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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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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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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四十五章 百万稻田

用我一腔热血,

为部族之利刃,

为了仁惠之国主,

抛弃生命,

英勇战斗。

像太阳一般耀眼,

像大风一般刮过,

……


据当地人口传,七千多人的侬军队伍在当年的秋天,旱季开始的时候翻越山脉,仍以不紧不慢的行军姿态,一边勘察可供开荒的原始荒林一边行进,走几天停几天。

十几天后,在翻越最高的山垭口的那一刻,赛法仍像每次全军经过重要路段和大转弯处一样,骑着战象刺空静静伫立在垭口旁,看着全军战士长长的队伍通过。

大统领有大统领旗,每一个营的统领都有营旗,每个牛的头领也有一面小旗。在这个顶峰之上,在山风吹拂下,这些一概以红色为底,绣有各种图案的旗子,引领着各自的队伍依次走过赛法和卫士们的身边。赛法身旁是全军最大的旗帜,是一面宽大的大红龙旗,十分耀眼。

由于担心会从乘象背上摔下来,一病不起的大歌师哥雨由包括煦在内的四名战士用树木扎成的木床抬着走上山垭口。哥雨经过骑着乘象一动不动的赛法身边时,极力想在木床上欠身起来致意,赛法看到了他,向他点头,以目示意站在路边的卫士过去帮助扶着哥雨。被病折磨的哥雨重新躺平在木架床上,仰望着碧蓝得惊人的天空,他的眼里充溢着泪水。

走过山脉最高处的山垭口,就要离开澜沧土邦之地,澜沧土邦和桑怒小土邦派来的向导就在这里告辞了。他们对赛法说:

“从山脉最高处往下走,人烟更是稀少。当地土人说话仍与澜沧土邦的人大概相通,仍说亲人为‘比侬’,仅有的区别,他们那里是被称为泰的土地。那里没有澜沧那么大的土邦首领,都是小邦首领和部落,甚至是村落首领。数不清的土地森林处于无主状态,由于有从山脉发源的流水冲积,可适合开垦为稻田。这个地方叫兰那,就是百万稻田之地。”

赛法和身边的大统领们听罢十分激动,感谢了向导们,然后继续率领队伍沿着各条流泉、飞瀑汇成溪河的路径往下走,渐渐看到开阔的丛林。所见之处的土质无不肥沃,千百年来无人砍伐森林,植物的腐质融入土地,脚踩在松软的覆盖着掉落树叶的地上,每个战士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因为刚找来的当地土人向导说,就要经过一处凡人从来没有走进过的森林,那里住着可以飞来飞去,随时变成飞鼠的巫师。当地的土人没有人敢靠近那片阳光从来没有照到地面的原始森林。

这种担心和议论很快在全军蔓延,妈仙发现她的巫师团队无论在队伍中如何鼓动追随赛法将所向无敌,将取得荣耀和胜利,这样的说辞也无法完全打消战士们对即将走近的那片神秘的魔鬼巫师森林的恐惧。

妈仙于是自告奋勇向赛法请求,整个巫师团队随前卫营为全军探路,并以巫师们的法力向企图阻挡侬军战士脚步的当地巫师和魔鬼作战。赛法批准了这一请求,他为这位很有声望的老女人巫师鼓劲:

“孤决不相信,这里的巫师和魔鬼能够阻挡跋涉万里、饱经征战的我们战士的脚步。你去吧,你也是一名战士。孤也随时出现在前卫营中,和你们一起向魔鬼作战,为全军开路!”

对于这个传说中的魔鬼巫师森林,赛法和大军师黄玮、中军大统领侬宗旦讨论过不止一次。大军师翻出他的随身木箱里一本发黄的书,指着一条记载对赛法说:

“汉武帝时,曾经延请越地巫师到长安当国师。我们从两广、特磨道来到大理国羁縻地,再来到这里,既然一路上都有语言大致相通的土人,很可能大家的祖先都来自一个曾经分布在荆楚到两广的百越人之国。越人饭稻羹鱼,鸟耘象耕,这些习俗一路上的土人都有。那他们的巫师就是越巫,他们的本事与我们全军的大巫师妈仙能一较高下,不可轻视。”

侬宗旦不无担忧地说:

“巫师们从小或者师传,或者梦中神鬼传授,都有异于常人的本领。我听说,他们都有神灵附在身上。妈仙和她手下的巫师们,如果他们的神灵不想跟着他们跋涉万里,那他们就只有凡人的本领,还能斗得过本地的魔鬼巫师吗?”

其他几个大统领也参与了讨论,担心本地法力高强的巫师会在魔鬼巫师森林施出心怀叵测的妖法,掀起从未有过的林中妖风,到那时候枯枝败叶,毒花害草,毒水烂塘都与侬军为敌,如果真的如此,他们把侬军困死、吞噬在凶险莫测的森林中是有可能的。

大统领们在赛法和大军师面前商议的结果是,前卫营全部五百名战士和战象营的一部,配合妈仙的巫师队伍先行进入森林,遇到什么情况随时向后方报告、请援。

前卫营的侦察人员回来了,说没有找到躲藏到林中、据土人传说几百岁以上的森林巫师们,他们仍然神秘莫测,不肯出来迎接僚人的首领、至高无上的赛法。

前卫营留了几个人,监视一株千年古树,树冠能遮住半个大山,据说森林巫师之王,上千岁的度得老巫师就住在树冠上。

赛法传令全军一定要敬重遇到的本地巫师们,不要做令他们忌讳之事。

“我们部族的战神雷神拥有发动闪电的力量,但就算是它,也难以将闪电打透千年无人的密林。因此,必须尊重一路上所遇到的本土巫师们,让他们向所有的善神和恶神祈祷,帮助我们尽快走出魔鬼巫师森林!”

赛法向自己的诸葛亮,大军师黄玮请教:

“这个千年老巫师的名字叫度得,按僚人的语言,应当是男人中的男人、老爷爷的意思。孤真应当见见这个固执、凶恶的度得千岁老爷爷,劝说他放弃施展法术反对我们的想法。是不是送他一些我们广源州的黄金、丹砂以及他所喜欢的东西,会好一些。或者,干脆在那棵和他岁数一样长的千年老树下放上一把火?”

大军师黄玮回答:

“千岁老人恐怕不会喜欢金银,他应当喜欢被人传颂,喜欢荣耀。他拥有这样巨大的名声,他从那些崇拜他的人手中聚敛的财物,要比我们从广源州带来的所有财物还要多得多……”

赛法不禁皱起眉头:

“放把火也不行,这会彻底激怒他!那就派公牛怀德率领一个牛,五十名最精壮勇猛的战士,让他们牢牢守在树冠之下。如果度得老爷爷下来,就把他请来见孤。如果他不下来,就让他别下来。至于前卫营和精挑出的战象营几头战象,对,再挑上几头灵犬,它们能看见凡人看不到的东西,就让他们跟着妈仙的巫师战士向前开路!”

“遵命!”

侬宗旦立即传令,让前卫营不管前方遇到什么情况,在及时报告的同时,不要畏惧,勇敢前进。

一个牛五十名战士在公牛怀德的带领下,守住魔鬼巫师森林入口处那棵千年老树之下,前卫营和五头战象,在妈仙巫师团队的引领下,小心翼翼地向幽暗的林中行进。

脚踩在松软的腐质层上,身子直晃悠,前卫营的每个战士持盾举矛,或搭箭拔刀,张望着愈来愈暗的张牙舞爪的林中老枝,生怕每一片树叶都是武器。

林中的树形和枝叶生长得十分夸张,高大怪异,散发着说不出的意味。由于一棵棵树汲取了巨大的养分,倒也使得树根周边的杂草没有过多生长,这让挥刀开路的战士少费了不少劲。

森林外阳光尽管炽烈,但能透进林中,渗到地面的光线微乎其微,这种弱光和一棵棵树形夸张的怪树构成了可怖的景色,仿佛这一棵棵树都是山精树怪,随时幻化成吃人的魔鬼。

如果没有妈仙率领一众巫师同样穿着奇奇怪怪的法服,手持法器,口颂咒语一边作法前进,土人向导打死也不敢进入森林一步。五头战象也为大家壮胆不少。

为了给森林中会飞的魔鬼巫师以震慑,战象营的战士给每头战象全副武装:长长的象牙绑上了长刀,全身披上作战时的重甲。战楼上的四名战士手持长矛长刀、弓箭,以攻击姿态紧随巫师队伍压阵而行,做好了随时与林中巨怪搏斗的准备。

这次为全军探险开路,没有用到赛法的乘象刺空,以老战象啸天打头,其他四头战象都是充满雄性力量的公象。

战象之后是本地找的向导和几名胆子最大的战士,配着灵犬,无声地逡巡前行,随后就是身穿鸟服、头戴羽冠,骑着一匹个头矮小褐色马的妈仙,和她率领的众巫师们,他们一同低声念咒,手中的法器乱晃,显出强大的法力。然后才是前卫营的战士们。几百人的队伍像一把尖刀,撕开魔鬼巫师森林的千年魔障。

在通过最幽暗地段的时候,战士们不得不强瞪着眼睛四处张望,跌跌撞撞而行;也有阳光透进来的路段,这时眼前呈现的一切令人迷幻——巨大的树干和奇怪的树叶,既柔和又夸张,奇花异草美丽得令人窒息,但战士们不敢哪怕伸手摘上一朵,在他们心里,这也许就是当地土巫变化出来的兽牙毒花。

偶尔有老树的上部发出声响,这时高度紧张的战士们一齐把弓箭、捻枪向上对准张望,但并没有发现飞来飞去的度得千岁老巫师的弟子们,也没看见林中巨怪,这让走进森林很长一段路的战象营的战士们未免有些失望。向导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当地土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他的腰直起来不少,终于轻声地说:

“伟大的侬王赛法毕竟是天选之子,有雷神护佑。也许森林中的魔鬼闻风而逃罢了。也许你们的巫师法力高强,逼退了度得老巫师的弟子们。”

话音刚落,前行的三条灵犬狂吠起来,所有人神情大变,一齐向灵犬狂吠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一棵老树下,盘着一条巨蛇,吐出长长的信子,恶毒的眼睛望着突然出现的人们。

巫师们认为这不是普通的蛇,在距离它几十步的地方就向它念咒,请它快快离去。但念了许久,丝毫不见效果,妈仙拼命挥着法器也不起作用。巨蛇弯卧在老树根下,蛇身的颜色与树根一致,蛇头立起有半人高,大嘴张着,也许它从一出生就没见过人类这样的动物,它一点也不害怕,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战象营一名象卫向负责统一指挥的前卫营统领小声地建议,可以驱使一头战象上前,用巨大的象蹄把它踩了。统领没有回答,只把眼睛望向做法的妈仙。

是啊,如果真是蛇倒也罢了,杀了蛇还能炖蛇肉汤喝,但万一不是蛇而是妖呢。万一不慎,导致全森林的魔鬼向他们开战呢。

妈仙的巫师团队做法许久,巨蛇仍然左右摆头,没有要走的样子。还是一名老战士大着胆子,朝蛇身射了一支长箭。长箭嗖地像钉子一样射向蛇身,没入不知是蛇身还是树根的地方。

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巴,望向巨蛇。高高盘起的蛇头低了下去,最后蛇头转了方向,消失在另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

战士们松了一口气又继续前进。几头战象走起来稳如泰山,无形中也有一种巨大力量,千年密林中的亮光处越来越多,偶见野猪、熊、豹、虎等凶猛动物,但它们见了庞大的战象,没敢上前挑衅,都转身逃走。

一名战士眼疾手快,射中了一头野猪,在它就要带伤逃走的瞬间,又几支箭呼啸而至,把它射倒。今天宿营时有肉吃了,战士们一阵欢呼。林中愈见透亮,有的路段甚至看见了天空,开始看到路边的小溪从高处流淌,这意味着千年密林在走了三个时辰后就要看到尽头了。

前卫营战士一路行进,挥刀开路,每隔一段距离都在新开辟的路旁站守着一名全副武装的战士,都手持一面小旗。眼看就要走出传说中可怕的森林了,前卫营的统领下令向后面挥动旗语,通知侬军大部队可以大举跟进。

殊不知战象营的其他战象早已沿着前卫营开辟的路,一边踩踏拓宽路径,一边跟上来了。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最高首领赛法竟然骑着他的乘象刺空,和身边的黄玮大军师、侬宗旦大统领一道和黄虎统领指挥着全部战象营的战象和战士们跟了上来。

走出密林,眼前的山谷野花遍布,千百年生长的藤蔓和树根编织成一个奇异的植物王国。水流潺潺,芬芳四溢,野蜂自由采蜜,五颜六色的蝴蝶飞来飞去,这幅也许从未出现在人类面前的美景一时把侬军战士们惊呆了。

战象们长鼻随意一卷,就能吃上美味的野蕉和树叶。在密林出口处休憩的战士们一边吃着携带的饭团、米粽,一边张着大嘴看着这个美轮美奂,仿佛童话世界的地方,都忘了说话。

妈仙扶了几次一路被植物枝杈碰撞而略歪的鸟冠,脸上显出放松的表情。巫师们的嘴唇都干裂了,这是他们坚持三个时辰不中断念咒造成的。有的巫师开始掬着溪水喝上两口,清甜的从高处流下的水沁人心脾,直让他咧嘴微笑。

不久,赛法率领的战象营也走出密林了,他也被这个只有在梦中才能想象得到的美丽山谷震住了。他对战士们说:

“在勇者面前不存在无法逾越的障碍。每次经过一段最苦最难的行程之后,上天总会赐给我们最美好的地方。我们一定能走到我们想要到达的目的地。”

战士们欢呼起来。战象刺空又低吼起来,果然在远远近近都有野象,它们用不同的声音回应这头老战象。后续的战士陆陆续续走出传说中的可怕密林,人们纷纷坐下来休息,山谷里的人越来越多。前卫营必须继续前进。

侬宗旦建议赛法召来巫师团队和前卫营骨干,给他们讲讲话。传令兵很快就把人带来。

妈仙骑着她的那匹个头矮小的褐色马和她的二十几名巫师来了。褐色马经过长途行军,身上长满深密的汗毛。头戴庄严鸟冠的妈仙在两名巫师搀扶了下了马,她手摇法器,扭着腰身,高声地为赛法祈福。

“辛苦了妈仙,你率领的巫师战士战胜了林中的妖怪和不怀好意的本土巫师。就连他们千岁的首领,能变成飞鼠的度得大人也不敢下树。”

赛法先是肯定了巫师们的功劳,接着询问:“前面还有凶险的地方吗?我们的大军从此再无阻碍寻找到百万稻田之地,还是仍然会遭到严重的挫折。你问问神灵,然后我们继续前进。”

身穿鸟服的妈仙一边舞蹈着,一边说:

“前面,前面有一滩只长着茅草的空地,那里是这片土地神和水神住的地方。我们必须到那里作法。”

“那走吧!”

塞法赞许地说,“孤相信你的神力!”

赛法和大军师、中军大统领,还有战象营、前卫营的统领,都跟着妈仙和巫师们走到这一大滩长着比一人还高的绿得发黑的茅草。这里也长着几棵很高的树。

巫师们念起咒语,妈仙蹦跳起来,挥着那把生锈的铁剑舞了起来,好一阵子才对赛法说:

“土地神和水神看到天空正好来了一个巡视的天神,他们不敢说话了。”

妈仙扑到一棵长在草滩边的孤零零的高大榕树面前。

“我要上去,跟云彩上的天神问话!”

她大声地说,“天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告诉我的。”

说完,身材矮小不失敏捷的妈仙扔了铁剑爬起树来,三下两下,就快爬到树腰。她的腿蹬着伸着,碰得树枝大幅晃动。上了年纪的妈仙有些力不从心。大军师黄玮朝树上叫喊:

“小心,别爬了!我们有雷神护佑,不用问天神了!

赛法脸上是略显担心的神色。这是在最高首领面前立功的机会,妈仙不听劝阻,仍努力地向上攀爬,为了得到更好的支撑,另一只手跳抓到另一处树枝。

没想到,这个枝杈竟然断了,妈仙整个身子像一只大鸟从树下坠落,沿着另一面树身径直滚到草滩里。黑乎乎的草滩竟然是个泥潭,妈仙只蹦起来几下,就陷进泥潭里了。

“快,快救妈仙!”

侬宗旦大统领大喊着。几个卫士扑到草滩边,可他们立刻收回了腿。原来,茅草只是轻轻附在泥上生长,这里是一处由山顶高处的流水汇入形成的不知多少岁月的烂泥塘。

有一名卫士差点没收住身子,幸好被身边人眼疾手快拉了回来。眼看妈仙就要没顶,大家大呼小叫,正无可奈何之际,突然,妈仙平时骑的那匹褐色马挣脱了牵它的一名老巫师,跃入滩中救主。

妈仙也伸手抓住了马肚子上的带子,但马同样陷入塘中的烂泥,几次极力跃起半个身子,但越挣扎越陷进去。

“快,套住马头!”

侬宗旦大统领大喊着,从自己的马鞍上解下缰绳,套个圈,用手抛出去,试图套住马头。围观的战士们纷纷效仿,把各种各样的绳子套成圈扔过去,但都被附在烂泥上生长的茅草挡住。

最后一次不知谁抛出的,终于套住了马头,但这时马头已陷入烂泥半截,套圈无力地搭拉在烂泥上马头的上沿。

烂泥涌进马鼻子和马嘴里,马最后绝望地叫了一声,马身子和妈仙的身子最后晃动了几下,完全陷了进去。整个草滩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巫师们不禁抹起泪来。

“每一名越巫都是一个战士!”

大军师黄玮说道。

“传令,绕着这里走!”

赛法朝众巫师看了一眼,说,“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你们还要继续与这里的魔鬼作战!至于妈仙,她的灵魂将很快回到家乡。而她的英名,将永远被部族子孙们铭记。每当子孙们在祭祀祖先和神灵的时候,都有一柱香是献给她的。”

巫师们流着眼泪把妈仙常用的那把生锈铁剑也扔进草滩中,让她的灵魂也拥有趁手的武器,然后和前卫营战士给后面的队伍做好绕行标志,继续进发了。

越来越多的战士和武装土民们走出森林,欢呼声此起彼伏,热烈的情绪瞬间传遍整个队伍,队伍中没有哪个人不认为他们的最高首领赛法将带领他们到达最美好的地方。侬军全部从千年密林走出,从高处沿着无数流泉、飞瀑顺流而下的方向向低处走去。

大理使节易千寻在行军途中宿营时写道:


“……侬王的远征军奇迹般地走过千百年来无人走的路:陡峭的山路、弥漫着瘴气的密林和吞噬生命的烂泥野潭。为他的无敌军队开道的是几十头战象,这使得碰到的老虎、豹子和野猪等凶兽闻风而逃,跑不及的还被侬军狩猎。侬人其实并不好战,尽管他们人人身背双箭弩,手持大盾和捻枪,全部族的每个人都是战士。

“这仅仅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家园,被迫抵抗侵略他们家园的交趾人所造成的。当他们走到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广阔天地,看到处处无主之地的密林可以开垦为良田的情景时,那种喜悦之情难以言表。伟大的国主、贤明的国相大人,我不得不说一个最大的秘密——赛法和他的远征军能够顺利到达目的地的重要原因是,他们发现,这一路遥远走来,竟然都能遇到语言相通的当地土人。

“他们同样内心敏感,温暖而亲切,他们和侬人,和大宋上国广南东西路很多溪峒僚人土民一样,都把‘我们’称为‘僚’。其中,有一个词相互之间说起来时,远方的来客和当地的土人瞬间热泪盈眶。这个词就是“比侬”,僚人的语意就是亲人之意。这使得赛法和他的军队在远征中没有遇到一场像样的战斗。

“澜沧土邦的大首领最后也改变了态度,派大量的船只帮助他们渡过了澜沧水。自从我被派遣出使到侬军中来,见过很多奇迹,侬军这次远征,他们战象开道,全副武装,本以为会像打邕州和广州那样艰难,但竟然没有发生过一样像样的战斗,这才是最大的奇迹……”


易千寻和他的使队随员沿着一处又一处密林走去。数千侬人的脚步在沙沙作响,他们中马匹不多,只有头领以上才能骑马,马蹄溅着泥,在经过野溪边时打滑,也有摔倒在地的时候。

在一处山道转弯处,弓匠人和赛法的两名卫士匆匆赶来。弓匠人下了马,向易千寻行礼。

“使节大人,我们使队前些天在行军中失踪的人找到了。他的空座骑在后面路上的林中游荡了好几天,被赛法派回去收容掉队战士的后卫营找到了。他们根据座骑指引找到了意外受伤落马掉队的人。现在,他在后卫营中得到很好的照顾,赛法的大夫人特意派去两名女兵照顾他。赛法让我回来报告。”

“僚人和我们一样都拥有一颗良善之心,”

易千寻说,“他们流泪,他们悲伤,他们在亲人死去的时候唱着挽歌,和我们是一样的。命运之手把他们推向被迫寻找生存家园的境地,但他们从不气馁,他们是了不起的族群。”

弓匠人看易千寻要下马,上前执住马镫,把他扶下来。

侬军队伍从高处往下走,看到溪流越来越大,小溪汇入大溪,渐成小河。又渐渐地,视野开阔起来。小河汇入更大一点的河,水越来越大。这里,气候不像澜沧之地那么炎热,十分清爽。

战士们看到河里的水,都很高兴。尽管他们脚上的草鞋被磨得破烂不堪,有的战士脚底流血,有的打着赤脚,但看到清亮的水,都不禁用侬语,也是僚语叫喊起来:

“迷南!迷南!”

这让当地向导大惊,问走在身边的公牛怀德:

“你们怎么知道这里大河的名称?”

公牛怀德笑着回答说:

“我们的战士们是说,有水!有水!”

僚语中,称有,是迷;称水,叫南。向导恍然大悟,他把迷,听成了湄。在僚语里,迷和湄,音相近。但意思是,一个是有的意思,一个是母亲的意思。

水从这里往下汇成的大河,当地土人,在这里被称为泰人,称大河为“湄南召帕亚”,意思是母亲王者之河,就是最大河的意思。在天朝上国的文献里,这条河被简称为“湄南河”。

又走了十来天,河流变得很大了,开始出现冲积平原,都是水从高原上冲唰下来的肥土,平原上长满了茂密的植物。侬军是分成几路从几条河谷走下来的,看到小冲积平原变成了几条河汇流在一起的大河冲积平原。

尽管视野仍被密林遮住,但很显然,在擅长垦荒的僚人眼里,只要把这些原始林地和灌木杂树杂草一清理,就是无数良田。向导一路走来,向赛法和侬宗旦大统领介绍沿途情况,这里人烟稀少,鸟兽比人还多,也没有大的土邦。

除了已经开垦的足以养活已有人口的稻田,荒滩和原始林地都没有主人。当地土人约定俗成:谁开垦出来的稻田,归谁所有。这也是大概说同一种语言的僚人,或者泰人千百年来信奉的准则,谁从山神、水神、森林神手里开垦出来田地,就归谁耕种。

越走地势越发平坦起来。宜人的气候,沿途的山货野菜和可供猎获的动物很多,这让侬军战士的脚步越走越轻快。有的营甚至边走边拉起了山歌,很快变成了整个队伍一路行走一路歌声的景象。被煦等四名战士抬着走的大歌师哥雨精神好了很多,听着战士们的歌声,他也是一路微笑。

队伍中跟随侬军远征的也有少数汉人,他们是在战乱中失去土地的农民,和在僚人村寨中杂居的汉人百姓。他们大多聚在大军师黄玮的身边当护兵和随从。

经过两广征战,特磨道转进,再南下远征到遥远的勐僚大地,千难万险之后才出现这么一线希望,侬军战士们就变得快乐起来……随着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欢快,汉人们不禁啧啧称奇。黄玮大军师笑着对他们说:

“越俗好歌!此言不虚也。我和二军师在广源州贩金时,年年目睹歌墟之盛,叹为观止。本以为,经过万里征战,艰辛备尝,侬人再没有了快乐心情。没想到,他们又唱起来了!”

七千多人的侬军分做几路从山脉高处顺着水流下的方向走来,当地仅有以原始村落为主的散居泰人,在本地人看来,几乎在一夜之间,无数远方来人从浓密而神秘的森林中涌出,如湄南河的水一样不知不觉就变得宽大而浩荡了。

侬军以几十头驮物的威武大象在前面走,像奔涌向前的河水,穿过山花烂漫的山谷,向越来越宽阔之地走去。战士和武装土民们心情畅快,他们一路走着一路哼唱着家乡的歌谣,有的旋律优美,有的粗哑难听,有的无头无尾,单调乏味。歌声就像他们脚下的路,时高时低,时而泥泞,时而平坦。

经过长途行军,头领们骑的马和驮物的马鬃毛纷杂,瘦骨嶙峋,这些马只要有片刻歇息的时间,就拼命伸着脖子去贪婪啃食路边的草芽。队伍走过千百年来无人经过的山谷和密林时,常常惊起野兔、野猪、黄猄之类的兽类,密林的上空骤然飞起一群群大鸟。

走着走着,前卫营走出山谷的尽头,看到极为宽阔的大河冲积出来的肥沃的土地。视野里,只有野地生长的树木,一片平坦。只要一把火烧去,开垦出来,又有大河的灌溉,就是无数良田——这就是传说中的百万稻田之地!

不知是谁,首先吼了一嗓子;

“我们的家,我们的田,栏和那!栏那!栏那!”

栏那是百越僚语家园的意思,很快,这句从前卫营战士口中喊出来的话如同滚雷一般传遍了整个队伍,战士们和武装土民们泪流满面地欢呼起来。有的跺脚大喊,有的狂跳奔跑,他们喊破了喉咙,喊哑了嗓子,互相搀扶着,相拥着。后面的人知道前面的人看到了奇异的新天地,越来越多的人涌出山谷,看着眼前开阔的大河冲积平原激动得浑身颤抖。

侬军在到达湄南河开阔处的第二天,为了祭告当地的天地鬼神,表达对它们的敬畏,决定举行广源州传统的庄严仪式——斋醮。千百年来,广源州的侬人把对风雨雷电、旱涝水灾,对人类的生老病死等等无法掌握命运的现象,均归于天地鬼神的掌握。

举行斋醮仪式是对天地鬼神表达的最大敬意。这个仪式要举行三天,由专职巫师来进行。妈仙牺牲了,由一名年纪最大的老仫公巫师领头,在空旷的野地上搭起斋棚,巫师和乐手们开始诵经奏乐,虔诚祀奉。然后推举由赛法指定要留下来率领军民垦荒耕田的虎大统领黄仲卿和蛇大统领廖通两人作为这个地方的醮主,他俩已提前一天沐浴斋戒,赛法授权两位大统领代表全体军民主祭。

第一天称为入斋,在斋棚前竖起三根高高的旗杆。正午之后,在湄南河明丽的阳光下,仫公巫师们举着火把舞蹈,进行驱赶游荡在本地野鬼的“扫荡”仪式。

然后,巫师们让两位大统领醮主坐上用木架搭起的轿子,乐手和鼓手开道,战士们抬着醮主在野地上游行一番。这就是说,两位醮主代表刚刚来到此地的军民,向这里的天地鬼神祷告,就要向它们表示最大的敬意。

第二天是正斋。由那位最年长的巫师领队,高举朝天幡敬天地。军中的迁徙土民们都穿上自己的民族服装,有锣敲锣,有鼓打鼓,手持线香,随着巫师队伍巡游一番。

第三天是散斋。由巫师队伍到战士们的各个营地和迁徙土民们的各个聚落上门驱邪赶恶鬼,张贴神符,迎祥纳福,祈求平安。领头的年长巫师身穿法服,右手持长剑,左手撒米粒,大声喊叫着,大步顿足,作赶恶鬼状。直到做完所有的营地和聚落。

本地野鬼、恶鬼已被赶走,天地神灵已祭告,一切均已吉祥!所有营地里的人们如工蚁般开始动起手来了。

侬军战士和迁徙土民们不缺能工巧匠,他们很快在大河边搭起了各种木屋。侬宗旦大统领亲自督造,从密林中砍伐树木,盖起了供赛法居住的木制宫殿,宫殿顶用上了广源州产的黄金,在阳光下发出眩目的光。

赛法和大夫人住的宫殿靠近小溪,外围栅栏桩子拴着卫士们骑乘的良马,战象刺空和其他几头战象也在栅栏里徜徉。靠近赛法宫殿的建筑,是侬宗旦大统领和他手下营统领们的住处,也搭起了各式各样的木屋子。

其他各位大统领和他们手下的各营统领,各牛头领,都在河畔陆续建起自己木房子。僚人武装土民、巫师、土医、看顾牲畜的人、号手、乐手们等等 ,他们或搭草棚,或建房子,形成一处处聚落。

在侬军队伍中还有其他的民族,在赛法寻找家园的号召下,生活不如意,没有田地可种,迫切希望改变命运的少数汉人、和泥人、僰人、彝人等,在这湄南河畔,依着家乡、语言、口音形成各自的聚落。而且,他们都学会了僚语,融入僚人的生活之中。

大河上开始有人使用永远砍伐不尽的大木建造的船和筏子,运送人、畜和各种东西。沿河岸是绿色的草场,放牧着从当地土人那里买来的牛、马、羊。

侬军携带不少广源州生产的黄金,这时候都派上了用场。土民中的工匠开始烧炉打铁,打造各种开垦荒地要使用的农具。

在这个遥远的年代,湄南河冲积平原上没有形成土邦,这些以原始村落为主的散居土著泰人,他们只知道北方有个天朝上国叫勐秦,不知道有唐和宋,只是隐隐约约记得祖先口传下来,他们的祖先也是从秦地来的。

语言相通,习俗相似,拥有共同的文化心理,激发了巨大的亲和力,土著们和侬军战士互称比侬,当成彼此远方的亲人。莽莽的原始森林,都是可以任意开垦的荒地,当地的土著居民都好奇地看着大河畔热闹起来。

各牛的头领,各营的统领和各大统领都在各自的驻地树起自己的旗帜。尤其是赛法宫殿顶上的大红龙旗,高高挂在木杆上,在阵阵秋风下猎猎作响,显得非常耀眼。侬军井然有序的庄严和威武令当地土著们惊叹。

有一些大村和部落的首领,听说了赛法的威名,主动来拜见,并献上了礼物。赛法不仅亲切和他们交谈,并回赠从两广之地带来的东西,甚至广源州产的黄金。这些首领们也有意带着赛法和大统领们参观一些村里的寺庙,解释说这是从阿萨姆传过来的佛。

赛法表态说,早已在全军下令,全军的战士和土民无论到哪里,都遵从当地的所有圣哲和神。说完,赛法和当地土人首领一样,也向佛像双手合十进行礼敬,这让当地土人无限欣喜。认为来的人,是佛祖引领来的远方亲戚,是真正的“比侬”!

侬军队伍在湄南河畔安定下来之后,在赛法的新建宫殿里再次举行重要会议,赛法和大统领们决定举行一次歌墟盛会,以庆祝全部族找到了新的家园。

当传令头领骑着马来到各营各聚落宣布时,所有人都沸腾了。大河上的船和筏子更忙碌起来,秋风中推动着河中的灰色波浪,运送着搭建歌墟现场的木料和工匠。

激动人心的日子到了。歌墟盛会的主现场设在一个巨大的山麓之下,距离河边不远。高高的木台上旗帜纷扬,两头战象站在台下。台上,摆放着赛法的新王座和大军师、大统领、大理使节的座位。

当一遍遍长号吹响,一通通鼓声擂响的时候,战士和土民们陆续来到现场,当地的土人首领也受到邀请,让他们来参加勐秦来的比侬亲戚的盛会。

当所有人都到了之后,主持人侬宗旦大统领高声宣布:

“比侬们,亲戚们,天选之子赛法率领我们找到了新的家园。我们从此不用害怕凶恶的交趾人来抢我们的牲畜和土地,不用担心没有田地可耕。这是我们几代人的梦想,这个梦想在赛法的引领下实现了!我们尽情欢乐吧,斗牛、摔跤、投捻枪比赛……喝上我们一路上自酿的酒,吃我们猎获的野猪和其他兽肉,吃我们抓的蛇、鼠和营中的肥狗,唱上三天三夜的歌!”

“至高无上的赛法万岁!”

“大南天国仁惠皇帝万岁!”

“我们喝酒吃肉,我们唱三天三夜!”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平息之后,鼓声变得更为有力起来,那头闻名全军的战象刺空在象卫煦的牵引下,踩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台下正中。随着煦的示意,鼓声有节奏地不紧不慢地敲着,刺空作起象舞。只见它仰首、扬鼻、曲臀、伸蹄,憨态可掬,让观者似痴如狂,如潮欢呼。

象舞之后,是战士们的林中狩猎舞,群体种稻舞……军中的乐师战士尽情展示自己的技艺。最激动人心的是,大歌师哥雨竟然在两名战士的搀扶下,抱着马骨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哥雨仍在病中,但显然他不想遗憾地错过这个所有军民欢乐的时刻。他唱了他一生中所有的经典的歌,直到自己快撑不住了才停下来。

这些表演过后,就是分别一个个场子的比赛。

两牛相斗是广源州最喜闻乐见的活动。黄仲卿大统领专门从当地土人那里用金子换回来两头公牛。在斗牛的场子上,侬军战士围着两头瞪着发红眼睛的公牛,轰闹声一浪高过一浪。

摔跤场子由廖通大统领主持,他高声宣布:

“赛法和大军师就在高台上看着你们。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站出来战胜对手,当场上只有你一个人还站着的时候,赛法和大军师要给你颁奖,并赐予你部族勇士之名号。”

首先跳进场子的是十个血气方刚的年轻战士。他们来自各营,都是各营中著名大力士。人人虎背熊腰,双臂如铁铸一般。后面的选手蹲在场外,等候上场。

随着蛇大统领廖通的小旗一挥,五对战士同时纠缠在一起。他们或者抓住对方的肩膀,或者拽着对方的手,或搂住对方的脖子,互相使劲。突然有一方灵活的,甩开上身的抱绊,曲身抱对方的腿,和对手在地上翻滚。

终于,有一个选手被死死压住,不能动弹了,被淘汰出场了。他脸色灰暗地离开赛场。获胜的对手则趾高气扬,等待战胜下一个对手。一对又一对的选手跳进场子。

他们像猛兽般撕扯着,搏斗着,失败者出局,胜利者留下,继续对阵下一个选手。最后的胜利者是一个体壮如牛,眼似铜铃,面目狰狞的战士,是一个牛的头领。侬军战士大多如猿猴一般精瘦,他们跳跃山林,奔走山涧如履平地,但这位摔跤的最后胜利者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战士,他还是闻名全军的战斗英雄,名叫特岩,无论是在广源州,还是在邕州和广州城下,他的事迹被人们传颂。

他力大无穷,作战时手持长枪、大盾,即使面对几十个敌人,他也敢一个人冲上去,把敌阵冲垮。和他对手摔跤的也是一名勇士,但此时因为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下,哭了起来。他战胜了无数对手,却在最后一步攀上巅峰的时候失败了。

特岩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

“侬人战士即使掉脑袋都不害怕,难道还会哭吗?”

“我宁愿被你摔死,也不会遗憾。可我现在还活着,活在即将最后胜利的时刻。”

特岩伸出熊一般的大手,把年轻的勇士扶起来,对他说:

“你还年轻,等我们再次成为对手的时候,也许你就会战胜我了。我们还要为部族的繁荣兴旺贡献最后一点力气呢!”

两名勇士兄弟般地互相拥抱着,年轻的选手破啼为笑。

赛法的一名卫士来到他们面前,说:

“赛法和大军师称赞你们是全军的勇士,已下令给你们赏赐。你们已得到与赛法和大军师共饮的殊荣!”

两名优胜者听罢,喜形于色,跟着卫士离开。

投枪射箭的场子也很热闹,不时传来阵阵喊声。

赛法的大夫人美仙带着女兵们穿梭在各个场子之间,引领着一处处围着篝火的人们,和他们一起唱歌。歌才是僚人表达情感的最佳方式。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在这个新的家园,他们想起父辈的艰难,想起生存的不易,想起广源州家乡的残破,想起万里征战的牺牲,有的不禁号啕大哭,边唱边哭。

很多人唱快乐的歌,唱起家乡的美好,唱起年轻时对初恋情人的感觉,唱到长辈的嘱托和童年时的玩伴。这样的歌声曲折悠扬,如山上清泉,如风过山林。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赛法和大军师回到木制宫殿的栏杆上,倚望着旷野里的点点星火,听着如泣如诉,此起彼伏的歌声。依僚人之俗,歌墟一般在盛大的节日举行,一唱就是三天三夜。

赛法和大军师沉浸在这种全部族狂欢的氛围之中,心中如同渡过澜沧水那般起伏,很久没有说话。直到遥远之处传来侬军的军歌:

用我一腔热血,

为部族之利刃,

为了仁惠之国主,

抛弃生命,

英勇战斗。

像太阳一般耀眼,

像大风一般刮过,

像河一般汹涌,

像牛一般吼叫,

为了仁惠之国主,

抛弃生命,

英勇战斗!

应和者越来越多,歌声越来越大,最后全军战士异口同声一起唱起来。赛法终于激动地说:

“听我们族人的前辈讲,早先广源州象很多,村村寨寨都用象来耕田的。侬人老实得像牛,像象,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反抗。可是交趾人活活把我们的族人变成了战象。孤和两代老侬王的心愿是建立一支战象军团,让侬人部族成为战象之族,才能打败交趾人无耻的侵凌掠夺,守住广源州我们的家园。可是,现在孤的主意变了,决定违背老侬王的遗愿,把所有的战象都变成耕象,向无主的山林和土地进军,开垦出我们的兰那——百万稻田!”

“赛法还记得吗?当年我和堂弟二军师受老侬王邀请,有幸与赛法一同读书,就读到张骞寻找西南夷,知道乘象国的记载。这一次随军远征,也做了一番考证。书上写的澜沧水,我们到达的澜沧土邦,意思是一样的,都是僚语百万大象之意。那么,从吐蕃地流经大理国的澜沧水,就是百万大象之河,流到勐僚大地的澜沧,就是百万大象之地。

“现在,我们又找到了兰那——百万稻田之地。赛法不愧是天选之子,侬人部族在赛法的带领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没有实现立足荆湖两广以抗交趾的构想,却开拓了还拥有半个广源州,包括特磨道、大理国羁縻之地,到百万大象之地和百万稻田之地的新的更为广阔的僚人家园,新的大南天国的领地。”

“大南天国?”

赛法淡笑了一下,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从栏杆上看出去的宫殿外旷野里的点点篝火,“孤的大南天国不需要存在,不需要写在天朝上国的史书里。在如大象一般温和,如水牛一般憨实的僚人的眼里,孤和大南天国住在他们心里就够了!”

大军师黄玮有些发愣,当汉人传统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与南方的僚人土著文化心理碰撞时,往往就有这种感觉。大军师黄玮无疑是赛法最信任的人,但他有时不明白,天朝南方边疆族群的思维方式是如此的不同。而他们却是良善得无可置疑。

赛法看大军师不说话了,又说:

“昔日,商王服象,以灭东夷。但战象在天朝越来越只能成为传说。遥远的神圣的时代已经过去,而未来还要付出不可估量的牺牲。当未来又成为过去,我们还是要说,赞美和骄傲永远属于过去所有的年代!从商王服象的年代,从象王引领着象群一代又一代南迁,百越僚人在天朝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未来,大南天国也是如此,侬人部族也是如此,孤只作为一个传说人物更是如此!”

当三天三夜的狂欢结束时,传来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在整个侬人部族,甚至在广南西路的僚人中拥有崇高声望的艺术天才,僚人精神天空中最璀灿的歌神——大歌师哥雨病逝了。

他和他的马骨胡一起被全体军民安葬在一处刚刚开垦出来的良田之侧,巫师团队给他做了三天三夜的诵念,他的坟墓上铺满了人们放上去的五彩缤纷的野花,他的墓地成了一大片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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