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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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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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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乡》连载

第二十七章 一路向南(3)

穆天旭和程姗姗住在一起,被姗姗妈知道了。

一大早,程乃贵夹着公文包要出门,张元慧叫住他:“老程,你也不管管你女儿?让她和那个山东棒子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我没觉得啊。”程乃贵已从长安物资商场调到了经贸委,工作繁忙,哪有闲暇时间管姗姗的事。

“你就惯吧你!”张元慧不满地嘟哝一句。

程乃贵摆一摆手,“我说元慧——”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上海这个地方面积不大,上海人却自称沪上,言外之意,除他之外,其余都是乡下人。然而,穆天旭却除外,程乃贵亲眼看着他在镇宁路贩菜,从两手空空到开上汽车,他曾经是长安物资商场的经理,看得出来,穆天旭是一块经商做生意的材料。

“好啦,孩子的事就让她自己决定,我要上班去了。”说罢,程乃贵夹着公文包走了。

姗姗妈左思右想,不行,得找姗姗瞧瞧去。下午,她提前下了课,从学校直接来到姗姗的画室。姗姗正站在一个画架前涂呀抹呀,全神贯注,完全没注意到妈妈来了。

“姗姗,你整天这样又涂又抹有啥用?女人,还得多考虑些女人的事。”

“哎哟妈,您来也不提前吱一声。”

姗姗妈把女儿手中的画笔压下去,“告诉我,你是不是和那个山东棒子来往?”

“妈,瞧你,又来了,山东棒子山东棒子,感情咱是上海棒子?”

“我不管你说什么,也不管你爸什么意见,我要表明我的态度,你不能和那个山东棒——那个山东人来往。”

现在,张元慧只要一想起这个山东棒子,心里就不舒服,她总觉得这个小山东像一个什么人,在她心里膈应着。

“妈,据我所知,山东棒子一词,指山东人性格直爽,听说还是乾隆他老人家对山东人的评价,是亲切的称谓,别老山东棒子山东棒子的,让人听着多不好。”

“我不跟你碎嘴子,我的意思是,一个女孩,要洁身自爱,否则有你后悔的时候。”

姗姗妈前脚一走,姗姗后脚就迈出门去,去找穆天旭。他得变通变通了,否则,这个上海丈母娘是不会让他进门的。

“怎么变通?”穆天旭一听,皱起了眉头。“再说我也没必要变通啊。”

“天旭,你别忘了,咱们可是有约在先的,只要你再回到上海——”

“我知道,可是这次是个例外,这不摊上事儿了嘛。”

“那你为何偏偏选择来上海,为何不去北京?不去南京?不去海南岛?”

“好了好了,我变通,你说说看,怎么个变通法?”

程姗姗抓耳挠腮,说不出一二三来。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江南下起了一场大雪,大到多大?几十年罕见。道路交通阻塞,菜价忽啦啦一个劲儿往上窜:白菜,10块钱一斤;菠菜,24块钱一斤;胡萝卜,12块钱一斤。民以食为天,这样的菜价,老百姓如何承受得了?菜篮子告急,餐桌告急!上海市领导来到菜市场,专程看望蔬菜运销户,鼓励他们多为上海市民的菜篮子进菜。穆天旭看在眼里,决心再贩菜。他开着自己的运菜车,克服交通上的困难,近处,就辗转上海郊区收购蔬菜,远处,则联合几家运销户,从苍山紧急调运。几天下来,上海的几大菜市场菜价回落,重新回到正常的交易秩序。穆天旭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不负众望,赢得了大家对他的敬重。年底,上海市分管菜篮子工作的副市长接见了他,赞扬他和苍山的运销户,称他们是上海的“餐桌功臣”。

有了这一壮举,程姗姗理直气壮地把穆天旭带到家里。姗姗妈对姗姗说:“不要以为市长接见了他,我就得接受他,别忘了,这个家我说了算。”

程姗姗毫不理会她妈妈的话,径直把穆天旭领进自己的卧室。

姗姗妈端了一杯水去敲门,姗姗在里边喊:“妈,这是我的卧室,开不开门,我说了算。”姗姗妈气得头冒火星子。

程乃贵下班回家,见元慧正生闷气,问:“又是为那个小山东?”

“还那个,都到家里来了,都成这个了。”

“到家里有什么大惊小怪,以前也不是没来过。”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了。”

“你呀,就是管得太多,女大不由娘。”

姗姗妈把脸一仰,“姗姗是不是你女儿,她姓不姓程?”

“哎呀,这和姓不姓程有什么关系?她无论姓什么,终究是要嫁人的。”

“那也不能找一个山东棒子!”

程乃贵摆着手,“我说元慧——”表示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姗姗妈尽管心里不甘,还得去做饭,起码的礼节得有,这一点倒和山东的礼数相近。

姗姗夹起一棒子菜,瞅着她妈,说:“‘一天不见Q,吃菜就犯愁。’知不知道这句顺口溜,咱现在吃的菜都是山东人运来的,还对人家持有偏见,不是又吃肉又骂娘嘛。”姗姗妈狠狠地瞪了一眼姗姗。“别没大没小。”

“市长大人都亲自接见天旭,称他是‘餐桌功臣’,你妈妈却不待见,可见你妈妈比市长还牛。”程乃贵打趣道。

穆天旭听了,只憨憨地笑笑。

“好了,我吃饱了,你们吃吧。穆天旭,这些菜都是你运来的,很辛苦,你多吃一点。”姗姗妈撂下碗筷,怏怏离去。

从此以后,天旭的生意忙碌起来,很少到程家去,姗姗妈就是想见也难见到他了。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放心了,还是隔三差五地去找姗姗,在她耳边哆啰啰哆啰啰地没完没了。姗姗不胜其烦,一生气,跑到苏州,躲得远远地,开了一间画室,取名沧浪,躲了起来。

程姗姗的沧浪画室并不大,但布置得十分雅致,不出门的时候,她喜欢坐在她的画室里,隔着一扇窗户与街道相望。因为相望,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小女孩约莫八九岁,衣衫褴褛,大概是一个流浪儿。她不由自主地走出画室,试图靠近她。女孩似乎很警惕,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撒腿朝远处跑去。

第二天,她透过窗户,又看到那个小女孩。这一次她没去接近她,而是拿起桌子上未吃的一个菜包子,用纸包好,走到离女孩十几步远的地方,轻轻地把那个包子搁在一棵大树跟前,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她一离开,那个小女孩就飞快地冲过去,拣起树跟前的菜包子往嘴里塞。她想她一定是太饿了,一个菜包子几口就进了肚子。

第三天,小女孩又来了,在她的画室外转来转去。她取出一瓶饮料,从窗户递出去,小女孩犹豫着,伸手接过饮料,眼神里充满了胆怯、羞涩与惊异。

于是,她从画室里走出来,牵住小女孩的手。小女孩的手脏兮兮地,一定好多天没洗了。

“来,阿姨给你洗洗手吧。”

小女孩顺从地跟着程姗姗来到画室里边。她捋开她的袖子,仔细地给她洗手,一直洗到双手看上去又白又嫩。

“漂亮吗?”

女孩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珠。不过,我妈妈还给我取了另一个名字。”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黄手绢。“上边有我的另一个名字。”

“另一个名字?”

姗姗接过那个皱巴巴的手绢,上面果然有两个模糊的字迹,辨别了许久,才认出“圣琪”两个字。

她意识到小女孩的家庭一定有问题。问:“你妈妈呢?”

“妈妈有病死了。”

姗姗的心里一紧,又问:“你爸爸呢?”

“我爸爸总喝醉酒,醉了就打我,我就跑出来了。”

程姗姗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往后跟着阿姨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

于是,她领着这个叫做圣琪的小女孩,到了商场,给她买了一套漂亮的裙子换上,这个丑小鸭立刻变成了金凤凰。外出写生作画的时候,她也带着她,一刻不分开。

她们沿着运河而上,来到浒墅关,在河岸边寻到一位运河人家的精典素材,老姚,一位六十岁的花白胡子的老人。尽管瘦弱,但精神矍铄。这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苏州人,生在运河,长在运河,身上浸润着运河里的水纹,脸上镌刻着运河上的风霜。

老姚撑船几十年了,当年的同伴如今已经换了机动船,老姚仍然撑着他的小艇,优哉游哉。程姗姗花了三天的时间和老姚一起,同吃同船,力图挖掘出运河人的精神内涵。

老姚对程姗姗说,你还可以画画别的,比如说我认识的一个山东汉子,他叫王三告,自己一边做生意,一边还担当起照顾同乡子弟的责任,这样的人,不是更好的题材吗。程姗姗听了,当即让老姚带上,去找王三告。

离开运河河道,转到大道上。远远地,程姗姗就看见两个穿着城管制服的人,将一个小商贩堵在一条巷子口。那小商贩突然掉转三轮车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后边还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小商贩跑到巷子的另一头,谁知,另一头早有两个城管队员在那里守着,将他逮个正着。

“那不就是王三告嘛。”老姚用手指着。

程姗姗和老姚赶到三告和城管队员的身边。

“你们怎么能截他的车子呢?”

两名城管队员瞅了瞅程姗姗,说:“他占道经营。”

“一条小胡同也是道?”

两名城管队员把眼一瞪:“小胡同不是道,你飞过来的。”

城管队员们三下五除二,把王三告车上装的半车西瓜卸下来,把三轮车拖走了。老姚跟在后边,远远地指着他们:“土匪,你们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王三告把那些西瓜堆在一起,蹲在地上,愁眉苦脸,他身边的小男孩手里提着一个大西瓜,努力地往西瓜堆顶端放着。程姗姗没和三告打招呼,支起画架就画了起来,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画了两幅画。

最后把一幅题名《卖瓜》的画作,拿给三告看,问他有什么意见。王三告笑了笑,表示没什么意见。程姗姗又把另一幅画送给了三告作纪念。

末了,程姗姗看见小男孩和圣琪熟络起来,一起在巷子里追逐嘻闹,亲密得像一对兄妹,突然觉得这个小男孩好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便问道,“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圣翕。”

“圣翕?”

程姗姗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四年前的场景……

“俺娘是来找俺爹的。”“你爹是谁?”“俺爹叫穆天旭,是个山东大汉。”“你爹为啥离开你们?”“俺娘说俺爹出门啦。”“啥是出门?”“连出门都不知道,出门就是挣大钱去了。”

……

他就是圣翕,小六从山东带到江南的那个小男孩,天旭告诉她丢失的那个男孩。一时间,程姗姗的心口不由地咚咚直跳,为自己的这一奇遇惊讶不已。

回到沧浪画室,姗姗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天旭,要不要告诉他。最后,她狡黠地想,如果现在就告诉他,他的儿子圣翕就在苏州,在他的一个老乡手里,他一定得告诉小六,和小六一起把孩子找回来。那样,他们的关系就会因此而缓和,甚至重归于好。

就在姗姗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找上门来,张口就要玉珠。那人三十上下,自称女孩的爸爸。

姗姗追问:“你是她爸爸,为何还打她骂她?”

那人不耐烦,“我管教我女儿,关你屁事。”

姗姗较上了劲,说:“这事我管定了。”

“谁啊你?听口音上海来的吧?告诉你,这是苏州。在苏州还没有我长毛子怕的人。”

长毛子?看上去头发不长啊。姗姗似乎听天旭说过,他就是因为和苏州的长毛贼打架进的监狱,这个长毛子是不是就是那个长毛贼啊。

姗姗说:“行吧,孩子我可以交给你,但你得保证不再打骂她,多可怜啊还这么小。”

“行行行,我答应你。”男人极不耐烦地胡乱点着头。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自称长毛子的男人领着玉儿,拐过一个巷口,走得不见了踪影。程姗姗心里想,多壮实的一个男人,竟然没了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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