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在山顶抛出它的光环,
王像一头战象立起身来,发出吼声。
到了傍晚,灌了第三次药汤后,赛法仍不见醒来。屋里端坐着的所有人有些沉不住气了,互相之间传递着疑虑的眼光。医官们惶恐不安,白和原和煦倒还是原样,闭目盘腿静坐。
侬智会大统领首先不安起来,他起身想走出去。刚推门,不禁愣住了:只见国主另外五位妻子连哭带喊扑过来,不顾一切地推开他,闯到屋里扑倒在赛法床前,哭嚎起来:
“你可不要抛下我们不管啊。你要升天了,今后还有谁照顾我们的死活啊!”
“放肆!”
大夫人美仙怒道,“违犯赛法的圣命,你们还要命吗?”
妻子们听了这话,反而更加哭叫起来。有的在地下打滚。
“赛法都要升天了,我们还活着干什么?我们不活了呀!”
侬智会大统领瞬间觉得头大如斗,他低沉地,凶狠地说:
“赛法正在恢复神智,不许吵闹。马上老老实实坐下来!”
妻子们看着赛法亲弟凶狠的样子,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屋角坐了下来。大夫人也用严厉的眼光看向她们,然而,在这个时候,任何禁令对她们已无济于事。刚刚坐下来的五位妻子们突然互相凶狠地吵起来:
“赛法生病,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他吃!”
“是你干的,你身边的巫婆对赛法施了法术!”
“趁早从王寨滚出去,回到你的山窝窝里的破寨子里!”
屋里正吵吵嚷嚷之间,突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只见刚才还直挺挺躺在床上的赛法霍然起身,竟然像往常一样威猛地站起来。所有的人都扑通跪倒在地。妻子们连滚带爬扑向他的脚下。
大夫人美仙哭中带笑地说:
“你可醒过来了。你没事了呀。你又可以像一头战象一样发出你的怒吼了。我真担心死了!”
赛法不顾大夫人的话,直视王寨卫队统领大虎,声音竟然和往常一样洪亮有力:
“昨天夜里没有异常情况吧?”
大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急忙站起,像往常一样肃立回答:
“一切平安!”
赛法把目光投向各位重臣,亲切地说道:
“孤最依仗的亲弟,两位军师,都来了。你们都起来了吧。”
赛法把脸转向黄师宓,“二军师,请通知营统领以上的将领,无论现在什么地方,接到命令立即快马赶到天街山城王寨黑虎厅。我们要召开最重要的会议。”
黄师宓立即应声:
“是!”然后走出屋子。
站起来的侬智会大统领极力睁着发红带着血丝的眼睛,像做梦一般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赛法,一副想弄清到底怎么回事的表情。赛法一把推开妻子们,身子还有些摇晃,但脚上明显恢复了些力气,他走过去,和侬智会拥抱在一起。
“孤的亲弟!孤病中的这些天,你肯定忧心如焚,担心孤的生命,担心南天国的命运。你永远是孤最大的帮手和南天国最大的支柱!”
身躯壮实,高如巨塔的侬智会搂着如同大树一般挺拔的兄长,眼睛充溢着泪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
“我知道哥哥,我们的大业还没有完成,我们的部族还在经受万般苦难,你是不会有事的。你是天选之子,上天将让你取得伟大的胜利!在你生病期间,我甚至亲自守卫在你这间屋子的门口,就是为了防备交趾人的奸细趁机下手!”
赛法依次和各位重臣拥抱。重臣们疲惫不堪,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的样子,有的用袖子擦眼。白面书生模样,长得瘦削颀长的首席军师黄玮,壮如巨熊的特磨道练兵大统领黄达,有些驮背、但眼睛永远有股凶狠之气的左三营大统领侬智中,老成持重的右三营大统领侬建侯,依次过来和赛法拥抱。重臣们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赛法走到白和原、煦面前,亲切地说:
“救治了孤的神医,你们就不必回到娅王那里去了。很快,我们的大军就要出发,就跟随在孤的身边吧。”
接着国主回身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们,说:
“违背国主之命是什么后果?如果不是看到你们都有孩子的面上,你们今天都得去死!不过,孤现在决定了,除了大夫人,你们都要被驱逐出王寨!”
“原谅我们吧,不要让我们离开你!”
妻子们惊呆了,瞬间泪如雨下,苦苦哀求。
“你们留在这里,只会像吵嘴的鸟雀扰乱孤的心。你们走吧,马上就走。各自回到自己的娘家去!”
“孩子不能不见他的国主父亲,没有你,我们都活不下去。收回成命吧,我们不要离开你!”
赛法挥挥手,想了想,以不容分辩的语气说:
“那这样吧,大夫人,你领着她们都到特磨寨娅王那里。我们的大军就要像山洪爆发那样冲出广源州。军中不可能留下她们。王寨…… ”
国主喃喃地说,“王寨就要毁灭……她们留在这里,会成为交趾人的目标!”
“赛法,我负责把夫人们护送到特磨道。”
黄达说。
妻子们不再说话了,各自向国主行了礼,退了出去。
国主似乎完全恢复了,一点也看不出病了很多天的样子。
他镇定地说:
“病中的这几天,你们以为孤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其实孤一直在想事情。我们举事那天,应当发生一个大事件,这个事件足以让整个部族震惊而悲愤无比!然后大军就像猛虎恶豹那样出动,扑向横山寨,扑向邕州,打下广州,北上荆湖,打下来的土地和土民百姓将团结成一体,成为我们更大的家园。
“现在,都跟孤到黑虎厅,等到我们各营的统领都到齐了,就连夜召开会议。在等候各处领兵的统领来到的时候,孤可以先见见大理国的副使,听听他的建议。”
黑虎厅座落在王寨的最中心,这里气氛更加威森,哨卫严密,是王国做出最重大决策和国主接见重要客人的场所。它的后院,就是南天国当前最秘密、最不想让外人知道的战象们休息的地方。
战象们每天被带出王寨训练,晚上回到这里歇息。整整两牛的一百名战士,和战象同吃同住同训练。战象营的统领是勇猛过人的侬王家族的晚辈,叫侬三,虽是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已在抵抗交趾人入侵的战斗中屡立战功。
作为王族子弟,他统领着这支秘密战象队伍。战象营目前只有五头象,其中的一头小花象没有成年,只能守守王寨的大门,作礼仪之用。另外四头战象的训练时间还不够,还不能投入作战,但眼下征战在即。
营统领侬三督促着从滇越之地请来的驯象师加紧训练战象。侬三的心中很焦急,大军征战,如果战象帮不上忙,就只能用于运送辎重军粮,这与他从一出生就面临血与火,从拿得动刀枪就与交趾人搏杀的经历中所煅造出来的性格相悖,他渴望在战场厮杀,渴望为部族建立更大的功勋。
即使战象们回到黑虎厅后院休息,侬三仍让战象们进行某种练习。因而战象们不时发出吼声,使得这个黑虎厅更显威严和神秘。
当易千寻、段红玉和弓匠人一行被导引着经过黑虎厅后院时,在明亮的灯火中,易千寻一眼认出了那头和使团一道爬山涉水的战象,最令他惊异的是,大理国国都中心那个著名寺院中远近闻名的灵异吉祥的小花象也在这里。
他多次去礼佛烧香时看见过小花象,后来听说小花象不见了,说是和尚们把它藏了起来。万万想不到,这头小花象竟然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南天国国主的王寨后院。
之前红玉告诉他时,他还有点不相信,觉得是不是红玉看走了眼,或者听信了不实传闻,这回他亲眼目睹,他相信了。同时,另有一种感觉悄无声息袭来,南天国真是个有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地方。
种种迹象让他感受到了:妈仙神秘的鸡卜;灵异的小花象在不知不觉之中转移到了这里;南天国国主能够与天语……等等。
易千寻正恍惚间,王寨的卫士招呼了一下,一行人已走到黑虎厅前。易千寻一步跨进来,顿觉一股威猛的王者之气迎面扑来。
原来大堂正中高高的壁上画着一只黑虎,黑虎之下坐着威风凛凛的南天国国主,被王国子民们称为天选之子赛法的侬智高,两厢坐着他的文臣武将。易千寻听到传闻,洞悉人们前世今生命运的侬人部族大巫师认为,国主侬智高是黑虎大王的化身。
看今天的场合,南天国给了他这位副使与正使一样庄重与严肃的礼仪。
易千寻领着段红玉、弓匠人跨前一步,半跪致敬,他两眼直视地面,恭敬地用通行于南方所有民族的天朝西南官话说:
“全体大理国臣民的庇护者、大理国国主和辛劳治国之国相向如同战象、如同猛虎一样所向无敌的南天国大军的统帅致意,谨祝南天国国主诸事顺意,南天国大军将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易千寻略略抬了抬眼,发现左右两厢的文臣武将们都很友好地看着他,又继续说下去,这回他的陈述夹杂了粗通的僚语:
“由于南天国即将发生惊天动地的事件,出于及时传递两位国主之间的意图,正使段宏将军已启程回国禀报。大理国的使团将由我——曾经率南诏国军民打败不可一世的大唐天朝大军的杰出统帅阁逻凤之后裔来统领。
“请求南天国国主允许我们参加注定是震撼天下的南天国大军的征战,我将组织在南天国的大理人全力协助,并将南天国大军进军的情况及取得的捷报及时向本国国主和国相大人报告。”
坐在赛法右侧,最靠近赛法的一位身体壮实,明显是一位重要大统领开口说道:
“如果在征战过程中,敌人扑向我们,正在摧毁我们战阵,你是像我们一样勇敢保卫我们的国主赛法,还是缩成一团,躲在我们战士的背后,让我们的战士来保护你?”
听到这话,易千寻涌起一股豪气,祖先的血性使他铿锵有力地回答:
“在这场征战中,我们大理人组成的运输辎重部队将听从南天国大军的将领指挥,而我本人,将是一名战士,和我手中祖先遗留下来的宝剑,听命于南天国大军的统帅。我将一往无前,勇猛杀敌,不辱我祖先的名声。”
两厢的文臣武将们不住地点头,显然,他们对大理国副使的这番表态很满意。这时,黑虎壁画之下,王座之上的赛法说话了。略带短须的脸庞上的神情沉着自信,从他的眼睛和举止神态中,能让人感受到这是一位至高无上的王者。
易千寻勇敢地抬起眼,以一名战士听从命令的样子听着,竭力不漏过每个字。赛法说道:
“南诏王阁逻凤的英勇事迹及他取得的辉煌胜利,至今在南方各民族中流传,他是一位伟大统帅。如果你的确是他的后裔,而且是以使节的身份,那么在孤率领大军进军岭南和荆湖的征途中,你就留在孤的身边。
“孤也允许你向大理国不断地发回报告。这一切,孤都不过问。但是,孤坚持一点,你的报告必须真实地描述一切……”
“谨遵赛法之命!请允许我再向赛法敬献一个礼物!”
说完,易千寻向身后看了一眼。
“正使段宏将军已向孤呈献上了国礼,难道副使这里还有什么礼物?”
“是的,”易千寻把弓匠人呈送过来的一个镶金马掌展开,顿时,金光闪闪,满堂光亮。
易千寻走上前,向赛法呈上。赛法高兴地看着这眼前的马掌,突然看到马掌上的刻字:
“这是什么?”
易千寻说:
“当南天国大军取得巨大的胜利,赛法将要举行史无前例的仪式,那时就可以骑上一匹最好的大理骏马,就连马掌也是这样的金光闪闪。这样,赛法就会像真正的天选之子一样君临南天国!”
“那,孤去哪里找一匹正好合适戴这双马掌的好马呢?”
“马已经带来了,整整十匹好马和这双马掌一同献于赛法座下。这些马掌由最高明的马掌工匠精心打制,马掌上的题款是:马御南天!”
赛法把这双镶金马掌递给右侧那位大统领,大统领赞许地点点头,说:
“这是一件很好的礼物。段宏将军献上的战象、金甲,及给娅王的礼物都很好。”
说着,大统领转过头来对易千寻说,“作为南天国国主的亲弟,我要说,我们感谢你。当我们取得伟大的胜利之后,赛法将会骑上这匹戴上这双马掌的战马,真正就像这个题款一样,马御南天。现在,我们想听听你介绍你那名震后世的先祖那场传奇的胜利,以便鼓舞我们的大军所向无敌……”
于是,在黑虎厅这个威严的军国大事议事场所,赛法和他最重要的文臣武将们听这位大理名王后裔讲述一百多年前震撼南方的战争故事——
大唐天朝有一个愚蠢的边疆官员——姚州太守张虔陀,敌视南诏小国,堵塞了南诏国向天朝反映不公情况的渠道,在南诏国内部实行离间、分化、收买之术,企图有朝一日将南诏灭国,以建树自己的赫赫边功。
南诏王阁逻凤对此人恨之入骨,但在唐军众多威名远扬的边疆将领中,却有一名功勋卓著的将领、担任姚州都督的李宓,和阁逻凤十分友好,亲如兄弟,家人之间也情深谊重,平时都互相来往。
有一天,阁逻凤因想念李宓将军,带着夫人像走亲戚一般去看望他。在姚州时,竟然受到了这位姚州太守张虔陀的侮辱,这种侮辱甚至到了阁逻凤夫人的头上。
不管怎么说,南诏虽然是小国,阁逻凤毕竟是一个王者。当时,阁逻凤就愤而转身回程。大辱之下,阁逻凤还是耐住性子,向大唐朝廷写了申诉信,信中揭露了张太守种种对边疆人民的恶行。
但这封信并没有送达沉浸在盛世幻想中的唐玄宗手里,被张太守的人拦截下来。张太守对南诏更加仇视,同时也急于建立边功,对南诏立时采取了封绝的措施。
这下,加上张太守恶行多年的仇恨积累,南诏再也忍不住了,又由于李宓将军已经调任他处,阁逻凤就亲自带兵杀进姚州,杀了张虔陀太守,带着兵马回去了。
边疆造反,并杀了封疆大吏,这对于天朝来说是个极其严重的事件,宰相杨国忠视张太守为亲信,于是立即奏请皇帝镇压。这是大唐的天宝年间,天朝控疆万里,国力空前,怎么允许边疆一个小地方生事,唐玄宗立即下令征讨。
当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领八万大军兵临南诏太和城之时,南诏国顿时感到空前的压力,幸好之前南诏王阁逻凤和吐蕃结盟。为了避免战争,阁逻凤给唐军统帅鲜于仲通写信求和,但宰相杨国忠仍严令进军。
正当唐军在城墙之下苦战之际,吐蕃大军从后面包抄,阁逻凤命令南诏军队出城反击。唐军的第一次进攻就这样失败了。不甘心的宰相杨国忠想要通过灭掉南诏来彰显自己的功绩,向皇帝汇报说,南诏快要被攻破了,这个时候只要再派一名将领就能很快攻下。
皇帝问杨国忠派谁去合适。杨国忠竟然提出派已担任侍御史和剑南道节度留后的李宓将军领兵。因为杨国忠知道李宓将军是阁逻凤的好友,熟悉南诏内情。让亲如兄弟的朋友相残,这一手确实狠毒。
李宓和他的五个儿子接到了朝廷的诏令,虽然他和南诏王阁逻凤是兄弟情谊,但作为戍边大将又不得不接受诏令。一边是对朝廷的忠,一边是对朋友兄弟的义。
出征前全家相聚,悉知张虔陀其人恶行,和整个事变经过的李宓将军十分痛苦,因为这次用兵的对象是亲如兄弟的好友。他叹道:
“南诏受天朝册封,称臣纳贡,不违不悖,岂有风云突变之理?自古征战无情,知交对垒,弟兄仇杀,血染沙场,天理良心何在!”
长子李贞元劝道:
“为将者当禀忠于国,如今君命难违,纵然洞悉事态原委,也无回天之力!”
长孙女巧珠不忍见爷爷满腔悲苦,要求陪爷爷出征。李宓说:
“以后我们家的子孙,一定不要当将军了。”拿出了一把宝剑交给巧珠,说,“这是当年南诏王阁逻凤赠送爷爷的铎鞘宝剑,如果爷爷一年后回不来,你就拿着这把剑去南诏找南诏王阁逻凤。后面的事自有分晓。”
李宓和他的副手何履光将军就这样率七万大军出征南诏。深知李宓将军这位老朋友的性格和用兵战术的阁逻凤不与唐军正面硬碰,一方面深沟高垒,死守军事要塞;另一方面,再次向吐蕃求援。
南诏的军事要隘主要是龙首、龙尾两关,南诏军又在龙尾关前开挖了子河,又筑玉龙关为前沿阵地,层层防御,节节抵抗,大量消耗兵锋锐利的唐军。
阁逻凤并不想歼灭兄弟般的好友李宓率领的唐军,只是希望唐军劳师远征,攻坚不利,耗到粮尽而返。但李宓却在丞相杨国忠的严令之下不得不强行进兵。
唐军虽然是劳师远征,士兵水土不服,战力大打折扣,但李宓是个杰出的军事统帅。他指挥三路大军像鹰搏兔那样出击:副帅何履光按计划率水师渡洱海出击,长子李贞元从江尾攻打龙首关,李宓本人统率中路军攻打龙尾关。
面对来势汹汹的三路唐军,阁逻凤沉着部署所有南诏军队应战。派精锐之师夜袭何履光水师,使唐军水师还没有出击就已溃败。李贞元部被南下的吐蕃军队和阁逻凤部下猛将凤伽异部夹击惨败。
李宓将军不愧是个身经百战的统帅,即使知道两路败报,仍不管不顾指挥中路猛攻龙尾关。他知道,另两路南诏军队正在和唐军败兵纠缠,回援仍需时间,留给唐军中路的时间仍有,只要唐军中路击破南诏军队,唐军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老将军李宓策马玉龙关前的子河对岸,一股悲壮之情跃上心头。但此时,同样是杰出统帅的阁逻凤早已下令将过河的桥换成了朽木。就要过桥的时候,对岸的阁逻凤出现了,亲如兄弟的好友互相喊话。
阁逻凤对李宓痛诉大唐天朝的边疆大吏治边不公、荒唐和作恶,激起边疆民愤,最后泪流满面地劝好友退兵,并表示南诏军不会追击。这些情况李宓何尝不知,但身为大将不可违背朝命。
李宓仍要策马过桥,这个时候,随他经历过无数生死战斗的战马止步不前,用蹄子踢打桥头,双目流泪回望主人,任他喝斥也不愿意上桥。这时,李宓再看看对岸痛哭流涕的好友阁逻凤,明白这桥不能过。
不过,此时的他并没有回头,反而轻松起来,只有自己死去,这世间的忠义才能两全。他仍旧大喝一声,狠打马鞭,奔上桥面。两岸的唐军和南诏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威震大唐的名将和他的战马随着垮塌的朽桥掉下滚滚的河流。
阁逻凤挥泪举旗下令伏兵四起,失去统帅的唐军又一次大败,损兵四万而退。战后,阁逻凤下令找回李宓遗体,隆重葬于苍山上的仙鹤塘,把战死的唐军士兵遗体搜集,安葬于西洱河南岸和旧铺,刻碑勒石题为“大唐天宝战士冢”。
大碑落成之日,阁逻凤率军民祭奠,亲致悼词,痛斥大唐天朝“君不正而朝纲乱,奸臣起而害忠良”,悲伤唐军战士的牺牲“生乃祸之始,死乃怨之终。呜呼悲哉!唐师阵亡兄弟”!
南诏军民感于李宓将军的忠义,在他的墓所在山上建立了李将军祠,供奉了神位。南诏臣民百姓非常崇拜李将军,将他奉为神,称为“利济将军”。
第二年,李宓将军夫人带着孙女巧珠来到南诏太和城。巧珠出示爷爷留下的铎鞘宝剑,阁逻凤看到大哭,举座落泪。阁逻凤陪同李夫人和巧珠来到李将军祠祭奠后,亲笔写下挽联:“父忠子孝,留下英雄警后世;节义两全,磷火万点洱河咽。”让巧珠焚化给爷爷。
事后,巧珠愿世居南诏,守护爷爷英灵,阁逻凤为其择配郑回三公子,封公子为阳瓜州司文郎。又过了十二年,阁逻凤在太和城立“德化碑”,表明不得已叛唐的经过和永远臣服天朝上国的心迹。
南诏名王阁逻凤两次大败唐军,堪称南诏国的立国之战,从此,南诏国在两大强邻大唐和吐蕃之中崛起,直到政变更迭延续到大理国。
说完英雄先祖和大唐名将的往事,易千寻停了下来,赛法和各位文臣武将们互相看了看,只见大家的表情都十分凝重,显然被深深打动了。良久,赛法才用着缓慢的语气带着悲愤的情绪说:
“这个张虔陀,就如同当今的知邕州陈珙。不过,现在的两广、荆湖之地不会有李宓那样的忠义之将。杨畋大人虽然出自威名赫赫的杨家将门,本人到底是个文人。
“大宋的知边能臣要算杨畋大人了,之前一直给我们通报消息,一直劝我们不要反大宋的,也只有杨畋大人。不知道我们一举事,杨大人会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还会不会给我们通报消息?不管怎么说——”
赛法的语气顿了顿,以一种严肃得可怕,悲愤而又无奈地说,“对大宋天朝,对皇帝赵官家,我们实在不想反,可是要不反,眼下没有别的活路了!几十万侬人土民前有交趾虎吞狼咽,后有大宋边州封绝,只能反了!”
易千寻又说:
“我们使团来的时候,国相大人有交待,大理国愿做南天国的可靠后方。如有意外的情况发生,南天国的军队可以撤往大理国的南方,那里到处是千年森林密布的野象出没之地,国相大人会向那里的羁縻部族发布命令,允许你们的到来。但是,我宁愿相信,南天国的大军将取得辉煌的胜利,成为两广和荆湖的主人!”
看着众人赞许的表情,易千寻慢慢解开腰间的剑,所有的人,尤其是站在大厅四角及王座旁的卫士们紧张地盯着他。易千寻将剑缓缓举过头顶,说:
“这是我的先祖阁逻凤亲传下来的宝剑,我们使团的随员红玉也带上李宓将军孙女后裔保存下来的那柄铎鞘宝剑。”
易千寻看着段红玉也把那柄铎鞘宝剑庄严地举过头顶,说,“这两把凝聚先祖英灵的宝剑,必将护佑南天国的将士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在易千寻的示意下,红玉也说:
“这柄铎鞘宝剑由李宓将军孙女巧珠供奉在李将军墓祠一百多年,这是大唐名将和南诏名王都用过的宝剑,大理国的臣民们代代相传,说任何征战,只要带上这柄宝剑出征,就没有打不败的敌人!”
红玉说完,一脸英气。黑虎厅的气氛变得更为神圣和肃杀。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刚才还议论喧哗的整个大厅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下也听得见。不知过了多久,赛法不由自主地走下王座,示意文臣武将们一起过来观看。
两柄宝剑清冷发光,凛凛王者气。赛法接过阁逻凤的剑,侬智会大统领接过李宓将军的铎鞘宝剑,都握了握,划了划,整个黑虎厅剑光闪耀,直到赛法和侬智会大统领再轻轻地把剑送回。
文臣武将们都大张着嘴巴,沉浸在这个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和这两把王者兵器的气氛里,仿佛南诏名王和大唐名将的面容就晃动在剑光里。
大理国副使易千寻和红玉被留在黑虎厅参加下面的军事会议。卫队统领大虎下令除了留在黑虎厅值卫的,其他全部卫士都上了寨墙,高举火把,挺身肃立。
那头灵异可爱的小花象也被重新拉到王寨门口,在四名象卫的守护下,与卫兵们一起,在火光中迎接驰赴王寨的各营统领们。
大统领、统领们从驻守的各个关隘和训练的驻地快马赶到天街山城,急驰进入王寨。侬人部族多年来拼死抵抗交趾人的侵略,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大仗恶仗无数,煅造出十四营一百四十牛共七千人的百战精兵,每名战士都堪称勇士。
为了举事,赛法在侬智会、侬建侯大统领的协助下又重新对全军进行了整顿,各营统领都换上了悍劲敢死的猛将。全军又编左军三营,右军三营,前军三营,后军三营,分别任命了大统领。
每逢商议最重要的军国大事,赛法习惯在黑虎厅连夜举行会议。今天这个时候,在赛法的召唤下,重要谋臣和全军的各个大统领、各营统领们都要连夜急赴天街山城王寨的黑虎厅。
当从各处赶来的各营统领们看到黑虎厅的大门,心情既紧张又激动:传闻已久的大事终于要发生了!就在黑虎厅大门前的空地上,正燃起一堆熊熊大火,王寨的驱鬼仫公正在旁若无人地做着法事,这是每逢商议最重大事情的时候才会有的仪式。
仫公们的意图就是请天地鬼神的力量,加持到会议中的各个参与者,以便一起做出决定全部族生死存亡的决策。除外,这堆大火经过仫公做法施咒后,能扫除一切灾祸,让心怀不轨者望火却步。
几名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老臣也被请到黑虎厅。他们是赛法父辈,甚至是祖辈的部族老人,跟随老侬王征战过,又帮助赛法历尽艰难创立南天国,现在已经是全部族名声显赫的功勋元老。
前后左右各领三营的大统领们都是老成持重,威名素著的军事将领,而各营的统领大多是年轻的勇士,从他们矫健的身姿、敏锐的目光、激动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像虎、像豹、像狼、像猎狗一般渴望为部族,为王国建立功勋。
全体与会者按职位的高低,依序坐在离国主赛法不等的距离。文臣以黄玮、黄师宓为首,武将以侬建侯、侬智会、侬智中为首。几位重臣元老们则安排在靠近国主的座次,以示尊崇。
黑虎壁画是很多年前刚建王寨时,老侬王从王寨巫师仫公那里知道二儿子侬智高是天选之子,是黑虎大王转世之后,延请邕州的汉人画师创作的。这是一只下山虎,线条斑斓夸张,张牙舞爪,气势威猛。整个黑虎厅因这幅壁画而显得气氛凝重、神秘。
巨大的壁画下面,王座高高在上,在灯笼的照耀下,看出在整个王座的不同部位镶着黄灿灿的金饰。王座的靠背上有从邕州请来的汉人工匠精雕细刻而成的龙的图案。
王座的金边扶手各雕着和黑虎壁画一模一样的虎的形象。赛法高踞王座之上,如同威风凛凛的天神。
看到所有该召来的人都落了座,赛法向卫队统领大虎示了一下意,大虎轻轻拍了一下掌,等候在黑虎厅大门外的仆役无声无息走进来,先是给与会者的面前按官职的高低摆下大小不一样的食案。
然后一队队的仆役陆续上来,端着碟子盛着的各种各样的吃食。每个人的食案前,摆放着传说中侬王家族传下来的铜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木碗,盛着米甜酒。当赛法使用这套铜托盘的时候,意味着王宴之后商量的就是全部族最重大的事情。
各位文臣和大统领们的食案上都摆上了一只整鸡,鱼、鸭、猪肉等菜肴,王宴果然丰盛。还上了米团、米糯饭、山里的野菌子等等。最后是一托盘山里产的野果子。
赛法扫视了略带拘谨的众臣,尤其以柔和的表情看着各营年轻统领们,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
“你们接令后,从各处驻地急急赶路,都饿了!我们要连夜开会,将决定部族和王国最重大的事情。酒只准喝一碗解乏。勇士们,就像消灭你们看见的敌人一样,吃掉这些食物!”
话音刚落,各营统领们一起动手,碗筷作响,一张张大口向丰盛的食物进攻,狼吞虎咽。这是侬军在阵前的习惯,既然赛法发出了阵食的号令,就以阵食的方式解决肚子问题。但是,这毕竟是王宴,食物也比阵食丰富得多。
卫队长大虎又拍了拍手,王座竹帘后面传来一阵歌声,皮鼓和竹哨突然奏响。几名衣着亮丽的女子款款舞蹈而出。女子们出毕,相同数量的男人持刀挥舞跃上,与女子们共舞。
这个舞蹈的故事是:女子在山间劳作,温柔多情,思念男人。这时,山里突然蹿出了野兽,有熊有虎,男人勇猛地持刀搭箭而上,救了女子。男女相伴而回。
赛法看着头领们生猛的样子,非常满意。他从王座一侧端上来的盘子中抓起一只整鸡大嚼起来。这个金托盘是一名女侍者跪着端过头顶举上来的。吞下半只鸡,赛法瞟了一下大理国的副使和那位年轻的长得像姑娘的大理王族代表红玉,一边吃着,一边对两人说:
“你们的正使段宏将军回去的时候说,你们会在这场征战中立下意想不到的战功。孤在想,什么是意想不到的呢?难道是你——身为名王后裔的副使会创造出奇迹,还是你,长得像个姑娘的红玉统领会有非凡的本领。你看看,我们南天国的统领们,哪个不是如狼似虎。你们俩,应该编到孤的军师队伍中去。”
说着,赛法看了一眼文臣一侧。那里,黄玮、黄师宓等文臣吃得十分文雅,和统领们粗豪的样子大不相同。
红玉面前的食案几乎没动,她抿了抿嘴,扬起眼睛勇敢地看着赛法说:
“我们南诏国也罢,大理国也罢,虽然是佛国,却从来不缺乏敢战敢死的勇士。从前有阁逻凤大王,就是当今,我们也不惧怕任何敌人!南天国现在惟一的朋友,就只有大理国。”
赛法不禁点点头,略带沉思地问红玉:
“有没有可能,在孤战无不胜的大军中,有一支由你们伟大的国主,或者贤明的国相大人派来的正规部队?现在,就只有南天国的大理商人子弟组成一只小小的运输营……”
易千寻刚啃下一只鸡腿,打了个激灵,生怕红玉贸然说了什么,连忙说:
“大理国将是南天国最可靠的大后方。借兵之事,只能由两国国主商定。大理国都的王宫,一定会有南天国使节到来的一天。”
赛法重重地又点了点头,以目示意卫队统领大虎。大虎又拍了拍掌。
仆役侍者们鱼贯而入,不管吃没吃完,将风卷残云一般的各位统领们面前的食案全部搬走,整理打扫,点起了燃香。瞬间,整个黑虎厅又变成凝重森严的军国大事会议场所。
此时,在黑虎壁画的右侧,一名卫士拉动垂下一个巨大的竹挂帘,帘面是纸,上面画的竟是两广之地的山川河流,明晃晃的烛火和灯笼把巨图照得十分清晰。
二军师黄师宓走上前,他用凌厉的眼光看着众人。黄师宓本是文人,却兼有武人,甚至是兵家的气质。多年来,他除了帮助侬人部族的出产,如丹砂、黄金等输入大宋,发展部族经济之外,倾尽才智帮助赛法建号立国,抵抗交趾侵略,结盟特磨道,交好大理国,向大宋天朝求附等,是赛法最信任的心腹谋臣。
看着巨图上的山川地形,个子短小精悍的黄师宓干脆抽出了腰中的剑,以剑尖指着巨图讲了起来。
“全军一经出动,首先就以雷霆之力,把宋军驻守的太平寨和横山寨攻下。”
黄师宓重重地指着横山寨,“太平寨小,由我军留守防备交趾人的兵力解决。重要的是横山寨,在这里,我军从大本营出发的主力部队将和由黄达大统领带领的特磨道部队进行合围,要以最快时间拿下,不让漏逃一人。
“几年来,这里的宋军都已被我方渗透,手里持有战象金牌的军校不少。攻下横山寨后,我军就可以在横山码头使用水路输送兵力和辎重。前锋部队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在邕州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突然兵临城下!”
侬智会大统领也走到巨图之下,和黄师宓并排站在那里比划起来。
“打下横山寨后,我军要分三路进发。前锋三营,左右两路各三营。中路是辎重部队,乘大船走水路。跟随辎重部队进发的,是沿两岸行军,一边护卫辎重一边训练沿途新兵的练兵大营。”
侬智会的话音未落,紧靠赛法左下首的黄玮说:
“主力出发后,死守大本营岜特山防线是重中之重,交趾人无时不刻想攻破我们的防线。打下邕州后,大宋朝廷会乱成一团,也会组织兵力反扑。这个时候,如果战事稍有不顺,交趾人就会蠢蠢欲动。”
赛法点点头,说:
“孤自有良策!”
黄师宓接着以剑尖指图,继续说下去:
“别看我军从大本营出发只有五千之数,到横山寨会合了特磨道战士,也不过八千人。但进军沿途早有数不清的僚人土民和汉人百姓等待响应,手里有战象金牌的人不少,有的人就是当地的宋军头目,有的甚至是衙门公人。
“我们出发的五千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每个人都可以带领训练好的新兵十个人。五名老战士组建一牛五十人的部队,打到广州城下,我军的兵力就会增加到五万!”
“五万!”
各营统领们惊呼起来,兴奋异常。这意味着在座领兵的统领们,都会升迁成为更重要的将领。
国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脸转向首席谋臣黄玮:
“那封给杨畋大人的回信,写好了吗?”
黄玮回答道:
“这些日子筹备举事,没法静下心亲自写。我正在制订在被打下的地盘下如何迅速恢复秩序的办法,让国主的圣意得到最快最好的实现。这封信,让王寨最有经验的书记员去写了。”
说着,黄玮朝一位上了年纪的文臣示意:
“给赛法呈上来吧。”
躬腰驮背的老书记员起身走到王座前,跪下,将一个信筒举过头顶。
“念!”
黄玮喝令道。
老书记员老眼昏花了,双手微颤地展开信,费力地看着,念道:
“杨畋大人阁下:南天国建号四载,孤率全族军民抵御交趾,为大宋上国捍边,屡败其大军,阻遏其狼子野心。然上国从不体恤,知邕州陈珙仍欲封绝我族,断绝全部民间贸易,使片布粒盐不入广源州,孤身为国主,求一宋官袍笏亦不可得……”
赛法在王座上直起身来,把在眼前晃悠的还未读完的书信一把抢过来。
“这样的事实还用重复吗?杨畋大人是一个地方官,只不过是个传话的人,他难道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吗?要传,就传最硬的话,最见血性的东西!你这个没用的人!”
老书记员一头瘫在地下,叩头不已,浑身发抖。赛法跳下王座,黑虎厅内的两名卫兵将老书员拉过来。黄玮急忙走过来,贴近赛法的耳边,轻轻地说:
“老书记员服务王寨很多年……”
赛法转过身子,脸色和蔼了一些。
“不用这么繁文缛节,这样文绉绉的口气,不像是一个王者的回答。以后像这样的军国大事不用你写东西了,你还是教我的儿子们启蒙吧……”
老书记员被卫士们扶出大堂外面,赛法返回王座上,他的这一番发火的脸色让众人们发愣,都呆呆地看着他。赛法低着头沉思,大家知道他要亲自口述这封信了。
大军师黄玮见状,示意一名年轻的书记员过来,在一角写案上铺开笔墨纸,等着赛法金口圣言。赛法默默地坐着,一会儿眯缝着眼睛抬起头来,一会儿紧盯着一个方向,终于,他决定要说出来了,说出那句震撼、流传后世一千年的话。
赛法用发狠的眼神盯着年轻的书记员,斩钉截铁地说:
“你就只写这么一句话,不用开头称呼,不用落款。就这么一句话:‘今吾既得罪于交趾,中国又不我纳,无所自容,只有反耳!’”
整个黑虎厅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喊声:
“对,就这么一句话!”
“国主赛法英明!”
“只有反耳!”
直到赛法看到书记员写完,呈给他看时,他像刚才一直沉浸在梦中刚醒过来一样,然后决然地说:
“用印!马上用印!”
掌印官急忙过来,盖上了国主之印。在这句话的下面,就出现印上的一行字:
“南天国主 侬智高之印”。
掌印官用印毕,呈过头顶给赛法看。众人们惊异地发现,赛法不知什么时候满脸是泪。这时,不知是谁起的头,整个黑虎厅的大统领、统领们唱起南天国的军歌,文臣们也一起附和。
众统领一边唱,一边用手拼命拍打腰刀鞘上的扣子,大军师黄玮、二军师黄师宓等文臣也激动万分,跟着唱得声嘶力竭。雄壮的军歌唱罢,众统领们齐声发出冲锋的声音:
“嘎——嘎——嘎!”
这是僚语杀的意思,每逢冲锋杀敌,侬军将士们一齐喊出这个字,令敌军闻声丧胆。
夜已深沉,就连月亮也完全隐入了云中,当这种战场上全军冲锋的声音冲破夜空,响彻在王寨上空之时,不禁惊动了所有王寨内的王眷仆役和值哨卫士,在离黑虎厅不远的战象休息之处,五头象听到了人类的战斗吼声,跟着甩长鼻也叫起来,战马也叫,狗也叫,王寨的夜空更显可怖。
赛法让书记员小心地把信塞进信筒,双手示意文臣武将们安静下来,然后用不容置辩的语气对书记员说:
“立即送出去。一定要送到!”
说完,他用目光扫视众人,尽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痛楚说:
“从孤的父亲老侬王那时起,我们就恳求大宋天朝不要抛弃侬人,侬人本是天朝之民,脚下的土地,本是中国之土!哪怕天朝对侬人没有一丝恩惠,没有一丁点儿的帮助,哪怕做天朝的牛,天朝的马,甚至只是做为天朝守边的狗,几十万侬人土民也心甘情愿。
“可是一次又一次请求归附,孤看够了天朝边官的嘴脸,听够数不清的刺伤心里的话,受尽了屈辱!这还不算,知邕州陈珙大人还要封绝我们,就连民间互市也不许,要断了我们的活路!”
说着说着,赛法难抑悲愤,语调哽咽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今天,我们侬人决定不再受这种屈辱了!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之民,我们要打到广州,越过五岭,占领荆湖。大宋皇帝赵官家弃边疆之民,弃中国之土,那就让孤来守,孤的南天国要守中国之土,护边疆之民。”
赛法泪流满面,喘着粗气,闭起了眼睛。黑虎厅内所有的人都沉默了,都知道赛法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赛法又说话了,他的眼睛半睁着,声音发颤:
“孤看到了就要发生的一切……没有人能逃过这样的战斗,没有人不英勇拼命……下面,听孤号令——”
整个黑虎厅一片肃静,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高高王座上的赛法。赛法先是习惯性地眯起眼睛,然后大睁虎目,一字一顿地宣布命令:
“亲军统领侬智会兼前锋三营大统领,遇山开路,遇水搭桥,攻城拔寨!”
“谨遵国主之命!”
侬智会站了起来,行了侬军致敬礼。
“卢豹为代理留守大统领,总领三营兵力防备交趾人!”
卢豹急了,站起来说:
“国主赛法,交趾人被我们打败的次数多得数不清了。就连他们的郭太尉亲自领兵来犯,也差点被我们捉住。岜特山前线好久没有战事了。我一直在亲军大统领帐下效力,就让我还是跟随他,做他帐下一只出山的豹子,一头凶猛的野猪,一只前面开路的恶狗吧!”
“不,留给你的精兵只有三个营的兵力。卢豹你要记住,只要孤的龙旗一离开王寨,你要立即把部族中还拿得动兵器的全部男人都动员起来,严防死守岜特山防线。
“我们战事顺利还好,万一稍有不顺,交趾这头凶兽还是会扑咬我们的,别忘了,几代交趾王一直要做的,就是想吞并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子民!我们侬人的祖祖辈辈都埋在这块土地上,决不能有失。打下邕州后,亲军大统领就回来坐镇。”
“谨遵国主之命!”
卢豹肃立行礼,“在亲军大统领回来之前,我不会让交趾人的一只蚂蚁爬过我们的防线,迎接他们进犯的,只有滚木、擂石和捻枪铁箭,还有全族男人手中带血的刀!”
“左三营大统领为孤的堂兄侬智中,副将是黄仲卿,行军时紧护大军左翼。”
“谨遵国主之命!”
两位武将站了起来。其中一位头大如斗,肩有常人两倍宽。这是闻名全部族最英勇的战士之一,以捻枪的使用最为著名。头大眼小,无论什么人看他,总觉得他的眼睛小到几乎看不到。
但这双小小的眼睛却极为锐利,能看到百步之外的各种目标。无论是天上的飞鸟,还是对面的敌人,他的捻枪不投则已,一投必中。死在他捻枪之下的交趾兵将不计其数。
这位勇士从小由于长相不同常人,性格、体力超人,如同这里深山里的虎,就一直以虎为名。在军中升迁为统领后,精通汉文、曾经一度参加过大宋科举的国主赛法亲自给他起了汉名:黄仲卿。
“右三营大统领为孤的族叔侬建侯,副将廖通!”
两人闻声站起。一位是老成持重的赛法族叔侬建侯,另一位将领却长得身材奇高,显得奇形怪状。他也是闻名全部族的勇士之一。猛一看,身形如蛇,显得十分狠厉。
广源州有一种蛇类,能直起半人高,凶猛得能追牛、猪。这位勇士手中的弓箭如同嘶咬扑向人畜的巨蛇,作战十分凶猛。他带领的士兵,每个人的双箭弩箭头在作战前都浸泡一种树上产的毒。
敌人只要中箭,无论伤到哪里,都是见血立毙。和大多数侬人一样,他本没有姓氏,由于长相奇特,一直被人称为蛇。当到统领后,赛法给他取汉人大名,叫廖通。
赛法宣布到这里,黄达急了,自己站了起来说:
“赛法,虽然我投奔到南天国的日子不长,但我亲手训练了很多战士,我是特磨商道上人人谈起色变的野豹子,我手下的好汉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赛法亲率大军出征,怎么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赛法笑了一下,看到所有人都看着黄达和自己,亲切地说:
“给你的任务比任何一位大统领都要重。”
赛法特意加重了语气,“当你率领三千特磨道战士到横山寨合会后,你就当全军的练兵大统领。我们一路东下,会有大量的精壮,不仅有各族土民,还有很多的汉人百姓来投奔我们,我们的兵力会扩大三倍,五倍,甚至十倍。
“没有经过训练,他们就是手拿钯锄的农民。你和你的好汉们要源源不断地训练出精兵,补充前方兵力的损失。这个事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
黄达沉吟了一下,仍然扬起脸来说,“我还是渴望冲锋杀敌,为南天国建立功勋!”
“前军碰到最重大、最艰难的战斗,碰到最难攻下的城池的时候,你就带领你手下的好汉们,和你亲自训练好的战士投入前军,和侬智会大统领一起指挥作战。”
“在特磨道练兵的几个月,我手下的好汉们各负其责,有了一套练兵的办法。但是,我还是渴望当全军的前锋!我手中的长朴刀,想多砍几个狗官和豪强的脑袋!”
赛法思考了一会儿,说:
“好吧,等打下邕州,侬智会大统领回岜特山防线坐镇防备交趾人的进犯,你就当前锋大统领去打广州!”
黄达大喜,连忙应命:
“谨遵国主之命!”
“大军师黄玮总管打下来地方的民政,二军师黄师宓和孤统领全军,二军师下达的命令就是孤的命令,全军都要听从指挥!”
所有的将领都站了起来,齐唰唰行了军礼。
“谨遵国主之命!”
会议一直开到夜空中的星星也躲藏到云层里。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之后,赛法还留下黄玮、黄师宓两位心腹谋臣,他们按捺不住心里波澜,激情万丈地把整个举事、进兵的所有步骤推演了一遍又一遍。
当赛法和他的两位最重要的谋臣走出黑虎厅时,东方已经发白。大门外的巫师仫公仍在卖力地围着熊熊的火堆施法。赛法看着火光发怔,嘴里吐出一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话:
“在举兵之前,还得发生一件足以震惊、凝聚全部族人心的大事。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
几天之后,在王寨一个角落的屋子里,有一个人的心情如同风过山林一样,无法入眠。先前的行脚游医,如今的医官白和原摊开笔墨,打开用牛皮封装的一册草纸,开始用他浪迹大理国多年学习并精通的僰文写下几个字:南天国国主侬王赛法出征记。以下就是他写的:
命运之神再次把我这粒灰尘抛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但我愿意经受这样的,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命运历程。
自从我来到王寨后,赛法就把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我的小弟弟安排到只有五头象的战象部队当象卫,然后对我说:
“哪怕是南天国最有学问的人,大宋的进士——孤最信任的二军师黄师宓也称你为老师,因此孤相信你。孤决定让你兼任在孤身边的出征史官,目睹亲历反抗这个天朝上国的征战经过。
“不管怎么样,你记录的文字一定要留传下去,你一定要竭尽全力把这件大事的发生经过及最后的结局记录下来,让我们的后代记住。我们都会死去,但你写的这些却永远活着,你的记述从此就在天朝西南各部族中流传,直到万代子孙。
“你看到了这一切——从邕州到特磨道,再到南天国的天街山城,你看到所有的侬人和特磨道的僚人土民,都像烈火一样燃烧了起来。很快,我们南天国的战士们,就要冲破所有大宋封绝我们的关隘,向繁华和人口稠密的大宋城乡挺进。
“这次出兵,远远不是像往常一样只是为了发泄对大宋封绝我们,让我们的土民生活濒临绝境的怒火,而是要在两广和荆湖这样广阔地域上卷起南天风暴。只有这样,才能打下包括侬人部族在内的全体僚人、南方汉人的生存之地。
“大宋的皇帝赵官家和他们的边疆官吏,从来不愿听我们的一丁点儿声音,把我们视同鸟兽,我们的万千土民和战士要用手中的捻枪弓箭、藤牌大刀,把目空一切的他们搅个天翻地覆,让他们为自己的傲慢和冷酷付出代价。
“因此,我们的起兵一定要猛,要快,趁着整个大宋,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赵官家和大大小小的官老爷们都还在酣睡,还在品尝着美酒,唱和着诗文,欣赏小妾的歌舞的时候……”
虽然侬人部族就要举义反宋这事已不仅仅是传闻,但赛法本人亲口跟我说,我还是吓得全身颤抖。
赛法不到四十岁,但是从他深邃如同鹰眼的目光和天生王者的神态,可以看得出,未来的日子他的名字将如同滚雷一般在大宋朝廷炸响。我一时愣怔不语,赛法看着我,问:
“二军师是一个全心全意帮助我们的大宋读书人,他推荐了你,而你出手不凡救治了孤。因此,不要害怕孤给你说什么。”
我说:
“我决不怀疑国主赛法能够实现占领岭南和荆湖,与大宋共守中国的目标,到那时,别说可以彻底解决交趾人威胁,甚至可以动员广阔地域的人力物力打到交趾国都升龙城,打垮他们。可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会有很多的人将死去,数不清的城池将被摧毁……”
我还没说完,突然看到赛法十分痛苦的表情,看得出他的内心如同水煮。他的那张古铜色的冷峻脸上,嘴唇紧闭着,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充溢着泪水。然后,他说:
“我们广源州的侬人有一句民间流传的俗语,对待敌人就是:喝酒当唱茶,杀人当杀鸡!侬人本来就是天朝之民,举义起兵不过是为了拯救天朝的边疆危机,为天朝捍边。因此,我们在进军途中会有难以计数的大宋百姓加入我们。
“在我们将要进军的路上,其实已布满了干柴,就等着冲天之火。只有那些鱼肉百姓的愚蠢官吏才会瑟瑟发抖。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轻易地去杀一个官吏,愿意加入我们的,量才录用。
“不愿意的,只要不与我们为敌,都会善待他们。但是,老师你说得对,刀兵一起,难免生灵涂炭,孤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会有多少城池村寨灰飞烟灭。
“大宋在我们进军路上的兵力貌似比我们强大很多倍,在攻击他们的时候会有数不清的战士牺牲。孤已经把训练多年,对大宋的地方厢军来说,战力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的战士们分为四个部分,任命了四个大统领。
“除了后军留守防备交趾人进犯之外,其他三个部分,左右部和前锋将如离弦之箭杀向战场。三个部分共有四千五百名战士,加上护卫中营王驾的勇士,这五千名战士都是在多年抗击交趾人进犯的战斗中涌现出来的勇士。
“孤相信,勇士们在进攻平日里只会欺压百姓,作威作福,军纪拉胯的两广地方厢军时,肯定是摧枯拉朽。为了防备一直像虎狼一样吞并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人民的交趾人,留守的兵力虽少,但我们可以把全部族没有出征的,只要拿得动武器的男人都动员起来。
“孤还潜藏了一支秘密力量——就是我们的战象营,目前虽然只有五头战象,其中还有一头是未成年的小花象,它只能当灵物。这四头成年战象并没有训练完成,但它们的出现,也多少可以用来震慑交趾人的进犯。
“你不知道,这四头战象中有一头是大理使节送来,是只熟练的有作战经验的战象,另外三只训练有些日子了,但没有形成战力。二军师给四头战象起了名字:刺空、破空和冲天、啸天。
“孤常在王寨后山看它们训练,每头战象奔跑起来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能够冲垮所遇到的一切。象背骑楼上的勇士手握着长兵器和大弓长箭,左右的步战象卫持捻枪弓箭大刀,每头战象就是一个无敌的作战堡垒。孤的目标是训练一百头,甚至一千头战象成军,到那时,我们将拥有强大的力量来保卫我们的美丽家园。
“前后左右各三营的大统领者们,他们从孤的父亲老侬王的长生国时代,到孤开创的大历国、南天国时代就与孤历经生死,这么多年艰苦卓绝的战斗使他们在部族中威名赫赫。
“孤的亲弟侬智会大统领、堂兄侬智中大统领、族叔侬建侯大统领,还有他们的副将卢豹、被称为虎的黄仲卿、被称为蛇的廖通,哪一个指挥起来都如同孤的手掌上的五根手指,孤随时把他们攥成拳头,伸开就如同鹰爪。
“孤和二军师给他们拟定了作战计划,在指定的时间和指定的地点,攻下什么城镇和关隘,然后在哪里合围和集结,如何顺江东下,将邕州一举攻下,孤将在这个广南西路的著名大城,统辖几十个溪峒的首邑邕州举行称帝大典,封赏将士,然后以浩大之势沿江东进,将广州,这个曾经是南越国和南汉国的都城拿下。
“到那时,孤的兵力将扩大十倍,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军,孤将率领这支大军北上。孤要让大宋的皇帝赵官家听到孤的名字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为他愚蠢的治理边疆的政策和他任命的边疆官吏的贪暴行为付出代价。然后,孤将与赵官家平等地谈判。”
我震惊地看着激动地倾诉这一切的赛法,努力记住他的每句话。
赛法继续说下去,他已经沉浸在他的状态之中,他的声音就像虎啸,就像战象的嘶吼:
“孤要的是平等,平等!大宋不再是上国,而和我们南天国平等,大宋的皇帝赵官家和他的官吏们不要再把我们的万千土民当成鸟兽。
“从炎黄尧舜的时代,天朝南方的各族土民和秦人汉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地域,互为兄弟。大宋的官家和他的官吏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孤不得不这样做!只有这样做了,才能一举打破大宋对我们的封锁,我们才能有充足的人力物力来对付我们的世仇——一直想奴役我们,吞食中国之土的交趾人!
“南天国拥有了两广和荆湖之地,才能实现孤的意志——从大宋太祖皇帝挥玉斧不让宋军过金沙江,到辽、夏崛起,大宋虽是上国,但皇帝赵官家和边疆官吏,一向孱弱,他们不御外敌,不保护边疆人民,任庸官糜烂边疆。那么,边疆就让孤的南天国来守。南天国与大宋国共守中国之土……”
赛法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突然他霍地起身,一脚踹开了门。原来他感觉到了门外的异样:战象营的统领侬三,赛法的侄儿就跪在门外。
“你有什么事?”
“请原谅我,像天神一样的赛法!我走过医官的门前时,听到最后的话,一时激动就跪在门外,就等着向赛法请求。这是我考虑了好几天的事情——请允许我率领五头战象加入到出征的大军中!”
“不可以!”
赛法直接拒绝了,“战象还没有训练完成,不能轻易投入大战。战象营,只能作为后三营大统领指挥的守备力量。”
“赛法听我说——”
显然侬三统领急了,如果是别人断然不敢这样,但他毕竟是赛法的侄儿。只见侬三扑到赛法的脚边,抱住他的腿不放,继续说下去:“这是一次关系到全部族命运的征战,赛法将名垂后世,被南方所有民族传颂。如此非凡的征战,如果没有南天国战象的影子,后世子孙传说这次征战经过的时候,将是巨大的遗憾!
“我们本来已经训练好了一头成年公象,大理使节送来的那头是熟练的战象。军师将它俩命名为刺空、破空,勇猛无比。我可以带着它俩出征,当我们的前军遇到顽强的敌人时,刺空、破空只要有一头突然出现,敌人就会崩溃。”
赛法听到这里,没有显露出对侄儿的不满,忖思着,良久,以一种缓慢的,似乎并不情愿的,但也可以一试的语气说:
“你是不是还要忤逆孤?这幸亏是在王寨里,如果当众这样对孤说话,马上你的人头就要被挂在旗杆上了。孤已经任命你为战象营的统领,归留守岜特山防线的卢豹代理大统领节制。有什么事,或者有无必要选上一两只战象到前方出战,你应当同你的大统领去商量,去请求。你可以走了!”
侬三明白了什么似的,又一次恭恭敬敬地对赛法一躬到地,退了出去。
当门关上的时候赛法又对我说道:
“你的弟弟煦就在战象营,是个可造之材,现在他学象语的能力提高很快。而孤的侄儿,倒是要历经战阵,将来,他是要成为孤的左臂右膀的。应当让他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一样,凶猛地扑向猎物。
“让他尝到征战的乐趣,享受一个部族男儿热血沸腾,为部族利益舍身忘死的滋味。也让全军将士看到,身为国主并没有把自己家族亲人放在后方睡大觉,而让他像普通战士一样去冲锋陷阵,同样可以流血丢命!”
我记下了赛法今晚抛开所有的人,单独跟我的谈话。非凡人物的一点一滴都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不管他们是说错话了,还是说对了。
我们的后代将会从这些记载中得以知道在重大事件发生前,或者在发生的过程中,推动这些事件的关键人物的一举一动是多么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