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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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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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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七章 狂士

人的一生确实仅有寥寥几天的时光值得珍惜,

其余的日子,既使整个世界都给你,都不值一提。

     当南天国国主赛法的指示通过秘密渠道,由民间和江湖人士的多个中间环节传递,送到黄进士手中时,已是辰月初。黄进士立即准备下广州的船队,去办一件他认为最重要的事。

赛法的指示中也同意了他的这一请求,并叮嘱他一定要平安而去,平安而回,尽快回到赛法的身边参赞筹划,共举大事。

在邕州的江边,一帮好友送行,官府中的好友还是那几个:权都监李肃、指挥使武吉、武缘县令梅微之、支使苏从等。黄进士对他们说的话是,三年没回家乡了,这次回去,是要给老父亲过七十大寿,顺便将老父亲和家中妻儿接到邕州来,让他们看看广南西路的风物。其情切切,让一众好友连连夸赞黄进士的孝心和亲情。

船队共有七只大船,装饰华丽,高大气派,每一艘都不亚于邕江上的雕楼画舫,显示船队的主人是名副其实的豪绅大贾,富贵逼人,江边靠打渔营生的普通渔民的简陋小船在这些大家伙面前灰头土脸。

广南西路处处绿水青山,风景秀丽,溯自广源州,古称斤南水的左江和溯自特磨道,古称文象水的右江,在邕州汇合成一条大江,在中下游又汇入黔地和桂北牂牁道的水,向东顺流而下,每个江段依次被称为郁江、浔江、西江到粤江,流过番禺县直达岭南最大城市广州。

广州近大海,从汉唐伊始,天下各国商人和使节渡海而来,由于海上贸易的缘故,官民都富得流油。南越国、南汉国都在这里建都,管辖天朝南方半壁的疆土。

昔日的广州进士、如今的南天国首席谋臣黄师宓认为,既然号称南天国,必取广州。取了广州为都,向南可横扫交趾,国主可报族人和父兄世仇。向北,跨越五岭,并了荆湖,与北方的辽、夏一样,与孱弱的大宋互为兄弟之国,共守中国疆土。这一宏伟战略令人热血沸腾,区区进士功名何足道哉!

船队浩浩荡荡顺江而下,两岸风光漪旎,这如画江山,激起多少英雄豪情。正当黄师宓在首船甲板上凭栏远望,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之际,一名羽扇纶巾的文士钻出甲板。

此人姓黄名玮,也是广州进士,黄师宓的堂兄,这些日子秘密从南天国潜回邕州,住在黄师宓金铺的后院,在开拔的日子提前上船钻进船舱,直到江边送行的人们离开,船队离岸,驶入中流多时才钻出甲板。

黄玮看到黄师宓一副呆像,用广州话喊道:

“点样,又发痴啦?”(怎么啦,又发呆了)

“痴就痴,痴又点样?”(发呆就发呆,又怎么样)

“咁样江山,冇诗冇酒,点得?”(如此江山,无诗无酒,怎么行)

堂兄弟俩相顾大笑。几名小厮摆出茶案酒桌,供兄弟俩品茗喝酒,指点两岸江山。

两人几年没有回家乡,现在同回,都是办一样的事,胸中有一样的宏谋伟略。

酒烈心悲,想到当年考中进士时的风光,想到当初痴心妄想谋仕途所遭受的打击,想到初到广源州贩金的艰难,想到边地蛮人之苦,想到侬王父子的倚重,想到即将展开的雄图大略和难以想象的南天风暴……兄弟俩饮至半酣,看着船过崇山峻岭的绵延绝壁,内心如江水汹涌,大有曹操在赤壁大战前横槊赋诗的激情。

黄师宓突然站起来,头上戴的软脚幞头歪向一边,满脸通红,他挺胸大展双臂,对着滔滔江水吟出一首几年前张元所作,从西夏秘密流传到大宋各地读书人中的反诗: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上天河下帝畿。

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受到感染的黄玮也站了起来,扶住黄师宓。半醉的黄师宓摇头晃脑,指着堂兄黄玮大叫:

“你系张元!”

此时,一大坛邕州佳酿已喝尽,酒香四溢,黄玮脚步踉跄,也使劲地摇着黄师宓双肩叫道:

“你系吴昊!”

两人互相搂着肩,相顾放声醉笑,声震江岸,顺风加上顺流,船驶得飞快。

仅仅在几年前,发生在大宋的西北方,两名落榜读书人张元、吴昊投了西夏国国主李元昊干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辽已如此,又崛起西夏,如今南天已立国,天下大势,本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既然宋帝孱弱,大宋边地之臣昏暗,边地汉蛮诸族民生艰难,干出和西夏张元、吴昊同样的事情,有何不可?

在这顺江东下的大船之上,没有多余的闲杂人等,几个小厮都是贴身亲信,守口如瓶,再不用担心官府监听,再不用担心言多事泄,两位南天国的首席谋臣把将要发生的大事推演了一遍又一遍:眼前这东下的浩浩江水,不啻在对两人说,有了这条江河,大兵可水陆并进,广南西路和广南东路不过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管你系大理,系夜郎,咁大嘅地形山势,风水冲天之力,从左右江,从牂牁道,冲咗落海。顺咗这股神力,南天国横扫岭南,点样冇得?”

黄玮非常有信心地说。

十几天之后,船队到达广州地界范围,这时离黄师宓的父亲七十寿辰还剩两天了。

广州城西北二十里石门镇。从广南西路来的西江从这里往东,沿途又汇合几条水流,冲开通过石门山,以浩大之势流向粤江共同奔向苍茫之南海。

从石门镇到广州城之间有一个黄村,全村居民都是黄姓,这个黄村就是黄师宓和黄玮的家乡。船队在村口码头停泊,小厮亲随们扛了船上之物,牵马步行来到村里,黄老太爷早就依着书信的日期派了家丁在村口迎候。

黄老太爷仗着儿子在异乡贩金成为巨富,在当地扶危济困,恤老怜贫,被人称为广州及时雨,加上儿子性情豪放,视进士功名如粪土,父子俩已是广州一带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和传奇。

今天,大金客乡贤回乡,竟轰传本村和附近村落的千人乡邻到村口迎接。就是说,人未到,事先闻,好事者早在半个月前就已将黄村两进士即将贩金归来、老太爷要大办七十大寿的事像刮风一般传遍广州一带城乡。以至于两天后的正式拜寿,外人竟纷纷挤入黄村看热闹。

做寿这天,在这村里最豪华最堂皇的黄家大宅前,热闹非凡。大宅门前张贴一副对联,上联是:信陵门下三千客。下联是:粤海波上万里天。横批:八面来风。

大宅里住着大金客黄师宓一家,周围邻居都是叔伯子侄辈,都得到黄师宓一家或多或少的资助,大宅建的朱漆大门华贵都丽,门前两头石狮子威风凛凛,后院几进几出。从大门到村口,黄泥铺地,净水泼道,隔几步的路两旁,均有黄府的家丁恭立。

来给老太爷拜寿的人,无论贵贱远近,依着身份的高低都得到很好的接待。远亲近邻及故交好友早已得到通知,这天又恰逢黄道吉日,因此,地方的头面人物,包括当年和黄进士同窗取得功名仕宦当官的朋友、附近村落的乡绅纷纷携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前来。

从村口到码头的村外路段,停满了马车、牛车、各式轿子,牛哞马叫,不一而足。全村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舞龙舞狮,鞭炮轰响。黄老太爷的寿宴活动,成了全村人的盛大节日。

黄老太爷早年也在衙门公干,因个性太强,做人做事虽颇有名声,但真不是当官的料。后来果然因为性格耿直,脾气似火,看不惯官场黑暗,喜欢仗义直言,得罪了上司和同僚,只好辞官不干。

幸而可以办个私塾养家糊口,一心埋头培养儿子。心想自己不适应官场,将来儿子能出人头地,混个知州县令,坐个八抬大轿给乡人瞧瞧。没想到的是,儿子黄师宓跟自己一个脾性,得了进士功名,竟然也不适应先在官衙里帮着做事看上司、同僚脸色,然后凭干事的政绩和上司的推荐当官这一套。

干了不到几年就跑去经商了,开始只是喜欢结交朋友——贩客酒匠、高人异士、江湖豪杰等等。各方的朋友行走江湖,其中的读书人并不是很多,他们见黄师宓有进士之名,还这么看得起他们,也乐于为他奔走。

这样一来,朋友越交越多,做生意的门路和信息也多了。黄师宓后来就跑到广南西路去了,找到了广源州贩金的营生,黄家成了巨富。黄师宓发达之后回乡几次,把也是进士,在衙门里做杂事不咸不淡的堂兄黄玮和许多子侄也带去了。

贩金生意,这几年更是搞得风生水起。黄师宓、黄玮两位堂兄弟,虽然几年才回来一次,但不时从广源州地方,或从邕州派回身边的亲随小厮,代他们看望老人和自己妻儿,带回丰厚的礼品和黄白之物,黄家用之不尽,黄老太爷就用来扶危济困。

粤海风尚,读书当官并不是惟一出路,如果能经商致富也是出人头地的方式,一样获得敬重。老太爷在地方上并不比儿子当上知州、县令的那些长辈面子差。这次办七十大寿,儿子将从外地回来专门拜寿的消息也早早提前放出风声了。

除了专门去请的,还有很多闻风而动不请自来的。不管来什么人,来多少,黄府大院里早已摆下几百桌流水席。老太爷一身红袍,着富豪员外的寿星服饰,全身打扮得油光铮亮,加上也是读书人出身,早年还当过小吏,天生的霸气侧漏,这样的气质独一无二。

黄老太爷就这样满脸笑容,又颇有威严地端坐在大堂正中,接受众人作揖拜见,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黄师宓和黄玮站在老太爷左右两侧,招呼客人。如水过浪涌,客人们来过一拨,又来一拨。这拨领头的却是个敞胸大汉,随行几个都是海上营生打扮。敞胸大汉带着这几个人向老太爷叩了个头,站起,朝老太爷拱手,又朝黄师宓和黄玮拱手,大声说道:

“老员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黄进士高风高义!在这广州地界,谁不知道老员外是及时雨,为乡梓修桥补路,助学助老,做了数不清的好事。在下不请自到,就为了表个敬意!”

说完,大汉让随从放下若干海货,又朝老太爷拱手。早有家人引入席中。黄师宓和黄玮互看一眼,心领神会地点了一下头,他们看到了敞胸大汉刚才上扬的衣袖上赫然别着一枚小小的战象金牌。

今天来的客人中,有五六十人戴着这个标志。这个秘密,此时此刻,在黄家一族里就只有黄师宓和黄玮两人知道,其他任何人是不知道的。黄师宓回广州前,就已悄悄先行派人回来给这里发展南天国潜伏人员的总头目传下话:给老太爷拜寿时,广州一带潜伏的主要头目都要到场,规定了严格的秘密亮相标志。

黄师宓和黄玮并不认识这些人,这回趁着回广州给老太爷做寿之机,刚好可以检验一下这几年来,派人潜回广州发展的地下力量。侬军举义攻下广州城,是宏图远略中的重要一环。

这几年,何止是广州一带,侬军战略计划中要打下的荆湖之地,在负贩商旅、挑担农人,甚至在官衙公人之间,早已遍布潜伏人员,就等着举义大军横扫岭南,挥师北上后发动响应。

黄府大院里正是人声鼎沸,杯碗横陈,猜拳行令之际,突然大宅门外响起紧张的脚步声,客人们刚刚反应过来,发现竟有武装士兵在大门外的视线里快速移动,已从外面把整个大院团团围住。

大院内也瞬间闯进了很多手持武器的士兵。喧嚣声顿息,每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惊骇愣住了!席中的江湖豪客,身边带有武器的,都跳起来亮出格斗的架式。

一名着头盔甲衣的武将手按腰刀,在几名护兵的护卫下,大步跨进拜寿大堂。武将朝黄老太爷和黄师宓、黄玮拱拱手,高声说道:

“对不住了黄老员外,本将是广州都监侍其渊。今天的客人中混有大盗海匪,本将就在这大院之内查明身份,实施抓捕!”

这话一出,黄师宓和黄玮脸色凝固住了:难道都监大人看出什么了?老太爷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知道这时候来搅局,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当下气得浑身哆嗦,两腿颤抖着站起来。

两名站在身边的丫环连忙扶住他。老太爷把嘴唇咬了又咬,抖着手指着这些不速之客:

“老夫七十寿辰,也专门派人请了知州大人。知州大人说是公务繁忙,不便前来,还送了老夫一份贺礼。侍都监这番孟浪唐突,可是奉了知州大人之命?”

“没有奉命,本都监一直追踪几个大盗海匪多年,现在他们现身在这里,不能放过!”

“都监大人捕人,总得找个合适时候,总得公布些证据吧!”

黄师宓直视侍其渊的眼睛。

“哼,”

侍其渊冷笑一声,也盯着黄师宓和黄玮,“两位太学,听说你们来来往往到广源州贩金,早几年前,广源州的蛮人就反了,叫什么南天国,还攻击骚扰邕州。就凭这,抓你们审上几天都是本都监分内之事!今天就给个面子,不抓你们!”

说完,侍其渊就要示意对其他人动手。

“慢!”

黄老太爷气得满脸通红,胸脯一起一伏,他指着侍其渊,“早十几年,我儿就往广源州贩金,在广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几年广源州蛮人反了,还是没反,和我儿有何干系。都监大人未免血口喷人!”

“老太爷,今日得罪了!”

侍其渊拱拱手,“改日请两位太学到我都监衙门喝喝茶,说说广源蛮地风物,总是可以的吧。动手!”

话刚落音,一帮军校就要挥刀动手。这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不能动!”

随着声音大步走进一位着高级军官服饰的官员,竟是广南东路钤辖王锴。

“钤辖大人!”

众军校脸色变了。在场所有军校,包括广州都监侍其渊都不得不向他行礼。这一幕也让黄老太爷、黄师宓和黄玮很感意外。

“老太爷,本钤辖有礼了!”

王锴向老太爷略一拱手,用重语气对侍其渊说,“知州大人让本钤辖传话,不得叨扰了老太爷的寿宴,有什么话回衙再说!”

“几个海匪,本都监追捕多年,今天好不容易……”

黄老太爷又气得站立不稳,瞪着侍其渊打断了他的话:

“老夫在衙门公干的时候,都监大人乳臭未干吧。今天真要对老夫的客人动手,老夫就撞死在这大堂之上!”

侍其渊也瞪着黄老太爷,他是广州都监,听命于广州知州,王锴是广南东路钤辖,品级上王锴高一些,但不在一个指挥系统,王锴又没带几个随从,而围住大院的都是都监衙门的军校,侍其渊真要强行动手恐怕谁也拦不住。

不过,王锴毕竟是打着知州大人的名义,而在场的客人中有不少都已拔刀在手,黄老太爷又是一个拼命架势。侍其渊想了半天,不得不示意撤兵。他瞪了王锴一眼,转身就走。

刚走到院门口,像发现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看地下,原来地下有个亮晶晶黄灿灿的东西,不知是谁不小心掉落的。黄师宓脸色一变,急忙一步跨上,弯腰捡起了这枚小小的战象金牌,迅速握在手掌里。黄玮也紧张地跟上来。

“哈哈,”

侍其渊没有细看,自嘲地笑笑,“果然多金,这个东西至少值十两银子!”

说完,他扬长而去。带来的军校们也像一群鸟似地一轰而散,撤个干干净净。王锴官架子十足地斜眼看院子里几百位客人一眼,也转身和几个随从走了。

黄师宓急忙作揖躬送,但就要头略低下的一瞬,不禁大怔,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的广南东路钤辖,掌管着本路屯戍、营防、守御之军令的高级将领,他的一只袖口上,竟然也别着一枚小小的战象金牌,在阳光下一闪,把黄师宓的眼睛刺了一下。这让他惊喜过望。

这几年黄师宓从广南西路悄然派遣回来潜伏的人员,工作大有成效,广源州产的黄金果然魔力巨大!原来,王锴也接到从秘密渠道发来的通知,今天要到黄府走一下。自己身份特殊,正想着以什么理由过来的时候,听说侍其渊带兵到黄府,就跟着过来了。

至于帮知州大人传话,这是他现编的鬼话。不过,他知道,知州仲简大人这几年得了黄府送的不少黄金,搅了人家寿宴这样的事,肯定是不干的。他回去一说,知州大人肯定会说他干得对。

这一惊一乍的,让黄师宓和黄玮两人的心情如同在海上行船,过了一个大风大浪。客人们受到了干扰,黄家尽量安抚,寿宴勉强进行到最后,黄昏才散。

几个侍其渊要追捕的海匪见没人追究,也不敢久留,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左看右看大宅院门外的官兵确实撤尽之后,在热闹轰乱之中互相示意,手握武器悄然离去。

广州近南海,从秦汉以来,一直是天朝历代对外通商的重要口岸。每年冬季风自北而南从大陆吹向大海,夏季风又自南向北从大海吹向陆地,天下各国的蕃商和天朝各地的商人借助季风之力,在海面上南来北往,通过海路和粤江河道来到这里卸货交易。

又从这里装上从牂牁江和左右江汇成的西江运来的广袤西南崇山峻岭中的货物输向天朝各地。海外各番邦的商船垂涎天朝西南的茶叶,不远万里乘着季风来到粤江口,商船可以直接驶到粤江内港。

广州城内有完整的海运产业链,堆积如山的货物,如珠玑、犀、玳瑁、果、布、茶叶、药材,甚至香料珍宝等,卸货装船,终年不息,相对于自有人类以来农耕的生产方式,贸易所创造的价值和利润有天壤之别。

从天朝各地,和海外波斯、天竺、昆仑、扶南来的船舶如蚁行海上,络绎不绝。广州的城市聚落,因而也生活着如狮子国、大食国、骨唐国、白蛮、赤蛮来的人种,肤色各异,语言不同,带来的货物也千奇百怪,也催生了主流货物之外的其他商机。广州之富庶闻名天朝和海外各国番邦。

也正是由于地处八面来风的经商地域,广州原来的城壁随着南越、南汉国覆灭,被摧塌后并未重建,基本等于是没有城墙的城市聚落,全靠海上巡检进行巡海检查,防备盗匪袭击。

直到大宋天禧三年,侍其渊的族兄、备库使侍其旭向朝廷上报没有城廓不利于防守,广州地方官府第一次向朝廷请求筑城。八年前,朝廷才同意广州修筑一座中心之城,把重要的官署衙门保护起来。

当时的知广州魏瓘对筑城十分用心。黄师宓和黄玮两人几年前离开,眼看着当时修筑的城,越筑越高耸,被称为广州中城。城内凿有大井、备有大弓弩。这次回家乡的又一重要任务,就是窥探广州城防。寿宴之后几天,正当两人沿城道拾级而上,想看个究竟时,在台级上被守城军校喝住:

“什么人?城防重地,不许上前一步了!”

黄玮朝军校拱拱手,和黄师宓转身走下。在僻静处,黄玮不无担心地说:

“想不到,啱啱几年,广州城廓又筑高不少。”

黄师宓笑笑,不屑地说:

“唔要紧,最大的城系人心。人心变,管你几大的城,都系纸糊泥砌。”

“系呵。”

圆满办了老太爷的七十大寿后,堂兄弟俩秘密约见了广州地区潜伏人员的重要头目,情况非常乐观。头目们汇报,除了王锴这样的高级将领被策动,就连知州仲简大人和他的左右都用上了不少金银。知州大人是个敛财狂,战事一起,恐怕坚持不了几天就要开溜。

眼下,发展的潜伏人员不仅在城中戍兵和江湖大盗、不法商人中有众多的响应者,就是在广州城郊乡村渴盼改变命运的农民、小商人中都有大量加入者。

这里面有历史的土壤,广州先是南越国都城,后来又是南汉国都城,粤语是深受僚语影响的汉语方言,大异于北方汉语,在文化及地方精神上独树一帜。当地人对广州成为新的王都,在南天自成一国并不排斥。

黄玮特意问头目们,义军一到,能有多少人响应。头目们惊人一致,都伸出二个或三个手指头,表示至少有二万,或三万之众!

黄玮、黄师宓和众头目击掌为誓,喝了鸡血酒,杀狗吃肉方罢,这项工作就算是完成了。从广南西路到广南东路,眼看布满了干柴,就等着点燃冲天烈火。

看来,由于大宋朝廷疏于对南疆的管理并放任外敌对边疆的蹂躏蚕食,岭南民生艰难,广大底层人民,尤其在各族土人中占多数的僚人渴望改变命运,从南天国广源州举义的兵力不需太多,沿途都会有大量响应者。

略通易卜的黄师宓特地为此起了一卦,得水天需之卦,密云不雨之意。就是说,天空已密布重云,就等着一声霹雳,即可大雨狂倾。

这所有未雨绸缪的工作完毕之后,黄师宓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老父亲死活不愿意离开家乡,任他把邕州的金铺生意和邕州的豪宅说得天花乱坠,黄老太爷也不为所动。最后,临离开的前夜,父子俩面对面做了一次深谈。

黄师宓的母亲去世多年,黄老太爷并不续弦。老太爷从衙门中辞职,看透了其中的黑暗和肮脏,对儿子奔走经商和广交各路豪杰的行为并不排斥。

看着儿子不仅带来越来越多的财富,还把堂兄和族中子侄也带出去一起发展,他在地方上修桥补路,捐助义学,声望也越来越高。

但这一次几年之后堂兄弟俩回乡,老太爷明显感到不寻常,尤其当老太爷看到堂兄弟俩让全部家眷收拾细软装船的架势,想到做寿时来的五湖四海的朋友,感觉到了堂兄弟俩要做大事,直到儿子动员他离开家乡,他突然间悟到了什么,坚决不从。

他脾气犟得像石头,固执地认为这么多年,他用儿子贩金得来的钱财广施仁义,在广州城乡一带备受人们尊重,不管儿子做了什么事,不至于有人为难他。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儿子要做的是南天立国的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儿子无法,也不能说破这层最后的秘密。

父子俩就这样在大堂里僵持着,老太爷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就当去邕州耍耍,过几个月,就送父亲大人返,得不得啊。”

儿子说话的语气几乎是恳求了,甚至是跪求了。但老父神情纹丝不动。

“唔去,边度都唔去。我七十岁的老骨头,耍咩嘢!”

“到邕州呢度,睇睇你嘅崽生意有几大,大把大把金银使,金铺有佣人上百来使,睇睇我有几威水唔得啊。老爹教崽有方!”

说到最后,老太爷恼了,霍地站了起来:

“我知你要做大事,唔使讲太多。广州黄村,我几多代祖先,我不守,边个守?你系我嘅崽,做大事就做。你嘅头脑要醒醒水,家眷走晒,重有老父亲留屋头,官府唔疑。你唔明白啊?”

原来如此!心里明白儿子要做大事,急着搬走全部家眷肯定要引起官府的怀疑,老父亲是特意要留下来做掩护的。黄师宓终于明白老父亲的心思了,内心大震。

良久,他泪水汪汪起身,朝老父亲叩头跪拜,久久不起。黄老太爷受了他叩拜,不管不顾地转身走进卧室。

船队就要起航时,黄老太爷故意摆出一副送儿子再次出外经商的大阵仗,带着全部家仆浩浩荡荡地到河边送行,对着船上的儿子大声地说:

“之前,系三四年返一次。我七十过晒,古人讲,父母在,唔远游。从而家开始,一年半载,要返一次!”

黄师宓和黄玮两人,在船上向老太爷叩头,泪下如雨。直到船驶出很远,老太爷才率众家仆转身回府。

第二天,广州城乡一带传遍了这样的话:大金客黄师宓、黄玮重回广南西路贩金,这回耐不寂寞,带上了家眷。在离开时,老太爷强令儿子一年半载必须回家一次。

船队从西江虽是逆流而上,此时刮的却是强劲的海洋风,船上备的纤夫没怎么费力气,一路浩荡而上。首船甲板上,黄玮和黄师宓兄弟俩再次品茗饮酒,胸怀丘壑。

船队并没有在邕州停留,而是直驶左江,进入南天国境内,沿途水路关隘早已买通,一路无碍。两位南天国的首席谋臣,马上要回到对于大宋君臣的衮衮诸公来说,是多么辽远绝险的南天国的腹地中心,回到那个南天国国主发号施令的广源州的天街山城,回到雄才大略的国主侬智高的身边,即将掀起南天风暴。

黄师宓明白以老父亲的得罪人的性格,即便做再多的好事,拥有再多的名望,一旦南天事起,还是祸福难料。黄玮安慰着堂弟——投奔西夏国的张元、吴昊,家属在宋地不仅没有受到迫害,还得到官府照顾。

但黄师宓的一颗心仍忐忑不安,愧疚至极。看到堂弟从上船开始就无法释怀,长吁短叹,黄玮站起来,向着沿江岸崖冲口而出: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

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这是西夏国太师兼中书令张元在好水川之战,一举击败韩琦所部宋军之后题在行军道上的壁上诗。而此时,大宋的这些戍边名臣,夏竦已死,韩琦多病,知南边事的能臣,据说只有一个杨畋,名不高,位不显。

这首诗再次让黄师宓的一颗壮士雄心瞬间峥嵘。两人又恢复了狂士模样,在烈烈江风之中放浪形骇。两岸石壁嶙峋,江水汹涌,前方水路苍苍,风语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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