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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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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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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二十九章 象鸟居

舜死苍梧,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耘。

    (引自《越绝书》)

      永州乡下一处极幽深的小山村,溪涧潺潺,洞奇水清,景色绝佳。从这里走到最近的集镇,有好几十里,到县城也有百余里,没有官道,都是山路。这个小村自古以来外人来之绝少,是陶渊明笔下的那类山村。

但这个村和别的山村不同的是,科举虽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但耕读传家的风气很浓。倜傥知兵,虽官职微末,却有“左诗书,右孙吴”之称的陶弼,自从韶州与杨畋辞别后,就回籍赋闲在这里。一回到家乡,陶弼就沉浸到山水之中,终日与野老村夫田耕野钓,自得其乐。

童年少年时代,村里的耕读传统让他发愤读书,虽未中科举,却有一颗不平凡之心。后来有机会跟从杨畋投入平瑶乱的战事,展现了自己的杰出才能,立功当上了一县主簿,成了全村的荣耀。

陶弼祖上可追溯到晋朝名将陶侃和大诗人陶潜,文武之资从祖上就有遗风。六岁时,身为本地大儒、史学家,文名远播的父亲陶岳就去世了。

在寡母的精心养育下,在艰苦的家境磨炼中,陶弼成长为一个卓异少年,游学于荆湖、京师和吴越一带,读的书和走传统科举的其他读书人不同,都是以山川风物为多。科举虽遭失败,却有游学万里的经历。

而且,在游学中屡有奇遇,最让家乡人津津乐道的是,陶弼以一介布衣书生,竟在游学中偶遇暮年贬官的前宰相丁谓。丁谓对这个年轻人青睐有加,不仅把平生治理军政的经验传授,还把亲侄女嫁给了他。

七年前,荆湖瑶乱事起,杨家将门的杨畋任职提点荆狱,负责平乱,幕僚班子不堪其用。杨畋听说了永州陶商翁有大才,备上厚礼登门,请入军中任职高参。

在平瑶乱的几年中,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情,陶弼也立下军功,未经科举就侧身官场,乱事平定后由杨畋叙功推荐当上了阳朔主簿,虽是主管一县钱粮的八品小官,但却是以建立军功的不平凡经历得来。这一次虽经广南之变赋闲回村,村人对他仍十分敬重。

这天午后,陶弼像往常一样到溪边野钓,正在聚精会神之时,忽然身后走来十几个陌生人。为首的来人竟大剌剌坐在他身边,等他回过头来,为首的来人对他发笑。

陶弼疑惑起来。这十几个来人,为首的那位戴个头巾,身穿长衫,虽不穿金戴银,浑身却掩不住英武威重之气。随从的小厮,个个膀大腰圆。乍一看起来,像是个富商员外带着贴身保镖外出,但这个员外身材奇高,双目如隼,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凭着少年游学万里的感觉,陶弼知道这肯定不是一般人。他略愣了一下,起身对为首来人作揖,嘴里唱个大喏:

“贵人来自何方?”

为首的来人也不答话,笑吟吟地扬了扬袖口,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陶弼。陶弼展开一看是杨畋的信,大惊,就要行大礼,被为首来人扶住。原来,来人正是举国纷传的南下大军主帅狄青。

随从小厮都是贴身警卫护兵装扮的。他们从临时行营驻地骑马攀山越岭,用了近一天才找到这里,为了不惊动村人,马就拴在村外树林里,悄悄跟村人打听到陶弼野钓之处。

陶弼急忙领客人们回家,吩咐家仆到村头割了肉,和昨日钓的鱼都烹了,和客人们自带来的熟食一起,摆了两桌乡宴。

看着桌上疏菜肉鱼和村舍竹树花草之趣,狄青满脸是笑,频频点着头说:

“唔,陶商翁有大才,也有大趣,是个奇人!”

“太尉屈驾到陋舍,真的折杀在下了!”

“休如此说,”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在与文人接触时,学会了尽量柔和文雅,狄青指着竹阁立着的一个大屏风说,“咱知道,永州历来传说有异蛇。但这个象鸟居,有什么典故吗?”

屏风上写着三个大大的字:“象鸟居”。窗外绿水青山,竹树山花相映,显得神秘雅致。陶弼请狄青及左右落了座,其他人坐在另桌,开了一坛村米白酒,一股异香瞬间溢满整个空间。

狄青身居枢密副使,他陶弼仅是个被免职的八品一县主簿;狄青又是一代战神,威名赫赫,自己尚名不见经传。但狄青的谦和态度和陶弼的内心丘壑弥补拉近了彼此距离。陶弼劝了众人一杯酒,这才说出缘由:

“永州在远古舜帝之时就是象耕鸟耘之地。”

狄青读过不少书,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南方典故,十分好奇。

“听说舜帝是葬在永州?”

“相传,舜帝南巡,就葬于永州九嶷山。《山海经》载,‘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又其卷十《海内南经》载,“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其卷十八海内经载,‘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

“用象来耕作,哪有这许多大象啊,现在就算是广南东西路,听说只有山林野僻处有那么几只。”

“太尉,咱看不到,不等于没有。《越绝书》有载,‘舜死苍梧,象为之耕;禹葬会稽,鸟为之耘。‘其实,象王带领象群迁徙南走,历代有之。在尧舜时代,咱大宋的汴京开封,都是象舞之地。豫,就是象舞之意。象,本来就是咱中土的灵物。只是,随着征战日剧,性情平和之象只好南走。现在是越走越远。但为了保住自己最后的家园,温驯如象者,也不免成为战象!”

狄青若有所思,停了竹筷。

“商翁这话大有深意,愿闻其详!”

没想到作为一个职业军人,一个大军的统帅,不仅没有那种寻常的官僚俗气,还能一点就透,双方似心有灵犀,陶弼不得不兴奋起来。

“太尉平生以战伐为功,西夏闻风丧胆。听说当年范相是太尉的伯乐,劝太尉读书,在下竟是没想到太尉的参悟之力,胜过朝中多少公卿。”

“你我就敞开心扉,直言无妨。”

“南方有蛮人众多,其中僚人就温驯如象。其实何止僚人如象,就算是当年在下和杨叔武对之用兵之瑶民,也莫不如此。家里只要还有一个野薯,还剩最后一把米,就不会铤而走险。蛮人中僚人居多,僚人之一支乃侬人部族,不是不服天朝。万千蛮人子民,视历代天朝如天,视官大人如天人。如今他们寒心呐,他们反抗,原因是天朝弃之,官吏辱之,民不聊生,这才酿成这惊天之变!”

“咱也知道,侬智高多次向朝廷求归附,朝廷不许。这里面多少缘由,咱是不明白。”

“比如蛮人中的苗、瑶等族,为蚩尤之裔。就是说,在黄帝时代,他们就成了被正史口诛笔伐之辈。然而,这些蛮民何辜,他们就算与鸟兽同,鸟兽也有存在于天地之间的道理。我堂堂大宋天朝,拒绝侬王归附,隔绝抛弃侬族侬土,太无道理!”

“听了商翁一席话,竟有了不忍用兵之感。”

“不!一定要用兵,要用强将出重兵,一击而溃之。”陶弼提了一口气,眼神望向窗外青山,很无奈地摆了一下头,转过来,真挚地对狄青继续说下去,“侬王起兵虽是被逼无奈,但也铸成大错。攻克城池,杀掠官民,蹂躏两广,不用兵我天朝上国之威何在,不用兵何以震慑大理国、交趾国,还有北方的辽、夏?只是,蛮人,僚人……委实可怜,太尉不要妄杀就是了。”

狄青点点头,又说:

“大理国对我朝还算恭顺,但交趾国狼顾于外,我朝官吏昏愚于内。当初用亓斌之策,授侬智高一官统其部众,为我朝捍边有什么不好。现在酿成巨祸,再说也没用了。可叹啊!”

“正因如此,此事不能久拖,拖则生变。听说交趾国还派人到桂州与余安道勾连,他们是狼子野心,不怀好意。看到我朝在北方受制于辽、夏,在南边就恨不得咬下我们一块肉。我朝弃边疆其民其土,交趾就疯狂咬噬,侬王和侬人部族其实可怜之至!”

“广南西路用兵,商翁有何教我?”

“对广南东西路官吏,就一个字:狠!官吏皆成贪墨不法之徒,他们不是想地方平安,而是想如何在溪洞有事,如何鱼肉百姓,他们才能趁机杀良冒功,中饱私囊。朝廷安危,在他们眼里都是烟云。侬军能打到广州,侬军能扩十倍之数,其中有多少蛮民,有多少汉民,都对贪墨不法之官吏恨之入骨。侬智高虽非凡人可比,但也不像僚人传说的真是天选之子,没有三头六臂,是我们的官吏不用命啊。必须用狠,令行禁止,按军中法度杀不用命之官吏,方能将整个战区捏成合力,方能克敌致胜。”

狄青听到这里,恍然有所解,笑了起来,端起酒杯说:

“哈哈,请饮此杯!杨叔武在信中说,商翁非百里之才!果然!”

陶弼说的问题,在没出发前狄青就已经意识到了。现在又有在广南西路任官的陶弼把这种状况说出来,说明这种判断是符合实际的。

在行营开拔前,狄青就发出一道军令,令战区各部在他没有到达前,一律不得与侬军交战。他当时想到的仅是南方的军队不整顿是不行的,今天陶弼还指出了不仅是军队的问题,整个南方边疆行政系统如果还是任由昏聩贪婪的不法之徒充任,就算是镇压了侬军,将来还会有事。何况,交趾人还在境外伺机蠢蠢欲动,如同狼卧榻侧。

虽然是在穷乡僻壤吃这顿山野乡宴,狄青觉得收获极大。快罢宴时,狄青又问:

“听说侬王还有象兵?”

“在下年轻时游学多年,也研究过象兵之学。自从南汉国的战象军团被我朝大将潘美击灭后,象军已成绝响。侬王既然敢立国称帝,其志不小,重组象军是完全可能的。只不过,现在还来不及。听说,在大理国羁縻之地的密林深处,野象无数。侬王既已称帝,恐怕会派人到那里驯野象成军。”

狄青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

“这么说,咱打败了侬王大军,将来还要追击深入到那些不毛之地?”

陶弼大摇其头,笑着说:

“侬王之志,不过就是归附天朝。败其主力,只需遣一使者,奉官家敕书,万里可平!太尉没有必要斩尽杀绝。再说,在那些辽远绝险之地,我大宋将士也不见得战之能胜啊。昔日天下无敌的唐军,就屡败于南诏国。故此,太祖皇帝当年就挥玉斧以金沙江为界,下令宋军不得过江。”

作为一个铁血将领,在血泊中成长起来的职业军人,狄青却是个心细如发之人。出征前,他就下大力气研究侬军战术战法和单兵装备,还专门研究了南方民俗和各种自然人文地理因素。

这次拜访陶弼,他又得到关于南方民族心态等方面的了解,十分高兴。在村边翻身上马,这位大军统帅一边纵着缰绳,一边对站在马前为自己送行的陶弼说:

“商翁不要屈才再呆到这里了!先回到阳朔吧。”

看着狄青一行骑马的身影消失在村外的山道上,陶弼有些发愣,没明白这位狄太尉的意思。但过了不久,这个小山村迎来官府的差吏,送来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知桂州余靖签发的一份公文,任命他为阳朔县令,官升一级。公文中命令道,即刻到任,配合广南西路转运使司的工作,为征南大军筹集粮秣,保障后勤诸事。

回到军中后,狄太尉这次暗地出行之事不胫而走,但故事却成了另一种版本:狄太尉特地拜访永州乡下何仙姑,以兵事问之。仙姑答:“贼败且走!”秘密访问陶弼的事倒是没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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