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幕俨征轩,行军归大藩。
(唐 姚合:《送徐州韦仅行军》)
天大亮的时候,海风竟然全停了,就好像是专门助力宋军打这场决定性战役似的。南门外战场余烬未息,死尸遍野,仿佛是一个人间地狱。但广州城四周的侬军都动了起来。
城头上的宋军并不担心侬军是不是重新发起攻城,专门负责监视城外情况的宋军看到的是,侬军一边撤向外围,一边面向城门方向布置警戒,这是严防宋军趁机出城追击的战术动作。
曾几何时,城中军民在惊涛骇浪般的一拨又一拨的攻城战中,心情如同海上小舟遭遇巨浪,惊恐万状,而此时此刻,城外的侬军竟然也害怕宋军出城追击。
从城头下来回到衙署,刚来得及喝上一杯水的魏瓘不断得到报告,又被闯入衙门的侍其渊等众官要求大举出城追击弄得心神不定。他不得不率众官又一次登上城头。
在城头上,迎着海风退去时清新的空气,魏瓘花白的头发垂肩,虽然身子干瘦,但行动举止尽显一方大员的老成持重。城头上将旗猎猎,吹来凉爽的风,和海风的凶狂判若云泥。
魏瓘仔细观察了城外侬军,断然否决了众官要出城追击的请求,他一边指着城外侬军的动向,一边耐心地向众官解释。
“诸位请看,蛮军一边撤一边不忘以一部兵力布置警戒,交替掩护撤兵。这分明是真撤。他们攻城数十日,挡不住我城中的大弓床弩,造船建水军要切断南门外河道想困死我们,现在又被海神和萧县令他们的民兵烧了个精光。
“蛮军计穷矣!可要出城追击,则大可不必。出城野战,官军无论是自诩训练有素的禁军,还是地方厢军,都不是蛮军大盾捻枪那种战法的对手。何况——”
魏瓘为了增加众官的印象,拖长了腔调,“据斥候报告,蛮军的战象共有两头,才阵亡了一头。”
众官不说话了。侍其渊一直跃跃欲试的劲头被打消不少,但脸上仍是一股不服气的神情。魏瓘特意拍拍侍其渊的肩,说:
“诸位,守住广州城,已是天大的功劳!城外的蛮军,就交给杨叔武吧,杨叔武可是朝廷任命的主管广南东路捉贼事。总得让叔武立些功劳吧!”
众官会心地笑了。魏瓘端起表情,郑重地说:
“传令——从今日起,城中军民杀猪宰羊,大祭海神,大宴三日,庆我广州名城劫后余生!”
身边的众官和城头上的将士们一片欢呼。
由于西江水道被宋官知英州苏缄指挥提点刑狱鲍轲等率领民兵义勇,在江中布置巨木、大石和铁索等沿江障碍,足足布了四十里,已不可通行。
转进的侬军只能放弃全部船只,由陆路行军。侬军虽然攻广州五十七天,又在南门外大败,但主力未损,全军仍有四万多人。在从天街山城出发时,全军将士就知道征战的目的是北上荆湖,广州只不过是其中一个重要目标而已。
因此,侬军决策层的意图在各大统领、统领和头领的层层传达下,全军仍保持着旺盛的士气。转进行军中,有的队伍唱着军歌,有的唱着家乡的山歌,伴着不时响起的战鼓咚咚,号声阵阵。军中还有女兵,有女将头领,这些情况,都被宋军细作斥候侦查到了。
广南东路地方官上报给大宋中枢的情报却说,蛮军拥妇女鼓乐而行。各地的军政大员接到枢密院转来的这份军情通报,理解为侬军转进的时候劫持了很多当地的妇女供军营中的士兵取乐,大多切齿。
侬军转进的中央纵队,沿着江边崎岖的山道行军。统领、头领们骑马,战士步行。部队逶迤不绝地顺着狭窄的山道,登上悬垂在江边的如同天梯的山岩。
然后,这些一色大红战衣的战士们又走到岭南普遍地形中的谷地,走过精耕细作的块块田地之中。这些熟耕的田地让几乎都是农民的侬军将士想起广源州的家乡。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田边的山道经过,惟恐破坏了地里的稻苗,在有小河小溪的地方也停下取水饮马,爬山下沟,严格遵照他们至高无上的赛法发出的,由各级将领准确无误传达的命令,向着明天不知道在哪里,但绝对相信是一个伟大的未来进发。
战士们在翻过又一座悬在江边的山崖,看着在眼前呈一个大弧形的河道壮观景色时,感到十分震撼。很多战士停下了脚步,头领们也勒住了坐骑的缰绳。
弧形的河道拥抱着山下的一大片低缓的山坡。这片山坡面积很大,受到河水来回漫浸的长期滋润,非常肥沃。山坡上的大片田地郁郁葱葱,还有果园和丛林。
平缓的山坡上散布着村落民居,房子虽然低矮,但屋上的瓦,檐条和院落错落有致,整洁。再往远处看,田地里不少人在劳作,牵牛放羊,生活气氛非常恬静。
虽然正在劳作的农人们可以看到山道中走来许多兵马,但并没有惊扰他们的劳作。炊烟在村子里袅袅升起,近处的河道,远处湛蓝的天空,这一切显得多么的美好,也体现这里的人们是多么的勤劳。
这个村落可以看出是一个僚人的村落,僚人是一个很庞大的,把“我们”发音自称为“僚”的族群。侬人是僚人中的一个部族。
“这是多么美丽的地方!粤东粤西,岭南的土地和人民是多么的美好。只要管理好,这片土地将十分富饶。没有压榨,没有欺凌,更没有外寇的威逼掠夺。至高无上的赛法,你应该拥有它,紧紧把它抓到手里,它是一颗耀眼夺目的明珠,不能让它从你的手里滑落。”
这话是大理使团的副使易千寻说的。
这个时候,赛法正勒住他的那匹白马,在卫队的簇拥下出神地看着这无比壮丽而宁静的景色。易千寻也勒马在赛法的身边。易千寻身披银制铠甲,头上戴着作战头盔,他的面庞因为看到这个景色,兴奋得像山峰上空的那轮太阳。
易千寻身后跟着使团的几个重要人员:正使之女红玉、使团卫队长巴旺那、大理营统领弓匠人等。大理使团的人员只有易千寻没有披上大红战衣,其他所有的人,都在战甲外面披上大红衣。
红玉脸上稚嫩气盛的神态不见了,经过这几个月的征战,她仿佛脱胎换骨。本可以随父亲回大理国的她,刚开始只是抱着好奇和好胜的心情和态度,后来,在亲眼目睹许多死亡和惨烈场面之后,她沉默了许多。她不仅参与管理由大理人组成的辎重营的日常事务,也和军中的许多女兵头领成了好朋友。
赛法看着山下行军的战士们陆续走过,发现这么多的人都跟着自己停足在路边高处,才回过神来.
“如此土地和人民,如果在昏庸荒唐的官吏治理下,将变得毫无用处!”
赛法骑在他那匹高大健壮的大理产的白马上,身躯纹丝不动,看不出任何表情。
“赛法应当成为她的管理者。赛法是各族土民之王,在各族土民的土地上,应当由土民来管理。如同我们大理人的国主治理大理一样。我们也可以遵奉天朝,只要天朝有圣明的君王和贤明的官吏,我们一样服从。大理和岭南都是中国之土,我们大理的臣民和僚人的土民一样,都企盼中国庇护。但眼下,却不是这样。”
易千寻继续说道。
“看看这个美好的家园,看看朴实得一生只像牛一样劳作的各族土民百姓。赛法的大名早已像大风,像海上的波涛一样存留在他们心中。在赛法的大军没有到来之前,饱受压榨的土民百姓早就翘首盼望能够改变他们的命运。
“这几个月,我目睹了此生闻所未闻的奇迹,赛法的大军从广源州的天街山城出发时,仅仅只有五千人,像狂飙一般进军到广州城下时已有五万人聚集在大南天国的军旗下,听从赛法的号令。
“在胆小如鼠、平时只知欺压百姓的大宋官吏心中造成了巨大的恐慌,他们大多是望风而逃。只要坚持不懈地战斗,战斗,一切腐朽之辈和只知浑噩度日之辈,注定要向你臣服。作为兄弟之国的使节,希望赛法不要违背自己的誓言,要为自己的子民们寻找到一个拥有百万稻田的神圣家园。
“看看这壮丽山河,无数的田地山林,河流和山峰,都应当归于你的治理。赛法可以从这里,北上越过五岭,将你的强大意志传遍天下。现在,你拥有这支几万之众的大军,只需要跃马扬鞭,就可以把心中的愿望变成实实在在的图景。”
经过几个月的征战,赛法脸上的肤色显得更深了,在黝黑之中泛出古铜色,他的头上换上了一顶金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听了易千寻的一番可以勾起万丈雄心的话语,他咬了咬牙,说:
“如果大宋的赵官家让孤作邕桂节度使,治理被他们视为瘴疠之地的广南西路,孤愿意去掉帝号和大南天国的国号,守此中国之土,让交趾那些胆敢犯我家园的野狼山蛇之辈,有来无回!我们僚人,包括岭南的汉人,何尝不是想拥有一个平静的家园!”
赛法说完,再次转过头去,看着从身后陆续走上山道的战士们。行军时,特别下过命令,遇到赛法及随行人员时,可不停下脚步,但要行注目礼。赛法似乎在用目光在行军的队伍中寻找着什么,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一个骑着一匹瘦马,似乎无精打采的人身上,赛法喊道:
“王大人,你过来!”
几个月前还在广州城中作威作福,原先的广南东路钤辖王锴催动老马来到赛法面前。
“王大人喜欢这里的土地和百姓吗?如果孤给你留下一支兵马,你能替孤守住这片山河吗?在孤的大军攻打广州的这五十多个日子里,王大人真是毫无作为,现在孤让你做这件事,你能做到吗?”
听了这话,王锴愣了一下,然后翻身下马,在赛法面前躬身,他实在不知怎么回答。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几天局势变化这么大。
先是侬军大胜南门外,接着又大败南门外,然后是轰轰烈烈的广州围城战结束,侬军撤围转进。事情的发展令他感到眼花缭乱,让他处于稀里糊涂状态。乍一听到赛法这一问,心中发慌,脑子里空前紧张。
“赛法,你知道,我一直竭诚想为你效劳。如果能留下你大军的三分之一,我想我能办到。”
“哼——孤现在的大军中跟随孤从广源州家乡出发的侬人战士仅占不到十分之一。你能不能像你昔日的同僚广南东路转运使王罕、知英州苏缄、番禺县令萧注那样有所作为,以孤拨给你的一千名战士为骨干,组织一支像样的大军。
“如果你能这样做的话,孤将任命你为大南天国的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能和你平起平坐的对手,只有广州城里的魏瓘。”
王锴脸吓得煞白,连连摆手:
“啊,只有一千名战士。不不不,我做不到。”
黄师宓和几位大统领看着这个只会当官的窝囊废,一边皱眉一边摇头。
赛法沉默了半晌,终于当众宣布:
“你是一个不可靠的人。你这样的人不值得信任!”
“我对赛法可是忠心可鉴呀!”
王锴绝望地叫道,“恳求你,拥有如太阳一般光芒的赛法。你虽然把大军的三分之一留给了我,但你的大军在进军途中,凭着你的威名,会迅速恢复大军的数量。请你再考虑考虑。”
王锴一边说着,一边抱住赛法的马腿。
“你是给我们提供过一些情报。军师也给了你赏赐的银两。仅此而已,你还有什么价值吗?”
“可怜可怜我吧……”
王锴抬起面色苍白的脸。
“滚吧!”
赛法厉声喝道,“把他拉开!”
赛法的卫士们一拥而上,把王锴拉开。
“我还能去哪里呢?”
王锴叫道,“我的高官厚禄,我……什么都没有了!”
赛法不管他如何呼喊,一纵缰绳策马向前,留在原地的王锴绝望大叫。在后来的行军中,这位大宋广南东路曾经的高级将领,再也无人注意,他无声无息地又从侬军中离奇失踪。
侬军大转进的方向,是北上清远、英州,直逼韶州。在按预先制订的军事计划中,大军要一举攻下韶州,从那里继续北上,进入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
但根据情报,不仅大宋中枢任命负责广南东路军事的杨畋大人已驰赴南下,就是前方的清远和英州的地方武装在广州围城的这些日子里都已被动员起来。
在广州攻城最激烈的时候,英州的地方厢军和民兵竟然还前出到广州附近,捕杀了二军师黄师宓的老父亲。赛法和两位军师、大统领们觉得在转进途中,有必要举行一次至关重要的军事会议。
大军晚上宿营的时候,各行军纵队按各大统领所属,划分好各营、各牛的地块在山坡上,在大树下,在山洞里宿营,外围布置了严密的哨戒。赛法和两位军师住在一处悬崖下的一个大山洞里。
山洞里很宽,点起一大堆篝火。赛法和两位军师背靠洞壁坐着烤火。赛法的卫队及两位军师的护兵们则在洞内外警戒,有的护兵就坐在洞外,露天看管马匹。赛法的座骑是一匹大白马,两位军师的马都是从大理国采购来的最好的马,每匹马都由专门的护兵看护,喂着最好的马料和新鲜的草。
暴雨在夜晚黑透的时候下的。这让侬军的中央纵队乱了一阵子,等到所有的战士们都转移到可以避雨的地方,或采取了防雨措施后,部队才安静下来。
本以为又是令人恐怖的海风,但一个多时辰之后,侬军战士们发现这只不过是普通的大暴雨。闪电四起,雷声隆隆,在耀眼的闪电瞬息之间,山洞一闪一亮,可以清楚地看到紧紧挤靠在一起的侬军将士们。
大雨持续了好几天,在清远的山区,大军只能暂时避雨。因为在大雨之中,有的路段会有山洪倾泄而下,在山谷中汇成巨流,把道路淹没,有的道路就被高处的泥石流冲垮。
在这种情况下,战士们只能极力挤到山崖下去避雨,有的还必须转移宿营地。普通战士们对于那些可以进入山洞里避雨的头领们和他的护兵,不无羡慕之意。
在避雨的这几天,赛法和两位军师刚好把全军的大统领们召到大山洞里举行军事会议。就连负伤的黄达也由护兵用担架抬来大山洞里。黄达作为接替侬智会职务的前锋大统领,在东下的征战和广州攻城中一直担任前敌总指挥。
但在攻城最激烈的时候,高耸的楼车被守军集中几部床子弩一举击毁,黄达从高处摔下,幸运的是没有摔死,但伤到了骨头。赛法命令把他转移到伤兵营,攻城总指挥换上赛法的族叔、大南天国的兵部尚书侬建侯大统领担任。
为了照顾好黄达的伤情,尽管伤兵营里有很多高明的医生,赛法仍派出史官兼王医白和原亲自为他治疗。而且,秘密派人骑快马日驰夜奔,到特磨道把黄达的未婚妻子梅接来,让她专门照顾。
因此,和黄达的担架一起进洞的,还有黄达的未婚妻子梅和出征史官白和原。梅自从邕州的大牢里被接出来后,回到外公的身边。山里人皮实,人毕竟年轻,梅很快在亲人的身边把身体养好,恢复了健壮农妇面色红润的样子。
得到黄达受伤的消息,她一刻也没有停留,乘船骑马日夜不停驰到广州城下黄达的身边。经过梅的精心照顾,黄达的身体恢复大有起色,可以坐起半个身子参加军事会议。大理国副使易千寻也受邀参加。
会议先由足智多谋的二军师黄师宓提出了要商议解决的问题,他用带着广南东路汉人口音的僚语说:
“我们的战略目的是北上荆湖,因此大军直指韶州。韶州是广南东路进入荆湖的咽喉。由于屯兵在广州城下五十七天,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的进军方向是否要有所调整。今天的军事会议,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赛法在邕州宣布立国称帝,将南天国称为大南天国,两位军师就按大宋的官制设立了大南天国的各部职司。侬建侯任兵部尚书,黄师宓任兵部侍郎。但军中的战士多是底层僚人,基本不通汉语,少数会说汉话的战士说得也不利索,更搞不懂这些绕口的官名。军中还是称赛法,没有称仁惠皇帝;仍称侬建侯为大统领,没有称他为尚书。尽管从官职上黄师宓只是兵部侍郎,是侬建侯的副手。但实际上,侬军全体将士都认为他是大南天国决策层最核心的人物。他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他的堂兄,宣布为大南天国宰相的黄玮。
军中将士们一说到黄进士,不是指大南天国的大军师,或者宰相黄玮,而是指二军师黄师宓。在指挥部署和重要决策上,黄师宓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
黄师宓环视着这些历经势如破竹的东征,及艰难的广州攻城战的大南天国的重要将领们,他们征战几个月,满脸胡子肤色粗糙,目如鹰隼气质威猛,不管是谁,都如同起兵之初一样对他充满了信赖。
尤其是赛法,命令他和堂兄黄玮把家眷都接到天街山城保护起来,这更是充分把他当成了亲人。士为知己者死,这是文人的古训。就凭着这一信任,及这一方土地上人民的苦难,黄师宓全身热血沸腾,殚精竭虑地出谋划策,协助赛法指挥全局。
黄师宓继续提出看法:
“我们攻广州不克,最大的不利是大宋朝廷就像受惊的野牛一样,本来它的头是向着北方的大辽国、大夏国的,现在转过头来了。赵官家和他的宰执大臣们不仅重新调整任命了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的官老爷们,听说已经调动军队陆续南下。
“本来对我们猝不及防的两广之地的官老爷和地方武装都会像从梦中惊醒的野兽一样以我们为敌。北上荆湖,不会像东征下广州这么顺利。
“即便如此,我们也必须这样做,因为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利于我军。我们原定的攻击目标是韶州,攻克后,就一举攻入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大家都说说,这个计划要不要改变。”
大统领们都习惯于对从出征、到现在为止一向是侬军总智囊的黄师宓点头称是。
因伤情很久没有参加最高级别会议的黄达抢先说话,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
“只要几名战士抬着我上战场,我还能带兵作战,请赛法和军师任命我为攻击韶州城的总指挥。这些天里,在白医官的治疗下,我能在梅的搀扶下走几步了。等到大军扑到韶州城下的时候,我的身体会更好起来。”
“不,黄达大统领,你还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任务,”
坐在一块巨岩上的赛法说,“孤和两位军师从起兵之初,就已谋划好万全之策。大雨一停,你马上动身回到特磨道去,重任你的练兵大统领。特磨道是我们的大后方。万一我们北上不成,势必要南下保住我们的根本之地。特磨道不仅是我们的根本,也是我们进出大理国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的咽喉。”
黄师宓补充说:“我们能攻城掠地,勇冠三军的将领很多,但能够在特磨道有声望,又会练兵的大统领不多。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广源州要守,但那是个死地,如果宋军击败了我们,我们退往广源州,前有恶狼一般的交趾,后有宋军大兵压境,我们将处于不利的境地。
“如果退往特磨道,就和与我们友好的大理国连成一气。大不了,就退往大理国的南边和西边,那里是大理国的羁縻之地,听说都是象和鸟的天堂。”
听到这里,大理国副使易千寻插话道:
“我们至高无上的国主和贤明的国相也是让我这么向赛法表态的。如果,万一发生那种状况,我们大理国东境的军队会掩护你们撤向那个方向。”
黄达不说话了。他不得不相信,这不仅是对他特别的倚重,也是对他特别的关照。
赛法关切地看着黄达,又说:
“孤将派最可靠的护兵送你回去,你们都要化妆,到江边乘船秘密回到特磨道去。孤已经写好了致娅王和孤的继父侬夏卿大首领的信。他们会全力支持你完成这一任务,你伤好后就放开手脚大干。将来让你冲锋陷阵的机会还有多。但现在,练兵是我们的重中之重。”
从家乡广源州出发时的左三营副大统领黄仲卿和右三营副大统领廖通,一路征战直到广州城下,他们都升了大统领,各领五千人马。每逢大仗,这两位猛将都要争着领本部兵马出击。由于他们的威名和战功,全军将士还是习惯叫他俩的僚语名字:虎大统领和蛇大统领。
既然话题转到攻击韶州上,这两名新提拔的大统领又要吵吵嚷嚷着当先锋。虎大统领黄仲卿大大咧咧地说:
“我军野战,所向无敌。听说胆小如鼠的宋官到处组织民兵武装来拦截我军,但我军将很快就会扑到韶州城下。我军前进,不必进行过于谨慎的侦察,也不必打听前面有多少宋兵拦截,他们的头领是谁。只管一边挥刀冲着,一边大喊,扔掉你们的武器,马上投降,大南天国无敌的大军到了!打开你们的屋子,摆下宴席,端上肉和酒!”
大统领们哄然一笑,互相交换着眼色。
侬建侯对于新提拔上来的黄仲卿的轻敌之言有些不快,问:
“如果是这样,韶州是不是可以不用打了。凭着我军的威名他们就自己打开城门?”
“啊不不,我听说,那里的富户居民正携带着妻小,收拾家财细软,逃出城中,躲进乡下。而那些全身披甲的武将和头戴官帽的大人们正聚集在他们的州衙夸夸其谈,大吹特吹,说韶州城将像第二个广州城让我们吃尽苦头。但他们像一群鸭子一样整天吵闹不休……”
赛法还没有说话,两位军师和大统领们知道他在思考。黄师宓在行军这些日子和赛法早已交换过多次意见。此时,决定性的话应由赛法来说。赛法又经过深刻思考,才开口:
“从天街山城起兵时,我们只有五千人,现在是十倍的大军。我们横扫了粤东粤西多少城池,虽然被阻在广州城下,但看到今天这浩浩荡荡的大军,难道我们还没有信心吗?我们还建立了一个大南天国。
“虽然现在还是草创阶段,但她将来的疆域将能庇护所有的土民!现在我们该如何行事呢,军师提出了非常深刻的问题。杨畋大人已经到了韶州,他决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庸夫,他是大宋最熟悉南方事务的官员,出身闻名天下,最勇猛的杨家将家族,他本人不仅是进士出身,也是一位出色的将军。
“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就平定了荆湖路的瑶变。他是赵官家为了对付我们专门委派的。杨畋大人与孤几年来一直有书信来往,深知我们的处境及想法。赵官家现在把广南东路的官军都拨归他节制指挥。
“我们在广州城下损失了太多宝贵的时间和英勇的战士,我们是否有必要再去攻打一座具有清醒头脑的大人率兵守卫的城市,何况我们的攻城器具在广州城下损失殆尽。
“孤知道,孤的每个号令都关乎到我们的进军能否获得每一个胜利,我们必须明白,与从邕州东下的时候不能比,我们现在前进的每一步,遇到敢于阻截我们的,都不再是猝不及防的宋军了。我们的对手变了,他们肯定变得清醒和聪明了!”
气氛严肃起来。大统领们都默默交换了眼光。他们知道,赛法的分析是对的。兵法中,不可屯兵于坚城之下。但实实在在的是,侬军在广州城下遭遇挫折,屯兵受阻了两个月。
“我们是否要刚在广州城下受到重挫,信心未复的情况下又去强攻韶州城,还是要发挥我们野战中至今未败的长处,一路攻击前进,转到广南西路从桂州、柳州北上荆湖,这两种选择,真的要慎之又慎!”
赛法顿了一下语气,接着说,“孤决定要问一下雷神的意思。今天孤让军中大巫师妈仙来列席会议,就是这个用意。今天晚上,仙妈要召集全军所有的大小巫师,祈祷雷神向我们表明它的指引,给我们这两种选择中最好的选择。”
这时候,大统领们才发现,妈仙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在大山洞里的一个角落像只鸟一样蹲着,她的身上虽然也披着大红战衣,但她的头上戴着象征着神灵使者的羽冠。听到赛法专门提到她,她诡异地笑着,回应着大统领们的目光。
“我们很快就能通过妈仙知道雷神的指引了。军中观气象的巫师说了,雨将在今夜停下,看看,现在雨下得少多了。明天也许就是一个晴天呢。”
年纪最大的大统领侬建侯搓着手掌,望着洞外,“今天晚上,就让全军饱餐酒肉吧。如果雨停,从明天开始就没有这样的休息日子了。叫全军有名的歌师到这个洞里来,我们想念家乡了,想听听家乡的歌。”
晚上的时候,雨果然停了,天边竟然露出了久违的星星。几位最为亲信的大统领和两位军师、出征史官,还有大理使节等,陪着赛法在大山洞里吃肉喝酒。
篝火熊熊,野猪肉在大锅里咕嘟嘟滚着。一名卫士往火里投了一捆被雨淋过的柴草,火中发出噼啪的响声,燃得很费劲,一股浓烟冲上山洞的顶部,然后往洞口慢慢散去。
“妈仙的弟子到了!”
大家说着,“来的是妈仙最出色的四个女弟子。”
妈仙平时作法时,这四个乐师女子都在一旁手持巫琴伺候。她们持巫琴走进洞口,先向赛法下拜,然后找着洞里能把身子坐好的高处坐下。
广源州的巫琴,在汉地文人的记载中,被称为匏瓜,相传是“天婆”通过它来“做天”,为部族子民们祛邪祈福。妈仙的四名女弟子先是清唱了一段巫师作法前的歌,女子们两眼轻闭,仿佛沉浸到某种与神灵沟通的境界。
当她们睁开眼睛时,一手抱琴,一手拨弄起琴弦来。她们一边唱着,脚上不断有节奏地踩着摇铃,应和着手上的弹奏。她们唱的是赞美家乡广源州的歌。
美丽的广源州的土地,远方的故乡。
高高的天街山城,青色的山和清亮的水,
我们离开家乡的日子是如此的困苦,
陌生的人们说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话,
这样的日子怎能忍受。
你要记住老母的嘱托,
你要记住老父的话。
只有长辈的话才能给你带来幸福,
只有长辈的话才能给你带来财富。
啊,美丽的广源州的土地,远方的故乡。
啊,高高的天街山城,青色的山,清亮的水。
……
大统领们和年轻的卫士们,一起应和唱了起来。浑厚粗犷的男人们的声音和几名女人细长柔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大家确实想念家乡了。就连赛法也沉浸其中,在歌声的意境中回到了广源州美丽的山山水水,溪谷森林,飞鸟逸兽……有的人眼上开始挂上泪花。
思乡的情绪不利于军心。大军师黄玮和二军师黄师宓意识到这一点,就向赛法望去。等赛法从思乡的情绪中回味过来,看到两位军师的示意,猛然明白了什么,立即向四名年轻的乐师女子摆了摆手。
乐师女子们向赛法和众大统领们行过礼,款款退出山洞。赛法想到军中最有名的马骨胡大乐师哥雨,说道:
“叫哥雨来吧,孤喜欢听他的说唱。”
一名卫士应声出洞。在众人又一次吃肉喝酒中,长着一双风泪眼,满脸沧桑的老歌师走了进来。手中抱着一把老旧的琴。琴是用家乡广源州当地矮马的腿骨制作而成的。
哥雨是侬人部族家喻户晓的大歌师,他的名声甚至传到了邕州,被称为僚人大乐师。每当天街山城举行重大活动,赛法都要以国主的名义把哥雨从他居住的村寨接来,为山城成千上万的部族土民演奏歌唱。
赛法在邕州立国封百官时,把哥雨也封为大南天国大乐官,配备了护兵,享受大统领的待遇。但哥雨并不在意这些,他在军中,无论是激战过后的闲暇,还是在行军中,只要有合适的地点和时间,他都会拨弄这把老琴,弹唱起来。
为统领们唱,为普通战士们唱,为可怜的伤兵们唱。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什么大乐官,自始至终和在广源州给村村寨寨的土民们弹唱一样。
沾满了几个月的征尘,哥雨的大红战衣有些破旧,又被雨淋湿,有斑驳之色。他的头发灰白,披到肩上,一名护兵跟着他。山洞里的人给哥雨挪开了一个空地,他只向赛法躬了一下身,就像他平时在营帐旁,在泥地上给战士们弹唱一样,旁若无人地一屁股坐在地下。
哥雨的两道眉毛很奇特,配上一双风泪眼,给人一种历经风雨又充满惊奇的感觉。这双眼睛在他黝黑的脸膛和白发的衬托下,明亮而温柔。
那名护兵帮他摆好了马骨琴,他开始拨弄琴弦,于是一阵清亮美妙的声音立即回荡在山洞里。这时,他才抬起眼来把在山洞里盯着他拨弄乐器的人们打量了一圈。
这些侬军的重要将领们有些他认识,有些他不认识,他的目光像一股风轻轻掠过,最后停在赛法的脸上。赛法朝他点了点头,他开始用苍老、略带沙哑而又充满深情的嗓音唱起来。
伴着琴弦,他的声音拥有一种穿透的力量,立即把所有人带入一种情绪。听着的人们无不感到惊奇:这么一个瘦弱的老头,他的声音却如此有魔力,瞬间回荡在整个山洞,甚至传出洞外,让在洞外的护兵们也不禁朝洞里张望,侧耳倾听。
哥雨的开场唱只是声调,没有唱词,直到所有人的情绪被调动后,他开始说出唱词。他不像一般僚人歌手那样唱生活唱稻田唱牲畜,而是以发问开头,拖长声调作命运之问:
我们侬人经常会问,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天朝的臣民?
为什么天朝总是要抛弃我们?
尊敬的客人,请你告诉我,你来自广源州的哪里?
来自哪个村寨和山谷?你有什么想法?
既然天朝把我们当鸟兽,我们就算是鸟兽也有鸟兽的想法,
请你毫不保留地说出来吧。
马骨琴又是一阵拨弄,这些唱词把听众带入悲伤和沉思。哥雨继续唱起来:
你好啊客人,我尊敬的客人,
来到我们山寨,只要我还有一碗稀粥,就会有你的半碗。
我的陋居虽然贫寒,你随便住下。
我从你那忧郁的眼睛,
我从你那破旧的行装,
已经把你看出来了,你在家乡遭了难,被迫离开家乡。
别怕客人,你曾经年轻过,健壮过,你曾经是一只山鹰,
一只黑花豹,一只山林虎,一头野象,
你曾经为了家园而战,和要抢走家园东西的一切强盗打仗。
在面对交趾强盗面前,你从不畏惧,你杀死了闯入你家园的无数强盗。
我,一个年老的歌手和琴师啊,要向你致敬,
即使你被迫离开家园,身无分文,没有一口吃的,我也要向你致敬。
“侬人的忧愁和欢乐是什么?侬人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
赛法沉思着说了一句。
老歌手接着唱下去:
我们没有欢乐了,
我们没有生活了,
只要闯入家园的交趾强盗还存在,
只要抢劫和杀人的凶手还存在,
我们就没有欢乐和生活。
侬人土民都在看着你率领的征战,
侬人土民都在打听你的消息,
听说只有打下天朝的岭南,
才能聚合起所有的僚人,
才能保住僚人家园。
你一定要拥有一万头战象,
你一定要赶走所有僚人土地上的敌人,
你定能建立起百万稻田之国,
你定能建起万头战象之国,
这件伟大的事,雷神是这么说的,神巫是这么说的。
“对呀,妈仙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应当跟随赛法去建立我们的万头战象之国,庇护我们的僚人土民!”
蛇大统领廖通深受感染,大声说道,他粗硬的胡子随着身子颤动。
“应当这样,如果我们不拼死征战,就没有我们僚人的家园!”在场的所有人纷纷感叹。接着他们和哥雨一起唱了起来:
你是天选之子,你是伟大的赛法,
雷神派你下来,就是为了拯救家园被侵占的土民。
光荣的岁月已经到来,
你将取得一个又一个辉煌的胜利。
你将征服遥远之地,
你将拥有万头战象的军团……
一直到深夜,山洞里马骨胡的声音和粗犷的歌声仍在传出,洞外的卫士护兵们也跟着唱起来。大歌师哥雨在唱,赛法在唱,大统领们在唱,受伤的黄达和满脸是泪的梅在唱,就连黄玮、黄师宓、白和原三位汉人也应和着节奏唱。
哥雨一首接着一首,歌唱满山坡的稻田,歌唱潺潺流水的村子,歌唱牛和马在为人类干活。哥雨赞颂僚人之祖布洛陀,颂扬他开天辟地,教会僚人子孙种稻谷和养牲畜;赞颂僚人之母姆洛甲,颂扬她织布庇护僚女生育平安。哥雨又颂扬雷神、雨神、山林神、稻神、牲畜神……
所有在山洞里的人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赞叹。最后,异口同声地,激动得浑身颤抖地唱着:
美丽的广源州的土地,远方的故乡。
高高的天街山城,青色的山和清亮的水,
我们离开家乡的日子是如此的困苦,
陌生的人们说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话,
这样的日子怎能忍受。
你要记住老母的嘱托,
你要记住老父的话。
只有长辈的话才能给你带来幸福,
只有长辈的话才能给你带来财富。
故乡的神灵在召唤,
故乡的土地在召唤,
在外征战的日子如此艰难,
故乡的神灵和土地会给我们力量!
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离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直到山洞外透进亮光,直到清晨牛角军号吹响。大统领们才纷纷站起来向赛法敬礼离开。
天果然放晴了,阳光灿烂,整个山谷就像被洗了一遍,侬军的中央纵队万余人都动了起来,人喊马嘶,铠甲武器撞响,晨炊青烟升起。这时,传令兵骑着马跑向各个营地,传达赛法的命令:
“雷神让妈仙降下了指示,全军不再攻击韶州,立即转向,向连州、贺州进发!”
当赛法骑着大白马走出山谷,看到最后一股山洪从山坡流过,天空蓝得像宝石。兼任中央纵队大统领的族叔侬建侯骑着马跟上来,不时抬头望向天空。
“快看赛法,飞来几只鹰!”
侬建侯用鞭指着天空,大声叫起来,“要不要把它们射下来,今天烤着吃!”
刚刚说完,侬建侯愣住了,看到赛法的眼里噙满了眼泪。
赛法在马上的身躯一动不动,他望着天空,颤声地说:
“不要伤害它们,暴雨冲毁了它们的家。它们也在寻找家园!”
近五万人的大南天国军队同时分头沿着几条山道向西北方向进军。他们扛着武器,举着旗帜,在大统领、统领和头领们的带领下,整齐有序地向着每天的行军目的地进发。
辎重部队的战士们赶着矮马,扶着马车,手抬肩扛,攀着山道,爬着缓坡。在作战时,作战部队的任务是最重的,但在行军时,辎重部队的任务最重。
行军几天后,赛法带着自己的卫队,和大理国副使易千寻、史官兼王医白和原来到了辎重营和战象营的混编队伍一起行军。
战象营仅剩一头战象刺空,战象破空在广州城南门外阵亡的悲壮情绪一直笼罩着整个战象营。尤其是煦,自从到了战象营成为一名象卫,与破空朝夕相处,感情亲密,如兄如弟。它的牺牲,让煦遭受了沉重打击,一下子让他失去了欢笑,整天沉默寡言。
战象营的统领侬三也一样不言不语,每天机械地指挥着大家行军、宿营、开拔诸事。大理辎重营的统领弓匠人和后勤部队其中一牛的头领公牛怀德,这两位老大哥都很照顾煦的情绪,不管是在行军,还是宿营,都主动过来和煦说话、帮忙。
这使煦的情绪稍好了一些。赛法带着卫队和辎重营、战象营靠在一起行军,每天到了宿营地,赛法都要到战象营来看望战象刺空。那种眼神,那种轻抚的动作,难掩内心的伤感。
这让煦和全体战象营的战士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作为哥哥的白和原也非常难得地和煦行军宿营在一起。在行军途中白和原不断地整理思考,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写下从广州撤围以后的记述:
“大军从广州撤围,这幅情景,请僚人的雷神原谅,我拙劣的笔难以描述。整整五十七天,赛法的大军在广州城下牺牲了很多战士。但撤离的时候,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全军将士没有一丝气馁的情绪,他们仍然坚信,赛法将能带领他们走向伟大的胜利,最终能够兑现他的诺言:找到一个能够庇护所有僚人的拥有万头战象和百万稻田的家园!
“大军是唱着歌离开的,广州城内的大宋军队没有追击。大军逼近韶州的时候,趁着躲避山洪暴雨的机会,在赛法的住地举行了关键性的军事会议。这次会议要决定的是,是否还按原计划攻取韶州,从那里北上荆湖,或者转向西北,从广南西路寻找北上荆湖的机会……”
军帐之外,明月如钩,一个夏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