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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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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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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四十一章 唱给伤者和死者的歌

利刃穿透了躯体,有如清风吹过树叶,

亦有疼痛的快乐。

      又经过一个雨夜,稍有天光的时候雨停了,侬宗旦大统领像往常一样再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而起。在黑暗中他没点蜡烛,而是摸索着从木楼上的窗棂取下大刀,推门下楼,脚步放轻,除了哨位,没有惊动任何熟睡的人。

尽管赛法跟他说了杨文广的马蹄不可能来到这里的话。但赛法同时也叮嘱过他,战备一点也不要停下,因为归仁驿大败之后,僚人和其他各族土民们需要看到一个强大的统帅和他的军队,需要看到大南天国还在。

再说了,娅王的住地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中被偷袭的,虽然这里山高菁深,但不管是来自大理国方向,还是主力在目则寨的宋军,仍然存在不可测的意图。因此,和泥大寨和寨外的密营,还是按与宋军在这里决战来部署。

至于赛法所在的王寨,在通往寨外的惟一那条路的山林中,就秘密驻扎着两个卫戍营。和泥一带的侬军各营都控制着要地,并形成紧密的支援和防御体系。

侬宗旦走出王寨,找到一个老树根墩子坐下,思绪如潮涌动,他想起离开了几个月的广源州,想到饱经苦难的家乡。

“本来就是天朝之土,可为什么大宋却将它弃之如敝履,多么美丽的广源州的土地啊!”

他想着,“到处是绿色的山林,到处是潺潺的流水,数不清的鸟儿和其他动物自由自在地飞着,跑着。如蚁一般勤劳的侬人土民多么的好,可他们自从失去了天朝的庇护,灾难就降临了!我们要战斗,我们决不会把祖先的故土拱手让给贪婪的交趾人,他们是卑劣的强盗。侬人部族一定能够把这些凶恶残忍的强盗通通赶走。现在,他们占领了一半的广源州,还想吞噬,撕咬剩下的另一半,不给我们侬人喘息的机会……但回答他们的,只有擂石、滚木、长箭和捻枪。唉,倘若天朝能接纳我们,我们将积聚起全部族的力量,把胆敢闯入我们家园的强盗都消灭,把所有的祖宗之土收回来,那该有多好!可眼下,步步向我们逼近的,竟然是天朝的大军……”

突然,侬宗旦似乎听到马蹄声。前方闪出一个黑影,是一个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了。侬宗旦盯着这个黑影,脑子里紧张起来。谁会在还没有天亮的时候在王寨附近跑马,而且侬军中能骑马的,必须是指挥一牛部队的头领以上的人。

难道是王寨里的哪个头领,或者附近哪个营的统领?这匹马高大健壮,显然不是广源州产的矮马,也不是大理马,是一匹从汉地来的马。

马上的骑者也不是侬军将士,怎么如此奇怪,难道是宋兵,他们摸上来了?侬宗旦抽出腰刀,就要扑上去。骑者显然吓了一跳,一纵马缰跑向林中空地,钻进小路,快速隐入密林中。

“宋兵斥候,或者奸细?”

侬宗旦朝骑者隐去的密林跑去,脚步声急促地响在耳边,但很快眼前骑者的身影不见了。侬宗旦正茫然间,从身后发出零乱的脚步声。

“还有宋兵?不行,这次可不能让他跑了……”

侬宗旦听着脚步临近,猛一抽身,挥刀,把后面的人吓了一大跳。

“大统领,我们见你离王寨远了,赶过来看看。”

原来是王寨里的守卫。他们脸上是疑惑的神色。

“你们看到什么了?”

侬宗旦问。

守卫们互相看了看,说:

“好像有些人影,又看到大统领朝这里跑,以为有什么事,我们就跑过来了!”

这里,身后又发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家神情一凛,抽刀伏下身来。几名侬军战士朝这里跑来。侬宗旦仔细看清楚了,一把起身揪住为首的。

“怀德!你不在自己营中,跑来干什么?”

“大统领——”

公牛怀德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的巡哨战士好像看到了陌生人!”

公牛怀德已担任其中一个卫戍王寨的营统领。他的话音刚落,其中一名战士发出惊恐的喊声,指着王寨方向。那里,透过黎明的天光,一股黑烟冲天而起。

“王寨的大门着火了!是不是宋兵来了?”

侬宗旦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稍一思考,立即对公牛怀德下令:

“你马上回营,率全营来救王寨!剩下的,跟我走!”

公牛怀德带着自己的两名护兵迅速返身回去,其余的人和几名王寨守卫都跟着侬宗旦向王寨的大门跑去。

这时天快要亮了。在赛法住的木楼上,一向有早起习惯的赛法已经起身,正在拨亮烛火,读着一封大军师黄玮从大理国都城派人送来的信,琢磨着信上所分析的情况。

“……高护军率领的一万名大理战士东向移动,这是大理国目前动员的最大兵力。他们当前最担忧的是,我们大南天国的军队,或者追击我军的宋军进入大理国本土。我率大南天国使团来到,让他们看到了最大的诚意。但是对于宋军,他们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不希望战火烧向大理国。国相高智升大人秘密召见了我,说国主和他罕见地达成了一致,并给高护军送去了授权公文,必要时,让高护军对双方进行武装调停。另外,国相大人还告诉我,据可靠情报,知邕州萧注向大理国都秘密派遣了死士,担负着刺杀赛法的使命。我们大张旗鼓地说赛法到了大理国都的做法看来取得了效果。至于刺客长得什么样,何时现身,不得而知。大理国都从官员到百姓,普遍也认为赛法为了借兵,已经带着妻儿来到这里……”

赛法把信放置到桌上,陷入了沉思。突然,木楼下传来一阵呼喊声:

“快禀报赛法!快让他起来!”

赛法猛地一惊,只听到卫士们上楼的脚步声。

“赛法,宋兵来了,他们正在烧寨门!”

赛法一听此话,立即跳起来,一把握住靠墙的长柄朴刀,一步跃出房门。卫队统领大虎随即拥着他下楼,一股带着焦味的,从寨门方向吹来的风扑鼻而来。

大虎对略显惊慌的卫士们说:

“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原雷神保佑我们!”

赛法跑到院子里。

“快把孤的战甲、头盔拿来。快点啊,把孤的战马拉过来!”

卫士们帮赛法套上战甲,系好腰带。不断有卫士们涌进院子,听赛法的吩咐。忽然,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喊叫声,闯进来两名侬军战士。卫士们把这两个身上战衣被烧了一半,满脸乌黑的战士推向赛法面前。他们向赛法行礼,抢着说:

“我们奉侬宗旦大统领之命来禀报!宋兵正在烧寨门,我们寨内的人正在向他们放箭。大统领正带着公牛怀德那个营从宋兵的后面攻击他们!”

“宋兵来了多少人?”

赛法皱着眉头问,“给这两个兄弟换上一件战衣,他们脚上的草鞋也坏了,也换上!”

两名来禀报的战士继续回答问题:

“已看到有一千多人,还有一部分人从寨后的绝壁上吊着绳索下来!我们的人看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像葫芦吊下来。宗旦大统领已发布命令让一部分兵力到那里截击了!”

“哼,可恶的偷袭,他们得手了一回,想再次得手!”

赛法跨到战马跟前,卫士们紧紧绾好这匹高大白马的肚带。赛法蹬上马鞍,左手执缰,右手握着长柄朴刀。那顶金盔圧在他的额头上。

“战士们,握紧你们的武器,跟随孤冲出寨门!”

寨内的战士们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赛法,旁边的撑旗兵也骑马高举着战旗,于是纷纷从四面八方跑过来。赛法向身后一示意,一名号兵吹起了牛角号。这是冲锋的号音。身后的一名鼓兵也敲起了战鼓。瞬间,整个寨里的号兵都吹起来,战鼓声响彻四方。

赛法率领寨内的兵力冲到已被大火烧毁的寨门,看到宋兵正在被寨外的侬军攻击得自顾不暇,于是他端起长朴刀,对着寨门冲出去,和寨外由侬宗旦率领的公牛怀德那个卫戍营的战士们会合。

偷袭的宋兵由宋军先锋指挥使沈达率领,奸细大狲重金收买了带路人,两千名宋兵专挑没有路的地方,挥刀砍草,足足走了十几天。恰好快到和泥的时候,后面这几天连续大雨,在雨雾中他们放开胆子大步疾行,潜伏在王寨的后山,然后趁多雾之机,从王寨后山绝壁绾绳而下。现在他们一边发起对王寨的攻击,一边接应后面的武器和兵力。

满脸凶悍的沈达和一脸奸相的大狲在离王寨不远处观察着,他们意识到这次偷袭和泥王寨,所碰到的情况不太好。至少,没有预先侦察到在王寨的附近密林中还有两个卫戍营。现在,这两个营的侬军陆续赶到,接应着从王寨里往外冲的人。

暂时还有兵力优势,越往后拖延越不利,只能孤注一掷了!沈达命令所有宋兵做好冲锋的准备。这是一次对似乎已有全面戒备的侬军军营的危险偷袭。

每个宋兵都明白,在这个远离主力的地方战斗,如果不马上打掉眼前侬军的首脑部分,等待他们的命运将是死无葬身之地。本来主将杨文广是不同意进行这次偷袭的,但在沈达软磨硬泡下,又在奸细大狲的使劲吹嘘下批准了这个偷袭计划,还任由沈达从全军挑选最精壮脚力最好的战士。

时间不在宋军这一边。沈达一声令下,大股宋军挽起右臂的袖子,从刀鞘剑鞘里拔出各自的武器。最前面走的是百名弓手,张弓搭箭前行,从一大片树林中涌出,一下子冲上去。大股宋兵再次冲向寨门方向,增援他们前一拨放火烧门,快被杀伤殆尽的宋军。

“冲过去!杀啊——”

大股宋兵要冲到寨门前必须通过一片开阔地,长着一大片低矮灌木丛。此时,公牛怀德卫戍营所有的战士都赶过来了,另一个卫戍营的战士也陆续赶到增援。

大多数侬军战士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的宋兵打过来,在他们的印象里,通往王寨惟一一条山道是被他们牢牢扼守着。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

他们匆匆跑来,身上的武器也带不全,有的没带箭袋,有的只扛着捻枪,有的就拿着一把大刀,边跑过来边往袖子里伸胳膊,显然刚刚穿起战衣。指挥一牛兵力的头领们来不及都骑上马,只有很少的头领骑马过来。

侬军战士们都知道王寨里住着他们至高无上的赛法,都不顾一切地朝这里奔跑。幸好,赛法和大统领侬宗旦的掌旗兵高高举起了大红军旗。战士们迅速聚拢到赛法醒目的大白马,和侬宗旦大统领的黄骠马周围。

公牛怀德的老上司布峒老爷也骑马赶到了,由于身体的原因,他不当营统领了,但还有一个统领骑马的待遇。打头冲锋的宋兵呐喊着越冲越近,眼看就要冲过空地了。

侬宗旦大统领一挥手,侬军吹起了冲锋的牛角号。侬宗旦向身边的赛法示意,赛法向他点点头,他策马率领战士们向宋兵迎去。侬宗旦大统领长相英俊,身躯健壮,脸上的胡子和坚毅的面庞让侬军战士们从略显惊慌中恢复了镇定和自信。

侬宗旦的身边紧紧跟着三个骑马护兵,其中一个是掌旗兵,高高举着大统领旗。侬军战士们看到大统领的战旗前进,都欢呼起来,手持大盾的自动跟到前面树起盾阵,以对付宋兵前面冲过来的弓箭手。

宋兵在冲锋之前都记着沈达的战前动员:迅速冲垮、击败还不算多的蛮军,杀死或抓获蛮王,才能起死回生;不管前面有任何困难都不能停留,都要死战。

让他们觉得有一线希望的是,蛮王没有躲起来或者跑掉,反而树起自己的旗帜,骑上那匹最显眼的白马站在那里,这让他们毫不费劲就确定了主攻方向和目标。两军战士很快在开阔的灌木丛地带交起手来。

趁着前方混战之际,沈达悄悄集起一股三百人的兵力,这是最精锐的宋军战士,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疯狂地越过灌木、河沟和崖坎向赛法的白马扑过去。沈达满脸通红,眼睛充血,大吼大叫地用刀指着:

“蛮王就在那里!蛮王就在那里!”

沈达带着这三百名宋兵试图摧毁遇到的一切阻挡,他们中不少人中箭或中捻枪倒在地上,其他的人不管不顾,继续疯跑,踩着倒在地上同伴的身体,跳上高地,跃过河沟,和赛法身边的卫士交起手来。

侬军战士们很快看出宋兵意图,纷纷从四周冲到赛法的前面,迎战这股疯狂的宋兵。赛法镇定自若,他不主动找宋兵厮杀,但对好不容易冲到跟前来的宋兵也挥刀过去,很快这些宋兵就被扑上来的卫士们解决。

最激烈的战斗主要还是在王寨前这片开阔地进行。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双方的战士落到河里了,仍然在水里搏斗着。

侬宗旦大统领一直在寻找宋军的将旗,终于发达沈达将旗的位置。他带领几百名侬军战士直冲过去,截住从森林里冲出来的宋兵。尽管由于地形限制发挥不了三人一组的步兵战术,但侬军战士们挥舞着大盾,大刀和长枪,不止一次将宋兵杀退。

由于有赛法亲自指挥和侬宗旦大统领率众冲杀,所有牛的头领、营的统领们都把自己当成了普通战士,布峒老爷骑的马或许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厮杀声中受惊了,布峒老爷无法控制住,马竟然长嘶一声向远处的小河边跑去,而那里正聚集着大股宋兵。公牛怀德看到这位乡亲上司陷入危险境地,连忙打马挥矛追过去。

布峒老爷的马朝远处那股正举刀搭箭的大股宋兵冲去,单人单骑恐怕会被剁成肉泥,他惊恐万状,拼命把脚从马蹬里抽出,从马鞍上滚落下来,摔到小河边。前面的宋兵冲过来,幸好都从他身边疾跑而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急忙把身子滚到更远的河沟里。

追过来的公牛怀德连连刺倒几个宋兵,可眼前却没了布峒老爷的身影。这里远离了主战场,他跳上一个高坡土丘回看,发现侬军战士开始渐占优势。

除了两个卫戍营投入战斗外,距离不远的又两个营的侬军战士也赶到了,和偷袭宋军的两千兵力达到了战力平衡。侬军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赶到战场,宋军的兵力再无增加,而且越战越少。

战场上每个人都在左冲右突,除了赛法的大红龙旗基本不动之外,侬宗旦的大统领旗在战场上空飘扬着,随着投入战斗的侬军战士的冲杀而移动。

宋军的将旗也在移动,但后来竟然不见了。公牛怀德纵紧缰绳,又一次高举铁矛冲杀回去,他要找到乡亲布峒老爷,但他刚刚下坡,却被坡下斜里冲过来的宋兵用石块砸向马头,把他的马砸翻在地。

他爬了起来,跨过尸体想站起来,突然被两支利箭从身后射中,他一头栽倒在地。他倒在一名侬军战士和一名宋兵的尸体之间,倒下去的时候还听到耳边的阵阵喊杀声。战场的各种声音在他的耳边越来越弱,他失了知觉。

随着越来越多赶到的侬军生力军加入,主战场前移不少。赛法纵马跃过了开阔地的中间,侬宗旦大统领看到战场形势不那么危急了,也放手让营的统领们直接指挥战斗,他回到赛法的身边。赛法向他点点头,说:

“想想侬王家族几代人的血战,交趾人也多次偷袭我们的家园。孤年轻的时候也多次冲杀在最前面。有一次,孤的父亲老侬王就告诉孤什么是为将之道。作为一个将领,不能只像一头疯牛冲到最前面。他的指挥位置应当在大军的中心,随时观察战场指挥着各处兵力,把每支兵力派到需要进行决定性打击的地方。你将来会成为孤的左臂右膀,不要轻易冲锋到最前面去。我们有很多可能成长为优秀将领的勇士,在冲到最前面的时候过早地牺牲了。现在我们已经稳住了阵脚,当你冲锋的时候,孤已派人去传令,调离这里也不远的战象营过来,这是多么难得的战场机会,经此一战,我们的战象将成为真正的无敌战士!”

侬宗旦拭了一把汗,嘴里嘟哝着说:

“用不着战象参战,我们也能取得彻底的胜利!”

战场的中心向宋兵那边逼去,尽管如此,宋兵都明白他们不可能再翻上山崖逃回去,只能拼命战斗。直到倒下的最后一刻,每个宋兵仍然扔出手中的刀,射出手中的箭。

侬军多是刚刚训练成军的农民,即便形成战场优势,仍一时没能完全击垮宋军。宋军的将旗又立了起来,将旗之下的沈达声嘶力竭地叫喊:

“身后是死地,没有退路!只有杀尽当前蛮兵,擒获蛮王,才有生机!”

“擒获蛮王!”

沈达率领的偷袭宋兵都是精挑出来的战士,他们拼死厮杀,但由于人数的原因,声音越来越弱,相反侬军的声音随着赶到战场的战士越来越多,喊声压过了宋兵。

“嘎,嘎——”

战象的出现成了宋军崩溃的最后一击。当刺空带着啸天、冲天和其他七头战象倏地从丛林中出现时,正在搏杀的侬军战士们一阵欢呼,纷纷让开冲击的方向。

老战象刺空一声吼叫,声震丛林,只见它一象当先,长长的象牙上绑着一把长刀,战楼上四名战士熟练地使用捻枪、长刀、弓箭,像座小山似地冲向聚集的宋军。宋军的阵形像一堵裂开的墙,立即倾崩,沈达的将旗在快速四处游移之中又一次不见了。

宋兵开始转身逃命,有的跑到河沟,有的退向丛林。他们再没有力量与新加入战场的战象对抗,旗、鼓、刀、弓扔了一地,宋将沈达也不知跑到哪里了。刺空和其他九头战象,和它们战楼上的战士,肆意碾压、冲杀着四处逃蹿的宋兵,宋兵彻底成了一群散兵游勇。

当刀和枪逼到眼前时,这些宋兵并不惧怕单兵作战,并不怕死,但此时面对这些庞然大物的冲击,他们毫无办法,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侬宗旦跟随赛法走到王寨前面的高坡,从那里观察战场。十头战象不仅将宋兵杀逃开阔地,庞大的身躯也灵活地在丛林中左冲右撞。战象的身后,是侬军战士呼叫着冲过去。战场成了对宋兵的围猎。象的吼声,人的喊杀声,重伤者发出的惨叫,临死者的惊恐尖叫声充斥着丛林。

率部赶到战场的几个营的统领爬上山坡,向骑在马上面色沉静的赛法单腿跪下行礼,然后站起来望向赛法,请示下一步如何行事。

赛法向远处望去,似乎没有看见面前的众统领们。

“为什么我们还要斩尽杀绝?”

赛法不满地说道,“宋兵是逃不回去的,再抵抗下去就只有死!传孤的命令,降者免死!让懂汉话都向宋兵喊话!”

“是,遵命!”

营的统领们立即返身下坡。他们身后的掌旗兵将他们的统领旗高举着。

赛法古铜色的面孔没有表情,他平静地观察着最后的战斗。宋兵到处在退却,在逃散。大多数像没头的苍蝇乱撞。他们以为逃向丛林就可以躲过身躯庞大的战象追杀,殊不料,战象就是丛中作战之王,擅长于在森林中奔跑。有的宋兵跳到河沟,再从河沟逃向远处的丛林。侬军战士追上去,砍杀他们。林中到处是倒下的尸体。

统领们让会汉话的侬军战士向最后的抵抗者喊话:

“赛法有令——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残余的宋兵听到这话,纷纷丢弃了手中的武器。只有零星的一股两股还在抵抗。侬军战士们消灭了最后一股约二十余人背靠背的抵抗者,战斗结束了。

战象刺空像一个王者奋蹄长吼,其余九头战象也在发出吼叫,大概是向战象营没有参战的战象们报捷。果然,不知在何处的战象营里的其他战象都远远发出回应。宋军俘虏们听到,无不震惊失色。

赛法回到王寨大门前,看到四周遍地都是横七竖八的死伤者。他没有进寨子,看着被烧毁的王寨木楼、残屋想着什么。卫士们从还没有被烧毁的地方搬出一张王座让赛法坐着休息。侬宗旦大统领在赛法身边找个残木桩坐下,众统领都围在他们身边。

侬宗旦指着天空不满地咕哝着:

“目则寨的宋军中也有巫师,他们算准了这几天雨雾,给我们来这么一场偷袭。”

已到中午时分,风向变了,阴云被刮走了大半,太阳穿透云层出现在如洗的天空中,阳光开始炽烈地倾洒下来。小河沟的水映着阳光散发着光芒。几只大鸟盘旋在到处倒卧的尸体上面。俘虏们成群被押往密林深处关押。一名统领上来向赛法汇报:

“放下刀枪的俘虏有五百多人,受伤被俘的有六百多人,其他的除了死的,很少的人逃向了丛林。”

“他们逃不远。告诉附近寨子的土民们,抓住一个宋兵送来,孤给他们价值一头野猪的赏赐。问出来没有,他们的将领是谁?是死了,逃了,还是被抓住了?”

“是宋军的先锋指挥使沈达。说是看到情况不好,让别人举着将旗,自己先逃走了!”

一阵强劲的山风吹来,把残烟的味驱散,空气清新了。赛法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使劲地闻着:

“这是河上游吹来的风。春天快过去了,夏天就要来了!传孤的令——王寨前移到江岸边和泥防线的最前面,孤不要再藏在密林里了。从现在开始,孤的和泥大军全部集结,和孤的一百头战象一起,准备向目则大寨进军!向特磨道大首领和广源州大统领传令——他们的兵力立即向从岸隘寨到目则寨的宋军千里粮道攻击,把他们的沿途兵站一个一个攻下,截断他们的粮道!孤的大红龙旗从现在开始,就高高地飘在和泥江岸边。和泥大寨,就是我们的又一个天街山城!”

身边的将士们欢呼跳跃起来。

“英明的赛法万岁!万岁!”

正在打扫战场的战士们也跟着喊,“万岁”之声响彻整个丛林山谷。

在远离主战场的河沟畔,公牛怀德倒在土坎下,夜幕中微微醒来。感到脸上有一只舌头舔着,眼睛微睁开,看到是一只狗,心里格登一下:

“一只找东西吃的野狗?它舔上了人血,会啃我的肉吗?”

公牛怀德中箭倒卧,血快流干了。他费力地伸出右手,趁着狗再次发出低声兴奋地靠近,使出最后一丁点力气,掐住那只狗的脖子。狗一时支唔乱叫,好不容易挣脱跑开,公牛怀德也再次昏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想挣扎着站起来,但他的双腿被一个尸体压住了,左肩也被一匹马的尸体压着。意识到战斗可能结束了,一切都平静了,可自己不能待在这里。待在这里,就是置身于死亡之间。他的右手在地下乱抓,河沟的泥水已染红,散发着一股血腥味。

这是哪里呢?他回想自己当时正找布峒老爷来着,可当他冲下坡到河沟找去时,背后一阵剧痛,尤其在后心附近,一股冲力把他冲倒了。

“为什么那么安静呢,为什么没有人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宋军赢了吗?不,他们赢不了。可是,我们的人为什么不来救助伤员,是以为我死了吗?”

近物影影绰绰,头上是黑漆漆的天空和月牙高挂在树梢。河沟上是无边的寂静山林。忽然传来一阵呻吟声,是人的声音,不是鬼。公牛怀德是信鬼的,有那么多死人的战场,一定有无数的鬼魂飘在半空,久久不愿离开它们的躯体。但这个呻吟声明明是人,是和自己一样伤而未死的人。

静静的夜里,这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还有听不清楚的说话声,似乎有几个人在边走动边说着什么。公牛怀德使劲抬起头,他看见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瘦长的身影,穿着袍子,肩上挂着一个箱子。另一只手举着火把,微弱的光晃来晃去。

不远处又传来呻吟声:

“救救我,我快死了,我要死了……”

那几个人走到那个呻吟的伤者旁边,俯下身去。事情明白了,这几个人是在搜寻战场上伤而未死的人。公牛怀德喊了一声:

“到我这儿来,我也没死!”

瘦长影子站了起来,对跟来的几个人说:

“我对大统领说过嘛,主战场远处还会有我们的伤员。我们的人打扫战场,白天就没到这里来!”

“哥雨,怎么办,不只一个伤员,如果要抬他们回去,恐怕血就得流干,死得更快。”

“先用药止血。用上药,如果天亮没死,我们的人过来就可以抬他们回去救活。”

原来是闻名全军的大歌师哥雨,他以老弱之躯竟然也来到和泥密营,继续追随着赛法。在军营里,侬军战士们知道他除了会唱出动人的歌,还会治病救人。大战过后,哥雨参加了伤员救治,而且他还专门到主战场之外的犄角嘎拉查看。

哥雨走到公牛怀德这里,俯身查看伤情,他一边给他涂药,一边说:

“你会好的……”

“救救我吧。”

公牛怀德有气无力地说。

哥雨和身边的两个人都弯下腰来,在火把的照耀下,把压在公牛怀德大腿和左肩的死尸搬开。哥雨一边搬一边咳嗽着,一边吩咐两个助手干什么。

公牛怀德感到轻松多了,他的左手很快回血,有点劲了。他在哥雨他们三人的帮助上,总算坐了起来。背后的三枝箭还直挺挺插着。哥雨他们三人设法把箭杆拧断,让公牛怀德斜靠在一棵树干上。

哥雨蹲在地上,摸了摸公牛怀德的头和肩膀,给他喂了一口水,更仔细地查看伤情,小心地解开公牛怀德身上穿的短衣布扣,露出背后结了黑色血痂的创口。他打开地下的药箱,取出一个小葫芦,往伤口上倒药末。

“你死不了!会好的。”

他用手指指自己,“我是大歌师,也是土医,我说死不了就死不了!”

感觉到有人救助,远近陆陆续续传来更多的呻吟声。哥雨和他的助手迈着步子离开,向其他发出呻吟声的方向走去。那条狗又来了,它是一条附近村寨的狗,它这回不再乱嗅了,反而对公牛怀德摇了尾巴,表示友好。

公牛怀德轻抚了一下狗,感觉全身有了一点力气,开始试图靠着树干站起来。他成功了,他记得当时是追着布峒老爷的身影过来,他要找找看,在有土医的情况下也许还能救过来,必须找到他。

公牛怀德站起来了,他蹒跚着从尸体之间走过去,勉强前行,按他最后判断布峒老爷的方向找去,幸好月光还算明亮。走着走着,他慢慢走到河沟,这里有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看不清是宋兵还是侬军战士,那条狗又在这里乱舔乱嗅。他低头看着,发现这几个人有的是被箭射死的,有的是被长矛刺死的,面容扭曲得很难看,显示出临死前的巨大痛苦。

公牛怀德忐忑不安地迈步过去,突然一个他熟悉的身子出现在眼前。他连忙俯身下去把他的脸搬过来:这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平时包养得极好的脸一片惨白,都是污泥血迹。他死了,半个脖子几乎被砍断。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啊。在家乡广源州管理好几个大村寨的布峒老爷就死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公牛怀德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布峒老爷的尸身旁边,脑子里回想着布峒老爷带着书吏和峒丁到他贫困的家催税的情景。他骑着马说话的样子永远那么神气。现在,他真的死了!

“布峒老爷在这里了,还有几位一同出来的乡亲,你们在哪里呢?”

公牛怀德喃喃自语,“我们从广源州打到邕州,从邕州打到广州,又从广州打回邕州,最后走到和泥大寨,难道都要死在这样的远离家乡的战场,做不能回家的野鬼……”

他看到布峒老爷还半睁着眼睛,用手抚了一下,把它们合上了。

“布峒老爷,我会把你的遗骨带回家乡交给你的亲人的。”

这时,不知哪位躺在地下的伤者唱起悲凉的歌声,在寂静而空旷的林地间掠过。这是一支公牛怀德十分熟悉的广源州的歌,通常在伤心的时候唱。

在遭受巨大灾难的人家那里,在死人面前,他不止一次听到这支歌。起先是一个伤者在唱,接着加入了一个,声音低沉浑厚,然后唱的伤者越来越多,公牛怀德也跟着哼唱起来。歌声飘荡在空寂的夜空中,似乎所有战死者都睁开了眼睛听着。

这首歌唱完,有人又起了一首歌,歌声一起,让正在寻觅和救助伤员的大歌师哥雨全身如遭雷击。

哭泣的太阳落下去了,

哭泣的月亮落下去了,

落到大山的背后去了,

落到稻田的沟渠里去了,

落到飘荡的云层中去了,

落到稠密的繁星中去了,

太阳和月亮都落下去了,

落到我们哭泣的土地里了!

……

这首歌正是大歌师哥雨在邕州望仙坡对着埋着几千颗人头的京观巨坟所唱的歌。

哥雨听着听着泪如雨下,伤者还没唱完,他就对伤员们喊道。

“乡亲,兄弟们,天快亮了,你们都会没事的,都会好好活着回到家乡的稻田里。这些——”

哥雨泪眼模糊地哽咽着,“死了的人们,不管是我们的族人兄弟,还是宋兵,都会入土为安。他们的灵魂也会回到各自的家乡去!还是让我这位歌师为兄弟们唱,为这些可怜的亡灵们唱吧。我会一直唱到天亮——”

说完,哥雨就坐在地下独自唱了起来,一支又一支,起先是含着泪,哽咽着唱,后来越唱越顺,他似乎忘了他所处的地方,唱了很多很多的歌。最后唱起了美丽的广源州。

美丽的广源州的土地,远方的故乡。

高高的天街山城,青色的山和清亮的水,

……

天亮了,成群结队的侬军战士寻着歌声找到这里,看到闻名整个广南西路的大歌师哥雨在忘情地面对乱卧的尸体和伤员们唱歌时,都愣住了,随后展开了救助和战场清理。

公牛怀德被抬走时,他的脸上一直微笑着,因为他听到了内心深处最亲切的歌声。他看到几名本营的战士,命令他们抬布峒老爷去火化,吩咐他们一定要把布峒老爷的骨殖收集起来保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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