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惊瘴海,雾雨破南荒。
(宋 张俞:《广州》)
完全夺取了守军南门外的全部阵地,迫使广州城再也没有能打开的城门,这是从攻城之初一直想要达到的战术目标。南门外的战斗,对侬军来说不啻于一场大胜。
赛法特意让卫队长大虎打开了一坛从广源州家乡带来的米酒,和黄师宓及几个大统领痛饮了一番,一起饮宴的还有这次战斗的大功臣、战象营的统领侬三。
攻城五十多天,士气已疲,南门外大胜的消息传遍全军,总算提振了一些士气。赛法喝得非常尽兴,又端起一碗米酒,正要喝,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的手停住了,慢慢地将碗中酒往地下倒,一边红着眼睛说:
“这一碗,就敬给战死的将士们吧!孤再也见不着这些兄弟们了,孤想他们呐,无论在平时他们怎么粗野,怎么骂人,怎么唱歌,孤现在都想他们。孤怕今后还有更多的将士牺牲,他们的生命和灵魂将离开孤的大军回到自己的家乡。孤现在就想去到一个营,一个牛的驻地看看,看看战士们的样子。现在就去!”
说完,赛法扔了碗,站了起来。
“赛法不要去那种地方!我们的兵力扩大了十多倍,大多数都不是侬人战士和特磨道战士了。再说,很多营地在一天的这个时候,都是醉鬼和好斗者的天地。”
赛法族叔、攻城总指挥侬建侯大统领说。
他是十分平静地说这话的,说明这些现象习以为常,不足为奇了。饱经与交趾人战争磨砺的老统领脸上毫无表情,粗糙的脸上褶子随着酒劲和吞咽抽动着,满脸通红。
他接着说:
“新加入大南天国大军的很多人不懂规矩,不配见最尊贵之人!”
“孤不需要他们的什么礼节,孤就穿上普通战士的装束,到他们中间看看。孤要看看他们喝酒时说什么话,甚至在拔刀斗殴时骂人的话。”
“不好,至高无上的赛法的双脚还是不要踏进那些污脏之地。”
赛法的族叔用家乡侬话低声地说。
“孤今天就偏偏去看一次。”
赛法喝过酒的脸通红得吓人,他盯着黄师宓一眼,“二军师和侄儿跟孤走走吧。更衣!”
侬建侯不高兴地站了起来,他喝酒过量,有点站不稳地走到门外肃立的卫队长跟前,拉着他的肩膀悄声说道:
“找几套破一点的战衣来。你的卫队一定要紧跟在赛法的身边,时刻做好抽刀的准备。”
“遵命!”
卫队长转身就去。
普通的旧战衣很快送进来了,赛法任由身边的卫士换衣,一边嘴里嘟哝着什么,一边挥手赶蚊子。这时,出征史官白和原走进来,躬身行礼:
“至高无上的赛法,我在门外听说你要巡查普通战士的营地,就让我也去吧。我们从天街山城出发时,只有五千人,一路东下,加入了四面八方的战士,这些人大多是胆大妄为,甚至是江湖上行走之徒。让我这个老行脚人和你一起去。我懂很多地方的语言,也想了解他们骂些什么,唱些什么,参加我们伟大征战的目的是什么?”
“跟孤来吧。小心不要被这些狂徒伤着。真要遭遇不测,谁给孤记录征战经过,谁给孤诊治病痛?”
随后,赛法和侬建侯、黄师宓、白和原、侬三在卫队长大虎领着十几名化装卫士的保护下,悄然走出大本营征用的当地村落大院,迎着变化的风消失在夜幕中。
这里离广州城十里地,地很平。可以看出,之前是一大片农田,侬军来后,田地上的主人走散,或者加入了侬军,再也没人管了。这时候的田地就变成了让人任意踩踏的地方。
这一大片原先的田地和荒地,成了侬军攻城部队的宿营地。到处都点着篝火。由于人员密集,在这一片宿营地的中央,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市场,精明的粤东商人无孔不入,知道哪里人聚,就有财聚的道理,也没放过对侬军部队的生意。
但此时,夜幕已深,摆着衣物、吃食等各种用品的生意摊已经很少有人光顾。在这些正燃烧的篝火旁,到处躺着、坐着来自从粤西到粤东汉蛮相杂的战士们。
由于侬军扩充过快,虽然任命了各级官长,但没有来得及整训。黄师宓本来计划打下广州后,全军再集中就地整训,将这些战士组织成纪律严明,召之能战,战之能胜的无敌大军,但现在因广州久攻不下,还没有受过严格约束的战士们,纪律有些松懈了。
赛法一行人悄悄走过来,装做是相邻营地的战士,趁着夜里找同乡的样子,并不引人注目。一行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篝火堆,一边听到各种语言:僚语和其他民族的语言,还有汉语诸多方言——如西南官话、邕州白话、广州粤语等等。
营地里战士们一般是睡在一块木板上,或是一张席子上,这一个个火堆映照出来的都是年轻狂野的脸,他们到处大呼小叫,或是在半醉中猜码,有的还哼着山野俚词的歌声。
走近一个很大的篝火,看到很多战士坐成一个圆圈,他们互相挤靠在一起,听几个从邕州一路打下来的老兵讲故事,还听一位老歌手唱着苍凉的歌,其中还有人用一把老旧的琵琶伴奏。
赛法几个人走近他们,立住了脚,听了起来。那十几名卫兵分散挤到附近几个篝火旁,但都把目光不时瞥向赛法一行几个人,随时准备扑过来护卫。
“这位老兵唱的什么?”
赛法问。
“他唱的是一位打家劫舍强盗的传说,听他唱的应该都是本地的农民……”
白和原回答。
话音未落,突然看到有个人没命似地狂跑过来,身后还被一个持枪壮汉追着。前面跑的慌不择路,一双大脚猛地把这堆篝火踩上,燃烧着的木头四散,火星飞溅。
围坐的战士们有的大叫,有的跳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操起手边的武器。跑在前面的,年纪不大,身上的大红战衣被撕裂了,他手中没有武器,拼命奔跑。
后面追的那个,外披战衣,里面还裹着甲,手握一杆长枪,嘴里一边发出咒骂声。战士们刚看到这两人跑到远处,一回头,看到管辖这两名战士这一牛的头领紧紧追了过来,他的身后是一位戴着牛头面具的护兵。
看来,队伍发生了斗殴,这一牛的头领正在阻止和处理。看到这一幕,赛法默不作声地瞥了族叔侬建侯一眼。侬建侯的脸色非常难看,因为维护全军军纪正是他的职责,他正要发作,但被赛法摇头止住了。
也许这种事情在屯兵城下的日子里习以为常了,战士们把篝火拢了拢,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重新坐回原处。不过,才一会儿工夫,原先追人的那名战士回来了,身后跟着他这一牛的头领及护兵。
显然,这名战士并未服从牛头领的管教。他嘴里一边嘟哝着,一边走到这一大圈或坐或站的人群面前。本来在听老战士讲故事,或听歌手唱歌的战士们都把脸转过来,互相说话的声音都停止了。
这么多双眼睛齐唰唰地看着这个手执长枪,满身酒气的战士。看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这名战士突然大着嗓子,用着民间歌手的节奏吼起来:
“我是攻下邕州城功劳最大的人,面对数不清官军的刀箭,我无所畏惧,我第一个登上城墙,砍杀了守兵,我的勇气和武艺所向无敌,赛法给了我很高的荣誉。一路下来,攻下数不清的州城,我都是一等一的勇士,谁敢向我挑战,我就把他的头拧下来当尿罐……”
站在一旁的牛头领并未制止,他知道喝醉的战士需要发泄。但跟随赛法来的侬三却受不了,趁着围过来的战士们越来越多,侬三招呼着那十几名卫士都过来围在赛法的身边保证了安全,他跳到这名喝酒的战士身边。
“嘿,大家都听我说!”
战士们扭过头来看着他。侬三身材匀称,他身上和众战士们一样披着大红战衣,却从掀开的一角可以看来,里面却裹着精良的战甲,腰里别的刀和众人也不一样。
“这个家伙在吹牛!我们的战士根本不是从邕州城头上攻上去的。而是从城门冲进去的。凭着至高无上赛法的威名,我们的大军从邕州一路东下,沿途州县的州官和官兵都是望风而逃,只有几场不成规模的战斗。
“由于这个吹牛的家伙吹破天了,我要和他打一场,请弟兄们做个见证。他的手里虽然持着长枪,我就用我手中的刀。就算他把我杀了,我也不愿和这么一个灌了几斤黄汤就到处吹牛的家伙为伍!”
围坐成一圈的战士们顿时叫起好来,如同牛吼马叫。
“你是哪个营的好汉?你说得对!如果每个人喝醉了都要这样吹牛,天哪一天就真的破了!”
“我是战象营里其中一个牛的头领,以前是赛法的卫士之一。”
“呵,原来是在赛法身边战斗过的勇士。战象营刚打了一个大胜仗,是好样的。我们愿意看到这样的决斗。”
战士们迅速腾出一大片空地,把两人推到空地中心。然后围看起来。长枪战士听到众人对他的奚落,十分恼怒,他气得嘴歪眼斜,恶狠狠地盯着侬三。
追着长枪战士来解决斗殴问题的牛头领听到侬三自报身份,也乐得有人替他管教不听话的战士。几名老兵自告奋勇充当裁判。
侬三抽出了腰刀,长枪战士也端直了枪尖,对着侬三,两个拉开架式。长枪战士为了赢回刚才受到侬三奚落的面子,首先动手将枪直剌过来。侬三一闪,避过去,趁着长枪战士身子前倾,将枪身顺势往前一抽。长枪战士立脚不稳,前扑倒地。
这名长枪战士虽然倒地,也不愧为经历很多次战斗的老兵,他以惊人的速度跳起来,不再捡起长枪,而是迅速抽出自己的腰刀,和侬三激烈砍杀起来。
这让围观的战士们刚想哄笑,马上收住了嘴,目瞪口呆地看了起来。军营中比武可以,可斗殴是不允许的,看这架势,这两人出手凶狠,招招致命,不像是比武了。
尘土飞扬中,长枪战士大刀猛斫,受到羞辱引起的心中愤怒,使他失去了理智,一刀紧着一刀,都是直奔侬三要害。侬三最初是灵活地躲避他的攻击,到了十几回合之后也恼怒了起来。最终长枪战士不敌,被踢倒在地,像头野猪似地喘着粗气。侬三将刀逼着他那张气得扭曲变形的脸:
“服不服?你这头该杀的野牛,该死的野猪!”
殊不料,趁着侬三以为对手已不可能抵抗,正说话的工夫,长枪战士竟然意想不到地一跃而起,像一头疯牛将侬三生生撞翻。手中的刀也甩得远远的。引起围观战士惊叫起来。
两人爬起抱在一起,正要继续扭打下去,突然,一个战士们习惯听到的维持军纪的声音像个炸雷响起来。
“立即肃静!大统领到!”
不知什么时候,侬建侯竟然骑着大统领的白马,在身后一队执法战士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出现在现场。原来,他趁着众人围看斗殴的时候,命令自己的护兵去通知执法队赶来了。执法队的大红战衣上,有着特别的标记,在火光映照下那么的与众不同。
在战士们的肃立注目之下,侬三和长枪战士马上被扭押起来。
“按军法,在军营中斗殴,杀!把这两个明知故犯的家伙马上拉到外边,砍了!”
执法队马上将两人往外推,一边走着,执法战士一边抽出了刀。往常对抢劫、奸淫、斗殴现象的这种执法并不少见。很快就是一刀咔嚓,人头落地,然后执法战士将人头当众展示。
侬三也傻了眼,一时愣着被动地让人拖着走,长枪战士呆若木鸡,他的酒未全醒,可现在脑子是明白的,就是去鬼门关了。眼看两人就要被拖出去,穿着和普通战士一样破旧战衣的黄师宓拦住了执法战士,大声说道:
“大统领,这两位战士是在比武!不是斗殴!”
黄师宓向众人看去,接着大声喊,“是在大家见证下的比武,对不对!”
“对,是在比武!”
围观的战士们醒悟过来,一齐喊着。长枪战士吹牛固然令人讨厌,但让他人头落地确实不能让战士们接受。大家异口同声地向大统领求情。
“你们都是见证者吗?他们两人确实是在比武吗?”
侬建侯命令放开了两人。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吼着马嘶一样的嗓音说:
“战无不胜的勇士们,你们看着我,听我讲话。你们很多人见过我,我就是赛法任命的攻城总指挥、大南天国的兵部尚书大统领。军中决不允许有斗殴、打架的事情。
“从今天开始,就算是比武,如果不是全军通令专门组织的,也不允许。所有战士要做好一切准备,要么就攻上该死的城头,要么就到其他的地方去打仗。
“我们至高无上、英明的首领赛法禁止他军队里的战士有相互仇视、偷盗、撒谎、欺骗、斗殴的事情。谁违犯了军纪,就是把自己的脑袋当尿罐了,必杀!”
看到攻城总指挥、全军总执法侬建侯大统领讲话,整个这一片营地里所有在篝火堆旁的战士们都安静了下来,注意听着。
“战士们听着,赛法已为新加入大南天国军队的新战士们委派了每个牛的头领,每个营的统领,哪个营归属哪位大统领,都有严格的命令。
“今后,每一个战士都不能在军营中随意走动,喝酒不许喝醉。从你们这一牛的驻地走到另外一牛的驻地必须有头领以上的命令,否则按违犯军纪论,就地处死。下面,听我命令,马上回到你们牛所在的驻地,马上——”
战士们动了起来,各自回到自己一牛部队待的地方。侬建侯骑在马上,威严地看着这一大片营地恢复了秩序。
赛法在卫士们的护卫下,走回自己的居所。一边走着,一边想着: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说着各种语言的战士,把他们训练好,牢牢掌握他们,就是军中重要的力量。但如果长时间屯在坚城之下,是会出问题的。
“二军师认为解决了南门外阵地的宋军之后,只需留一部分部队围困广州,其他大部分部队马上实施北上转进的策略是对的。决不能再旷日持久地耗在广州城下了!”
当赛法迈步进屋时,背后突然刮来一股风,是大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招手,卫队长和传令头领过来。赛法对传令头领说:
“传令,各大统领将属下的战士们立即安排到各自划分的民居和能避风雨的驻所。像今晚看到这样的现象,不允许再出现了!”
“遵命!”
传令头领躬身而去。
风越刮越大。在粤江入海的江面上波涛汹涌,海浪拍打着江岸。大风刮得民居和军帐摇摆不停,仿佛海神来了,就要吞下沿海的所有东西,把它们抛到空中,撕得粉碎。
躲在民居、山洞和军帐中的侬军战士们听着这可怕的呼啸声,诅咒着大风带来的雨和冷,互相挤成一团。
在赛法居住的统帅部核心区里,卫队长大虎裹着雨布,和几名卫士巡视查哨。越是这样的天气,越要警惕。大风越刮越猛,天黑得几步之外不见任何东西。有的卫士滑了一下,大风一刮,就把他吹翻。一边走着,卫队长一边吩咐一同查哨巡视的卫士们:
“今夜谁都不能睡觉。刺客就喜欢这样的天气。赛法那里要放一倍的岗哨,两位军师那里也要严加戒备!”
巡完哨,大虎推开门,走进赛法居所的大堂。赛法正坐在大椅上和两位军师黄玮、黄师宓,大统领侬建侯、侬智中在商议要事。看到这一情景,大虎把大门掩住,自己主动站在门边肃立。
“海上刮起了妖风,”
赛法说,“从邕州东下,一直是炎热的天气。现在海上的恶鬼突然带来的大风会让我们的战士感到痛苦。海鬼想吓住我们,不想让我们继续待在这里。”
又一阵狂风猛地刮来,把房顶瓦片吹得哗哗响。不过,从风中可以听出,雨滴少了,风变得更大了。赛法抬起脸来:
“你们听到海鬼的吼叫了吗?海鬼突然袭击我们,一定会有原因。让军中巫师妈仙做一下法,警告海鬼不要侵犯大南天国的军队。”
军师和大统领们点着头。
二军师黄师宓想了又想,说:
“转进是必然的。没有必要继续在广州城下耗下去。只留一部分兵力就可以达到围城目的。我们军队大部分主力应立即转进北上,实现我们攻取荆湖的战略。”
“整条粤江都控制在我们几百艘战船的水师手中。南门外全部阵地都已被我们占领。确实是这样,真要再次实施攻城,战士们信心不足。主要是我们好不容易建造的楼车、鹅车都免不了被他们的床子弩击毁。我们的战船造得匆忙,挡不住这样的海风。幸好我及时命令所有船只开到江里避风了。没有一艘被海风摧毁。水师的全部战船和水师战士们紧紧挤在南门外的江面上躲避海风。”侬智中说。
二军师黄师宓看着桌上摆放的这几年派人画的山川地形关隘图,神情凝重地说:
“今天我们就决定这件大事,这几天就转进。据可靠的情报,我们在广州城下这五十多天,大宋的官家和宰相大臣们都在日夜谋划派兵南下。杨畋大人据说已经到了韶州。他不急于向我们进攻,一是暂时手中没有可靠的兵力,二是希望我们屯兵广州城下更久一些,让我们师老兵疲。”
大统领们都认同地点头,然后大家一齐把目光看向赛法。
赛法的眼睛没有看众人,看的是紧闭的大门。良久,他说话了:
“孤看到海鬼在靠近岸边的海面上朝我们张开血盆大口,也看到我们战士的恐惧。尤其是跟着我们一路从广源州崇山峻岭中走出来的侬人战士们,他们更感到害怕。查看营地的时候孤就看出来了,不能在广州城下再待下去了,战士们的勇气会被磨尽。军师的分析是正确的。孤决定了,明天就下令全军做好转进的所有准备。”
“赛法英明!”
两位军师和两位大统领正要告辞休息,突然间门外从暴风中传来一阵争吵声。大虎很快进来报告。
“赛法,那个降官求见。他说他要报告重要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是谁。大军攻到广州城下,投诚的大宋官吏有一些,可只有一个人,赛法允许他可以直接求见。这人,就是从广州城里失踪的广南东路钤辖王锴大人。
“让他进来!”
赛法威严地说。
大虎再次转身推开门,一股冷风刮了进来,将门推到外边,让里面人的脸上感到一股扑来的寒意。哗地一下,灯笼里的火苗也摇摆不定。不一会儿,大虎领进来一个高大肥胖的人。里面穿的是讲究的锦袍,外面裹着侬军的一袭大红战衣。头上却戴着一顶破斗笠。一边走进来,嘴里一边嘟囔着:
“雨是停了,风却越刮越大!向至高无上的赛法致敬!”
王锴大人摘下斗笠,恭恭敬敬地向赛法行了叩头礼,然后站起来,也向军师黄玮和黄师宓、大统侬建侯和侬智中分别躬身拱手。身为广南东路钤辖的王锴虽然很早被侬军策反,但一直未立寸功。
当侬军攻到广州时,他又是蒙敝又是拉拢性愚且狠的知州仲简,又杀了力主出击的海上巡检王世宁,企图在城内守军中制造混乱,但高度警惕的广州都监侍其渊没有让他的各种图谋成功。
王锴派出同伙用尽各种办法试图打开城门,和城外的侬军里应外合,也没有奏效。原因是统领全城禁军的侍其渊对他也早有防范,转运使王罕又及时率城外义勇二千人驰援入城。
侬军攻城之初,全城惊慌,作为全城职衔最高的军事将领,本应该指挥全城军事,但王锴却故意放弃职责,甚至隐身,让知州仲简顿时失去了倚靠,张惶失措。
幸好侍其渊在他统领的禁军中拥有绝对威信,仍能应对侬军的攻城战。王罕率义勇民兵进城后,城内人心稍稳,取得仲简授权的王罕任命侍其渊为广州防御使,勇于任事的侍其渊更加稳住了城中的军心民心。
看一计不成,又想一计,隐身城中的王锴又暗动操作内应,要劫持转运使王罕打开城门,偏偏又被侍其渊识破。这一事件反而导致了王罕和侍其渊在全城守军中实施肃谍行动。
这不仅让王锴苦心发展的地下人员被肃清,自己在城中也如老鼠一般躲藏,心惊胆颤,生怕万一被哪个单线联系的被捕人员供出来。后来,经过不知多少周折,他好不容易半夜逾城,逃到侬军营中。
由于没有立下功劳,赛法见过他之后,只答应他可以随时来见自己,对他的职务安排一直没有明确。侬军在广州城下没有进展,王锴绞尽脑汁也一直没有想出奇谋。
由于他本人当官惯于投机取巧,和侍其渊那种整天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将领不能比,在军中毫无威信,王锴本人也没有号召成功哪支原本归他管辖的宋军部队向侬军投诚。总之,王锴对于侬军而言,是一个如同鸡肋的人物。
王锴行完礼,面向赛法躬立。
“王大人坐下吧,”
赛法大度地说,“这么坏的天气,这么晚了,是什么原因让你还来见孤?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王锴在下首找个小椅子坐下。二位军师和大统领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做到一路钤辖的宋军高级将领。王锴虽然肥胖,但整个身躯并不显臃肿,行动还算灵活。
最有特点的是他脸上的长相,一双大大的鹰勾鼻子让他的胖脸失去了和气,显得几分凶猛。眉毛粗黑,如同扫帚。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贪婪而凶狠的人。他不时用粗胖的手指捋着花白的胡子。
“至高无上的赛法,大南天国的皇上!贤明的军师,和两位英勇无敌的大统领。在你们面前的,不是普通的战士,我是广南东路官军的高级将领,虽然我直到现在没有做成什么事,但哪怕做成一件,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事。”
赛法客气地扬着脸,表情尽量显出耐心:
“这些情况孤都知道,孤不明白的是,作为广南东路的兵马钤辖,你竟然只身前来加入孤的大军,你之前的下属都没把你当回事。”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只有一个人,我的旧部散布在广南东路各地,他们驻守在很多道路要隘,我熟悉这些道路和情况,我对你们有用。”
“直到现在为止,你对我们没用,”
赛法带着几分嘲弄地说,“二军师,让这位王大人看看我们的进军图。”
黄师宓把摊在案桌的羊皮纸拉过来,让王锴细看。
“王大人,你看,这是粤东粤西的道路、关隘,全部城镇、河流,都有了。而且,每处驻守的官军中都有我们的内应。我们用了几年时间才做好起兵准备。”
“这,这,都有了……”
王锴有些语无伦次。
“我们什么都会想到……”
赛法用锐利的眼睛盯着这位无所适从的宋军高级将领。各种情报也显示这位王大人是个只会当官,又非常贪婪的庸才,是个连护兵都不愿亲近的人。
赛法继续嘲弄地看着他:
“你的部属呢,你身边的幕僚呢?哪怕你带来几条狗也行呀?这么大的宋官……孤当初通过邕州的知州,和杨畋大人,求着赵官家给个宋官的袍笏都得不到,大宋的官对我们僚人土民来说,是天神一样的人物。王大人就这样一个人赤条条来投大南天国,孤能给你什么官呢?”
王锴脸涨得通红,但他摆了一下头:
“在围城之初,我曾经在城内发动,虽然没有成功,也有苦劳……”
“正因如此,孤才让你可以随时来见孤。但孤现在看来,你是个毫无用处的人,二军师,从现在开始,这个王大人要来见我,先要向你请示,如果你认为他不宜见孤,那就不要见了!”
王锴不禁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赛法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
“王大人,你现在还不配做大南天国的官,把你当成一个普通战士去冲锋陷阵也不合适。你还是先当个客卿吧。如果你想欺骗孤,说些虚假的情况,你就试试看。你可以走了!”
王锴站起来,一躬到底,还想说些什么。赛法却已背过脸去。两位军师和两位大统领盯着他,面无表情。卫队长大虎板着脸,把门打开。
王锴的眼睛冒着不服气的,凶狠的光。他站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又一阵风刮来,从风中传来王锴走时又一句话:
“风对你们是不利的,官军他们还有海船!”
海风对侬军确实不利。侬军刚刚组建的水师,这二百多艘战船只能挤在南门外的江面躲避海风,完全失去了行动自由。可是,这又能不利到哪里呢?侬军不就是要全部切断广州获取外援的所有渠道,来困住城中军民,最后达到不攻而下的目的吗?这个战术目的已经达到了。大风夜,海鬼,海浪,还有海船……这些让从大山里来的赛法和两位大统领感到有些不可琢磨,可又能怎么样呢。
海风越来越大,从海面向内陆刮来。不少民居被刮得瓦飞檐掉,家中的物什满地乱滚。海风十分狠厉,挤住在民居中,或在房前屋后片瓦之下的侬军将士被吹得浑身哆嗦。
这一夜,在粤东大地上,不知有多少民居被海风摧毁,不知有多少百姓在风中哭喊。平民百姓的财产被毁不计其数,有的甚至命丧海风。在南海的边上,多少贫苦人家的小小打渔船被海风掀起的巨浪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消失得无踪无迹。
在这个海风肆虐的凶夜,所有的地方都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约有一百多艘海船却无声无息地利用海风向内江刮的风力,迅速从海口聚集,溯江而上,目标直指被海风刮得七零八落的侬军在广州南门外江面上的水师驻地。
谁也说不清大火是什么时候燃起来的。二三千人的海户精壮,在海风的帮助下,疯狂地向侬军水师的二百多条战船射火箭,投油包等燃物。等到侬军水上、陆上的战士们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冲天而起。风刮得越猛,火焰冲得越高。
大风和大火引得城上城下一片沸腾,战鼓声在海风中震天价响。原来,仅仅几天的工夫,具有出色的社会动员能力的广南东路转运使王罕,和人地皆熟的番禺令萧注密切协作,组建了一只以海船为主,拥有二三千名海上精壮的义勇民兵。
由于有了魏瓘派人夜里逾城送来口谕,准予他们临机决断,于是趁着海风肆虐的天时,萧注决定攻击南门外的侬军水师。而且,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的,就是火攻!
接到南门外被火攻的报告,负责指挥南门外战场的侬智中马上从床上跳起。当他推门向广州南门外方向看去时,半个天空都被映红了。火不仅烧向侬军战船,还把从南门外直到出海口本已残破的民居都烧着了。
侬智中立即纵身上马,带着护兵向南门外侬军陆上营地驰去。中途,马和人被道路上民居的火势所阻,马蹄不前,他望着大火中的厮杀声和大风声,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狂跳大吼,但无可奈何。
天光开始亮了。
火势越来越猛,城中军民都在夜里火起之时被惊醒了,城头上的官兵自发地呐喊助威。魏瓘接到紧急报告,在护兵的搀扶下也一路小跑上了城头,看到这幅景象,先是震惊不已,即而兴奋异常。
他下令在城头大擂战鼓,命军士在城头大肆鼓噪。一时间,城头上沸反盈天,喊杀声惊天动地。城下的大火和城头上的火把中映出簇拥在魏瓘身边的众官亢奋得要喷血的脸。
几天没刮胡子的侍其渊看到这一有利时机,眼睛里似也要喷火,他朝魏瓘一蹲,半跪行了郑重军礼,把众官弄得一愣。
魏瓘问:
“侍都监有什么话?”
“魏大人,属下现在率二千禁军出击,一定能灭了城外蛮贼!”
魏瓘把侍其渊拉了起来,微笑着。
“诸位请看,”
魏瓘指着城下的火场,招呼众官说,“海神助萧县令他们十倍百倍之力,让蛮军现在闭着眼睛受死呵。城中我军出击,和蛮军一样,也是逆风,一出城门就睁不开眼,帮不了多大的忙,弄不好啊,自家人放的火,烧了自家人。
“诸位啊,这仗看来是要打完了,广州城保住了呀!我等都要到出海口的海神庙祭祀啊!传令,城头所有大弓、床子弩全部聚到南门城头,只要蛮军进入射程就射杀勿论!”
众官齐声应喏。城头上立时忙碌起来,所有的三弓床子弩和神臂弓手都集到南城头。一台一台的床子弩在各自三十名战士的拉动下,机栝被拉动起来。一排一排的神臂弓、大弓手扑到城堞,在各自军校的指挥下,向城下目标发射。
萧注指挥的海船比侬军战船要高大得多,在海风中如履平地。要在平时,就是撞,也比侬军战船有优势。侬军水师要向海船反击,几乎是不可能。
原因是,侬军战船本来在海风中就船身不稳,加上又是逆风,又遭了火攻。侬军水师战士射出的箭在海风的阻挡下,不是变了方向,就是纷纷掉到水中,大多到不了海船。
反观萧注指挥的一百多艘海船上的民兵,虽然比不上正规军那么训练有素,但投燃物,射火箭这些基本战术相对简单,加上风助火威,火助风狂,不到一个时辰,江面上,和南门城下的侬军营垒,都成了火狱,数不清的火人在风中惨叫,在地下打滚,在水里沉浮,大声哀嚎,发出临死前最后的声音。
侬军水师的战士大多来自当地投入侬军的百姓,战斗意志与广源州战士和特磨道战士不能比,身处这一空前惨烈的大风大火的战场,个个心胆俱裂,纷纷跳水拼命向岸上逃命。
而岸上的民居大多是木泥结构,早已燃起了熊熊大火。萧注指挥的民兵大肆射火箭,在狂风的助力下疯狂攻击。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攻击。侬军水师二百多艘战船没有一只不着火,很快就全军覆灭,陆地上的侬军战士一边拼死抵抗民兵的攻击,一边撤退。
几十人一群互相掩护着,背靠背抵挡着民兵的投枪、刀箭,不断有人倒下去,惊慌退走。魏瓘、侍其渊等守军将士在城上看得目瞪口呆,都被侬军战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身处炼狱的惨景惊得嘴巴大张。
前天,城外的侬军还堪称陆战之王,由于有了那头战象,侬军盾阵如墙,投枪似雨,那种阵势可谓无坚不摧。可现在崩溃的情景,看起来真是令人恍如隔世。
烈火、狂风、人与人的搏杀……整个水面和陆上的战场激烈沸腾,如同天上地下一锅水烧开了,所有的水粒都滚动翻腾了起来。突然间,令城上城下所有人震恐的一幕发生了!
仿佛撕裂天空的吼声竟然能从呼啸的海风和大火燃烧物件、及战士们厮杀惨叫声中尖厉地灌耳而来,只见一个燃烧的小山似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冲出来,在城下疯狂地横冲直撞。
四处都是火,这个燃烧的小山从阵地上闯到民居中,从民居中闯到江边,又狂奔回到城下。它所碰之处,墙倒人飞,土石火星飞崩。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惨叫声,它疯了!
它一边吼叫着一边以大山般的力量冲撞任何东西,用长鼻甩死它碰到的任何活物。直到这时,城上城下这才看清它就是前两天令宋军丧胆的那头侬军战象。
配属战象破空作战的侬军战象营这一牛的战士自顾不暇,在到处大火中被民兵攻杀,破空也没能及时撤退。大象最怕的就是火,刚开始它还能避一避,但此时此刻,它碰到的无处不是火,无处不是风。
它真的疯了!火刚起的时候,战象营的统领侬三就命令战士们力保破空撤退。可是随之岸上的民居也着了起来,同时也不知有多少人数的民兵在风的助力下一边射箭一边投燃物。
侬三指挥战象营战士极力掩护,让煦用象语尽力安抚破空,可是随着火势和海风越来越大,还有民兵的疯狂进攻,就连破空身上的战楼也被投掷的燃物点着烧了起来,破空身上的战甲早已甩脱,皮肉中了不少的箭,甚至中了城头上床子弩的几支巨箭,身受重伤。
在熊熊大火中,在恐怖的海风声中,在人类互相厮杀和惨死前的叫声中,在受伤的巨痛中,破空终于疯了,一头疯了的战象不再听象卫煦的任何话。侬三、煦和所剩无几的战象营战士们只能眼睁睁地,胆颤心惊地,痛彻心肺地,看着破空不断发出撕破天空的狂吼,拖着背上燃烧的战楼狂奔,撞向阻挡它的一切,甩死它用鼻子卷到的活物。
破空的吼声,和毁天毁地的疯狂模样,一时间竟然让城上城下的喊杀声停止,所有的人类都惊住了,忘了他们刚才在干什么,要干什么,都在看着一头疯狂的巨兽撕天大吼,狂冲乱撞。破空最后跳入江中,一边吼叫着一边挣扎着,带着全身的重伤渐渐沉入江中。
煦哭着,叫着,想扑到江边,想让破空重新回到岸上,侬三和营中其他战士拼命拉住他一起撤退。破空的吼声越来越弱,终于被风声淹没。人类又重新厮杀起来。
等到风声平息时,战斗也到了尾声。侬军在广州南门外战场上的兵力损失殆尽,等到魏瓘下令可以打开城门,侍其渊带兵冲出时,阵地上的侬军或死或伤或逃,所剩无几。宋军重新恢复了南门外的阵地。
赛法在大营中,和大军师黄玮、二军师黄师宓,及所有的大统领们登高望着广州南门外的大火,不停听着观察战场的斥候报告惨烈的战斗情况。
在场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个个面色阴沉冷峻。尤其是战象破空的声音,响彻半个天空,传到十里外的大营。随着远处的火光和喊声渐息。赛法回过头来,和二军师黄师宓碰了个照面。
“撤围转进!”
“遵命!”
这天,正是广州围城的第五十七天。损失了几十天建造起来的二百多艘战船和全部水师,被摧毁了大部分攻城器具的大南天国军队正式撤围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