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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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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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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三十章 尚鬼

问俗尚期通译语,采诗未敢笑前人。

(清 范咸:《台江杂咏其九》)

       征南大军在荆湖路会合了孙沔在当地整顿的三万荆湖战士,更加浩浩荡荡。这时,有一份不好的消息传来,广南西路钤辖陈曙率八千步兵在金城驿被侬军击败。

军报送到行营,狄青十分气恼,因为在出汴京之前,他就下了军令,严令战区所有部队在他未到来之前不得与侬军交战。这次拜访陶弼,陶弼也指出了南方军队令不行禁不止,导致屡战屡败。

狄青不明白在他严令之下,为什么会有这次金城驿之战,是遭遇战,还是陈曙主动出击?无论如何,广南西路军队的又一次大败,不仅死了许多军校和战士,也让天朝军队的声威受损。

最严重的是,由于宋将屡败,包括前面蒋偕、张忠等名将阵亡,无论在南下的禁军战士中,还是在不断加入的地方部队里,悄悄蔓延出了不安情绪。狄青尽量不动声色地,神色如常地和孙沔安排着每天行营及部队行军等诸项事宜,一边让身边的幕僚们密切注意战士们在行军休息时的议论和表现出来的状态。

征南大军像一条巨蛇,蜿蜒行进在荆湖大地,正越过五岭进入广南西路。杨文广和他的副手、负责指挥本部骑兵的德顺军指挥使和斌,还有代表余靖来迎接的广南西路转运使李肃之等,就守在荆湖路进入广南西路的官道旁迎接征南大军。

杨文广盯着帅旗,与和斌纵马而去,就在路上拦住狄太尉,行了军礼。狄青向杨文广问了和侬军在柳州交战的情形,下令将杨文广部的骑兵全部调入统一使用的骑兵部队。和斌被任命为征南大军的骑兵指挥官之一。

狄青心中最大的底气就是秘密南下的蕃落骑兵。南下的蕃落骑兵具体多少兵力,行军路线,将领具体有哪些,都是绝密状态。所有公开可以让人看得到的是,少数骑兵确实和行营大军一同南下,总数也不过二三千骑,杂在十几万的步兵中征尘弥漫地走在行军官道上。

一万五千名藩落骑兵,以三千人为一个梯队,各自间隔两三天的路程。他们白天在野地林中,或在城外荒郊宿营。夜里悄无声息开拔,迅速离开。

协调行动的刘几、狄龙、狄虎等都先期抵达各地,手持狄太尉军令和地方官府打交道,以军事机密为由让地方官府配合供应,基本上不惊动地方百姓。

由于明面上的南下大军声势浩大,沿途官府和百姓平生难得一见——堂皇盛大的仪仗、衔牌,和身材高大的北方禁军战士的武器和盔甲,十几万人踏尘南下,这样的军容阵势成为南方久不见战事的百姓们的视觉盛宴,秘密南下的蕃落骑兵竟然没人注意,几无人知。

大军一进入广南西路境内,由于先前孙沔行营南下已做足了铺垫,百姓们争先恐后观睹大军路过,十几万人行军的脚步及武器盔甲铿锵,真有浩浩天兵,气吞蛮夷的架势。

南下大军严格按各军、各厢、各队、各伍依序行军宿营,走过一个又一个城镇和乡村。按理说,如此军容阵势,足以踏平南海,声威不可谓不浩大,但越往南走,在这十几万人之中,竟然悄悄弥漫着一种情绪:对身赴岭南鬼瘴之地有莫测的担忧。最要命的是,战士们对即将面临的作战对象侬军产生了莫名的恐慌。

按大宋的军制,军队都是临时组合,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在战前才临时磨合。在行军和宿营中,狄青让孙节、王简子、贾逵等几个得力将领留心战士们的言论及各种情绪表现,发现了潜伏在表面威武雄壮军旅之下的战士们的这些念头。

刚接到报告时,狄青有点不敢相信,直到他自己打扮成普通士兵的装束,和几个亲信将领悄悄走到宿营的战士们当中,亲耳听到他们的议论,他才相信了!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情绪。

之前,狄青认为大军虽大,形似散沙,他要下大力气做的,就是把这支大军捏成拳头。但现在看来,怯战和恐惧心理更为致命。其原因是,侬军起兵大半年来,除了没有攻下广州,在与官军的对阵中几乎百战百胜,成了不败神话。

蒋偕、张忠、王正伦等高级将领阵亡,及最近陈曙惨败,这些事情不知什么时候在南下的宋军战士们中被传得神乎其神。南下途中接到命令不断加入征南大军的地方驻泊禁军,给大军增加不是新的力量,而是恐慌气氛。

尤其大军进入广南西路之后,当地驻军加入征南部队的战士们以当地人的口气绘声绘色说着侬王天选之子的传闻,说着侬军与毒虫猛兽相处的恐怖,和乘高履险的战力,说着侬军盾阵捻枪的厉害,说着蒋偕、张忠的阵亡和陈曙惨败的细节,说着岭南的鬼神只会护佑本地人侬军……听者无不面露怯态。

孙沔也注意到了这种情绪,罚了散布这种说法的军校战士几次军棍,可是军中这种现象越来越多。孙沔和狄青会商多次,感到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大军行至广南西路的首邑桂州城,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知桂州余靖出城相迎,征南大军的主帅狄青和两名副帅孙沔、余靖终于聚首。余靖早已按狄青在征途中下达的命令在城外划好了大军驻扎营地,十几万大军分驻桂州城外进行休整。

此时已进入冬季,北方战士看到岭南还是一片葱绿,虽有新奇之意,但更多的是心中那种蛮地不可测的感觉。侬军的恐怖战力、蛮人的不可理喻、南方的鬼神和瘴气毒虫……这一类传闻,随着广南西路地方战士的加入,说的人越来越多。

以扰乱军心的名义,孙沔下令执行的军棍已罚不胜罚。在部伍之中的宿地,有的战士喝得醉醺醺之时,吐露了心中的恐惧:身子是回不去了,除非做了鬼!回到北方,他的鬼,也许是无头,也许是破肚,全身血淋淋地站在北方家人面前。说完还呜呜大哭。

一名在西军中和西夏人打过仗的老兵在军营中用秦腔唱道:

壮士年复年,边地征战苦。

铁汉白发苍,双臂冷如柱。

家中妻儿悲,谁知双泪垂。

……

大军加入了广南西路本地和部分从广南东路支援过来的兵力,已近二十万人。加上负责后勤支应的地方民兵和百姓精壮,队伍十分庞大。但如果临战先怯,大军即使表面上再庞大,也不过是散沙一盘。军中这种对侬军恐慌的情绪必须解决。

桂州城外有一座大庙,刚好离大军驻地不远,里面供奉不知何神,当地百姓传闻非常灵验,香火昼夜不绝。征南大军中不少北方士兵在新加入大军的本地士兵的蹿掇下也到庙里上香,祈求神灵保佑。

即使军营中严令不得随意出营,但随着越传越神,军中将士总有各种理由,如以采买、治病等名义出营来到大庙,为庙中大神敬香,祈求平安,这种现象越来越多,持续了很长日子。

忽然,仿佛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整个征南军营,说是大庙中的主持越巫仙婆放出话来,狄太尉征南必败,征南将士将死无葬身之地!这种传闻把战士们心中的恐惧释放了出来,把整个军营笼罩在一派死气沉沉之中。

又过几天,又传出说法,说狄太尉求仙婆每日做法,看看鬼神能不能挽回心意。有出营敬香的战士们回来说,在这座大庙前的空地上,这几天筑起了一座高台,台上摆放着一个大香炉,那位据说已有百岁的老仙婆每天绕着这个香炉做法。香炉旁边,树着“狄”字的帅旗,这说明是狄太尉所求之事。

这座在当地传闻中灵异非凡的大庙的一星半点动态,非常及时地传到大军在城外的所有军营中。终于又有一种说法传来,说百岁老仙婆传出神灵的话,愿意和狄太尉商量,但狄太尉必须给神灵献上足够的虔诚。

于是,在大庙的高台上,又摆上了大祭桌,上面放着猪、牛、羊三牲。然后,又是各种传闻,有的说鬼神不想改变主意;有的说,鬼神虽然愿意和狄太尉商量,可是狄太尉诚心不够,大军不日开拔,前途危险重重。听到这种说法,有的战士甚至不顾军校的喝斥,竟在训练时把刀扔到地下,生气地说这样出征明明就是送死,狄太尉为什么不听听鬼神的意见呢?

让各级军校没想到的是,这样的现象还不能弹压,一弹压就引起群体反应。这时候,各级军校只能赶紧做战士们的思想工作,往大里说是为国立功,封妻荫子之类的豪言,但很快这类话不管用了。

最后,这种情况被层层上报到行营高层,然后再由高层让各级军校统一对战士们的说辞是:狄太尉说了,如果做不通鬼神的工作,大军是不会继续开拔的。这样的说法让军营暂时平静了下来。

在战士们日夜期盼中,总算有一种更确切的消息传来,还是军校们主动传出的,说狄太尉将择日到大庙和鬼神的使者商量,到时候,征南大军各营都可以派代表到现场看看。这个日子和时辰,正在由当地最有名的巫师推算确定。

这一天,风和日丽,在桂州城外这座著名的大庙前,人山人海,除了征南大军各营派出代表,当地百姓也挤来围观。高台上,祭坛香炉供奉着给鬼神的高高的大燃香,台上正中摆放着三牲,中间那个硕大的猪头咧着嘴显示着对鬼神的虔敬。

时辰一到,围观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动,狄太尉、孙安抚、余经略安抚三位征南统帅在扈从的簇拥下来到大庙高台。大庙中那个神秘的,当地传为鬼神的使者,据说有一百岁的老仙婆在女弟子的搀扶下也来到祭坛前。

她的脸上满是像树皮一般的褶子,两眼深陷,头戴羽冠,像一只大号的怪雌鸟。老怪鸟在左右两名女弟子近乎抱扶的帮助下,张开双臂对着香炉一边打着旋,拜之舞之,一边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这些语言都是当地的蛮语。

狄太尉全身披甲,长相威猛。孙安抚和余经略安抚都是封疆大吏的一身文官打扮,气度不凡,但在鬼神的使者面前都表现了恭敬,耐心地等待仙婆做法,念咒。这使得围观的各营伍代表和当地百姓们都安静了下来。

约摸半个时辰,怪鸟转过身来,她的怪脸上鬼气森森,拉长腔调对着人群说着什么。旁边的一位女弟子译成汉话,说:

“刚才,鬼神仍然对仙婆说,广南西路的山神、水神、树神,禽兽神、稻神、花神……都知道狄太尉和大军的来意,可是它们都不欢迎大军。”

这话一出,围观的各营伍代表和当地百姓一片哗然。先前都只是听说,可这次在如此庄严的场合,是真真切切听到从鬼神的使者口中说出这样的说法。仙婆跟着又说出了一通话。弟子又翻译:

“鬼神说,狄太尉也来了,有什么话就说吧。狄太尉也带来许许多神灵。现在狄太尉说话,就是北方神灵的话。”

狄青一脸严肃,他向众人摆着手,待安静下来,用平时在军前训话时锵铿有力的声音说:

“本太尉和孙安抚、余经略安抚非常敬重广南西路的各路神灵。来到大庙与这里神灵对话之前,专门沐浴斋戒了三天。”

狄青说了这话,停了一下,扫视了一番。孙沔、余靖也点头附和,表明确实是和狄太尉一起沐浴斋戒了三天的。狄青继续说下去:

“本太尉奉天子之命讨贼,出征前奉旨拜了汴京城里的大庙,想必大庙神灵也跟随南征。广南西路的各路神灵,虽然不欢迎我们,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宋天子奉天承运,征南大军代表大宋天子意志。广南西路的各路神灵,也必当听从。”

这话讲的是这个道理,这让围观的各营伍代表频频点头,但仍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老仙婆。老仙婆听了弟子贴近她的耳朵翻译过去的话,脸上眼睛乱转,表情复杂怪异。然后,哑着嗓子又说了一通。弟子翻译道:

“狄太尉和麾下的将士们的确代表了天子的意志。本地的神灵刚才经过商量,他们也不想抗拒天兵天将。但有一点,本地的山神、树神、水神……各路神灵都各有禁忌,不得冒犯,都想得到供奉。这样,他们才会配合大军的行动,否则,它们宁愿和天兵天将打仗,也不让征南大军顺利!”

狄青听罢,又说:

“将士们听令,大家务必遵从蛮俗,各部在行军、宿营时都要请教当地父老,所过之处不得扰民。碰到神庙,无论大小,如果不是军情紧急,都要派人致祭。”

老仙婆听罢弟子翻译过来的话,怪笑了一下,又说了一通,弟子又翻译成汉话:

“本地的神灵说了,狄太尉既然下了军令,它们也很高兴,和太尉带来的天兵天将们也说好了,共同支持大军打仗。”

围观的各营伍代表这回一阵欢腾。但欢腾过后,有的人脸上仍是一副疑惑的神情。有几个尖利的嗓子喊道:

“怎么能知道鬼神们都商量好了呢?”

“对对,如果是串通好了骗我们的呢?”

“我们不愿意南征,不愿意死在瘴气毒虫猛兽之地!”

显然,这几个老兵油子故意捣乱。这样的声音非常刺耳,但自有道理,引起了一阵骚动。孙沔和余靖以严厉的目光搜寻着这种声音来处,但无济于事,士兵们的表情起了变化。

这时,狄青不知什么时候,高高举起了一个袋子,朝四周扬了扬,让声音平静下来。他威严地说:

“这里有百枚铜钱,本太尉请老仙婆将铜钱祈于神灵。如果确如所说,这些铜钱倾倒于祭台神案上,钱面都要朝上!”

人群一阵轰然,都觉得是绝对不可能和不可思议的事。孙沔担心地把头朝狄青耳边倾去,小声嘀咕道:

“太尉此举孟浪!”

余靖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两名副帅都知道,万一哪怕只有一枚铜钱面不朝上,反而会弄巧成拙。余靖正要说什么,但对着无数双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来不及反应间,狄青已经把钱袋交给了仙婆。老仙婆接过钱袋发愣,整整一百枚铜钱呐,所有的钱面都要朝上,万一哪个神灵恶作剧,弄出几枚钱面不朝上的怎么办。

不过,这毕竟是征南大军的统帅给她的,她的确通过宗教仪式跟神灵做了沟通。老仙婆只好把钱袋放在香炉前,手挥木剑,在弟子搀扶下跳起了禽舞,几名女弟子又敲起神鼓,助唱祈神之歌。

又足足半个时辰,全场安静,人人盯着这个严峻的时刻,也有胆大的士兵看着台上狄青、孙沔、余靖三帅的表情,孙、余二人呆若木鸡,狄青则完全是一副尊重神灵,凭神灵裁决的神情。

冗长的仪式终于完成了。仙婆把钱袋用双手捧着,高举过顶递给了狄青,然后带着女弟子们跪了下来。狄青将钱袋朝天上晃了晃,面色疑重地解开袋口,朝祭台案桌倾倒,哗啦啦地,一枚枚铜钱在几百双眼睛中朝桌面倾下,有的在桌面转着圆圈,有的翻了几个身。倾刻间,都静止不动了。狄青说:

“案桌之上,巨香之前,都是神灵之手。各营伍代表上台验看,由于人多,看罢即走,不得触碰弄乱铜钱,影响后面上来的人看神示。”

说完,狄青朝孙节看了一眼,孙节率二十多名护兵手按佩刀,紧紧站在案桌四周守护。各营伍代表陆续上来验看,孙沔、余靖也转过头来看。看到的人神情瞬间惊呆了:一百枚大钱,所有的钱面朝上!

有几个老兵兴奋地就在地下打滚,一名军校激动万分,举臂高呼:

“弟兄们呐,大军真得神助!征南必胜!必胜!”

全场沸腾了,纷纷按着孙节领着护兵们导引的上下方向上台验看,欢声雷动。等到没有人再上台了,狄青高举双手,庄重地说:

“天兵征南,神示必胜。本太尉为敬神灵,将这百枚铜钱钉在它们不动的祭桌原位上。待大军灭了南贼,捉了蛮王,胜利凯旋,本太尉再经过桂州时,祭神还愿,将铜钱取出,带回汴京向官家报捷!”

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欢呼之声震耳。那几个老兵油子也是一副震惊的神情。孙沔、余靖的神情也恢复了威严的样子,配合着现场气氛。

披甲挎刀、满脸悍气的孙节一声不吭,咬着腮帮子,带着几个护兵,用一颗颗钉子把一枚枚神圣的铜钱小心地钉死在原桌面位置上。然后,把这个神圣的案桌抬进了庙里供奉。

各营伍代表在欢呼声中,在兴奋的议论中,在军校们的口令声中整队散去。这个消息像刮风一样迅速地传遍了大军在桂州城外的各营驻地,全军士气为之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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