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小五春风得意,三天之后,找到周元喆,对他说:“元喆,你改名字了,还叫苏少康。”
“我改名字我咋不知道?”
“你爸都找了我八百六十回了。”
苏少康——,尽管这个名字他有多么不情愿,现在也没辙了,因为小五已经把他的户籍册改了。
当然了,不管是周元喆还是苏少康,他还是他,还是苏永明的儿子,朱六九的女婿,朱瑞白的丈夫。
朱六九接过瑞白怀中的孩子,问:“取名了吗?”
“还没有呢。”
朱六九说:“我看你们去了一趟南乡,抱回一个孩子,这孩子来的容易,就叫容儿吧。”
孩子受了名字,很快,这个家庭被这个女孩儿逗得融洽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要为孩子铰头,送蜜糖。按说这些事情都是应该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做的,可是那时候他们在南乡,他们也没给家里信,所以都不知道,没法做这些事情。现在孩子来了,是一个开始,一总给补上吧。
前铰金,后铰银,
中间铰个聚宝盆。
铰铰嘴,早说话,
……
“错了,错了,容儿早就会说话了。”
“那就铰铰手,手儿巧,铰铰鬓,长的俊……”
“哎,美中不足的是,瑞红没一起回来……”
“把爹娘都忘啦,就算留在徐州,也该先回家一趟。”朱六九的火气大得能生着炉子。
元喆听了,羞愧地躲到西泇河岸去了。他没法面对朱六九,他的老丈人,没法面对这座铁匠炉。
……那一年,他一口气跑到铁匠铺,从地上提起八棱大锤,叮叮当当地就干上了。老革命家苏永明追到村口,扯着衣襟喊:“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和你妈把你拉扯这么大,你咋能撇开我们不管呢。”
他不管了,他只知道,铁匠铺的烟火熏不去瑞白脸上的美丽。熊熊燃烧的炉膛,冒出炽烈的火焰,映红了一对红扑扑的脸庞。他手里的铁锤抡得更高,更响亮了。
朱六九心里仍然不踏实,对瑞白娘说:“杀猪匠子那边,跟李婆婆说一声,退了吧,他又不愿意到铁匠铺当倒插门的女婿。”
“那些个四色礼,怎么退?”
“咋不能退,他又没下福字没过红。”
新年一过,解放牌的苏永明上北京去了。
他是五三年入伍的,是师部首长身边的警卫班班长,荣立三等功一次,奖牌、证书盛了一箱子。小时候,周元喆经常拿那些奖牌、证书玩耍,每次被苏永明发现,都得挨一顿打。后来,他用一把小抽屉锁锁上了。可是锁得愈严,元喆愈觉得神秘,趁着他爸下地干活的时候,悄悄地拿砍刀砍开,倒出来耍了一遍,结果被苏永明暴打一顿,嘴都打出血了。只可惜苏永明给当警卫员的那位首长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退休问题一直没得到落实。
天赐良机,趁着苏永明不在家,永明家的作主,三下五除二,把元喆和瑞白的喜事办了。
元喆和瑞白成亲的那个晚上,他们的新房布置在西间。朱六九为了方便,从中间用生坯垒上了,在西间的窗户下扒了个门,给他们腾出一个小天地。在这个独立的小天地里,自由的元素在一对新人的身体里活跃起来。瑞白一边用双手捂着身子,一边惊羞地喊道:“哎哟哟,冻着我的白白喽!”可是任凭元喆怎样努力,始终无法进去。直到额角和脊背的汗液细细地散去,凉凉地,特别地难受。
“看起来不是元喆举而不坚,是瑞白坚不可摧。”门前屋后偷听的小青年们一番争论,纷纷退出河堰。
春日的西泇河畔,万物复苏,河两岸的麦苗儿返青了,远远望去,绿油油一片。麦垅间,甚至田间沟渠里,七七菜露出微黄色的叶芽,野荠菜挑动细嫩的叶片,羊蹄子甲伸出骄傲的羚角,还有猪耳刀、灰灰菜、八瓣子草,都对这个春天探出好奇的目光。几个挖荠菜的孩子,手提竹篮,在田地间蹦蹦跳跳,那稚嫩的童音从田野的尽头声声传来。
七七芽,芽芽七,
娶个媳子没有bi,
有心给她割道口,
怕她娘家不愿意。
朱瑞白和周元喆臊得满脸通红。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也没有人知道她有多难受。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比起抡那二十斤重的八棱大锤费的气力,这算什么。
等到李二提着杀猪刀来到铁匠铺,泼皮耍赖的时候,朱六九也提出他的八棱大锤要和他拼命。这样的打闹反反复复几回,最后,老铁匠决定,让元喆和瑞白上南乡,到外面打几年铁,一则锻炼一下打铁的能耐,二则避免跟杀猪匠子纠缠。然而,令朱六九大跌眼镜的是,元喆居然不愿意再打铁,要去当兵。他没法忍受和瑞白之间这种不幸婚姻的痛苦折磨。
元喆当兵的名额是小五给弄的。
小五是警察,每天早晨去所里,都要经过一段河堰,结果听到“有人跳河了——”的呼喊,甩掉上衣跳了下去。落水者在水中不停地挣扎,拍打起一片水花。小五侧身游过去,用力托起她的肩部,回到河岸,平放在沙滩上。时间不久,她猛烈地咳嗽几声,翻身吐出一大口河水,醒了。
原来,跳河的是崔萍萍。
八十年代的师生恋还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崔萍萍和音乐老师沈飞扬的恋爱风波一波一波地传开,崔萍萍的母亲到学校大闹了一场,这起沸沸扬扬的师生恋遂从地下转到地上,公开化了。崔萍萍开始绝食,什么东西也不吃,连元喆送给她的苹果也被她扔到操场外去了。最后,沈飞扬被迫调走了,崔萍萍伤心到了极点,惟有一死了之。
崔萍萍是坦上崮镇镇长崔新国家中的千金,小五救了镇长家的千金,自然是奇功一件,有幸被邀请到镇长家做客。镇长见小五身材魁梧,一眼相中了,一下子由一名治安民警升为副所长。小五和崔萍萍的关系迅速升温,觉得元喆在坦上崮晃来晃去,实在别扭,给他捣鼓了一个名额,当兵去吧。
瑞白说什么也不同意元喆当兵,元喆发狠:“不同意就离婚!”两个人吵吵闹闹来到民政局,民政局的人向他们要结婚证,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民政局的人说:“你们连结婚证都没有还离什么婚,这不是胡闹嘛。”
最终,元喆去了一个叫抚州的地方。当满载着新兵的卡车渐行渐远,望着送行的人群,他挥起的手臂又慢慢地放了下去,因为没有人为他送行。瑞白没去送他,而是选了一个带九的日子,带着铁货家什,与瑞红一起,离开了西泇河畔。一听说上南乡,瑞红说什么也不上学了,坚决和姐姐一起前往南乡。
在麻姑山下,抚河岸边,元喆认识了一位漂亮的江西女孩,每天都把一只折叠的纸船放进河里,顺流而下,风雨无阻。
女孩是火车站站长的女儿,她爱上了一个帅气的男孩,他们偷偷地约会,在山野上,在茶园中,在树林里。男孩问:“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女孩说:“等这柳枝发出新芽的时候。”男孩激动地把女孩抱在怀里,怯怯地吻了她。可是男孩家里很穷,女孩当站长的爸爸不同意他们来往。男孩最后南下广州,相约一年之后再见,到时候仍然一无所有,她就另嫁他人。一年之后男孩怀揣一摞钞票来找女孩,女孩低下头,告诉他她已经嫁人了。男孩失望地顺着抚河一路朝前走去,女孩等啊等啊,她想亲口告诉他,她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是试探他的。可是男孩再也没有回来。
受到启发,元喆突然意识到,他应该和瑞白一起去打铁,不该到抚州当兵。从此以后,他天天夜里踢被子,踢了被子,肚子就冻坏了,就拉肚子,天天溜病号。连长忍不住了,问:“你到底咋了?”
“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咋整?”
“让我提前退伍吧。”
元喆没想到,连长竟然大度地同意了,或许是不想被他这样一个落后分子拖后腿吧。
元喆离开抚州,家也没回,赶到武夷山,直接去找瑞白。
那年秋天,他们来到资平。资平有座葫芦山,山上有位老人,看山、汲水、种葫芦。葫芦老人爱喝酒,每喝必醉,醉了就讲故事。葫芦老人老家东北,十三岁跟他爹一起喝酒,十七岁那年,他爹无缘无故地走了,起先听说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后来又说当了土匪,被人打死了,尸首未见。他娘撑不起门面,不久也谢世了。葫芦老人寻到武夷山,半生颠沛流离,连个媳妇也没娶上,年轻时给人家帮工,后来老了,进了葫芦山,看山、汲水、种葫芦。葫芦老人不光种葫芦,还种菜,一畦一畦地,用藤条子编织成一个半圆形的支架,上面蒙上一层塑料薄膜,就算天寒地冻,里边也暖和和地,蔬菜长势喜人,一片葱茏。葫芦老人吃不了,时常择一些,送给他们吃。
“这样也能种菜?”元喆和瑞白好奇地看了又看。
“在我们东北老家,六七十年代就有这个种法了,这叫拱棚种法,也叫温室种法,不用人工加温,元旦、春节的时候,鲜嫩的果菜就上市了。”
元喆时常瞅着葫芦老人的塑料棚,陷入沉思。
漫山遍野的葫芦花盛开了,宛若纷飞的雪花,在风中飘着,纯净而美丽。元喆跟葫芦老人喝得东倒西歪。身处异乡的周元喆,在山崖上跑着跳着,跌跌撞撞,气喘吁吁。瑞白和瑞红跟在后面。他揪下一朵葫芦花,捧在手上,仰望晴空。那首令他倍感耻辱的儿歌又回旋在他的耳畔。“七七芽,芽芽七,娶个媳子没有bi……”
那不是歌唱,是嗟叹,是苦吟。瑞白和瑞红沉默着,不知所措又痛苦万分。这痛苦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把日头压在山后。夜把山林包裹起来,把元喆、瑞白和瑞红紧紧地包裹在一起。夜晚的葫芦山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朱瑞红脱掉上衣,紧紧地贴在元喆身上。元喆迷迷糊糊,漫山遍野的葫芦花,点燃了蛰伏在他心底的激情……
所以从资平返回苍山的路上,他们乘坐的客车到达徐州西环路时,西环路正在施工。此时太阳西沉,瑞红从车窗口听到那些干活的民工操着一口苍山话,心里想着反正没脸回苍山了,干脆叫司机停下车,快步走到路边的施工现场,朝着一位破石头的大爷走去。这位大爷年龄五十多岁的样子。瑞红说:“让我试试吧?”大爷迟疑地把大锤交给她。瑞红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抡起锤子把那块大石头破开了,仿佛那块大石头是她心中巨大的痛苦,三下五除二把它砸碎了。这个叫做于洪江的大爷活了一大把年纪,瑞红的蛮劲还是把他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时候,走来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说:“收工了,收工了,这块石头破了,就收工了。”抬头看到瑞红,“这个小姑娘,从哪来的,好大的劲啊,到这里来干吧,一天六块钱,工休还有伙食补助。”瑞红当场答应了。
“哎,你不回家了?”无论瑞白怎样规劝,瑞红就是不听,跟着那些民工,穿过黄河古道,赶往位于东部响山的炒料场。
那是一个十分破旧的场子,场子中间堆放着许多石子,石子边上是一台炒料机,一个又宽又长的传送带把石子送到顶端,跟沥青混合在一起,再由施工车辆运送到路面上去。场子的南边安了伙房,里面正热气腾腾地冒着白烟,蒸好的白面馒头一扇一扇排放在伙房门口。瑞红跟着那些民工走到场子北边的宿舍,一溜石棉瓦房,里边同时放了许多施工工具。床铺是临时搭建的,撑着蚊帐,中间隔着一层板子。靠东边住着几个小闺女,年龄约莫十八九岁,其中就有于洪江的闺女于小兰。这些连视线都遮不严实的板子,一切响动都在他们中间传递。瑞红一口气破了一块大石头的事情,她们很快就知道了。
瑞白苦苦劝了一天,瑞红就是不为所动。无奈之下,瑞白只得撇下瑞红,和元喆一起先行回到了西泇河畔……
当容儿抱到圈里,老革命家苏永明看到生米做成了熟饭,也没了革命到底的勇气。容儿痴愣愣地,歪着脑袋,稚气可爱。他把小外孙女抱在怀里,拿胡子拉渣的嗅嘴跟孩子逗着,孩子躲闪着,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逗号。老革命家硬要在孩子的嘴上印上一个句号,表示他对孩子有多么喜爱,可是容儿左躲右闪,那些句号竟然成了一串空洞的省略号。
苏永明拿出那一匣子有着革命意义的证书和奖章,给容儿玩耍。并且当即决定,从今往后,每月从他的退休金里拿出二十块钱,割肉给他的外孙女儿吃。他只所以每个月能拿到一百二十六块钱的退休金,多亏了上次去北京,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位尚记者。他们从临沂谈到济南,从辛亥革命谈到孙中山,从长征谈到陕北革命根据地,从三大战役谈到沂蒙人民的支前运动。苏永明把那些军功章拿给尚记者看,尚记者告诉他,他有一位老师,姓刘,在北京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也许对他能有帮助。苏永明按照尚记者给的地址,找到那位刘老师,说明来意,刘老师十分恭敬地把他让到办公室里。此后的两天,苏永明把半生的经历详细地讲述了一遍,那些军功章也一一展示一遍。刘老师写了一篇报道,文章登出后,立即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同志打来电话,这个报道使他知道了关于父亲更多的革命经历,当即接待了当年跟他父亲当过警卫班长的苏永明。在她的帮助下,苏永明的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苏永明想着想着,又哀叹一声,自己的心事虽然了了,可是这儿女绕膝的幸福却让老铁匠朱六九独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