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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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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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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三章 风之遇

谁见过风呢 我和你也没见过 但当树叶颤动 就知风吹过。

     (宫骑骏:《起风了》)

      一大清早,州衙孔目官杨元卿,州吏黄汾、黄献珪领着巡边归来的两位进士石鉴和吴舜举前往州衙禀报巡边情况。石鉴巡的方向是横山寨一线,吴舜举巡太平寨、罗徊峒一线。

晨光微露,一行人走在通往州衙的街道上,这条街两边店铺高耸,很是狭窄。最前头是一名军士打着散发着微弱光亮的灯笼走着,杨元卿目不斜视,脚下的公府步迈得有板有眼,表情严肃,两个腮帮子鼓鼓的,颇有忠于王事的气度。

走着走着,天快大亮了,灯笼的光已显得微不足道。一行人走过的店铺形形色色,邕州真不愧是数十溪州的统辖首邑,有左右两江之利,大理国、交趾国,甚至从岭南第一大城广州过来的从海外来的物资都在这里集散。

路过的尚未开门的店铺不时以鼻能闻到生姜、八角、干辣椒等辛辣之物的堆放,还有马掌铁匠等作坊的皮革铁锈的刺激气味。快走到州衙那条街道时,开始出现值哨人员。一行人迎头碰上早更巡逻的一班军士。

“此是州衙重地,何人到此?”

“知州大人早衙召见。”

“走吧!”

一行人走到州衙门口,只见一队队驿卒正纷纷上马,出发前往州属各地送信。搬上信袋绑在马背上,忙乎完毕,驿卒们背插旗牌,分头向各个方向冲进黎明的天光之中。

孔目官杨元卿把几个人带到州衙偏门,两个值哨的军士认得杨元卿和黄汾、黄献珪,为他们打开了偏门。

一行人小心走着,在凌晨寂静中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脆,穿过几个院落,每经过一道门,都有值哨的军士挤着仍然睡意朦胧的眼睛用手转动着钥匙,为他们打开沉重的或大或小的门。

终于来到一个等待接见的暖阁,门里的侍者躬身。

“知州大人还没起来。”

“我们等等吧。”

一行人纷纷脱掉鞋子,坐在铺在毯子上的座墩上。

“两位太学请候此,我等去去就来。”

杨元卿说罢,和黄汾、黄献珪走出暖阁。石鉴和吴舜举互相打量对方。两人是不同科的进士,未获授官。

按规矩,先在官府中做事,然后根据表现由官府向朝廷推荐,才可录用为官。此时,两人都大眼瞪小眼,尽力表现出自己的不凡,大有立功当下,舍我其谁的架势。

知州大人陈珙在后院卧房刚起。他披上长衣,光脚穿上木制的便鞋,走出卧房外。透过窗外,仍是一片绿意。刚过冬季的岭南之地的野花迎着春意,都仿佛有了力气,茎杆开始强劲起来。

知州大人不禁吟出正风传一时的江南西路著名文人李直讲的新诗:

一树摧残几片存,栏边为汝最伤神。

休翻雨滴寒鸣夜,曾抱花枝暖过春。

与影有情唯日月,遇红无礼是泥尘。

上阳宫女多诗思,莫寄人间取次人。

吟毕,早有仆役过来。一人端着银制盆子,一人捧着鸟首长颈陶罐,一人奉巾,三人在水槽边伺候知州大人洗漱。洗毕,知州大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又进来一名仆役给他穿上袜子,套上官靴。

孔目官杨元卿,州吏黄汾、黄献珪不知什么时候已到跟前,轮流禀报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夜倒春寒过去了,天气转暖……”

“代大人巡边的两位太学回来了,在暖阁等候大人召见……”

“州狱中的人犯不安,昨夜哗动……”

“从特磨道又过来一支商队,贩来良马五十匹。他们是从大理国都出发的,在路上走了快三个月,病死了几匹,遇到强盗,死了一个人。”

“最近在这条道上强盗越来越猖狂了,商队屡屡遇劫,自黄达这一大股巨匪之后,又出现了好几股,听说有的还是邕州的无赖少年入的伙……”

“看来不狠狠杀一批震慑一下是不行了!”

知州大人说,“不过,最让本知州不放心的是,我们虽然封锁了所有通往广源州南天国的道路,断绝了和他们的所有民间贸易,仍有不少人扛着山货和金砂翻山越岭混入城中。这些人中有不少是奸细。本知州于皇佑二年钤辖本部调任邕州,就是奉朝廷之命防着蛮人。当时,本知州上奏朝廷置罗徊军寨,以扼广源蛮入我大宋境内,到今日算是大有成效了!”

“大人英明!”

知州大人穿戴完毕,起身沿着平时行走的路径走去,经过几个回廊,登上一个木梯攀上高塔。这是他每天早晨必做的一件事。他认为,邕州是大宋极边,蛮汉杂处,每一天的开始,必对全城进行登高望气,如感觉哪个方向有异象异动,即行弹压。

前头是两名仆役引路,后边跟着一溜随从,知州大人登上高塔望向全城。只见全城轻雾缭绕,千家万户的市井街巷似刚刚苏醒,慵懒地动起来,这一大片的街巷鳞次栉比,真不愧有岭南大城的恢弘气象。

高塔之侧有平台栏杆,知州大人扶栏而立,近处平屋檐瓦,远处如黛群山,大河从城边流过。州府衙门的建筑是全城最雄伟的,威风八面,四周环以高墙,墙上几十步就设一个瞭望塔,戍卫的军士执长矛峻立。偶见手按腰刀的军官走动巡哨。

知州大人很满意州府衙门的威严。只有这样,才能让蛮夷之地如蚁似尘的万千土民们心生畏惧。

知州大人挺胸呼了几口大气,凝神望着,大城正在加快醒来,远远近近百姓的街巷房屋开始升起炊烟,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似河中的流沙一样。

不知不觉中,他的目光望向州狱高塔。虽没有州府衙门的塔高,但在城中显得也很突兀。突然,从州狱高塔下面半地下室的牢里传出声声咒骂,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直冲耳膜,知州大人脸色难看起来。

“土民百姓们听着,官府是吃人的虎狼,知州是蛇蝎心肠,邕州的地皮被刮了三尺,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还不如投黄达大哥入伙。我也快活过了,死在我刀下的豪强不计其数。土民百姓们,再不济还可以投南天国……”

“这是谁?怎么没人封住他的嘴?”

一直盯着知州大人脸色的杨元卿急忙趋前,低着头解释:

“此人是特磨道巨匪黄达手下悍目,广源州蛮人,跑到特磨道入伙的。此人不怕披枷带锁,不怕黑土牢,一有力气,就白天黑夜不停咒骂。昨夜大狱骚动,据说是黄达派人贿赂了狱卒送信给他引起的。据报,昨夜城外确实出现了一股来历不明的人,很可能就是试图劫狱救这个人的。”

知州大人突然怒容满面,厉声高叫起来:

“你们这些糊涂虫!传我钤辖将令,让行刑队准备,今天要杀一批,这些人都不能留……别让特磨道的巨匪闯入城中把他救走。看来,特磨道的商道也要关闭!”

知州大人走下高塔,步入几个回廊,走进了接待暖阁。暖阁里四壁挂着丹青图画,石鉴和吴舜举两位进士正在欣赏,看到知州大人进来,连忙躬身行礼。知州大人径自坐在中央大椅上,将两只脚靠在椅子下面的暖炉旁。

“诸位,都近前过来吧!”

众人纷纷过去,石鉴和吴舜举趋前。

“诸位评评,”

知州大人摆着手说,“诸位可评评,本知州替皇上官家捍边,殚精竭虑,可有疏忽?诸位再说说,溪峒蛮人粗野,与鸟兽何异,蛮峒蛮州,有哪一个是好管的?让他们永远不生事,永远不对朝廷有二心,本知州该如何办?”

几位属吏轮番用着极尽颂扬之词竭力论证知州大人处理边事每一个细微之处的英明,足以使蛮人畏威怀德。知州大人永远正确,他的每句话和每个指示都代表汴京城里的官家,都是神圣的……

接待暖阁四壁挂着厚毯,显然是商量机密事情的处所。只有一隙晨光自天窗泻下,十分昏暗。一名公人站在知州大人背后,另一位是州衙膳食总管,他用表情或手势指挥着几个伺候知州大人早膳的仆役。

仆役们搬来一张矮八仙桌,放在知州大人面前,一人铺上绣有锦鸡纹饰的台布,有专门递菜的仆役从司厨那里传送着用银盘盛放的饭菜放在桌子上。还有两名仆役一名端着热茶,另一名端着蜂蜜站在左右。

知州大人一边听着属吏说着应和奉承的话,一边吃着肉粥,就着小菜,喝着蜂蜜和茶,脚上的暖炉十分温暖。听完这些好听的话,知州大人朝名义上代他巡边的两个进士示意了一下。

石鉴和吴舜举互看对方一眼,还是石鉴嘴快,抢先汇报:

“奉大人钤辖将令,横山寨一线州兵及邕管各峒兵严防死守,不让广源蛮趁隙,现在就连一只飞鸟也飞不过来了!”

石鉴一句话刚说完,吴舜举不甘落后,硬插进来:

“大人两年前从知桂州调任知邕州,第一件筹边大事就是置罗徊军寨,可谓远见卓识!对于南天国广源蛮,我军寨兵丁凭险扼守,万无一失。不过,据报,说是从交趾国境内闯入特磨道,又蹿入邕州境的一伙交趾大盗,掠得无数财物,就奔着罗徊寨方向去了,意图溃我边防回交趾……”

“啪”地一下,知州大人重重放下了茶碗。两名仆役忙去扶碗,茶水溅到桌子上。

“决不能让这伙盗匪就这样回去了!”

“这,会不会引起交趾国干涉呢?”

石鉴不无担心地说。

“如果让他们全身而退,我这个知邕州和广南西路钤辖的颜面何在?”

属吏们一时无语。知州大人也不再说话,慢条丝理地吃着仆役剥来的鸡蛋,一碗接一碗地喝着热茶和蜂蜜,全身热了起来。看来是吃饱了,旁边的仆役急把暖垫塞到大人身后,又在他的脑后放入枕头,知州大人闭起眼来,竟然又睡了。

杨元卿朝众人挥挥手,带着他们离开了。知州大人跟前桌子上的吃食等都被搬走了。只剩下一名仆役纹丝不动地躬身守在门口,照看着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地代大宋天朝的赵官家控御边疆万千土民的知州大人。

邕州统辖几十个小州的溪峒蛮民,对蛮民的治理历朝历代以弹压为主,各小州稍有不服从的异动,从邕州城里就会隆隆开出手持刀矛的队队士兵。

在这座大宋南疆大城的中心,有一个与州衙相距不过几百步的杀人法场。法场西侧一座高高的镇塔下面的半地下室里,关押着无数将登鬼箓的犯人。在人们的印象中,几乎没有什么人被抓了进去还能活着出来。

在这个镇塔下开着一长溜半个低矮的门户。门上挂着一把把重锁。一个看守老军,头发花白,腰弓背驼,佝偻着坐在塔脚边石坎上的一个木头墩子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抓着痒。一把套着破旧刀鞘的腰刀就放在他的脚边。

老军坐地跟前铺着一块脏污不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布子,布上放着犯人家属送来的各种吃食和胡乱堆放的铜钱、碎银子等。只要有人送钱送物,老军都会让来人走到塔下门前那几个黑洞洞的圆孔和犯人说上几句话。

这几个圆孔上方安着铁栏,是让处于半地下室的犯人们透气的。没有人走过的时候,这些圆孔里也会有微弱的声音。只要一有人走过,圆孔里就会有喊声发出,甚至会恐怖地伸出几只瘦如鸡爪的手臂在空气中乱抓。

此时,从远处走来两个挑柴的一老一小,东张西望,他们走到老军跟前,扔下一串铜钱。老军眼开一缝,又耷拉下去,兀自晒着太阳。两人把挑担放下,老的走到圆孔近前叫着:

“特磨道抓进来的,特磨道抓进来的……”

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圆孔里多出了几只瘆人的手臂胡乱挥舞。法场周边的闲汉们也围过来看热闹。

“给点吃的吧,我饿得不行了……”

“请布施一件旧衣吧,下面又潮又冷,我活不了多久了,会把你的大恩大德带话到阎王那里,让阎王老爷给你这样的好心人延寿!”

“你这疯牛,撞什么撞啊,撞丧啊!”

一个尖锐的似乎要刺破人的耳朵的声音伴着一只脏污的手伸出圆孔乱抓,把老军也惊得睁开本来半闭的双眼:

“特磨道抓来的那位头领,都快被打死了!把带给他的吃食给我吧,我会喂着他吃的。”

两位挑柴人听了这些话一时愣怔着,突然从旁边的街巷里哗哗哗整齐地走来一队持刀军士,轰地一下,围在圆孔面前的闲汉们像苍蝇一样散开了,跑不及的被挥舞的皮鞭和刀把砸到身上和头上,一边喊痛一边连滚带爬地跑开。

这时,牛角号在州衙护墙上呜呜响起,这意味着知州大人又要杀人了!法场周边街巷的人们纷纷聚拢过来,准备看热闹。

号手在护墙箭垛之间吹罢号角,墙上出现了一溜人影,知州大人带着一行属官出现在墙垣上,仆役们一一摆放座墩,给知州大人备好的是一把可以靠背的椅子。

通判王乾佑、权都监李肃、司户参军孔宗旦、指挥使武吉等均落座簇拥着知州大人。孔目官杨元卿,州吏黄汾、黄献珪和两名进士石鉴、吴舜举,还有一众节度推官、观察推官等和众军士、仆役等侍立。

司户参军孔宗旦最近一段日子一直频频提醒知州大人提防广源州南天国的侬军会向邕州动兵,甚至为此专门几次递书分析缘由,可是知州大人不以为然,从不回应。

趁今天这个机会,孔宗旦要当着众官吏之面规劝一把。他想了想,从知州大人素来相信的望气之术入手。

“侬智高此人必反大宋,大人不可不察!属下管户籍赋税,常能听到民间的反映,蛮人们都说,南天国国主侬智高是天选之子,能抵御交趾杀掠,也能反大宋。近来,这种谣言越来越多,风高浪急,这个时候我们应严察细究己咎过失,安抚蛮民,不宜过多杀人!”

知州大人一脸不高兴,摆摆手:

“司户不必多言,本知州杀他一批,正是弹压蛮地气焰。这些个江湖大盗不灭,一旦与广源蛮连成一气,势必成为大患!”

知州大人听惯了阿谀奉承,司户参军孔宗旦屡屡指出问题,他很是反感,这个时候当着众官吏的面这样说话,更觉难忍,脸上一时变得十分难看。

孔宗旦仍不管不顾,想趁众官在场的机会表达他的想法,修正知州大人的治边措施。

“大人,近来邕州城屡屡有白气起庭中,江水横溢,这可是动劫之象!杀人要慎之又慎……”

知州大人不禁勃然大怒:

“司户太狂妄了吧!”

这话一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从没见过知州大人这样震怒,孔宗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是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而知州大人不屑一顾,举起了右手的红巾。号手吹起了第二遍牛角号,呜呜呜——声音愈发瘆人。

第二遍杀人号吹罢,从州衙面向法场的小门中走出了一队刽子手。前面走的是一头大象,骑在象背上的是行刑队长大狲,面相如凶猿,身材瘦长。

大狲是邕州百姓们给他起的外号,叫着叫着,就连知州大人都这样叫他,真名几乎没人知道。大狲是恶猴之意,人长得像猴,干的是狠事,大狲不仅不恼,反而有些自鸣得意。

大象的一左一右是两名象卫。骑在象背上的大狲极力装出威严的样子,但怎么看都像一只凶恶大猴。大象后面跟着一溜彪形大汉,簇拥着肩扛鬼头大刀的刀手。人人上身裸露,腰间系着红带,下身穿红裤子,排成一列像夺命鬼差跟着大象走向州狱门口。

外围的州兵一排一排列队而出,手持长矛肃立,把法场四周团团围住,同时驱赶着往前涌动的人群。

刽子手队伍的最后走出一个身高似塔的红脸大汉,他和众刽子手是一样的打扮,惟一不一样的,背上搭着一个大口袋,是用来装人头的。砍下的人头,照例要送到知州大人跟前核讫。

法场的中央是刑台,刑台下面是个约摸一个屋子宽的土坑,坑里铺着红土和细沙。此时,刑台上几根木柱拴着用铁链锁连的两名干活囚犯,衣不蔽体,面色灰暗如鬼,带着沉重脚镣,每走一步都哗哗地响着。两名囚犯正做着杀人前的准备工作——搬来三个竹编大筐,放到刑台土坑一侧。

看守狱门的老军面无表情,看到行刑队长大狲在两名象卫的帮助下从象背上跳下来,急忙迎起导引,大狲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个包着铁皮和坚固铁架子的牢门,他在前头走进去,身后跟着一众刽子手。

没过一会儿,州狱这些半地下室又臭又潮的牢房里传出大声的咒骂声和拳打脚踢的声音,和铁链子拖动的声音。刽子手们从牢里提出了二十个囚犯。每个囚犯都有一只脚系在同一条长长的铁链上。

囚犯们浑身污秽,衣裤破烂如缕,有的囚犯全身脓血淋漓,每走一步都打着哆嗦。他们知道走出牢房意味着什么,反倒有一种摆脱这生不如死的状态的轻松。

他们互相搀扶着,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眯缝着眼睛拼命感受着阳光,趔趄踉跄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沉重的牢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了,老军帮着大狲又把牢门一一挂上大锁,把里面剩下囚犯的咒骂声和发泄愤怒的声音也关在里面。

州兵们手持刀枪在法场外围肃立,严防有人劫法场。刽子手押着囚犯们走上刑台。有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囚犯东倒西歪走不稳,突然间摔倒了,把前后两个囚犯一把绊倒。

州兵们一拥而上,一阵凶狠的鞭打脚踢,把人重新推拉站起来。一行人就这样歪歪斜斜走上断头台,被按倒跪下,面向大坑。每个囚犯都有两名刽子手押在两旁,第一个要被杀的囚犯被一名刽子手抓住头发,主刀的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大刀,看向州衙护墙上。

只见知州大人再次举起右手红巾一挥,号手吹起最后一遍催魂号。号音刚落,刽子手的大刀就滑个弧线斜砍下去。趁着一腔血刚喷出,旁边的那个刽子手飞起一脚将囚犯的尸身踢向大坑。

那个抓头发的刽子手将砍下的人头提起来向围观的人群扬了扬,丢进大筐里。红脸大汉刽子手整理张开口袋,兜进这些血淋淋的人头。

州衙护墙上一众官吏观看着这个血腥场面,如泥塑一般,大气不喘,知州大人更是面无表情,惟有司户参军孔宗旦坐立不安。墙下法场咔咔嚓嚓,血光四溅,人群声声惊呼,如波浪般前俯后仰。

突然,孔宗旦惊跳起来,指着远处邕江方向,跺脚大喊:

“白气!白气!知州大人,不能再杀了!”

众官吏大惊,知州大人也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果然远处江面上突起一股白气,在透过云层的半明半暗的光线照射下直冲天空,样子十分可怖。知州大人表情惊骇,右手欲举,旁边的侍者忙递上白巾,

知州大人一把抓过,高举起来用力挥了挥。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动静的行刑队长大狲立即做出了停止行刑的手势。这时,主刀刽子手最后一声咔嚓,将第十九个囚犯的头砍下。

护墙上的知州大人对孔宗旦瞪了瞪眼睛,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身就走。众官吏也随之离开护墙。

停止行刑的主刀刽子手一边将刀擦向身上的红腰带,一边高声叫道:

“把老军叫来!”

押出来砍头的第二十个囚犯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孩子看着血淋淋的场面,几乎吓晕了。他像一只弱小的动物瞪大眼睛,失魂落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会不会马上有人揪住他的头发,然后咔嚓一声,和这些死尸一样成为冤鬼。

正恐惧中,行刑队长大狲一边帮着红脸大汉收拾人头,一边对着孩子说:

“快向汴京城里的皇帝老爷谢恩!按邕州的规矩犯人到了法场不是死就是活,不用回去了。知州大人代皇帝老爷赦免你这小崽子了!”

话刚落音,就有熊一般粗壮的刽子手按倒可怜的瘦小孩子,和跌跌撞撞赶来的老军一起动手,用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脚镣。

“站住!跑什么,这还有给赦免犯人的一双鞋!”

看着孩子跳起来挣脱了控制,刽子手喝道。但孩子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兽,一下子跳入围观的人群,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猫着腰从左缝右隙中挤钻出去,逃得无影无踪。

法场围观的人群都走光了。大坑中的死尸都被抬走,又铺了一层细沙,除了血腥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看守牢门的老军又眯缝着眼睛在塔下晒太阳,不时用如枯树枝一般的手抓着身上的癞皮。

破旧刀鞘的腰刀放在身边同样的位置。显然,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老军习以为常了,这些冤魂自有寻处,没人找老军的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从州衙护墙下走过来一个提着竹篮子的女孩。女孩像只怯怯的小兔子一样,走到老军面前,扔下几枚铜钱,然后用脸靠近圆孔,喊着:

“煦,煦!南巷子的煦!”

从圆孔里倏地又伸出几只鸡爪般的手,声音胡乱嚷起来。一个声音格外刺耳:

“你们家的煦什么也听不到了。早上押出去砍头的就有他。把吃的东西给我们吧。这小崽子在大牢里没少得到我们照应!”

小女孩瞬间石化了一般,愣怔了半晌,绝望朝圆孔大喊:

“煦,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还活着吗?你快说话呀!”

“吃的东西给了我们吧。煦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和他的列祖列宗吃上糯米肉粽了!”

小女孩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失魂落魄地把篮子里的饭团往从圆孔里伸出来的手里塞。

就在这时,早先挑担子的一老一小走到老军跟前,又扔下几个铜钱,老的生怕老军听不清,贴近老军的耳朵边,问道:

“请问军爷,为什么在这批被砍头的人中没有那个从特磨道抓来的头领?这次杀的人里没有他?还是他被赦免了?”

老军轻蔑地哧了一声,看在几枚铜钱的份上,沙哑着嗓子说:

“没日没夜叫骂谁能受得了,知州大人早就防着有人劫狱……”

“他还活着吗?”

“刽子手们到牢里提人的时候,就已经在牢里拧断了他的脖子。你们如果想替他收尸,今天夜里子时会有人把他的尸身拖到城南外的乱葬岗。到时你们要守在那里,动手快些,夜里的野狗们都在那里等着这样的美餐呢!”

煦像一只在山林里被猎人追杀的黄猄逃出人群,赤着脚一直跑到城边,直到没人看到他了才停下来。临街前面就是邕江,无声无息地向前奔流着。煦扶着街一侧的矮土墙,这才感到饥饿难忍。他看着浑身污秽的自己,不知不觉来到江边。

岸边有只小船胡乱靠着,渔夫在船上整理着什么,对突然出现的煦视若无物,是啊,谁会注意在这天地之间微不足道的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呢。正当初春水涨,河水浑浊,河面涌动着冬季泡到水里的干草、树枝。

“听说顺着这条江能流到很远很远的谁也不知道你是谁的地方,甚至能到大海。能够离开污浊、冷酷、没有一点温情的邕州,尽管这里是我的出生地。如果能离开,那该有多好。

“人世间,除了那个在父母的嘴里说过,几乎没有印象的哥哥外,再没有一个亲人了。故土留给我的只有伤心。可是,我全身是伤口,身上的衣服都成了烂布条,仅仅只能遮羞,有谁能可怜我,能让我上船远离这个不值得一丁点儿留恋的地方呢……”

煦刚有走向小船的样子,船的主人立马变了脸,显出憎恶的表情。煦只好像一只被人嫌弃的流浪狗一样离开,走到离小船远远的一处沙滩上,从这儿下水,清洗着身上的污垢和臭味,把破衣烂裤也洗了,晒在沙滩上。浑身光溜躺在地上的煦茫然地望着天空,一边想着:

“我现在就像一只流浪狗一样,每天要想着在哪儿趴着过一夜避风躲雨,可是能到哪里去呢。到哪里能找些活干呢,挣口粥的机会人人都会抢,从小除了跟着哥哥的老师学会几个字,没干过什么活……”

 肚子里饥饿难忍,煦开始套上半干的破衣。

“风说,哥哥的老师风烛残年,眼睛快看不见东西了,见到他,只会给他老人家添麻烦。只有每几天给我送几个饭团的风也许会可怜我,难道我作为一个男人,一无所有,带着全身流着脓血的伤口,以一个乞丐的身份去见她吗?”

煦站了起来,现在用江水把全身洗了一遍,全身不那么臭不可闻了。他赤着脚,一只裤管是断了一截的,露出瘦骨伶仃细得像根木棍的腿,不管怎么样,他打算走到有人的地方,捡些别人丢掉的剩食,能够活下去再说。

煦漫无目的走在热闹的街道上,眼睛不时扫过街角的杂物。长长的街道两旁都是店铺,人来人往,偶而还有挑担提物的商人和农人走过。卖货的店家就坐在门口的矮凳上,眼睛盯着行人的神色,揣摩着行人的心思,不失时机地吼上几嗓,叫卖货物。

货物有皮张、山货、大米、油料、调料……有的放置在货柜上,有的挂在打开的门中,有的摆放在店铺内的墙边显眼处。

头顶着刺眼的阳光,煦饿得两眼发昏。走到又一条更繁华的街上,街道上方支着棚布,遮住直射的阳光。摊位上摆放着用上等丝线绣成的靴子,还有马具、农具,最亮眼的是还有一堆堆衣料。

商家不时把这些从广州来的大船上贩来的衣料拿给逛街的夫人小姐看。街的尽头是一个粉铺,邕州粉是广南西路一大美食,酸笋和肉沫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

煦明知身无分文,但可怜的胃受到香气的吸引,不由自主地双脚往那里一点一点移动。粉铺掌柜在门前吆喝得起劲,店铺里的小厮身着短装,麻利地涮粉端粉,添加佐料,热气腾腾地往客人跟前送,整个粉铺笼罩在香气四溢的光芒之中,把整条街熏得晕晕乎乎。

粉铺掌柜是个肥胖老头,头圆肩圆,浑身像个西瓜。他故意把自己花白的胡子染上黄色,以突出在人群中的醒目地位,一边吆喝着,一边细心观察着走过路过的人们的表情。

突然,他的眼睛睁得铜铃大,看到衣衫破烂、饿得前心贴后心的煦摇摇晃晃地正往粉铺方向移动,于是他以惊人的速度跳到煦跟前。

“站住!乞丐来这里干什么!快滚吧你!”

“给点涮锅水也行,你行行好……”

“想用你全身流脓的伤口脏了我的铺子吗?快滚,再往前走,我的涮锅水就往你脸上泼了!”

煦满怀着委屈、绝望和遭受侮辱激起的愤怒和伤心,无助地扭身离开这个繁华的街道,继续茫然地东倒西歪地走着,走到一处几乎没人的街尾,在烈日曝晒下,又肚中无食,这让他几乎产生了幻觉。

正当他就要倒下的时候,突然发现墙根上蹲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行脚游医。游医手持摇铃,身边放置着药箱,旗子上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游医看着他,两人对视着,仿佛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小阿弟,刚才粉铺掌柜像驱赶一只无家的狗一样赶你的时候我就在你的身后,我听到了他说的那番话了!围观法场杀人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你。人在绝处逢生的时候,奇迹是不断发生的。决不会只发生一个奇迹。你看,你刚刚逃出鬼门关,现在又遇上了我这样的行脚游医,你的全身伤口我会给你治好。你就跟着我吧,以后你会明白更大的奇迹是重逢,是风和风的重逢!”

“你是真话吗,还是只想取笑我,取笑一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孩子。如果真的能收留我,我愿意听从你的任何吩咐,愿意随你走到天边!”

行脚游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发馊的饭团,递给煦,煦接过就狼吞虎咽起来。看着这个可怜至极的历经刀下惊魂的孩子,行脚游医满眼是泪,把嘴抿了又抿,继续说道:

“还有什么可以悲伤的呢,我走过大理国、交趾国和大宋的两广、荆湖的乡村大地,也曾经饿得想啃石头,也曾经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遇到过恶狼、老虎和野猪,一样的逢凶化吉,一样的完好无缺。

“你看,我的身上什么都不缺,一个伤口也没有。人在不该死的时候,就怎么样也死不掉。你已经见证了这句话,见证了这个奇迹。人世间不止只有邕州这片地方,你就跟着我吧。

“我们一起从这里用双脚去丈量大地,看看大地的苦难,不要舍不得离开你的出生地,如果它留给你的只有痛苦。我们要相信总有一个声音一个目标召唤着你……

“你现在已经和我不能分开了,我们的行脚生活从今天开始变成两个人一起走了,只要还剩下一碗稀饭,就一定有你的半碗,我们永远不离不弃。紧紧跟着我吧,像我身上的衣服一样,小阿弟!”

行脚游医说完,背上药箱,一手拿着小旗,一手拉着煦,离开这条街尾。猫一样瘦弱的煦吃了东西有了点力气,一步一晃地走在他的后面,走在老行脚人的影子里。

州衙后面小街上的大金铺生意兴隆。从门前进出的顾客衣着鲜亮体面,人人趾高气扬,不是显官大吏,就是当地富人,很多夫人小姐在佣人陪伴下来到这里挑挑捡捡金饰品。

门面也装饰得金碧辉煌。三五个小厮在门前伺候进铺出铺的顾客。

金铺后庭有一个深院,从广州请来的大厨正做一桌豪宴,专门在广源州、特磨道上贩金,大难不死伤愈归来的大金客黄师宓与众老友们置酒高会。宴饮的贵客中有邕州权都监、三班奉职李肃,指挥使武吉,武缘县令梅微之,支使苏从等官吏。

黄师宓本是广州进士,无心仕途,倒是贩起金来得心应手,做的都是大生意,出手阔绰交游广泛,上至州官大吏,下至街头贩客都有他的朋友,大金客黄进士之名在两广之地流传,名头十分响亮。

此次归来,黄进士为庆祝自己脱得大难,特意宴请几个衙门里的朋友。此刻,他正绘声绘色讲述途中见闻,引得众人喧笑。酒桌上热气腾腾,有本地佳肴杀猪菜、狗肉、鱼生之类蛮地风味,还有广州烤乳猪等大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欢声笑语正是起劲,一名小厮跟着上菜的侍者上来,贴近黄进士耳边说了什么。黄进士站起来,朝各位贵客拱拱手,说,去去就来。

金铺的前堂,站着一老一小,老的头上虽戴着读书人标志的破旧幞头,身上却是一副行脚游医的打扮,小的衣不蔽体。两人站在金光灿亮能照出人影的金铺前堂,显得十分寒酸,年纪小的猥琐惶恐,老的倒是不惧自身粗陋,颇有气度地顾盼有神。

前堂小厮的头儿急向黄进士解释:

“嗨,这俩要饭的。说什么也不听。给了几枚大钱也不走,非要见老爷!”

“搬把椅子让行脚的朋友坐下来!”

小厮一听愣了一下,急忙去搬椅子过来,让两位来客都坐下。同时也搬了一把大椅让黄进士坐下。

“我认出你了,尊敬的行脚朋友,说吧,你想和我要点什么东西?”

“听说你是位声名远扬、做大生意的大人物,你的商队在大理国、交趾国、南天国,还有大宋的两广畅通无阻,见过很多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世面,也一定有很多人一辈子也没领教过的见识,”

行脚游医说,“我是想来向你请教的。”

黄进士一路上见识了行脚游医的机智和幽默,此时微笑着答话:

“你说吧。我虽中过进士,现在却是金客,一介商人,学问早已荒废。要论对四书五经的看法和对人世间的大道理,也许只有博学的僧人和大学问家才能回答。”

“我之所以让你回答,是因为这些问题就发生在你身上,或者是你本人亲历。”

“哦,说说看。”

黄进士不禁好奇起来。

“如果你曾经有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他在长途旅行中和你共同忍受饥饿,经历风雨,在强盗的袭击中和你互相帮助着逃得性命,在你生病不起的时候他也和你寸步不离给你温暖,你们说,这样的朋友你会舍得离开他吗?”

行脚人把眼睛投向越来越多拢过来的金铺小厮和光顾的客人。

“这样的朋友,情义比金子还贵重,任你是谁,都不会离开这样的朋友。”

黄进士说道。

行脚人得到这个回答后,把头转向拢过来的人们。

“能进这个金店的人物,无论是跑堂的小厮还是进店的客人,你们都是大富大贵的人,愿你们一切如愿,生活像蜜一样甜!而我,一个行脚人,却时时被命运之神追杀。

“我没有家,没有父母妻儿,在天地之间没有一片瓦是我的。只依靠着行脚游医活命,有时路过荒无人烟,或没有病人的村庄,常常要饿得像只瘦狗一样只能喘口气。

“我常常叹息天地之间的不公,可是有什么用呢?熟悉人类命运及占卜之术的我知道,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天选之子,为王为侯,大富大贵,一辈子锦衣玉食,有的人一出世就贫病交加。

“而有的人呢,曾经风光无限,吃香喝辣,但一朝风雨,落魄到当街头乞丐,这就是诡谲无常的命运。每个人都有前世的因果,在后世中承受。因此,我不会怨,也不会恨。

“但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哪怕只剩一口气将死之时也不会离开我,甚至给我力量,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这样的朋友,竟然因为一次荒谬滑稽的遭遇被迫与我分开,你们说,苍天就算不公,难道苍天还会剥夺一个已经坠落到最卑微最落魄境地的可怜人最后一丁点儿希望吗?”

“这样的朋友,应该和你生死不离!那为什么和你分开了呢?”

“朋友被迫和我分开,是因为我们在路途中遇到一个人,是他给我们带来不可测的遭遇!”

黄进士嘴角又咧开了,一路上他充分领教了行脚人即使在叙述最悲惨事情的时候,甚至在自言自语时都显得豁达和开朗的心态。

“你说说看,你们遇到的这个人难道是凶神恶煞。”

“虽然命运把我打成最卑微最落魄最不幸的人儿,但我在特磨道的旅途中竟然碰到一个比我更悲惨的人,当时他的胸口被人射了一箭,离阎王爷那里只有半里地,是我,用了我行脚游医的独门秘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让他能够重新吃上人世间的饭菜。然后,一路护送到了邕州的地界……”

黄进士听了这话,严肃了起来,真挚地说:

“不必说了,我尊敬的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不认你。你说的这个曾经比你还悲惨的人,就是我!”

这话一出,围观的跑堂仆役小厮等众人瞬间惊呆了!

黄进士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是个进士,却不喜欢钻营衙门,我虽然饱读诗书,但在一路上却认为你的学识远远高过我,是我的老师。尊敬的老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你需要的一切帮助我都会努力去做。请问,你的朋友在哪里呢?我会不惜一切去帮助你把他找回来!”

“如果这个朋友能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已经是我最大的满足了。它的四条腿能让我在继续行脚的路上省无数的力气。可惜它再也回不来了,它已经被军寨里那个可恶的军校扣下,也许已被做成马肉,或者已死在驮拉重物的路上……

“这事因你而起,如果你能给我再找一匹,那我就全部满足了,你的一条命远远不止只值一匹马。此外,你看,我的这位小兄弟,身上的破衣就快遮不住男人的羞处了,也请你施舍施舍。”

原来,说了半天,这位行脚人的朋友是一匹马。围观的人顿时轰笑起来。

黄进士也笑,但很快认真了起来。

“正是因为一路上你的这位朋友驮着我,这最可贵的情义,让我也不会舍弃它。我已经从军寨那里把它买了回来。它得到了很好照料,已经在后院里等着和你重逢。

“尊敬的老师,你不仅可以要回你的四条腿的朋友,金铺管事还要陪着你和你的小兄弟,到邕州街市上要买什么就买什么。现在,你就去吧。

“给你的这位小兄弟好好买一身衣裳,一定要上好的鞋子、头巾、腰带、衣裤,然后再好好吃上一顿。我现在还在接待客人,晚上请老师再到我这里来拉马,我还有很多的话要对老师说。”

说完,黄进士摆着手示意,管事招呼着行脚人白和原和刚从大狱里出来的煦出门上街。

回到后堂的黄进士重新落座,感慨地对众友说:

“边地民生之艰,不是诸友能全部看到的。广源州盛产黄金和丹砂,现在却成了大宋天朝的弃土,邕州封绝广源州的交通行人,不让寸缕片布输入。交趾强敌还要步步侵凌,几十万侬人没有活路,迟早要出大事!”

权都监李肃想了想,说:

“前知州萧固遣都指挥使亓赟巡边,亓赟贪功,擅自攻击广源州的侬军,兵败被虏,后来被放回来,建言萧大人向朝廷上奏赐侬王一官招抚,朝廷不纳其言。

“现在,知州大人接到侬智高多次要求转奏朝廷请求内附,他不仅不理睬,反而下令阻绝所有通往广源州的道路。侬智高父兄为交趾所杀,其人其地受交趾侵凌甚惨,侬王和其民决不会投交趾,而邕州又封绝其地,这不是把数十万侬人往死里逼吗?”

“我们都知道,侬王一族为天朝世守边地,”

黄进士喝了一口茶,“本朝太宗时,侬民富奉广源州之地归宋,受封检校司空、御史大夫、上柱国,到了侬存福这一代,仅得了个邕州卫职,这还不算,广南西路转运使章频大人竟不认。

“交趾人进犯、掳掠日甚一日,侬存福只好将其地其民自号长生国率全族抵御,被交趾人擒杀。到了侬智高继了老侬王之位,别说受封了,就连一身宋官袍笏大宋天朝也不给他了!”

“侬人怨恨,有他们的道理。侬智高多次求附,都不许。”

李肃接着说,“去年他们又派人来了一次,又奉表送驯象,转运使上报朝廷,朝廷让有司转达,竟说广源州本隶交趾,若与其国同贡率,即许之。广源州在唐朝时就已建号为中国边州,其民又向心向中国,怎么能这样呢?侬人部族与交趾世仇,朝议竟将他们混同,真是昏聩之极!”

“朝廷弃其地,生生逼出了个南天国。到了知州陈珙大人这里,连整个广源州都被封绝起来。侬智高不死心,一次又一次请求邕州转达朝廷求附。知州大人不胜其烦,干脆下令沿边军寨不再放过广源州一人一物入境。”

指挥使武吉插话道。

黄师宓又说:

“一次次拒绝,人家还是一次次求附!侬智高决不会臣服于交趾,自从建号南天国之后,交趾举兵攻掠,一日比一日危急。广源州侬人本是天朝屏藩,心向天朝,不向天朝求援还能到哪儿去呢?

“交趾如果全部占领了广源州,大宋的边疆势必危如累卵。侬智高以为我朝有明智之士,但就当前看来,上至官家,下至邕州的知州大人,无一人有此见识。”

这句话有点冒犯官家,大家都一时不敢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喜欢研究风土人情的武缘县令梅微之问道:

“黄兄是广源州贩金的常客,自然熟悉那里的风土人物。听说南天国国主侬智高得其民之心,被称为天选之子,僚语叫赛法,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侬智高父兄惨死于交趾人之手,本人又曾被交趾人掳去放回,其人卧薪尝胆四载率全部族建号南天国,是个如勾践一类的雄主。可惜广源州地狭人少,不足以抗交趾。否则他们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向大宋边州求附了!”

说了这些,黄进士也明白不能再说了,不仅他的官员朋友忌讳,还惟恐暴露出更多内情,于是向众人举杯,劝菜。

新端上来的佳肴,又是一溜邕地美味:炖老鸭、血肠、酸笋鱼头……一股浓浓的精烹细煮的食物美味弥漫着整个屋子,令人食欲大增。一阵细品浅酌之后,众友又拉起了话题。

指挥使武吉对黄进士在邕州下令全面对广源州封锁之后,仍能自如进出广源州村寨感到好奇。

“某有一事不明,眼下广源州土民对邕州封绝道路,以致全民困顿甚为反感,听说他们有被迫抢掠邕州的企图。就连无数山间小道,知州大人都下令边寨严加把守,师宓兄却能进出自如,就算宋兵不拦,广源州的蛮兵难道也任师宓兄跟玩儿似的来来去去?”

听到这里,黄师宓神秘地从袖口掏出几枚战象小金牌,在众人眼前晃了晃,然后一一递给众人看。

“就凭这个!”

大家好奇地看着这枚神秘金牌,梅微之轻轻念出金牌上篆字:“南天国 如孤亲临”,小金牌整个是一个长鼻冲天的战象。

大家看毕,正要归还,黄师宓摆摆手,表情暧昧且神秘。

“诸兄不必归还。此物是师宓用重金购得,”

黄师宓的语气奇怪地顿了一下,突然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倘若真有广源州蛮兵杀到邕州城下的那一天,诸兄亮出此物,必保得性命!”

众人一听,有些惊异。知道黄师宓是最熟悉广源州南天国情况的人,由于邕州采取了严密封锁该地的措施,前沿军寨的宋军和侬军之间已产生了多次磨擦和小规模的战斗。

前都指挥使亓赟被侬军俘虏放回就是明摆着的事实,加上州衙里据说善于望气的司户参军孔宗旦不止一次地说广源蛮必反……这让几个朋友有些不安地把小战象金牌小心翼翼收起来,揣进自己的口袋。

看到大家情绪有变,黄师宓又换了语气,故作轻松,说起了象的故事。

“诸兄看到此物,雕刻的是头战象。象兵自南方汉国败灭之后,就只有交趾国、大理国尚存若干。象是人间灵物,大理国奉为至宝。我在大理国国都就发现一头小花象,当地的僧俗人等顶礼膜拜,虔诚至极。后来,我花了重金购得小花象,但在回来的路上被大盗抢了,就因为这头小花象,我才受了重伤,险些丢了性命。”

“小花象后来流落到何人之手了?”

梅微之问道。

“听说,也到了南天国那里了!”

大家边吃边说了一通见闻及发表了议论之后,黄师宓抛出了新的话题。

“听说,去年邕州豪强到特磨道掳去了一批女人和小儿,不知道这些女人是落到哪几家大户当佣人?”

“嗨,这事,”

梅微之正好知道些内幕,“这不是知州大人上任的时候带来的一干亲戚胡折腾的吗?人掳回来,知州大人很生气,但对亲戚们不便发作,让装船卖到广州去了!”

听到这话,黄师宓不禁冷笑:

“和南天国侬人势如水火,再要逼反特磨道土民,邕州就真的成危州危城了!”

黄师宓边说边摇头,叹道,“边庭飘摇哪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众人又一下子愣住了!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大实话,顿时感到大宋的邕州,甚至整个广南西路,早已是危机四伏。这场老友之间的聚会,最后在各怀心事中草草收场。

在邕州街上最热闹的成衣摊上,金铺管事付钱,行脚人白和原给煦从头到脚换上一套新衣,打扮成小厮模样。当管事的要给白和原也换上一套新衣时,白和原拒绝了。

无论管事的怎么说,白和原就是不要。白和原是想要回那匹共同经历过无数风雨的老马,在他的心里,救命之情换一匹马加上一套新衣,这是合理的。

回到金铺,管事的带着两人到后厨吃了晚饭,就把他们带到后院一处茶厢。大金客黄师宓酒后刚睡醒起来。他进了茶厢,见到救命恩人,满脸是笑,正要说话,却见白和原从腰带的缝褶里小心地把战象金牌递了过来。

“全邕州城的人都知道,大金客黄进士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也许正在做着意想不到的非凡事业。这个就物归原主吧。”

黄师宓却轻轻推开,微笑着说:

“老师,行脚人用双脚丈量天下,也许这个东西可以为你到南天国广源州行脚游医带来意想不到的便利,请你收下吧,有了这个东西,侬人蛮兵就不会拦你的道。南天国的土民们正缺少像你这样的医家。这个小小的东西在南天国可以护身,能让你走到哪里都畅通无阻。”

天底下的行脚人都希望走到哪里不受阻拦,白和原重新把战象金牌攥在手里。这时,黄师宓从身边管事人的手中又拿过一个牛皮袋子。

“这是一百两银子,老师拿去开个医馆吧。你的那匹老马,已经重新备好了马鞍,在后院等你呢,你听——它闻到你的气味,正尥着蹶子呢。”

白和原推开了装银两的牛皮袋子。

“只有行脚和云游才能让我的心得到安宁,医家救人是本分,我不能要这些银两。治病救人,三餐一宿就足够了。”

黄师宓从牛皮袋中掏出二十两银子,又送过来:

“这是原来挂在老马旧鞍上的二十两,本来就是你的,这可以收下吧!”

白和原只好接过来。

“记住,尊敬的老师,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情,只要知道我在哪里,老师尽管来找。我永远可以为老师提供帮助!”

“行脚人还需要什么呢?现在我已经得到所有的满足,很快我又能骑上我的四条腿的朋友漫游大地,而且还多了个小兄弟当帮手。我感觉这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生活了。

“明天我和我的老马、我的这位小兄弟就要离开邕州了。我留在这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灾难似的,仿佛有一把刀悬在天空,不管谁对谁错,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

“只有蓝天白云和乡野大地,才能让我感到踏实。我继续用脚去丈量大地,到土民和村夫野老们中间去探求学问!”

“你的老马已经回来,可如果又能搭上大船去到更远的地方,你会有怎样的考虑呢?”

听了这话,煦的表情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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