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不丁地,小六看见文娟伤心痛哭,眼睛都哭肿了,一再追问,才道出实情。原来几天前文娟回苍山老家,有好事的女人把卢二华的种种不是耳语给她。一开始她不信,那女人赌咒发誓,等到她一脚跨进门里,果然遇见卢二华和一个女的在行苟且之事。面对无可辩驳的事实,她又痛苦又难过,转身离开了村子,回了苏州。
“这么老实的一个人,说变坏就变坏。”小六感叹。
其实,早在半年前,卢二华在他们的蒜地里就跟那个女的好上了。那个女的是卢二华雇的小工,十八九岁,模样如同一根赖歪蒜苗儿,竟也入了文娟男人卢二华的法眼。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分开久了,就有隔阂。”小六说。
“他那个人,就知道种蒜,有什么隔阂。”
“不是他和你有隔阂,是你和他有隔阂。”
“我?”文娟摇摇头。
“不管你摇头不摇头,回老家看到他依然种几亩地,你就会觉得他窝囊。”
臧小六和许文娟在南乡打拼,风风雨雨二十多年,早已成了亲密无间的姐妹,她们也把双方的男人作为礼物交换给对方,拉得详细得不能再详细了。许文娟的丈夫卢二华,本来就窝囊,跟大队书记闹捌扭,被打成脑震荡。卖蒜薹卖进县委大院,差点蹲了监狱。如今青壮男劳力能蹿能蹦的,都到南乡来了,能干大生意的干大生意,干不了大生意的干小生意,个个都是老板,只有他依然守着那块蒜地。
小六说:“我早就跟你说,你们这样不行。”
“我要跟他离婚!”许文娟发誓。“我辛辛苦苦在这边卖菜,为的什么?不就为了这个家吗?他倒好,缩在家里当乌龟王八蛋,还搞小嫚,恶心不恶心。”
“错了,乌龟王八蛋是你。”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许文娟气愤地瞪了一眼小六。
“不是开玩笑,跟你说真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可以守身如玉,男人做不到,他们不认为这是背叛。”
正说着,“嘀——嘀嘀!”一辆超长宇通卧铺客车停在了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门口。
李飞跳下车,冲着里边喊:“小六姐,往后这儿就是站点了啊。”
臧小六和许文娟从市场办公室跑出来一看,嗬,大家伙。这么快就把车提回来了。
“手续都办妥了吗?”
“一切就绪。”
小六看看李飞,三十好几的人了,至今没有家口,让他找一个,张口就说:“和谁都不搭嘎,只有小六姐最好。”
小六不知道李飞是否还因为她从上海回到苏州的那个夜晚对她仍有觊觎,还是因为和长毛贼打架伤了腿自暴自弃。总之,小六觉得对不起他。
“你坐上李飞的客车回去吧,回去过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正,她是邪,邪不压正。”
小六动员文娟,文娟说什么也不回去,结果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瘦高个子在天旭那里吃了亏,花钱雇了打金花,让她去吓唬吓唬天旭。可是天旭整天在苍山不回来,打金花就去苏州找小六,她知道小六才是穆天旭最爱的女人。
打金花怀里揣着刀子,冲到吴江市场办公室,不曾想,小六当天晚上去了嘉兴。文娟拦住打金花,打金花手里挥舞着刀子。其实她没想伤害文娟。她谁也没想伤害。鬼知道在和文娟的扭打中,一不留神,手中的刀子竟然穿进了文娟的心脏。
打金花一看出了人命,吓得腿肚子一软,倒了下去。
事发之后,瘦高个子吓坏了,还没等他想好去哪里避难,警察就把他围在了寓所中,束手就擒。
小六懊悔不已,她应该强制她坐上李飞的客车回苍山的。她要回去了,哪有这个惨痛的血案。文娟是替她死的呀。
闻讯赶来的卢二华和他们的闺女卢小庄,哭得跟泪人似地。小六望着卢二华,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知道他和那个相好的断了没有。好歹也是个诗人,怎么就这么腌臜人呢。这下好了,老婆死了,光杆一下,想咋折腾咋折腾去吧。
还有卢小庄,她才是最可怜的孩子,刚刚失去了爱情,如今又失去了亲人。小六搂住小庄,不由地流下一串串泪水。对她说:“孩子,你妈妈虽然走了,你还有小六妈妈,从今往后,你就是小六妈妈的亲闺女。”卢小庄听了,泣不成声。
文娟的遗体火化后,搁在李二的客车上,运回了苍山。小六安排圣翕押着客车,护送着文娟的骨灰,照顾着卢二华和卢小庄,一同前往。此时此刻,卢小庄之前所有的荒唐举动,同失去亲人遭受的打击和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圣翕过去不怪罪她,以后更不会怪罪于她。
李二的客车从上海出发,途经苏州、无锡、常州,直达苍山,全程高速。两台车轮流发车,当日往返,两天一个来回,穿梭在江南各大城市和苍山之间,每一趟座位都是满满的。特别年啦节啦寒暑两假,更是打不开阵势。远在南乡的三十万菜农,谁家没有个红白喜事,寻亲访友什么的。就像文娟这事。每当一辆满载着苍山人的客车从江南开回去,或者从老家开回来,小六都感慨不已。苍山人上南乡,和闯关东、走西口迥然不同,他们肩挑手抬,举步千里,是惆怅,是迷惘,是重负。往返一趟十几日几十日,甚至数月时间。如今的苍山人,只消半日功夫就解决了,是效率,是信息,是豪迈。生意做得更大的,有私家车,来回就更方便了。
长毛贼前往苍山,也是坐的李飞的客车。
长毛贼出狱前,璎珞对圣琪说:“你爸爸出狱,你去接他吧?”
长毛贼在监狱里救了一个企图自杀的狱友的性命,表现突出,减了好几年刑。
“他把你埋了?你还让我接他?”
圣琪长大了,脾气变得古怪的很。一句话不说,扭头出去了。时间不长,又捂着脸跑了回来,哐地一声把门关上了,任谁喊门也不开。
“咋了这是?”
外公说:“追她的那个男孩和她分手了。”
“因为啥?”
“还不是因为她有一个蹲监狱的爸爸,一个精神智障的妈妈。”
璎珞听了,仿佛有一样东西噎在喉咙里,让她喘不开气。
三天之后,圣琪走出家门,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很晚才回来。走到门口,迷迷糊糊看见妈妈坐在轮椅上,靠着门框,她在等着她回来,整整等了一天了。看到圣琪回来,璎珞的眼里立刻闪出一丝明亮的光芒。然而她并不理会她,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咋那么狠,有时候想软下来,一看到家里乱糟糟的样子,想到男孩决绝的表情,她就无端地生恨。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风刮在她的脸上,她的心情象满街飞舞的纸屑,骤添了许多苍凉和无奈。
一连数日,璎珞都坚持坐在门口守候。终于,她嫌恶地冲着她吼道:“闪开,不许你天天迎我?”一甩袖子,把她妈妈坐着的轮椅弄歪了,妈妈从轮椅上跌落到地上。
外公赶紧跑出来,把璎珞扶起。璎珞的额头上早已磕破了一层皮,血丝渗了出来。外公回头瞅了瞅圣琪,愤怒地扬起巴掌,最终又慢慢地落了下来。
“打呀,怎么不打啊,打死我算了。”
对于圣琪的这些变化,璎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她动弹不得,惟有坐在床上默默地流泪。这个圣琪,怎么说好呢,就算天旭,尽管每隔一段时间他都来看望她,她和他的关系仍然没有突破。她当然知道这个山东汉子是她的亲爹,可是这一切都是他给造成的,否则妈妈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她也不会被别人瞧不起。
外公让她拿湿毛巾给她妈妈擦一把脸,她生气地把湿毛巾往床沿上一扔,“有本事自己擦。”璎珞憨憨地笑笑,探着身子搆毛巾,用过了劲,咕咚从床上栽了下来。
璎珞气喘吁吁,一边向圣琪招手,一边努力朝前爬着,爬到她的门口,正赶上她猛地转身,用力关门,门板哐当撞到璎珞的头上,她的头当即顶起一个大大的血泡。
“妈妈——”
圣琪回转身,抱住妈妈的头,看着鼓起来的血包,一丝震颤从心灵的深处弹跳起来。她俯下身去,摸着妈妈冰冷的手指,焦急地说道:“你这是干嘛呀?”
璎珞用一双冻得冰凉的手掌紧紧攥住圣琪的手,说:“妈妈只想对你说,有时候往往过多地顾及一点点小事,为一点点挫折烦恼不已,甚至一蹶不振,不但会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圣琪被妈妈的一脸真诚打动了,那一刻,她忘却了之前的痛苦、绝望、忧伤和烦恼,再也不为有这样一个妈妈而心怀不满了。
“你爸爸盼着你去接他哩。”璎珞接着说。
“他天天打我。”
“就算打你,也把你养大了。”璎珞继续说道:“要是你不愿意,妈妈也不逼你。”
圣琪撅着嘴,说:“我去。”
那天的天气格外好,就连寒冷的空气也变得格外温暖。圣琪带着妈妈和外公,一起往监狱走去。天旭、小六和元喆也分别从上海和嘉兴赶了过来。璎珞坚持不坐轮椅,拄着拐杖前行。
上午九点钟,监狱的大铁门打开了,长毛贼从里边出来,头上的那绺长毛破天荒地没有了,光凸凸的脑袋在阳光的照耀下铮亮铮亮。他看上去老了许多,不过目光依然有神。就在他跨街绕道的一刻,发现迎接他的人排成了一排。其中一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身影正缓缓地朝他走来。璎珞……是璎珞,他的眼睛湿润了,突然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该恨的已经恨过,该爱的已经爱完,时代依然向前发展,生活还得继续。天旭、小六、璎珞、长毛贼之间发生的这一旷日持久的恨爱纠葛,早已被苍山人滚滚南来的脚步踏得无影无踪,成为忙完一天生意之后端起酒杯的一盘肴头。
长毛贼出狱后,无处可去,在璎珞的住处呆着。昔日的喽啰早已鸟兽散,除了璎珞,没有人和他讲上一句话。
长毛贼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从来都是面子大于天,这样不咸不淡地住了一段时间,索性搬回自己的老宅。
璎珞怒斥道:“我看你就是怯懦!”
长毛贼并不答腔。
过了一段时间,璎珞对长毛贼说:“杜如一,你当了半辈子菜霸,你也去看看人家的菜是怎样长出来的。”
“你叫我什么?”
“杜如一。”
长毛贼凄然一笑,“杜如一,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我都快把它给忘了。”
几天后,长毛贼和璎珞坐上李飞的客车,一路向北,朝苍山奔去。
璎珞的腿脚不便,在人头攒动的车厢里,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不由地对长毛贼感慨:“你看这么多苍山人,凭一个杜如一,能霸得了吗?”
听说长毛贼和王璎珞到苍山来了,穆圣翕专程把他们接到他的担担蔬菜种植园。只见圣翕的担担蔬菜种植园里,一个个标准化新式蔬菜大棚分列道路两旁,棚内随处可见移动信息控制终端和传感器,控制终端与种植户手机直接连接,在手机上查看大棚内的温度、湿度。圣翕介绍说:“用上这种先进的蔬菜水肥一体化技术设施,一个人可以管理六千多平方米的菜园呢。”
穆圣翕顺手摘下一根黄瓜递给长毛贼,“基地现在生产的礼品套菜直供上海、广州、南京各大城市大型超市,日均供应五万公斤以上。”
在穆圣翕的担担蔬菜种植园里,长毛贼和王璎珞走进一处高档温室,大棚内的培养槽上附着了像海绵一样的东西,上面插满了“输液管”。看到有人来访,菜农介绍说,这是农业专用岩棉,全部进口的。岩棉是高温下石头液化抽丝制成的,没有病虫害。长毛贼发现,西红柿就生长在这“海绵”一样的培养槽上,已经长成了“大树”,结满了果实。长毛贼和王璎珞一路看下来,不知不觉对蔬菜有了全新的认识。
长毛贼的嘴角抽动着,欲言又止。
“您甭说了,我全知道,不就是统菜那个事吗?那是过去的老黄历啦,现在是农超对接,讲直供,哪还有菜霸。”圣翕说道。
第二天,穆天旭来看长毛贼,带着他和璎珞来到大棚村,说是大棚村,更像一个大棚市,柏油路一条一条,路灯、斑马线整齐有序,学校和医院一应俱全,跟城市一模一样。面对如此高调的前对手穆天旭,长毛贼又是一番唏吁。穆天旭告诉长毛贼:“当初你不把圣翕拐走,我和小六怎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就是命啊。”长毛贼想说,是他当时误会了天旭,以为他要和他抢璎珞,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长毛贼又在苍山呆了两天,才和璎珞一起返回了苏州。
春节过后,全国人民迎来了令国人扬眉吐气的二〇〇八年。在王璎珞的鼓励下,长毛贼到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当了一名清洁工,天天夹着一把扫帚,干得蛮起劲儿。
一天早晨,他正双手抱着一把扫帚,清扫着市场门旁的垃圾,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悄然划破依然寒冷的北风,从苏州城繁华的街道急驰而过,停在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位苍山县的党政干部,苍山驻江苏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流动党员党支部在这一天举行了隆重的揭牌仪式。党员走千里,组织一线牵。在党旗飘起的地方,五十多名苍山流动党员在苏州有了家,每一位外出党员都是一张苍山人的名片,诠释着苍山人勤劳朴实、敢闯敢干的精神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