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萍萍在镇医院里当护士,遇见一个苏北小媳妇,抱着一个小女孩来扎针,吵着闹着非要插队。崔萍萍不让,她就吼:“孩子们在教室里乱哄哄地闹,校长把我的课都停了,你就通融通融吧。”
“你是老师?”
“呃!”
“人民教师也得守规矩。”
“不是说了嘛,学生都放了羊了。”
“你男人呢?他咋不来给孩子扎针?”
“死了!”
“死了?”
小媳妇叫苏美琴,她的丈夫王三告,是镇上酒厂的合同制工人。苏美琴幼师毕业,嫁到坦上崮镇,找了一份民办教师的差使,按说也算幸福美满了。可是苏美琴总是抱怨男人不够帅,民办教师地位低,公婆对自己漠不关心。总之,事事不如意,处处有怨愤。苏美琴的婆婆因为她不知足而心生不满,时不时地言语摩擦,又因为生了个女孩,重男轻女的婆婆更是不满,婆媳关系日渐恶化,直至不能调和。
王三告是个老实人,一边是他的妻子,一边是他的亲娘,一边是水,一边是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两头都想讨好,结果两头都为不下好人。
崔萍萍一边给女孩扎针,一边说:“帮你介绍一个吧,一个人带孩子,多不容易。”
“好啊!”
“这个男人老家也是苏北的,就在镇子南头的修理铺,叫冯大伟。”
苏美琴果然抱着孩子找到修理铺,见到大伟,说:“听说你光杆司令一个,有人给咱保了大媒。”
崔萍萍其实不是找男人,只是会会老乡。她对崔萍萍说男人死了是气话。大伟一听是苏北来的,好吃好喝地招待,两个老乡很快熟络起来。
苏美琴又去医院给孩子扎针,对崔萍萍说:“大伟人真好。”
自此,苏美琴经常去修理铺。每一次去修理铺,她都在想,自己只不过来聊聊天说说话解解闷,没有二心,更没想不和三告过了。可是冯大伟不这样想,不管保媒的那个人是谁,他都认准了苏美琴。时间一长,苏美琴架不住大伟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势,半推半就齐了活。大伟把她从头摸到脚,从前胸亲到后背,滴水不漏,情话绵绵。最终,苏美琴受用无穷,冯大伟快活解馋。每次完活,穿衣服的时候,大伟总是不放心地问:“你这样出来,你那山东婆婆不介意?”“瞧你屌烧的样,只许山东人逞能,不许苏北人找乐子,呆痴!”
山东人有一句俗话:墙摸嘞百把,没有不透风的。苏美琴和冯大伟的苟且之事,还是被王三告知道了。有人告诉他:“你女人在外边给你戴绿帽子了。”
王三告怀里揣着一把刀,找上门来,吓了大伟一跳。
“苏美琴没说他有男人——”冯大伟语无伦次。
“放你娘的狗臭屁!”
老实人一旦发起飙,犟得像一头水牛,任谁都拉不回来。
大伟把手里的家伙什儿一撂,撒丫子跑了。苏美琴眼看着事情败露了,心里也没了着落,撂下孩子,去追大伟。三告见状,又揣着刀子去追自己的老婆。
天旭知道了,从南乡赶回来收拾残局。他抱起苏美琴的孩子找到崔萍萍,质问道:“你把一个有夫之妇介绍给大伟,安的什么心?”
崔萍萍理屈,却也不示弱,“你把一个强奸犯留在坦上崮镇,安的什么心?”萍萍看见天旭,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要是没有他那一砖头,她的事也不会败露,沈飞扬也不会调走。
天旭又去找小五,小五说:“跑了正好,省得再出警了。”
“哼!”天旭不想和他再费口舌,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苏美琴的孩子送回去。谁知当他把孩子抱到王家,苏美琴的婆婆摇头摆尾,坚决不收。
“她是你的亲孙女呀!”天旭对她讲。
婆婆指着穆天旭,说:“你什么时候把大伟找回来,什么时候把孩子送来。我要当面问问清楚,这孩子道底是我们王家的,还是他们冯家的。”
王三告听不下去了,喊道:“娘——”
“住嘴,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连媳妇都管不住。”
王三告只得撇到一边去。
天旭不能把大伟交出来,只好把苏美琴的孩子抱回来。
怎么办呢,苏美琴现在找不到了。他决定去一趟苏北,把孩子交给外婆。说不定苏美琴就在她娘家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发动起汽车,往苏北赶去。好在苏美琴的娘家离坦上崮镇不远,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天旭打听到苏美琴的娘家门口,把孩子抱进去,说明来意。苏美琴的娘一听,示意天旭赶紧带上她们走。“三告他娘现在一定在路上了,她能饶得了我们娘俩,你好人做到底,赶紧带我们到亲戚家躲躲吧。”
无奈,天旭又带着苏美琴的娘和孩子去了她说的一个亲戚家。
末了,天旭问:“苏美琴呢,怎么不见她的身影。”
“那个死妮子疙瘩只顾自己快活,哪还想着她娘是死是活!”
当天下午,穆天旭回到坦上崮镇,以为这件事已经办妥当了。大伟回到修理铺,天旭问他:“你没和苏美琴在一起?”大伟摇摇头。“跑散了,压根没见着她。”“你呀,怎能和一个有夫之妇——”大伟苦着脸,“她说她男人没了……”
苏美琴再没露面,似乎风平浪静,事情过去了。不曾想一个月后,三告却到坦上崮镇派出所报了案,告穆天旭伙同苏美琴娘拐卖了他的女儿。原来,苏美琴娘听闺女说不想跟三告过了,又找了个大伟,心里想美琴不想跟姓王的过了留下姓王的孩子有什么用,慌称躲避三告他娘来闹事,让天旭带着她到一个亲戚家,孩子给亲戚抱养了,苏美琴娘收了两千块钱。
坦上崮镇派出所接到报案,十分重视,立刻传讯穆天旭。小五想,收拾穆天旭的机会终于来了。“不是小五不讲情义,是你穆天旭做了违法乱纪的事,谁也救不了你。”
小六十万火急找到穆天旭,让他赶快离开坦上崮镇,天旭不肯。“凭什么我离开,孩子又不是我卖的。”
“现在不是理论的时候,你现在说得清楚,到了派出所,能说得清楚吗?”
天旭看看小六,“你哥要逮我,你还给我通风报信?”
“给你通风报信不代表原谅了你,还是那句话,咱们之间已经完了,各走各的路吧。”
天旭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坦上崮镇,结果被小五抓了个正着。
天旭娘拽着小五的胳膊喊:“小五——小五啊,你们不是拜把子的兄弟吗?”
“婶子,你松开。婶子,这是两码事。”
“咋两码事?”
天旭还是因为涉嫌拐卖儿童罪被羁押起来。
天旭娘踮起脚尖,去找小六。她就是再恨小旭子,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小旭子被你哥抓起来了,该咋办啊,你不为小旭子也为圣翕想想。”
小六脸一沉:“娘,圣翕已经丢了。”
“丢了,总有找回来的一天啊。”
小六找到小五,一蹦三尺高,又哭又闹。小五气愤地指着小六:“这会儿他是你男人了,你被他害得还不够惨吗还替他说话?”
“那又怎样,也不能把他关押起来吧,他怎能拐卖儿童呢。”
闹了一个星期,小五屈服了,谁让他就这么一个妹妹呢。
小六想了一晚上,想了一招,叫她哥提审天旭,去苏美琴的那个亲戚家,查访被拐卖的女孩。到了村庄,天旭在前边带路,穿街过巷,甩开他们,一头钻进旮旯里,在一片草棵子底下躲了一天。天擦黑,才偷偷地跑回镇上,找到小六。
小六一见到天旭,大吃一惊,“你出来了!”
“吁——”天旭一把捂住小六的嘴,把小六闷得差一点儿背过气去。“你哥还算是个人,把我给放了。等哪一天他犯到我手上,我会还他这个人情。”
“哎呀,你说的什么话!”小六推开天旭,“还不赶紧躲一躲。”
“我舍不得离开你。”
“俺娘俺哥,都不待见你,就算俺喜欢也白喜欢,㗗说你——”
天旭无计可施,收拾了行装,去上海避避风头。
天旭娘和小六望着天旭钻进驾驶室,发动起车子,一溜烟不见了,心里头一阵发酸,双双蹲到地上,哇地失声痛哭起来。哎!天下的女人啊,都是为了男人而落泪。
过了许久,天旭娘弯腰把小六拉起来。“不哭了,闺女,不哭了,出来了咱就喜得上。”
小五带着一帮子民警,大张旗鼓地围着坦上崮镇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见天旭,最后不了了之。
正当坦上崮镇在苏少康的带领下热火朝天地大搞蔬菜批发市场建设的时候,天旭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上海。这次回来和平时运菜到南乡有着本质的之别。平时运菜到南乡是一趟一趟地做买卖,这次回到上海是躲难,啥时候再回山东老家还在两可之间。
两年之后的上海经济活跃了许多,镇宁路上又多了几个崭新的店铺。中国的改革开放十年时间过去了,听说广州深圳那边到处都是厂子,人都往那儿涌呢。两年前姗姗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不让他离开上海,怎奈他一心想着小六,他的小俊嫚儿。他走了很远了,她仍然在后边追着,冲着他喊:“假如你还回来,还记得冷风吹干我脸颊的泪痕,证明我们还爱,能爱,一定得爱。”那一刻天旭在想,上海再好,也是外乡,既然要走了,咋能再回来。然而世事难料,两年时间过去了,他竟然又回到了上海。
天旭在整条街道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两边的围墙和树木也在发生着变化,随处可见鲜亮的景色,不远处的一棵槐树树洞上还涂上了漂亮的图案:潺潺的流水自林间流淌出来,在山石间隙蜿蜒前行,两侧的草地开满了野花,一只大白兔伸长脖子,盯着一棵刚从泥土里拔出来的胡萝卜,似乎流着口水……嗬,这画案,真有点意思!再往远处看,另一棵两米高的老槐树旁,一个女孩将一半脱去树皮的树干擦得干干净净。一只画笔,一袋颜料,整齐地摆放在地上。原本丑陋的脱皮树洞,在女孩的画笔下变得美丽起来,充满了灵气,给这座城市增添了新鲜亮色。女孩只顾调色作画,以致于天旭走到她的身旁,她都没注意到。
令天旭惊讶的是,作画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程姗姗。此刻,他不知道应该跟她打一声招呼呢,还是悄悄地离去。
当程姗姗终于把画作完成,伸一伸有些发麻的手臂,一下子打探到近在咫尺的天旭,回头一看,顿时又惊又喜,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抱住天旭的脖子,又是哭,又是笑,眼泪流得稀里哗啦。
天旭任由姗姗跳过哭过笑过,然后就沉默了。姗姗两只胳膊并拢,垂下去,头微微地抬起,望着他。他能感觉到她的眸光里燃烧的炽热的火焰。天旭摇了摇头,伸出手臂,搂住她的双肩。这是他和她自认识以来,最亲密的接触。他能听到她的喘息,和一颗呯然跳动的心脏。
他们一起来到她的画室。这是一处宽敞的二进式庭院,花影叠翠,方正有形。
姗姗知道山东男人的胃口,做了一顿好吃喝招待他。
吃过饭,姗姗告诉天旭,在上海,还有一个响亮的山东人的名字,沈飞扬,是做包装材料生意的。他有好多包装产品的图案,都是她给设计的。穆天旭一听沈飞扬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冤家真的路窄,这个沈飞扬会不会就是那个音乐老师?
“你说的这个老乡,我能见一见吗?”
“当然可以。”
果然不出天旭所料,在沈飞扬的包装厂里,天旭见到了他,真的是那个音乐老师沈飞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哑然失笑。
旧话无需重提。
姗姗并不知道他们曾经的交锋,只觉得两个山东男人够直接够爽快。其实山东人之间的交往,无需一个上海女人撮合。山东人是合并同类项的高手,无论家在何处,只要一听乡音,三杯酒下肚,就成了铁打的哥们。
沈飞扬还是那么瘦,酒量却不输给天旭。
沈飞扬说,那次事件后,校方就将他调走了,离开了坦上崮镇,调往西泇河镇,从此他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每天两节音乐课,剩下的时间窝在自己的宿舍里,以书打发清苦的日子。有时候也拿起笔写一写歌词,谱一谱曲调,排遗心中的愁闷。现在细数起来,那段时间还真搞出了不少东西,有的还在报刊上发表了。
这就不得了了,沈飞扬果然是值得褒扬的人才。教委给沈飞扬评了职称,还增加了工资。沈飞扬哭笑不得。在旁人看来,可谓春风得意,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倒霉蛋的时来运转。就在这时候,沈飞扬突然提出了辞呈,把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为什么?为什么辞职?大家不解,纷纷向沈飞扬投去疑惑的目光。实际上沈飞扬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愿望,离开西泇河镇,离开山东。
教委领导摇头晃脑,失望地看着沈飞扬提着一个帆布书包离开了西泇河镇中心中学。
沈飞扬辞职后没回家,更不敢向家里透露辞掉音乐教师的消息,他怕他的举动把父母吓坏了。两位老人供他吃供他喝,供他把书念完,图的就是现在这个金饭碗,如果他们知道这个不孝之子把金饭碗给摔碎了,心里得有多痛啊。
沈飞扬提着帆布书包回到坦上崮镇,在坦上崮镇中学的围墙外边转了一大圈,曾经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块砖都是那么熟悉。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过去,成为了回忆。坦上崮下,西泇河畔,崔萍萍的背影已不复存在。沈飞扬在坦上崮镇晃悠了一整天,他的目光把它们一一抚摩一遍,然后打了一张车票,来到上海。
初到上海,他在码头上卸货,在剧场里干杂活。尔后,怀抱吉他去街头唱歌,录了自己的第一张磁带……
沈飞扬一口气讲了许多。最后,他带着他参观了他的包装材料生产车间。
“兄弟,怎么样,来我这里吧,帮我送送货,有的赚。”天旭点着头,当天把卡车开进了沈飞扬的生产车间。
白天,天旭在沈飞扬的车间拉货,晚上,就住在姗姗的画室。
天旭住一间侧边的耳房,姗姗住二进的正室,跟画室紧挨着。睡不着的时候,姗姗就走近耳房,隔着门窗问:“天旭,我和她比,谁更好?”
天旭知道姗姗说的她是谁。
“你还没问我为啥回上海唻。”
“我不问,你也不用告诉我。”
天旭摇摇头,“这两年,我没和她在一起。”
“哦。”
“我把圣翕弄丢了,她恨透了我,我们完了。”
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不幸,程姗姗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男人和女人,爱得泪飞雨洒,难舍难分,彼此像磁铁一样吸引在一起,是不是也是你们说的合并同类项?”
“算是吧。”
姗姗思忖了一番,“沈飞扬说,他——”
“他看上去瘦弱无力,可他是条汉子,一个人只身来到上海,眨眼功夫就混得有模有样。”天旭接过话茬,说道。
“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鸡蛋从外边打破是食物,从里边打破是生命。人生也是如此,从外边打破是压力,从里边打破是成长。”
“不跟你说了。”姗姗一甩袖子走了。
天旭觉得,两年时间过去了,就算她遇到一段新的感情,也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