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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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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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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乡》连载

第三十四章 沪遇(2)

周末的时候,公孙勇拿着相机给大婶拍了许多照片,大婶的脸上挂着多年以来难以见到的笑容。

曹三妹问:“公孙勇,你给那个山东大婶拍那么多照片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拍那么多?”

圣翕看着那些照片,“不错,不错,你没有娘,就认大婶当你的干娘吧!”

“你咋不认哩?”

“咱有娘。”

就在圣翕和公孙勇争论不休的时候,有同学跑来告诉圣翕,曹三妹和校外一个烙粗粮煎饼的女的打起来了。

“烙粗粮煎饼的女的?不是苍山大婶吗?”

圣翕和公孙勇慌忙往校外跑。原来,中午放学后,曹三妹到校外买菜煎饼,一抬头望见一位新来的女孩,长得文文静静,也在烙煎饼,前边围了一大群人,旁边的苍山大婶却闲在一边,没了顾客。这不是明抢人家的生意吗?公孙勇跟苍山大婶熟,曹三妹也对苍山大婶情意三分。

曹三妹气不过,冲着新来的喊道:“来个煎饼!”

“好嘞。”女孩应道。

“看样子你烙的煎饼很好吃呀,围了这么多人。”曹三妹说。

“您先尝尝,好吃再来。”

只见烙煎饼的女孩将做煎饼的铁板用油袋子擦了一遍,拾起勺子舀了一勺粘稠的面团放到铁板上,拿起刮板画画似地在铁板上画了个大圆。接着,拿出一个鸡蛋,啪的一下,用刮板将鸡蛋敲裂。尔后,带了一次性手套的双手又将鸡蛋掰开,继续用刮板在铁板上画了个大圆,将鸡蛋平整地摊在煎饼上。

“榨菜、葱、香菜都要吗?”

“都要,多放一些。”

女孩熟练地将煎饼从一边折起,露出另一边的三分之一,这时的煎饼,已经焦黄酥脆。加上鸡蛋和菜的粗粮煎饼,味道好香呀!女孩又往煎饼上涂上酱,放上葱花、生菜、薄脆。一卷,拿叉子在中间一扎,一对折,入袋!

按理说,到这里应该就没事儿了。

这时,曹三妹说话了。“我要加两个鸡蛋,你怎么只放了一个?”

“哦,我再重新给您做一个吧。”

不一样的是,这次女孩放了两个鸡蛋。

入袋后,曹三妹又说:“哇!原来你还有肉松呀!怎么不早点说呢,我要肉松的。”

女孩欲哭无泪,但是为了让顾客满意,只得说:“好的,再重新给您做一个带肉松的。”

女孩再一次重复着上面的流程,放了两个鸡蛋,加了肉松。入袋后,终于要结账了。

曹三妹问:“多少钱?”

女孩说:“放了两个鸡蛋,加了肉松,一共是五块五。”

曹三妹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找钱吧。”

“一共找您九十四块五。”

曹三妹说:“把这三个煎饼都给我装一个大塑料袋里吧。”

“三个,怎么是三个?”女孩诧异。

“怎么不是,前两个不也是为我做的吗?”

“那两个不都不合您意吗?”

“没事,将就着吧,装一个大袋子里就行。”

这时,旁边的人看不下去了,纷纷对曹三妹说:“既然你要了另外两个,还没付那两个煎饼的钱呢?”

“咸吃萝卜淡操心!没看见这女孩年纪轻轻不学好,抢那边大婶的生意吗?我就是要整治整治她,看她还嚣张吧。”

女孩不再说话,将那三个煎饼一并放在一个大袋子里,递到曹三妹手中:“这次算打折优惠,好吃再来。”围观的几个人看着曹三妹的背影渐离小闹市,气愤得眼圈泛红。苍山大婶再也看不下去了,出人意料地奔上去,夺过曹三妹手里的煎饼,说:“别拿我说事,把那两个煎饼的钱付上,看你年纪轻轻,竟还耍横!”

大婶的这个举动出乎曹三妹的意料。“大婶,我可是为你抱不平,你怎么向着她?”

“你这是向着我?你这是败坏我!”

曹三妹和苍山大婶拉扯起来。女孩上前劝解,曹三妹急中发恶,揪住女孩的头发,撕打起来。得到消息的圣翕和公孙勇匆匆赶到,奋力把曹三妹拉开,从地上扶起那女孩。

公孙勇定睛一看,一下子愣住了:“凌伊?”

跌倒在地上的凌伊爬起来,看着公孙勇,回答:“是我。”

“你们认识?”圣翕看着他们俩,凌伊也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穆圣翕。

曹三妹又羞辱又气恼,一甩袖子走了。公孙勇掏出十元钱塞到凌伊的手里,转身去追曹三妹。

圣翕望着凌伊身上留下的几处抓痕,关切地问:“疼不疼?”

“这点破皮红伤,不碍事的。”

圣翕帮着凌伊收拾傢什,送她到社区门诊看过医生,又送她回住处。好在只是一些擦伤,不算严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从这以后,圣翕时常去校外看凌伊烙煎饼。她极好的腰间,系着一条淡蓝色的围裙,长长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辫,垂在脑后,随着忙碌的动作晃来晃去,顺滑而富有弹性。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干净、清爽、勤快的女孩,说话带着明显的山东口音。

凌伊的摊点在一个不算起眼的墙角,然而顾客却不少,忙活得她额头上微微沁出一层薄汗,左额边还不小心蹭上了一点面粉。她几乎没空抬头,摊煎饼的动作干脆、简洁、麻利。小吃街的喧闹和熙熙攘攘似乎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只见她左手舀一勺面糊“吱啦”倒在厚铁板上,刮板在手里灵活摆动,把本来是一小堆的面团儿摊成了薄薄的煎饼。又拿起一个鸡蛋,轻轻一磕,一扬手,蛋液就均匀地洒在已经成形的薄面饼上,再用刮板顺势一扫、一刮,蛋液和薄面饼成为一体,颜色也从面皮儿的白颜色变成诱人的、淡淡的嫩黄色。等煎饼的边儿稍稍起了焦黄色,再拿一个小铲儿沿着铁板边轻轻一划拉,手腕微微一抖,就揭下一张圆圆的粗粮煎饼。捏一些香菜沫、葱丝儿、辣椒粉、榨菜丝……均匀地洒上去,中间摆上一块事先炸好的支支楞楞的薄脆,最后用一把小刷子涂抹上甜酱或辣酱,——这应该是这种煎饼最关键的一种调味剂,末了对折,用小铲子轻轻拍扁,从中间切割成两半,美味的山东粗粮煎饼就做成了。

一次,圣翕问:“曹三妹因为啥欺负你?”

凌伊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后来,公孙勇告诉圣翕,因为凌伊抢了苍山大婶的生意,曹三妹为苍山大婶抱不平。

圣翕不问公孙勇凌伊的来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凌伊和公孙勇的关系不一般。他不想获知真相,真相是残酷的,因为真相往往破坏掉想象的美感,让童话般美丽而缤纷的肥皂泡消失殆尽,甚至带着残酷的嘲弄与冷漠的绝望。可他又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一次吃粗粮煎饼的时候,圣翕都是默默地递上钱,默默地等待,默默地享受着一位特殊的劳动者所带给他的欢悦。

凌伊做的粗粮煎饼和苍山大婶做的菜煎饼不同之处在于,凌伊在其中放了一个叫薄脆的东西。薄脆是用面皮油炸出来的,吃起来酥脆爽口。而大酱的味道更诱人。北方人食辣,南方人偏甜,不同的顾客群体都能照顾得到。一张煎饼从摊面糊到装袋递给顾客,也就短短两分钟不到。凌伊两只手上下翻飞,动作飞快、流畅,让人眼花缭乱,具有一种舞蹈般的节奏感和韵律美,深得同学们喜爱,特别是男同学,偷偷给她起了一个“煎饼西施”的美称。

每当有人称呼凌伊煎饼西施,圣翕就说:“应该是‘煎饼嫚’。”

“啥煎饼嫚?”

圣翕笑而不答。

苍山大婶也有特色,你看她身板挺直,腰系白围裙,干净板正,一脸手艺人的尊严和热情。她的菜煎饼油料好,加上时令蔬菜,趁着热乎劲儿咬上一口,饼干脆,馅清爽,滋味妙不可言。走出多远了她还在背后叫你:“趁热吃啊,不然不脆!”浓浓的面香和蛋香早把肠胃刺激得咕咕叫唤。早餐吃一个美味的菜煎饼,一天的好心情就从这个菜煎饼开始了。尤其苍山大婶替凌伊追回煎饼钱的义举让人竖起大拇指,赢得了口碑。

凌伊和苍山大婶一左一右,占据小吃街,生意不但没因竟争减少,反而增多了。

圣翕时常在一边看得发呆,看着凌伊做煎饼时舞蹈一般优美的动作,还有那种坚定、矜持、秀美的女人的眼神,脑海里总是一些莫名其妙而又天马行空的想象……她清秀的面容和矜持的举止不禁让圣翕推测:凌伊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一个辛苦活在社会底层的女孩,她有着不错的学识和文化底蕴。哎,或许是退学那件很偶然或者很无奈的变故,才不得不这样辛苦地活着的吧。

圣翕自嘲,当然,这些都是他自己的瞎想,无边无际且没有任何道理。

一天,圣翕又悄悄地去看凌伊,孰料那个角落空无一人,四处也找不到她的煎饼摊儿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圣翕这样想着,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前边是一条古街。这条古街在学院前边,构成一道别致的人文景观。

他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喝了一杯饮料,又钻进一个文化书店,翻了几页书。最后,沿着一条曲里拐弯的巷道朝前走去。他的手在斑驳的墙壁上划着,猛一抬头,看见公孙勇和凌伊正躲在一棵大树下,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商量。

圣翕赶紧闪到墙角。只听公孙勇问凌伊:“你为什么非得到农学院来烙煎饼?”

“学校又不是你的,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不是不让你来,我是觉得这样我们两个都很尴尬。凌伊,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现在就请求你能原谅我。”

“你没有对不住我,退学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要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先走了。”凌伊说完走了。

“不管怎么说,我过生日摔了你送的两个面煎饼,是我的不对。”公孙勇冲着凌伊的背影喊道。

凌伊走了,公孙勇无奈,只得紧随其后,也匆匆离去。

什么情况?圣翕从墙角里钻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到了那些不该听到的话,圣翕感到自己不够光明磊落。他应该主动靠过去,不该这样鬼鬼祟祟。可是如果没有隐藏,那些话他也许永远都听不到。圣翕为获得那些对话而揣揣不安,鬼知道为何他对凌伊有这样强烈的兴趣。

可是,那些对话是什么意思?公孙勇为何不愿意凌伊来学校门口做生意?凌伊退学又是怎么回事?答案只有一个,凌伊中途辍学,一定因为公孙勇。

圣翕在心里思索了一整天,担忧了一整天。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去看凌伊来了没有。果然,凌伊又出现了,他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圣翕搞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想去看她,好像一天见不到她心里就不踏实。

与公孙勇的态度截然不同的是,苍山大婶和凌伊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大婶嫌凌伊住的地方又破旧又不安全,让凌伊搬到她那里去,反正她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住不过来,况且一个人也寂寞,没个说话的伴儿。

凌伊答应着,到苍山大婶那儿一瞧,下巴颌子都惊掉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老太婆竟然一个人住着那么大那么好的一座房子。

苍山大婶看出凌伊的心思,说房子不是她的,是农学院的一位女教师的,叫聪儿,她的未婚夫叫黎光,他们领了结婚证,购置了婚房,准备结婚了。就在这时候,黎光突然要去读研究生,聪儿觉得黎光的选择是正确的,就把婚期往后拖了再拖。谁知道,黎光在读研究生的当年,竟移情别恋,喜欢上了一起读研的另一女生。聪儿获知,脑袋都大了,她简直不能想象,怎么会在她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

黎光祖籍浙江,家居上海,认识黎光,是因为聪儿住的女生楼和黎光住的男生楼,他们的宿舍只隔一块草地。每逢周末,隔空相望,相看久了,两不相厌,就恋爱了,直至一起读完大学。现在看来,他们整个大学时段的相处,还不及一个女研究生的一夜春光。

聪儿找到黎光讨要说法,黎光一脸无助,对她说,他离不开那个女生,那个女生也离不开他,他们已经同居了。他知道他对不起她,可是没有办法,他愿意把未曾住进去的婚房送给聪儿。由于没有实际举行婚礼,也没有其他财产,他只能拿这套房子作为补偿,和他同居的女生也是这个意思,只求聪儿成全他们。“还好不曾举行过婚礼。”黎光把话说得赤裸裸。

聪儿的心降到了冰点,没想道和黎光四年的感情,竟敌不过相处一个学期的小研究生,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与其绑在一起三个人都痛苦,不如放手,还各自一个自由。聪儿咬一咬牙狠一狠心作出了一个决定,离开上海,回胶东老家,惟有这样,才能慢慢抚平心中的创伤。

回胶东之前,聪儿找到苍山大婶,央她照看房子,不收月租,只要她每日把房子收拾干净,保持原样就行。大婶在农学院摊菜煎饼十多年了,聪儿和她熟悉,时常去她那里买菜煎饼,信得过她。只是这位苍山大婶想不明白,有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凌伊说:“您负有这么重大的责任,我可不能过来住。”

“你不过来就不过来,你记得常来,和我说说话儿,也算咱娘俩没白认识一场。”

凌伊答应着。时间久了,大婶鼓起勇气,对凌伊说:“你们年轻人,有文化,见识广,大婶有个事想问问你,给拿个主意。”

凌伊说:“大婶,啥事这么神秘?”

“说来这事凑巧,我从苍山出来十四年了,没想到,今年我的儿子也从苍山来到上海,上大学来了。我走的时候他才五岁,现在他已经十九岁了。你说,我该不该认他,怎样才能让他相信我是他娘?”

“他不知道您是他娘?”

“不知道。”

“您儿子叫啥名字?”

“公孙勇,就在农学院上大学。”

“公孙勇?”这一次,凌伊彻底懵了。

“您是龟孙家的?(二十里河堰有个上南乡烙小煎饼的女人,把她的公孙男人甩了。从此以后人们就把公孙改成了龟孙。)”

“你知道?”

“二十里河堰的人都知道。”

“哎,公孙勇,可怜见的——”大婶念叨着。

凌伊也拿不定主意。此刻,她心乱如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圈一红,呜呜地哭起来。

“咦,你怎么还哭上了?”在苍山大婶的一再追问下,凌伊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和公孙勇之间的交往,这个结果同样让苍山大婶彻底惊愕。

“不怕,嫚儿,时间长哩,赶回来我让他来家,到时候你也过来,说道说道。”

再见到公孙勇,苍山大婶问:“小伙子,大婶有点事儿,你愿不愿意帮忙?”

“啥事儿?”

“就是我家窗台上的玻璃,我腿脚不灵便,想让你帮我清理一下。”

“这个,没问题。”

第二天就是周六,公孙勇如约来到苍山大婶的住处。让公孙勇意想不到的是,苍山大婶竟然住在一个十分阔气的楼房里,那房子的面积,看上去怎么也得有八九十平方米。

“大婶,这是您的房子?”

“呃,我暂时住在这里。”

“您没有儿女和您一起住?”

“我是一个孤老婆子,不过我有一个儿子,他说他要过来。”

公孙勇开始帮着大婶清理玻璃上的灰尘。不一会儿,公孙勇发现凌伊竟然呆在大婶的厨房里。

苍山大婶说:“我听说你们是同学,今天也把她一起叫过来了。”

公孙勇立刻变得没好气,大婶给他水喝,他也不接,草草干完活儿,急匆匆地奔下楼去。

大婶追到门口。“饭就好了。”

凌伊怒气冲冲地追到楼下,一把揪住公孙勇的衣服领子,喝问:“你这是干什么,你对我什么态度无所谓,大婶她——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二十里河堰那个上南乡烙小煎饼的女人。”

公孙勇听到凌伊的话,身子一哆索,转回身,“你说什么?”

“你的亲娘!”

公孙勇回到宿舍,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圣翕和曹三妹都以为公孙勇病了,把他送到校医务室,结果啥病也没有。

过了一段时间,曹三妹终于发现了蹊跷,公孙勇竟然背着她和校外烙粗粮煎饼的“煎饼西施”偷偷见面。曹三妹醋意大发,把公孙勇拖到体育场上,质问:“为什么去找那个女的?为什么?”

公孙勇无奈,对曹三妹说:“她说,苍山大婶是我亲娘,我去问个究竟。”

“苍山大婶,你亲娘?你娘不是早就离家出走了吗?”

“是啊,离家出走了,到了上海。”

“那也不可能,你娘怎么会是一个烙菜煎饼的女人,一定是那个小狐狸精耍的鬼把戏。”曹三妹使劲往公孙勇身上踢了一脚,气愤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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