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信和干穆以及元慧纠缠不清的时候,继中提起两件子破衣裳,悄悄地回了山东。凌继中空着手回到西泇河镇,当兵没有当兵的样子,工人没有工人的派头。好在有一身力气,大龄的嫚儿围了一大堆,他挑挑拣拣,认定一个模样一般的嫚儿。这嫚儿名叫马文文,都是大龄男女,定下来不到三个月,把事儿办了。婚后,继中和马文文讲上海的事情,讲着讲着,突然跳起来就往外跑,马文文急呼:“你干啥去?”“回来再告诉你。”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坦上崮镇。
继中想起干穆说的金彩,他得打听打听金彩的情况。
金彩家的事,家喻户晓。在街道的尽头,他一张口,三四个老娘们告诉他,“金彩的命呀,”继中以为她们会说“金彩的命呀苦哎。”谁知,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那是什么命哟——干穆走了,又来了个翟得旺!”继中追问翟得旺是怎么回事,她们把金彩如何找干穆,如何与翟得旺相识,如何再婚的事讲了一遍。“是个吃国库粮的!”言语中充满了羡慕之情。
继中听明白了,走出很远,那帮老娘们还扯着嗓子追问:“哎,你打听她干什么呀?”
继中想,不行,得把这件事告诉干穆。第二天,他收拾行李,直奔上海。马文文拽着继中不让走:“咱俩结婚总共还没半月,你急什么急?”马文文留不住继中的脚步,像雨水难以浇灭盛夏的酷暑。
现在,干穆呆在上海,每时每刻想着坦上崮,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任由思念点亮寂寞的星空。
经过镇安寺,继中眼尖,一眼瞅见干穆和可儿,把包袱往他们的粉丝摊上一搁。干穆刚要招呼,一眼认出是继中,兴奋地冲上去抱住了他。
“这几个月你去哪了,我们担心死了。”
“回去了。”
“回哪啦?”
“还能哪,山东呗。”
“饿了吧?”可儿赶忙下了一碗粉丝汤,继中几口就喝下去了。“不够,再下。”可儿再下。
“路阿信没把你怎么样吧?”
继中一口气喝了三碗,抹了抹嘴唇,说:“还是那句话,我一不偷二不抢,他拿我没办法,最后把我放了。”
“回山东干啥去了?”
“娶媳妇啊。”
继中把娶马文文的事跟干穆和可儿讲了一遍,干穆和可儿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短的时间,把媳妇儿娶了。
“娶了媳妇儿不搂着媳妇儿睡觉,千里老远的,咋还跑回来?当年的媳妇当年孩,当年不拾等三年。你不尽早种上种子,想等三年啊!”
继中把干穆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金彩找了主啦,是个吃国库粮的。”
干穆听了,眼前轰黑一片,过了许久,才缓缓地问道:“是真的?”
“千真万确!”
干穆蹲在地上,抽出一支烟,点上,皱着眉头,吧嗒吧嗒地吸起来。
干穆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破了,跟随了他大半年的可儿正式进入他的视线。此时,可儿正招呼客人,娴熟地用漏勺捞着粉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可儿生得匀称,连腰间系的花格子围裙也漂亮得不得了。他大步流星走到摊子跟前,弯腰抱起可儿就往回走。
“干穆,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干穆一声不吭,也不放可儿下来,一直抱着可儿往回走。可儿横躺在干穆的肩上,双脚像在水里打扑腾,不停地拍来拍去。
“给看一会摊儿。”干穆朝继中招一招手。
干穆抱着可儿一直走到住处,回头把门闩紧,脱掉身上的衣服。“干穆,你干什么,不许胡来啊。”“我没胡来,我是认真的。”干穆把可儿摁倒在木板床上,伸手去脱可儿身上的衣服。
“干穆,你——”可儿的话还没说完,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干穆扒下来,一对溜圆铮亮的乳房的光芒刺痛了干穆的双眼。
可儿注视着干穆的一举一动,由于太过专注,竟让干穆有些畏怯。她看看自己裸露的身体,再看看表情严肃的干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尽管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头脑中隐约觉的,这情景应该就是她渴望已久的。
可儿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一种奇异的女人的体香弥漫开,刺激着干穆的鼻息。干穆伏在可儿身前,使出浑身的力气,旗杆一样把自己插在可儿的身上。那一刻,可儿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拦腰斩断了,一股钻心的疼痛让她颤抖不止,紧紧抓住干穆的双肩,怕一松手就找不见自己了。
事后,可儿问干穆:“男人和女人都这样吗?”
干穆点点头。
“你觉得不好?”
可儿摇摇头。“开始不好,往下就好了。”
干穆搂住可儿的身体。可儿说:“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你不许反悔啊!”
又过了半个时辰,干穆和可儿才抖抖索索穿好衣服。可儿问:“以前让你睡你都不肯,今天到底因为啥?”干穆不作解释,拉起可儿回到摊子上。见到继中,可儿的脸红红地,身子底下还在一嚯一嚯地跳动,好像刚才的事全被他瞧见了。
阿信还在不停地寻找干穆,文革突然结束了,阿信被宣布逮捕。阿忠跑到元慧家里告诉元慧,阿信被逮起来了。元慧愕然,阿信犯了什么国法?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以致于她不太相信这是真的。此刻她正蹲在菜地里择菜,盘算着地里的收入,冬天快要到了,打算卖了菜,扯几尺布,买一点棉花,给姗姗做一个棉袄。对于外界的变化,她一点也不了解。
或许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尽管有难以掩饰的喜悦,还是压抑在心里,像小学生偷偷传递纸条一样传递着彼此之间的信息和心情。
当天下午,元慧去看望阿信。阿信被关在一个小铁屋里,透过窗户,她远远地看见他双肘抵在桌子上,双手插在头发里,一种特别特别沮丧的样子。并不是她脑海里想象的戴着脚镣手铐,倒像犯了错误被领导关禁闭,有报纸看,有水喝,只是不能迈出那间屋子。
“阿信——”元慧喊着他的名字。阿信抬起头,双眼无神,看见元慧,才有了一丝光芒。
“他们为什么抓你?”
阿信笑了笑,摇着头,没作回答。
“你不用来看我了。”
元慧跑到区里找领导问个究竟,找了一圈,找不到一个管事的。最后,办公室的一位秘书告诉她:“阿信是反革命分子。”笑话!从来都是阿信说别人是反革命分子,连张副区长,阿信也说他是反革命分子。现在阿信倒成了反革命分子。
有人悄悄地把元慧拉到一边,告诉她:“别找了,再找,也得把你抓起来。”元慧明白阿信不是个好东西,不再找了,听天由命吧。
过了半个月,组织上突然来人,找元慧谈话。让元慧不能接受的是,组织上竟然告诉她,张副区长被关押起来,也是阿信批准的。
“不行,我得去问问他,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元慧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不必去了,这是他给你的亲笔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元慧手指颤颤,接过信,展开看了一遍,突然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原来阿信才是打倒张副区长的幕后推手。
“他怎能干出这种事?他不是说是上头的决定吗,——”元慧的脑袋快要裂开了。这几年他一直对她这样说,她只是对他和自己的岳父划清界线极为愤慨,现在看来张副区长被关押,完全是他一手策划的。
“事实确实如此。”组织上的人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组织上的人走后,元慧把信收起来,连同一张阿信亲笔签名的离婚协议书。元慧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只要她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从此她就自由了,再也不受他的欺负。当然,他现在也绝不可能再欺负她,他已经被逮起来了。
像是一夜之间菊花开遍了上海,开遍了黄浦江两岸,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惟独元慧脸上没有光彩。阿信毕竟是她的男人,她的男人被打倒了,她的脸上怎会有光彩?她再无心照看菜畦,一任小青菜老在田地里。
忽一日,元慧被获悉可以去看张副区长。她异常激动,一大早起来梳妆打扮,精心修饰了一番,领着姗姗去了农场。
远远地看见张副区长从农场里走来,她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大喊了一声“爸爸——”
她把阿信的事情告诉了爸爸。
“这些我都知道了,说说你吧。”
元慧不说话,从信封里拿出阿信捎给她的离婚协议书,刷刷刷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意思是,你和阿信离了,以后的生活,怎么过?”
“还没想那么多。爸爸,你是不是快被释放了,外边都在传。”
“但愿如此吧!”
从农场回来,元慧突然想去看看干穆,自从他们搬去镇安寺,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望他们了。
可儿告诉她:“阿信抓干穆,是为了他身上的汉代玉。”
“汉代玉?”经可儿一提醒,元慧恍然大悟,阿信让她扮苦肉计原来另有所谋,他知道她受伤后得去找他,只要她去找他,他就有理由抓他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阿信居然——”
“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儿把元慧拉到一边,“我和干穆好上了,你不要再来找他了。你找也没用,我是黄花闺女,你是二婚头,干穆不会喜欢你。”
不久,张副区长出来了,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元慧也收拾完菜地,跟张副区长住在了一起。至此,这一对父女总算团圆了。经过许许多多的波折和磨难换来的幸福,暂时抚慰了她心中的伤痛,新的生活似乎又要开始了。
干穆和可儿的粉丝摊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有时候,继中也过来帮忙。干穆对他说:“还在上海?还不赶紧回去,马文文跟别的男人跑了我看你咋办!”
“不会,马文文不是那样的女人。”
“保不齐。”
“马文文这女人,性格腼腆,跟咱在一起前,连男人的手都没拉过。不瞒你说,结婚那天晚上,她根本不知道得干那事。她不读书不看报,不疯不浪,不跟村里的男男女女唠长短,没事就纳鞋底,男女间的事情,闻所未闻。要不是我积极主动,那一晚上风平浪静就过去了。”
干穆听了,愈发羡慕继中。这可是未出过力的一块好地,墒情好着哩,将来一定有好收成。
“千里老远出来一趟不容易,我得挣些钱回去。阿信那狗日的给逮起来了,咱得放开胆子好好干。农村不缺女人,缺的是钱。”
当天晚上,继中和干穆又喝上了。寂寞、醺醉、蹉跎、叹息,伴随着外面街市的喧闹,直至深夜。
末了,继中忍不住又问:“你真没那块汉代玉?”
“都跟你说了没有,进监狱前就交上去了。”
“得值不少钱吧?”
“不知道,不过肯定是个宝贝。”
“那是,不值钱能判你蹲十年大牢。”
继中喝下一口酒,咂磨咂磨嘴。“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一块玉蹲了十年牢,想回坦上崮没脸面,想死没死成,粘上一个可儿,甩都甩不掉。”
眼瞅着年关又要到了,马文文托人写了封信,从苍山寄到上海。信的大意是,问继中在上海情况咋样,码头上的活还能不能干?另外金彩的事也写在了信里,遇到干穆的话告诉他,金彩找的那个男人,出了车祸,在床上躺了几年,熬死了。镇子上的人说金彩命硬,克夫,男人见了她都躲得远远地。金彩只有找周晴和,两个孤单的女人凑一块儿,唠会儿话。
马文文的意思,以金彩目前的状况,干穆如果回来,还能和她一块儿过。干穆看到这里,心生缱绻,来上海一年多,经历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感受了许多身在异乡的苦楚,回到坦上崮的冲动与日剧增。
可是可儿坚决不同意干穆回坦上崮。“是你说的,不反悔的。”“那时金彩找的男人还在,可是现在——”干穆辩解。可儿不以为然,憋哧了半天,憋哧出一句,“我爱上你了!”
那些日子,可儿买了老鼠药,要喝下去,被干穆撒了。可儿编了一根绳子,准备上吊,被干穆夺下来,拿砍刀剁了。可儿绝食,茶饭不进,终日神情恍惚。
干穆说:“我有老婆,十年没见了,不知道现在咋样,我得去见她。”
可儿说:“你真走我也不反对,你得先把我的尸首埋了。”
可儿天天怀里揣着一把刀,弄得干穆十分紧张,回坦上崮的日程一拖再拖。
忽一日,可儿扶在墙角不停地呕吐。起初,干穆以为她这几日生闷气,胃不太好。后来发现越呕越厉害,蹊跷的是呕半天什么也呕不出来。干穆是半个中医,一思量,恍然大悟,可儿怀孕了。
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干穆一点准备也没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可儿从此有了扛扛,说话做事劲头明显加大。继中气得指着干穆的鼻子骂。“你做出这样的事,和陈世美有什么区别?”
干穆把头一耷拉,什么话也说不出。其实他一直犹犹豫豫,不停挣扎,蹲了十年大牢,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坦上崮,不如就此在金彩的生活中消失算了。
继中在上海净跟干穆和可儿捣蛋。可儿背着干穆,把继中往回撵。继中也觉得该回去了,女人的诱惑到底有多大?竟千里迢迢往回赶。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那熟悉的北方庄稼地的模样又展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