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坦上崮后,周元喆不但改回叫苏少康,还不打铁了,好像打铁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时常沿着西泇河畔漫无目的地游荡。西泇河畔与宽阔的二〇六国道在二十里河堰相遇,把坦上崮镇和西泇河镇隔在两端,一边是北部山地,一边是南部平原。如同屠夫的剔骨刀子,起刀,下拉,提刀,又干净又利略。一边是骨头,一边是精肉,一边是白色的山梁,一边是黄褐色的土壤。
从二〇六国道往西眺望,是一片荒草丛生的洼地,方圆数百亩,不长庄稼,无人问津。再往西去,就是赫赫有名的糖稀糊了。糖稀湖的土质是栗色的,干旱的时候是一块块土粒子,灾涝的时候又泥泞难行。当年华中解放军在这个地方打26师,连日雨雪交加,糖稀湖的路面泥泞难走,泥块跟随人的脚跟,爬到腿肚子上,甩都甩不掉,别说走路了。和糖稀湖相连的这几百亩洼地,其实是一片湿地,土质呈黄褐色。据说曾是黄河古道,黄河从这里向东,流经连云港,汇入黄海。不知道什么年代,黄河改了道,又流入勃海了。
在二十里河堰,朱六九一家是没有土地的。苏少康现在决心开垦出这一片洼地,在上面种出鲜嫩的蔬菜,而且是在冬天里结出瓜果。他在葫芦山,看到葫芦老人用一层塑料薄膜罩住菜苗,大冷的天,里边长着鲜嫩的叶菜。塑料薄膜是保温的,这些大家都知道,可是坦上崮却没有一户人家利用塑料薄膜种菜。
面对茫茫荡荡、荒无人烟的几百亩洼地,苏少康和朱瑞白开垦的只是其中的一点点。他们的前边,不远处是一片蛤蟆塘,成日成夜鸣叫不停。他们在蛤蟆塘的北边辟出一片领地。这里曾经建立了初税亩的田赋制度,这里真正是他们的领地,没有人和他们争夺,他们将在这里继续开创新的天地。他们没白没黑地开垦、翻晒,挖沟整渠,倒腾了五六亩地,水渠也挖了上百米,把水引到国道边的大沟里去。他们相信,他们一定能在塑料薄膜下面种出绿油油的蔬菜。等到第一部分工作完成之后,劳累了一个多月的少康和瑞白仰躺在新整修的地面上,太阳当头照耀,泥水和汗水在脸上流淌。现在虽是深秋,天气依然燥热,他们仰躺在湿地上,相互对望着。
“……高大的铁匠炉,浓浓的黑烟,奇形怪状的铁玩意儿。”
“你说什么?”
“我是说,高大的铁匠炉,浓浓的黑烟,奇形怪状的铁玩意儿,那么近,那么具体,为什么那么难琢磨呢?”
对于少康来说,瑞白就是一个谜,一块神奇的领地。
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越来越缠绵,仿佛有火从他们身上燃烧,顺着手臂,火势朝前漫延,烧遍了他们的全身。这是真正的地火,燃烧着他们的内心。那久远的神圣的渴念翻腾着,那秘密的不可遏止的力量冲撞着,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大地在飘荡,灵魂在战粟,身体的激情与渲泻,灵与肉的碰撞交融,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啊。
突然,瑞白打了一个寒颤,猛地甩开少康,一骨碌爬到远处去了。
国道上的汽车突突突地开过去了,流水不断地渲腾。少康无力地躺在地上,大地微暗而潮湿的土层托举着他,向前飘移着。远处的蓝天和白云,与几百亩洼地连成了茫茫的一片。
瑞白和少康不再打铁了,老铁匠朱六九伤心欲绝,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他亲手砌下的铁匠炉,经年累月被黑烟熏燎,炉壁已变得黝黑光亮。到了晚上,附近村落里的听书人围坐在旁边,不停地摩挲着,灰痕深深地印在炉壁上。这座黝黑而光滑的炉壁,已经开始显现出年代的久远。
朱六九按上一锅烟,使劲抽上一口,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炉子已经有十几年了呀。朱六九的脑海中不断闪回,当初他和瑞白娘领着三个儿女来到西泇河畔,那时他们三十露头,年轻,喜欢那样走着,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们打着交道,给他们修理铁具,和他们拉家常。可是现在老喽,成了一个令人厌弃的老头了。现时的年轻人也不听他说的那些书,他们喜欢唱卡拉OK,屁股扭来扭去,也不嫌丢人。只有那些听书的老伙计天天晚上到他这里听书,要不真是没法熬呀。
少康、瑞白这两个孩子,——姑且这么叫吧。元喆改了名字,他一时还不太适应。哎,打铁多好啊,祖传的手艺,咋就在他们手上断了呢,偏偏去种什么大棚,庄户人家能吃得了那么多菜?朱六九提上旱烟袋,转到湖地里,看看少康和瑞白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种白菜,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噫!这个世道真是要变了,他们竟要在大冷的天种出青菜来。”
没有人理会少康和瑞白所做的一切,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热情。他们把猪圈里的积肥攉出来,晾干,推到洼地去。从二十里河堰到他们开垦的那一片洼地,大约五六里路远。
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少康和瑞白就相继出发了。
少康把车襻往脖子上一搭,双手攥住车把,双脚往后一蹬,胶车子就随着前倾的身子动了,上千斤重一胶车子粪,伴着吱扭吱扭的车轮声,被送往洼地。少康走在前边,瑞白跟在少康的后面。道旁的白杨树和家槐树被夜露洗濯得通体透亮,鸟雀们在树枝上欢噪,跟随着少康和瑞白,赶趟似地。太阳在升高,胶车子吱扭吱扭,一岁多的容儿在破棉袄里声声啼哭。
瑞白把容儿捆扎在破棉袄里,绑在胶车子的弓脊子上。她不得不对着容儿“嗷嗷别哭——嗷嗷别哭——”地哄着,可是她愈哄,容儿哭得愈厉害。最后,她只好插住车子,解下捆扎在棉袄里的容儿,坐在沟坎上喂她奶粉。瑞白没有奶,为容儿准备了一个奶嘴儿,把带着的一个暖瓶拧开盖儿,倒进去一些开水,拧上奶嘴,上下晃一晃,等到不热不凉的时候,塞进容儿的嘴里。容儿一声不响地吸着奶汁,嘴唇的蠕动仿佛一只小虫子在向前爬行。
这时,太阳升过枝头,婴儿一般被枝叶们托住。瑞白周身的汗水干透了,这时候正浑身冰凉。少康蹲在路边,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阳光爬到他的胡须上,清澈而新鲜,充满了诗意。
瑞白将容儿喂饱,重新用破棉袄包住,拿带子襻在弓脊子上,继续朝前走去。
刚才的一阵歇息把活动起来的筋骨松弛下去,好像力气一下子歇没了。真正推起胶车子,瑞白感到一点也不轻松。深秋的天气依然热得要命,汗水粘住身上的衣服,鞋底里也出了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车轮吱扭吱扭,速度越来越慢,像是辗进了车辙沟,两条腿越走越沉,一簸一簸的。可躺在破棉袄里的容儿正享受着胶车子的颠簸带来的舒服哩。
从二十里河堰到洼地,一天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为了一个执拗的信念,为了创造一个奇迹,他们逐日头,顶月亮,不辞劳苦。
尔后,他们开始打土墙,栽立柱,搭木架,拉铁丝。当这个小棚子被蒙上一层白色的塑料薄膜,上面再盖上一层厚厚的草苫子,真正成了西泇河岸的稀罕景。
不到寒露,少康和瑞白撒下了黄瓜种子,霜降时节,畦子里就冒出一片片嫩黄的叶瓣。
一交腊月,少康和瑞白栽种的黄瓜赶在春节前上市了。一曲大棚谣,道出了丰收的甜蜜和喜悦。
撒下粒种子丢下个魂,
大棚上走来一个人。
你要是走唻就快些走,
一步三摇勾去哥的心。
黄瓜呀青脆呀水嫩嫩,
辣椒呀妩媚呀红润润。
顶花那个带刺哎迎春晖,
抽枝那个散叶哎喜煞人。
天上的鹊桥是喜鹊搭呀,
棚道上牵手是咱二人。
天上的鹊桥是喜鹊搭呀,
棚道上牵手是咱二人。
西泇河畔,傍晚的二十里河堰,村民们围坐在铁匠炉边,议论着少康的大棚:“真是个奇迹,天大的奇迹。”“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上面用草苫子盖着,不见阳光,还不水不拉叽地。”“听说花了好多本钱哩,结出来的黄瓜得卖多少钱一斤?”“三块八一斤。”马上有人咋舌头:“哎哟,咱可吃不起,卖给谁去?”
少康去县城卖完黄瓜,骑着自行车,驮着一个空筐,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到他们的那片洼地,瑞白立刻告诉了他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事情。
经过是这样的,朱六九要搬到洼地来住,——这当然是瑞白和少康愿意的事情,一则可以帮他们照看园子,二则可以让庄邻不要误会他们不管两位老人的生活。对于铁匠铺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在西泇河岸生活了十几年,随着农村耕作机械化程度的提高,使用农具的人家越来越少。闲极的时候,朱六九把铁匠炉点着火,围着村子转悠,问有没有要修理农具的。有时候他把那些没卖出去的铁锨、镢头、锄头、石刀等拿到炉膛中,重新溅火,让那些农具更加锋利。这样还是不能排遣心中的愁闷,他就想搬到洼地去。事情偏偏就有偏偏。对二十里河堰的人家来说,如今农村富余的劳动力增加了,一些年轻人开始结伴出去打工挣钱。剩下的年长的人们,侍弄完几亩地,反而有更多的时间无事可做,这时老铁匠的说书场子更显得重要了。
“哎,哎,老铁匠说走就走啊?”
“还不是老革命家撺掇的,老铁匠搬去洼地给苏永明的儿子帮衬家业,又不要工钱,上哪儿找这样的好事。”
“我就说嘛,当初让少康到铁匠铺当倒插门的女婿,就别有用心。”
“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说的对不对?”
“只可惜老铁匠读了这么多书,不是老革命家的对手。这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老铁匠走了,咱上哪儿听书去,总不能跑到洼地去吧。不行,得坚决制止他们。”
老革命家苏永明听说了,十分气恼。“岂有此理,我苏永明什么时候叫老铁匠搬到洼地去的。这门亲事本来就是少康妈一手操办的,我要是在家,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哎,生米做成了熟饭,没办法了就是。这伙东西竟作贱起我苏永明来了。”苏永明过来问个究竟,结果一问问出了麻烦,一个比一个声音高,吵闹起来。
过了两天,坦上崮镇逢大集,圈里赶集的人都从铁匠铺经过,他们都是被阴沉沉的天气赶回来的,十分集中。苏永明一声招呼,全涌过来了。
“嘿,这还得了,竟敢欺负老革命家,也不问问你们的幸福生活从哪里来的。”
“老革命家就是咱圈里的招牌,每月拿一百二十六块钱的退休金,革命干部,你们谁有这个待遇?还反了你们!”
双方争执不下,结果在西泇河畔铁匠铺旁展开了一场恶战。有拿铁锨的,有拿镢头的,有拿锄头的,还有刚从镇子上买了苕帚回来的,也派上了用场。朱六九铁匠铺的傢巴什儿被洗劫一空。
河畔边,咒骂声、哭闹声、喊叫声,铁锨和镢头的碰撞声,倒地后挣扎而起的哎呀声,扑扑打滚的咕咚声。男人们和女人们,惊惧的围观者,都汇聚在河岸边,跟喧哗的西泇河水混杂在一起,一片喧腾。阴沉沉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不大,但雨丝不断,不一会儿把人们身上的衣服淋湿了。也许还有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天上的雨幕像地面升腾的白烟。谁也没计算这场殴斗持续了多久,也许十分短暂,也许时间很长,反正他们都气喘吁吁,声嘶力竭,甚至气愤难平。最后以坦埠子一个媳妇的头部负伤血流满地而停止。这个媳妇约莫四十岁,说起来还是村支书的弟媳妇,也是朱六九的忠实的听众。
雨不断地下,冲洗着地面上的血迹。加上受伤的人在地上滚了几滚,血染了一大片,像牡丹花一样绽放。他的男人同另外两个男人赶紧把她架到河堰底下,到泉水边洗濯头上和脸上的泥土和血迹。然后脱下褂子包住她的头部,驮着朝卫生院跑去。
这时,手持铁锨和镢头的人们全愣在了那里,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双方的人群顷刻间一哄而散。
少康从所卖的黄瓜钱中抽出二百块钱带上,又买了奶粉、细果子,去看望病人。好在伤得不算严重,在县医院里拍了片子,没伤到头骨。少康把药费付了。反复几次,伤渐渐地愈了,事情才算了断。
苏永明再见到儿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羞愧。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多亏少康种的黄瓜,手里有几个活钱,要不然连药费也赔不起,到时候可就成了嘻嘡腔。
苏永明不由地审视起儿子的这个蔬菜大棚。“这个东西怎么这么值钱?一斤好几块,比肉都贵。”他钻到大棚里,一股热气顿时将他包围起来,闷得喘不开气,不得不把脸凑在放风口,让凉风往脸上吹一下,舒服舒服。大棚后柱的脊梁有一人多高,平时就在那儿来去行走,取物做活。每一趟黄瓜秧上都拉着一根细长的铁丝,所有的黄瓜秧都用尼龙绳吊起来了。两趟黄瓜秧合成一条畦子,上面用地膜覆盖着,中间形成淌水沟,用来浇水和施肥。
苏永明从大棚里披了衣服出来,简直服了,大冷的天竟然长着顶花带刺的黄瓜。他立刻感到儿子正在创造一个奇迹。就像他们当年在敌人的炮火下解放了全中国,把江山打了下来,为人民谋取了幸福。要是家家都种这样的蔬菜,咱庄户人家得挣多少钱啊,这不也是为人民谋幸福吗?在这一点上,儿子苏少康和老子苏永明倒是一脉相承。老革命家苏永明就是个高音喇叭。他在部队上曾经当过一个月的小号手,小号一吹,全体将士奋不顾身,直往前冲,没有不听指挥的。苏永明决心将儿子种菜的经验和取得的收益传播给大家。
在他的鼓动下,街坊邻居纷纷来到少康和瑞白的大棚,果然看到顶花带刺的黄瓜,啧啧称赞。很快,一位市报记者来到洼地,把苏少康和朱瑞白的蔬菜大棚照进相机里,顶花带刺的黄瓜也照进相机里,登在市报的头版头条。采访苏少康和朱瑞白的是尚记者。老革命家苏永明落实了退休待遇,特意带了一些土特产去北京感谢老领导,结果一上火车又遇到了上次给他指路的尚记者。苏永明又给尚记者聊起了铁匠铺,聊起了蔬菜大棚,从黄瓜秧到黄瓜花,从几百亩洼地到一棚顶花带刺的黄瓜。滔滔不绝。——“看,少康和瑞白的大棚上报纸了。”村民们相互转告。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少康和瑞白所在的洼地,涌满了二十里河堰的乡亲,他们都是来跟少康和瑞白学种大棚的。
很快,这一事件惊动了坦上崮镇新上任的党委书记赵振纲。赵振纲书记今年二十八岁,瘦高个,有精神,办事干练。之前是团县委书记,而且是全市最年轻的团县委书记。当他得知这一情况后,十分震惊,一个打铁的铁匠,去了一趟南乡,回来后钻研着种大棚蔬菜,大冬天里,居然获得了这样好的收益。谁说农民兄弟不能改写历史?当年实行家庭联产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时候,不就是十八个农民兄弟集体签字画押,分田到户的吗?
少康和瑞白那两间临时住所的周围,三十多户的村民们围坐在少康周围,像开会一样,少康正给他们耐心地解释着。“老少爷们,不是我不帮大家,而是种菜需要本钱,再说这一块洼地也不是我的,我说了不算啊。如果你们真的想种,得筹借一大笔钱,还得到村里调地。不过如果你们按我说的准备好,我一定帮这个忙,只要我能种好,大家一定也能种好。”
这时候,赵书记到了。当大家得知这个从轿车里走出来的干部是他们的镇党委书记时,纷纷围了上去。赵书记冲着大家喊道:“乡亲们,你们想发家致富的心情可以理解,咱们是农民,农民就要从地上想办法。过去咱们种粮食,现在少康试种大棚蔬菜,获得了很好的收益。镇上支持大伙的意见,少康同志也会帮助大家。”赵振纲的一席话,把大伙的心鼓动起来,苏少康的脸上也显露出笑容。他们算了一笔帐:以一个大棚占用两亩地计算,两亩地可以种一百米大棚。按现在的收成,每米能卖到一百块钱,一百米大棚就可以卖到一万块。除去本钱,也可以有五千块钱的收入。如果两亩地种上麦子和玉米,每亩按一千斤算,两季才收获四千斤粮食,每斤按五角计算,收入才两千块钱,这还没刨去本钱。
回去的时候,赵书记顺便采了些土样,拿去检验,作为研究土壤结构和种植大棚蔬菜的技术参数。
“怎么样,腹稿打好了吗?”赵书记问随行的秘书小陈。“赶紧把它写出来,注意,先写一份调研报告,交给全镇支部书记大会讨论,然后形成一份材料报到县农业局。”赵振纲靠在汽车座位的靠背上,闭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这项工作能够获得支持,咱们坦上崮镇的经济将会有一个飞速发展,最起码能把那片洼地改造出来,不再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