高大大、丰丰腴腴、粉粉白白的美人色相在酒的衬托下愈加妖冶无比,百媚催生。
酒喝到七八分,每个人的伪装都卸下来了。李飞喳喳呼呼,小六拍着胸脯,连不能喝酒的文娟也显得快乐无比。什么矜持啊礼仪啊都扯蛋去了。此时酒桌上的热情及热烈程度再不受控制。大家喝酒,敬酒,大声说着胡话,拿着酒瓶子走来走去。
李飞说:“小六姐,你托兄弟的事兄弟办妥了。长毛贼找到了,他说——”小六制止住李飞,不让他继续往下讲。李飞打了个嗝,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酒从下午三点一直喝到晚上六点。大家相亲相爱,仙乐飘飘。而安徽人王良材却感到难以理解以至于拧巴至死。
然后大家一起吃鱼。末了,文娟把剩下的鱼骨头端走去做汤,就是把鱼骨头和碎鱼肉加汤,加胡椒,加醋。炖成鱼杂汤,味道鲜美,既好吃又不浪费。
捣鼓了一阵子,文娟呀了一声,说没有醋了。等到汤端上来的时候,发现李飞和小六不见了踪影。王良材说:“他们买醋去了。”
茶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其实,李飞和小六根本没去买醋,而是一路相拥来到李飞的住处。十二点后,小六醒了,睁开眼见李飞正用一只胳膊死死勒住自己,头脑中依稀闪现残存的记忆,但怎么也拼贴不到一起去。继而,她猛地甩出一巴掌,落在李飞的脸上。李飞被掴醒了,连连道歉。小六起身整理好衣服往回走,李飞要送,被小六一脚踹回屋去。
此时风冷夜静,小圣翕早已进入了梦乡,是文娟陪着他睡着的。小六的心里万般滋味涌出,涌上心头,眼泪瞬间哗哗地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