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恐惧了,
没有命运了,
星星之眼也闭上了。
王的军队吉祥地通行,
大地上残余的人和兽相互庆贺余生。
大南天国的大红龙旗高高飘扬在和泥江的岸崖之上,那么显眼,那么醒目,表明这里是赛法居住的新王寨,她位于和泥江防线的中心,不再隐蔽,不再躲藏。
在赛法的命令下,一万名侬军丛林战士开始向宋军驻扎的目则大寨方向进发。赛法同时号召以和泥大寨为中心的方圆几百里所有村寨的男人扛着简陋的大盾、捻枪,有的拿着棍棒钯锄,甚至石块……走向目则寨方向。
数不清的人走在丛林中,走在崇山峻岭的所有道路,他们起初只是从各自的村寨出发,渐渐汇成一股洪流,如群蚁似地朝着一个方向——那个驻扎着大宋远征军的目则寨前进。这片土地咆哮起来了,大山真正愤怒起来了,巨大的山林风暴骤起,这一切如同山呼海啸,朝一个方向冲刮而去。
宋军偷袭和泥王寨失败,包括带伤的先锋指挥使沈达在内仅有寥寥无几的宋兵逃回,每个人都狼狈不堪,回营后心悸地向战友叙述着这场战斗的可怕。
跳得最凶的先锋指挥使沈达伤了右臂,在两个护兵拼命救护下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至于那个奸细大狲,别说能领到赏钱了,沈达亲眼看到他被战象踏成了肉泥。
这个惨败的情况令杨文广和所有的将领们目瞪口呆。杨文广懊悔自己竟然批准了沈达一再央求的偷袭计划。偷袭残兵逃回不久后,各处斥候纷纷回来紧急报告:越来越多的,难以计数的侬军战士在丛林中出现,这些战士一律身着大红战衣,手持大盾、大刀和捻枪,肩挎双箭弩,无声无息地迫近目则寨。
最可怕的是,跟随着这些丛林战士脚步来的,还有包括方圆几百里内的村村寨寨的男人,甚至还有女人,他们也都手持各种各样的武器——钯锄棍棒,生锈的刀斧,还有鱼网绳索。
不下一万的侬军战士和无数的武装土民,正在怒火中汇成洪流,浩浩荡荡朝目则寨方向开来。杨文广感到事态已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从后方传来的消息也让他感到危急:从宋境内的博涩寨,远到大理羁縻之地的目则寨,守护交通要点的兵站一个接一个陷落。没被攻下的都遭到围困。一千多里粮道被切断了!用不了多久,军中就会出现粮荒。所有不好的消息纷至沓来,在军中蔓延,全军战士处于惊恐不安之中。
很快,目则寨外出现了若隐若现的侬军斥候,大批侬军战士和武装土民的营地一步步向目则寨逼近,呈包围态势。在丛林中进军的侬军队伍中甚至出现了战象!杨文广下令收缩兵力,将较远处的兵营撤到寨边上,加固防御。
特磨道战士重新集结,广源州战士北出照阳关,宋军的千里交通线被切成几段,这种新出现的情况,通过驻守大理国本土东南境弥勒部的高护军,源源不断地传往大理国都。
国主段思廉和国相高智升大吃一惊,急忙询问大南天国派驻大理国都的使节、侬军大军师黄玮,这才了解侬军还有这么一个决战部署。大宋是天朝上国,人口和军力庞大无比,如果杨文广部远征军在大理国覆灭,势必引起上国之怒,如果上国再次动员几十万大军由狄青那样的杰出统帅率领南下,到那时,无论是正处于草创阶段的大南天国,还是一向崇佛向善的大理国,都将面临空前劫难。
在大理国都的王宫,夜里的宫墙上哨位林立,大象肃立宫门,还是在那丛曼陀罗树影中,还是在那座宫殿,国主、国相连夜召集大臣和将军们举行紧急会议,听取曾派往南天国的正使段宏将军和副使易千寻关于出使过程所见所闻的分析后,就新出现的情况进行讨论,最后一致做出了要对名义上发生在大理国土,实际是羁縻之地的宋侬两军进行武装调停的决定。
翌日,一队骑兵护送携带盖着国主之印和国相签名的一纸命令的信使驰出国都,以最快速度将命令送往千里外驻守在弥勒部的高护军。不久,一万名大理战士开始出动,也向目则寨方向进发。
大理国军队竟然也有异动!这一新情况通过斥候报告后,目则寨这支大宋远征军的所有将领都懵了。身经百战的主将杨文广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蛮王侬智高和大理国军队已达成同盟,要彻底消灭孤军深入的宋军?
很显然,宋军此时已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为将者稍有不慎,将会被这场正在卷来的山林风暴吞噬,二万将士将变成此地的孤魂野鬼。将领和幕僚们每日分析情报,一日数惊。
侬军步步为营,并不急于进攻,目则寨四周都已出现侬军在丛林中鬼魅般的斥候兵。千里粮道已被切断。一万名大理军逐渐迫近。这是要将宋军一举全部歼灭的态势。
此时,两万名宋军近一半水土不服病倒,加上军中缺粮,无论是对侬军还是对大理军作战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宋军此时正确的战术动作应当是立即转向,沿特磨道方向往邕州回打,一边打通粮道一边回撤。
但广南西路经略安抚司并没有撤军的命令,非但如此,依前令还要继续攻击侬军,必须擒获蛮王侬智高才能撤军。派往邕州报告军情和请示撤军的信使已出发了两拨人,但能不能冲破重重阻截,翻山越岭回到邕州,还是一个未知数。
到了邕州之后,邕州衙门还得把情况报到北上八百里的桂州城里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司,因为撤军如此重大决策,只有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余靖大人有决定权。即便撤军令及时下达,再往南传,就算是日驰夜奔,也得几十日才能越过特磨道来到目则寨。
这么一分析,众将无不恐慌。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将有临机决断之权,但那指的是具体指挥作战,撤军这样的重大决策,就算在官家那里也是受到高度关注的。
杨文广只能下令目则寨的宋军全面收紧,在寨内外加筑防御工事,准备固守等待撤军令。他不知道撤军令何时传到,总之,他惟一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拖延时间。
他想起祖父杨继业深入辽境被迫殉国的家族往事,万万没料到在这南方辽远绝险之地,祖辈的事又将再一次在自己身上重演。他悲壮地想着,做好了等不及撤军令就一死殉国的准备。
有一天,紧闭的寨门外驰来一队大理国战士。这队战士都戴着精致头盔,身披鲜亮甲衣,头盔上插着大理军标志的白色羽毛,其中领头的将领一马当先,驰到寨墙下,向风声鹤唳的墙上宋军喊话:
“奉大理国高护军之命,有书信奉大宋上国钤辖杨大人!”
将领向身后的战士一示意,一名弓箭手将束着书信的箭射向墙头。然后这队大理骑兵拨马驰离。书信迅速被送到杨文广面前。原来,高护军邀请杨文广到寨外三十里的大理军营会面,由他向宋军传达大理国主和国相的意图。
紧急会议随之举行,宋军众将吵成一团。无论是副手兼骑兵指挥使和斌,还是吊着一只受伤胳膊的先锋指挥使沈达,都不同意杨文广到大理军营。
他们都认为战斗不可避免,此时只能是固守,等待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司的撤军令,然后全军往回打。也许经略安抚使司会命令邕州部队接应孤军回撤。
德顺军将士是杨文广一手训练出来的,杨文广叫得出每个下级军官和很多老战士的姓名和绰号,他是这支军队的灵魂,全军不能没有主将杨文广。
也有少数几个将领赞成主将出营的意见,他们认为大理国主毕竟接受大宋天朝册封,双方处于和平状态,可以趁机过去,窥视他们支持侬军的程度。两派意见剧烈争论起来。但大多数将领们说:
“蛮人风俗粗野,语言不通,寨外的大理人也非和平居民,而是一万名精甲战士。不能相信他们。他们诳骗主将出城,是想擒住主将,然后和蛮军一道攻进来!”
此时宋军大部都已撤到寨内。寨外不时发生零星战斗。甚至在抓到的零星侬军俘虏中有的说,大理战士有时和他们一起并肩出行。
当受到可怕的蛮军包围,身入异域他乡的远征孤军全体将士惊惶之际,如果作为全军灵魂的主将被擒,后果的确不堪设想。疑惧交加的将领们围着杨文广吵得不可开交,不想寨墙下又射来第二封书信。
此信为高护军亲笔,信中高护军承诺为宋军主将出营提供安全保障,说由于天朝上国没有任何官方通知大理国,本国国主和国相大人才派一万名战士驻守东境,因此双方主将见面沟通意图确有必要,并提到了大唐李宓将军和南诏王的动人情意,提到李宓将军的庙还在苍山上的仙鹤塘享受世代祭祀。
李宓将军率大军远征与杨文广率宋军来到目则寨有些类似,不一样的是,杨文广率领来到此地的兵力也不过区区两万人。
“李宓将军十万精锐尽覆,钤辖大人区区两万之众,倘与大理战衅开启,岂有全身而退之理?”
高护军的信说得情真意切,让杨文广动容。从名义上来说,大理国是受大宋天朝册封的属国,高护军的话确有不能拒绝的理由。然而,将领们阻拦主将出寨仍占大多数。这时,一个神秘人再次起到了重要作用。
这个人就是以军中参谋官的身份来往于杨畋和杨文广军中的信使,曾在大理国潜伏十年的弓匠人。军中诸将都知道这个人。当杨文广让他向诸将表达看法时,他的一番话让诸将改变了看法。风尘仆仆,风霜满面的弓匠人说:
“诸位将军有所不知,大理国当下是国相高智升把弄权柄,国主形同虚设,这高护军乃国相族中重要人物。因此高护军之意就是国相之意。其二,大理国是佛国,只求偏安,断不敢得罪天朝上国。如果是想灭我军,必不是只由高护军率领这区区一万人。”
“城外还有蛮军无数,他们岂不联手?”
经过偷袭战失败,先锋指挥使沈达的气焰完全没有了,他像一只受伤的狗,梗着脖子反问,“此番蛮军战力今非昔比,特磨道之战我军啃了近八个月,眼下我军病伤加上损员近半,如何是城外蛮军和大理军联兵之敌手。”
其他将领纷纷议论。
“斥候回报,围城蛮军还有战象一百头,如何抵挡?只能据城死守,可眼下粮道断绝,也守不了许多日子。还是琢磨琢磨弓匠人的话!。”
“弓匠人之说恁的有理!”
由于有族侄,大宋朝野公认的最熟悉南方事务的杨畋多次来信开导,也不愿与南方边疆人民结下血海深仇的杨文广内心急剧翻滚。作为一个在西北前线屡建功勋的杰出军人,他并不是怕死,或怕被擒杀回不来,而是他此时已深刻明白宋侬之战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最后,他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决定:
“回复高护军,大宋广南西路钤辖、全军主将杨文广愿出寨相见!”
他看了看还有少数将领不安的面容,继续发布命令,“本钤辖出城之后,由副主将、权广南西路钤辖和斌护主将之印,各位务必听从指挥!”
赞成出营的将领们纷纷表态:
“钤辖大人明断!”
当杨文广由弓匠人等随从五十余骑陪同,队伍举着衔牌,举着将旗出城时,已有大理军骑相迎。出城三十里,在一处密林深处的空地上,高护军在自己的中军大营外迎候。
只见大营内筑起一座高坛,坛上香烟缭绕,坛下巫师作法,以示此坛之神圣,一股神秘的气息弥漫四周。高护军示意杨文广和自己一道攀上高坛。
杨文广以为是大理人的习俗,和高护军一起攀上,到了顶上,只见坛顶中央果然是一个大香炉正燃着一支巨香。在烟雾升腾之间,一名手持羽扇,着宋人襥头,身穿宋人长衫的文士正面色沉静地坐在香炉旁。另两个座位空着,明显就是高护军和杨文广之位。
两人落了座。高护军指指天,指指香炉,说:
“佛祖在上,本护军奉大理国国主、国相之命,为大南天国之军与大宋天朝上国之军调停。在此高坛上说话,所有的秘密只有佛祖和我等三人知晓。”
杨文广内心大震,太出意外了!可为将者处变不惊,他面不改色,身子纹丝不动。
高护军站了起来,为双方进行身份介绍:
“大宋上国广南西路钤辖杨文广杨大人;大南天国国相、中书令兼尚书令、广州进士黄玮!在下为大理国国主、国相特派代表高护军。”
杨文广又是一震,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宋读书人的叛逆,叛首侬智高的首席谋臣,广州两进士中的一位!
黄玮一身儒雅,面容谦和。他主动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朝杨文广拱手。
看到两人都站了起来,身为天朝上国大将的杨文广本可以端着不动,不过他也站了起来。他没有向黄玮行礼,只是微微以目向对方示意。
没有任何编年史作者记录这次会面。高坛之下,大理战士严密戒备,连只鸟也不能靠近。高坛之上,进行着只有佛祖、天神和这三个当事人知道的事情。
这里除了森林就是森林,森林之中临时搭建的高坛处于半坡之间,从它的坛顶上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都是如洗的碧蓝天空,高空偶有大鸟盘旋,这预示着天朝上国的边疆,大理国和侬人部族的和平终于降临。
谁也不知道三方达成了什么样绝密的协议条款。目则寨外会谈后,主将杨文广开始部署撤军,向邕州、桂州送去报告中的撤军理由是宋军完全达到了战役目的,和泥方向据侦察仅有逃难到那里的少数难民。
至于蛮王侬智高,这个大宋中枢和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司严令一定要缉拿擒杀的叛首,据大理国高护军通报,已被大理国所杀,他的头颅已被大理国方面交给了由知邕州萧注派遣的死士送回宋地。大宋西南远征军的全部战术目标业已实现,全军开始转进撤回邕州。
将令一下,全军欢腾。多名跟随杨文广组建德顺军,在西北前线作战无数,又南下转战不毛之地的老战士老泪纵横,大喊着:终于能活着回到妻儿的身边了!为保证顺利撤军,大理国高护军还赠送大宋远征军千担军粮,侬军的丛林战士也从目则寨周边隐去了身影。
在高护军所率的一万名大理战士监视下,天朝上国的这支远征孤军踏上了班师的路程。从目则寨撤到最宁镇维摩部,从最宁镇维摩部到旧郎州地,转到富州,回到邕州辖地博涩寨。
在长达几十日的行军中,宋军在无数关隘口远远看到侬军特磨道战士警戒的身影,手持令人害怕的铁矛、藤牌大盾,身背双箭弩。前头走的宋军战士都很紧张,生怕这些惯于攀山越岭,如猿猴般敏捷,如虎豹般勇猛的侬军战士骤然拦截,那对宋军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
但从主将那里传来的命令却不是攻击前进,或警备行军,而是和平时期换防时采用的旅次行军。宋军每退到一处后方兵站和要道据点,直接收容该处官兵。
当退到博涩寨时,统计战损、伤病损失和失踪的人数,大部分主力尚在,主将杨文广下令全军统一口径,声称历时一年多的远征取得了胜利!
宋军仅仅在邕州进入特磨道的门户富州留驻少量兵力,让沈达这位先锋指挥使担任统领。此后,沈达子孙世代为富州土司,存在了八百五十年,此是后话不提。
这场虎头蛇尾的远征尽管有侬智高已死的情报佐证,但对于中枢的宰执大臣们和精明的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余靖来说,感觉只是差强人意。但对杨文广部依据情况撤军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因为情报是由邕州衙署上报的。
也不知道大宋中枢是如何勘验送往汴京的侬智高人头的,因为谁也没有近距离见过侬智高本人。总之,一场撼动半个帝国的南疆乱事宣告彻底平定了。大宋朝野也没有大肆宣传由杨文广统率的西南远征军所取得的胜利,甚至刻意淡化这场远征,以至于后世编年史作家竟然找不到这次远征的任何史料。
如果不是一千年后在旧目则寨的蒙自城新安所出土了杨文广埋下的石碑,后世就只能根据特磨道土民百姓的口传才能知道杨文广或许率军远征到此。
杨文广此后在广南西路的任职也令人费解,远征行动后没有得到过多的升职赏赐,而且不久之后转任宜州知州。这是一个六品文官。虽说大宋以文治武,文官为贵,但以统领全路军队的高级将领转任六品文官,显然不合常理。然后,一度短暂出任邕州知州。
再然后,大宋中枢将杨文广部调回西北前线,杨文广一反在西南远征时的低调,在西北前线重新大放异彩,又建立了赫赫军功,为杨家将门在中国历史上又贡献了一位名将,以七十五岁终老,大宋中枢追赠这位戍边老将为同州观察使。
至于他率军激战特磨道,远征大理羁縻地的事迹竟然成了秘史。杨文广从广南西路回到西北前线,军功威镇辽、夏,晚年壮心不已,仍向大宋中枢送上阵图请缨出征收复幽燕诸州。
后世史学家始终找不到他率军进行西南远征时的片言只语,只有在特磨道的各族土民百姓们记忆中,代代口传着他的远征经过,把他的胜利或失败,编成僚语戏剧。
杨家将门的另一位文武全才杨畋,在宋军对侬军的西南远征结束时,他一再被贬官,又自屯田员外郎、直史馆知鄂州责授太常博士、知光化军。
虽然乱事平定,大宋的南部边疆仍然波诡云谲,此时的广南西路的最高长官余靖在被大宋中枢加衔工部侍郎、集贤院学士之际,深感当初两广倾覆,最先驰驱南下的杨畋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自己加官晋爵,老友仍遭贬官,心中深感过意不去,决意为杨畋和他的副手曹修请命。
这位终于明白国之大者,治边不易的封疆大吏甚至表示愿意将所授给他的集贤院学士头衔及给他儿孙的恩泽回纳朝廷,以换取杨畋与曹修能够恢复原有品级。
中枢听从了他的意见,将杨畋自太常博士直史馆知光化军转迁知邠州,官秩回升到屯田员外郎仍直史馆。不久,又复起为起居舍人,出任河东转运使,几年后归朝任三司户部副使,官阶升为吏部员外郎,授为天章阁待制。
杨畋于五十六岁时去世,他最后的官位是龙图阁直学士、吏部员外郎兼侍读知谏院,是大宋仁宗朝公认的兼资文武的一代名臣。
十天过去了,又二十天过去了。雨来了,下了很多天,又晴了很多天。侬军的大红军旗一直飘扬在目则寨外的丛林大营上空。宋军撤离后,侬军并没有回到和泥大寨,而是原地驻扎,准备进行一次激动人心的远征。
赛法要实现他的梦想,要为所有跟随他的僚人和其他各族土民们寻找到拥有百万稻田的家园。远行前的工作千头万绪,从目则、惠历(今建水一带)、和泥一带,都是仅在名义上属于大理的羁縻之地,虽然都可以做为陆续安置逃亡来的土民们定居的地方,但远远不够。侬军要在目则寨转向南方和西方远行,据先期派出的探查人员报告,这个方向的无数山岳丛林除了部分有土邦首领,大多数是瓯脱无主之地,处于部落村落自治状态。
侬军最高层秘密筹备这项计划已久,之前也通过驻大理都城的大军师黄玮向大理国主、国相做了沟通。大理国上层对侬军强大的兵力本已深感不安,对侬军这项远征计划极表赞成。趁着黄玮南下目则寨与杨文广会面,大理国也向侬军派出使节作为观察员参加远征,他就是当初派驻南天国的副使易千寻。
而易千寻的重要随员,仍是弓匠人。在谜一般的天朝上国的边疆,弓匠人还有一个潜藏在心底的秘密,他发誓此生一定要找到那个后来再也找不到的开满鲜花的美丽山谷,找到山谷里的村落,找到那个曾给过他温存的女人,再找到战友那座孤坟。
宋军撤离时,他找到了主将杨文广,表示不愿离开大理,仍然想以大宋秘密军人的身份在大理生活,如逢重大事件发生,仍可以向大宋发回情报。
他于是脱离了宋军,再次回到易千寻使队里。大军师黄玮从大理国都回来时,把赛法的六妻六子也带回来了,他自己也要参加这次远征,他为赛法有这个恢弘的梦想而激动不已。
归仁驿大战后,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余靖实行了严酷的清乡政策,广南西路僚人土民整村整寨逃亡,翻山越岭追寻侬军来到和泥一带。据后世一本傣文书上描写他们的祖先从广南西路逃出来的艰险情形,逃难者白天躲在山上,晚上星星出来了才前行,一路上爬高山,过大河,风餐露宿,和饥饿病魔、毒蛇猛兽搏斗,走了很长时间,才到安全地方。
从广南西路的西部走到特磨道,再走到和泥一带,就算安顿下来,也没有足够的耕地,缺乏粮食种子,生产工具。逃亡的他们没有了土地,失去了所有财产,一身赤贫。赛法寻找百万稻田之地的远行计划给他们以新的希望。
一支又一支侬军部队调来调去,在做着远行前的准备。以僚人为主体,和其他民族的土民们……天朝的史学家们后来记录这些族名:朴喇、罗罗、僰夷、窝泥……这些民族部落也闻讯赶到目则寨,他们也要参加寻找新家园的伟大行动。
侬部族的武装土民,男人以青布缠头,上身着短衣,白布缠胫。女人束发裹头,短衣密纽,系细裙桶裙,着绣花履。不分男女,一律身背弓弩,携带刀镖。其他各族服饰各异,五彩缤纷。夜里,林中的空地上四处燃起篝火。
围绕散布在一万名侬军各营周围,各个民族的土民们都单独驻扎,不相混杂。侬军虽然远行,必要的人员兵力也要驻守在目则、惠历、和泥一带,保障好不容易获得的部族立足之地的安全。
这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赛法和他的大军师、各大统领在远征前有条不紊地做着这项工作,每天从他的大帐里发出一条又一条指令,随之一支部队,或一个土民群落开始调动迁移。
三十多天的筹备,赛法和大军师、各位大统领们白天在紧张发号施令,夜里在以妈仙为首的巫师团祷告鬼神中度过。赛法大帐外,巫师们点燃的大火堆一直燃烧了几十天。
终于有一天,一个命令从大帐里传出:等到所有营地的人们都能看到的一个高坡之上燃起一堆冲天大火,所有营地都要吹起行军号,敲起大鼓,各支部队和各个聚落的土民们立刻按照行军规划跟随赛法的大红龙旗出发远行。
“等着智慧的大军师,和久经战阵的大统领们怎么说吧。至高无上的天选之子赛法将会指引我们寻找到梦想中的家园。听说,巫师通过占卜和天神托梦,我们的远行将能找到百万大象之地和百万稻田之地。”
“我们的队伍,是由大统领们带领的,他们就像战马的四只蹄子,而赛法就是骑在马上的骑手。大统领们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准备,比如给各营和各牛任命好领头人,布置先头出发的向导和侦察部队,为大部队开进做好标识。不要着急,大统领们会做好这一切的。赛法会把他的马缰控制在他的手里,率领我们去寻找遥远之地的新家园。”
“就像我们去打广州一样,听说大理国的国主和国相大人派出了使节,随同我们远行。使节大人还是那位。只不过,那位打起仗来比男人毫不逊色的女将没有来,听说她到天朝的京师去了!还听说她嫁给了狄太尉的大公子狄龙。”
“我们还要回到和泥大寨吗?赛法可是说和泥大寨是我们的又一个天街山城……”
“大宋的军队已经撤离了。从特磨道,还有半个广源州,还有我们要去的地方,除了赛法再也没有其他强大的首领。只要听从赛法的圣命,让我们在哪里安家,我们就在哪里安家,安家的地方一定是梦中才有的可以开垦出数不清稻田的地方。”
各营中的战士们和各聚落的土民们激动地议论着,等待着那个出发的神圣时刻。
如同当年的侬建侯大统领一样,侬宗旦承担了全军日常事务的重任。他向赛法提出方案,将一万名战士中的一半,依次配置在从目则到和泥的村寨据点,守好根据地。
约五千名最精锐的战士和五六千以僚人为主的各族土民们编组成混和部队参加远行。他精力充沛地处理着各种事务,其中行军顺序和路线被严格规定。
在远行中,每支部队的首长,即大统领必须毫不犹豫地完成赛法下达的全部指令,随时投入战斗或者行进。自作主张,不按规定路线进军的,不按时间执行指令的,哪怕出现一点错误,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侬宗旦大统领给每个营的统领配备一个精干的副手,他负责监督每个营统领的行为,当营统领一旦发生过失缺位时立即替代行使指挥权。每个营的统领和他的副手负责每个营的事务,不能让战士们发生争斗和在战士之间产生对立情绪。如有严重违犯军纪者,当事人会被处死。
除了土民们自由携带武器,或者农具之外,每名战士携带的装备有严格的规定。比如大盾、捻枪和双箭弩,雨具睡具等。每五十名战士编成一牛的部队,十牛即五百名战士编成一个营的部队。每一营的战士带领和保护大约相同数量的土民们。
正规战士着红色战衣,土民们因各部族不同而服饰各异,有的也穿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旧侬军红色战衣。由于马匹紧缺,只有牛的头领和营的统领,统率两三个营以上的大统领们才能配备马匹。
终于,以妈仙为首的巫师团队宣布,出征的日子已经由神灵们选出来,这几天都是大吉。消息一经传出,所有的营地都动了起来,各牛各营按照命令移动到出发顺序的位置上。在这一带的丛林山岭中若隐若现着一支整装待发的万人大军。
又过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晚。第二天,当东方的一抹金黄色变得像燃烧的火焰的时候,整个丛林上空吹着低沉有力的牛角号。这预示着最重要的时刻即将到来。
当地一座神山,就是即将燃烧起远行信号的大火堆的高坡方向,赛法带领着所有的头领、统领和大统领,包括大军师和大理国的使节,解下身上的腰刀,面向神山跪拜。
巫师团队一边敲着法鼓,一边集体念着祷词和咒语,乞求山神、树神、水神和天神慈悲,赐侬军的远行能够找到传说中的百万大象之地和百万稻田之地,赐迁移的土民们能够找到理想的家园。
作为巫师们的首领,妈仙再次穿戴起用干草编织的鸟衣,以最神圣的表情用托盘捧出今晨鸡卜的结果,高声宣布:神灵预示,远行将如愿以偿,一切吉利!
跪拜之后赛法站了起来,面对神山上的高坡,用坚定和排除万难的语气说:
“只要孤不死,就一定能为我们所有的土民寻找到拥有百万稻田的家园,建立我们新的王国。孤相信,孤的祖父,孤的父亲,几代侬王的心愿将会在神灵的帮助下得到实现。族人们,亲人们,远行的日子就在今天。点火出发!”
侬宗旦大统领从身边的掌旗兵手中接过一杆大旗,向高坡上使劲摇了摇,高坡上也有一杆大旗在摇,示意已接到命令。赛法霍地转过身,迈着虎步向自己的那匹白马走去。
随着山风又起,神山的高坡之上,一股烟柱冲天而起。高坡上的战士们往火堆里不断地添柴,以火和烟通知参加远行的所有营地的战士们和土民们:激动人心的寻找新僚人家园的远行开始了!
公牛怀德自从战场被救回来,经过军中高明的土医用和泥江边生长的一种草药治疗,两个月后基本走路自如了。他无时不刻怀念着出发围困目则寨宋军的战友们。
即将远行寻找新家园的消息传到和泥大寨大本营,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让负责照顾他的两名战士扶他上马,赶到东仰寨(今绿春一带)等候大军从目则寨方向过来。
大军从目则寨周边折向西方,渡过和泥江后,几天行军来到东仰。在这里全军将停驻几天,进行最后一次物资补充。因为按规划的路线,从这里折向南边,将是再也没人知道的茫茫密林和山脉。
侬人部族生活在广源州,山高林密,野河纵横,每个人都是天生的野外生存专家。在侬人眼里,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不可食之物,只要能生火,有盐,一个人在山林间转上几个月也没有问题。
大自然的万物皆可入药,在野外病伤,每个人也自有办法。但这毕竟是大军行动,必要的物资还是要备好。侬军之前在东仰寨一带帮助解决了一场当地土人的纠纷,回报是获得了大片土地。一部分侬军和土民在这里留了下来。
公牛怀德在东仰寨见到了侬宗旦大统领,得到了参加远行的准许。由于十个营的统领都已任命,他只能以一个普通老兵的身份参加到队伍中。大统领对他说:
“你是一位老战士,立下很多功劳。赛法吩咐,让你这位老兵和战象营一起出发。从这里出发的时候,赛法和所有的大统领、营统领们都骑上战象营的大象。你将和大歌师哥雨一起出发。得让你们俩一天两顿喝上大米粥,如果军中打到猎物,都会分你们一些肉。所说的一切,你都会得到的,我说话算数。六十头战象参加远征,除了供统领和大统领们骑乘,还要驮载物资,还得保持十头战象战备行军,随时能够投入战斗。你就和大歌师哥雨同乘一头战象吧。要记住,哥雨是全军和整个族人的宝贝,他的歌声传到哪里,哪里的战士和土民就会勇气百倍。你们要互相照顾好对方,战象营还会指派几名战士供你们两个使唤。这是赛法专门吩咐过的,他说既然公牛怀德要参加远征,就让他这么做吧。你可以走了!”
公牛怀德高兴极了。他一点也不介意大统领说完话就转过身去,似乎忘了他的存在。他蹒跚着脚步来到战象营,远远看到煦在忙着,他喊了一声,煦飞跑过来,拉着他的手。
大歌师哥雨也过来了。看到公牛怀德恢复得不错,满面风霜的哥雨和正值青春的煦都很高兴。在和泥大寨密营时,战象营原来的统领大牛,有一次出外选象和当地土人喝酒过量,在乘象返回丛林营地的途中坠象牺牲,土医检视时又说是中毒。
大牛牺牲后,赛法找来了黄达大统领的堂弟黄虎,红着眼睛对他说:
“你的长相和说话的样子,很像你的堂兄黄达大统领,黄达大统领打仗时的英勇和他的牺牲已被特磨道无数土民们传颂。他是孤的好兄弟呵。你就当战象营的统领吧,离孤近一些!”
黄虎听了这话,泪流满面,躬身应命。黄虎也知道煦和他的大哥白医官的故事,对煦很照顾。
很快,一头健壮的性格温和的战象牵了过来,象听着煦的象语卧了下来。
“它叫迷末,”
煦边抚摸着它的蒲扇般的大耳朵边说,“是一头母象,走路很稳。”
公牛怀德看着这个大家伙,开始在两名战士的搀扶下爬上象背,一边咕哝着:
“我宁愿骑马!哪怕我那匹丢失的矮马也是我最好的脚力。一个会骑马打仗的老战士,现在骑上了象,倒不会怎么打仗了。唉——”
哥雨也被扶了上来。他的那些画着奇怪图画的歌书装进一个筐子里也被抬上了象背。
两人坐在象背的战楼里,公牛怀德小声对哥雨说:
“大统领说,每天我们都能喝上米粥,不过,发给我们的米由我们自己动手做饭。听说弓匠人他们的大理使队会和战象营一起走,他们一定会带上很多腊肉。宿营时,我会偷偷溜到他们那里找到弓匠人,我们会有腊肉吃的。”
哥雨笑笑,观察着这个营地喧闹和忙碌的景象:战士们跑来跑去,喊着抬着,互相催促着。侬宗旦大统领忙着指挥为赛法和卢豹、黎貌、黄仲卿、廖通等几个大统领配备乘象。
随同赛法出征的,还有从大理都城回来的赛法大夫人美仙,她身边的女兵们一边尖声叫着,一边忙着打包,卷起布子,把铁锅、驮袋一直装上乘象。
大夫人要亲自为赛法每天做饭。赛法其他的妻子已送往和泥大寨,只有能干的大夫人美仙允许跟随远征。整个营地,到处可见战士们拖着装有谷物的口袋,抓住羊的犄角,把它拖到大车上。
车上还有很多绑了脚的鸡,还有不少只狗在大车旁跑来跑去。这些牲畜是供大统领们食用的。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停当了,战士们推着车,拉着马,开始往外走,在每一营统领的指挥下开始出发。
侬宗旦大统领实际上是全军的大总管,他对前来请示汇报的各营统领交待完所有事项后,走到快燃烧完的篝火旁,看着妈仙带着巫师们在进行每天开拔的最后一个仪式——请灶神跟着一起走。
妈仙带着巫师们敲着小鼓、挥着生锈的铁剑,念着咒语。妈仙的巫师队伍扩大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巫师队伍围着渐渐熄灭的火堆舞蹈。侬宗旦大统领吸着飘过来的烟,咳嗽了几声,用他那双略显严厉的眼睛望着渐熄的火堆,也低声祈祷着。
祈求跟从全军的神灵和全军即将南下方向的未知之地的神灵沟通,侬军的远征绝无冒犯之意,全军要避开全部的厄运和周折。这时,恰好一阵风吹来,没有燃尽的火堆被风卷起一股烟,罩住围在火堆旁的巫师们的眼睛。妈仙高声尖叫,好了,灶神动身了!
“灶神没有不高兴啊!”
巫师们说,“这股青烟能赶走不幸,这是灶神的法力!”
在另一处高地,赛法面色忧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静等再次行军的安排。同时,他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身后再也没有如狼似虎的宋军追击,远征的地方尽管一无所知,但不可能有大的战斗。
从前行侦察的人员报告,前面还是无数密林和山峦,大多数是无人之处,有的地方只有一些小土邦首领,也没什么武装。侬军这一万人规模,对那些土邦首领来说,不啻于一支空前强大的大军。
侬军最大可能是和密林中种种非人类的妖魔鬼怪和凶猛兽类作战。赛法仿佛看到了即将展开的战斗:奔跑的野象,丛林中老虎在夜间袭击宿营地,叼走一个女人,山间的藤蔓散发着毒气——这一切都不可能挡住天选之子赛法的象蹄,他将为族人寻找到适合开荒种稻的百万稻田之地,建起一个新的家园。
供他骑乘的战象刺空由战象营的统领黄虎亲自带过来了,其他的大统领们都围在他的身边,等待他最先骑乘。战象刺空装扮一新,当察觉是赛法骑乘它时,发出欢悦的低吼。
赛法与战象刺空有一种天然的说不出的默契,自从广州回师途中赛法到战象营一起行军那些日子,不会一句象语的赛法发现他与刺空之间有时不需要象语对话就能沟通。
到了和泥大寨之后,赛法到战象营的时间更多了,与刺空竟然如同相互离不开的战友,几日不见就互相想念。赛法是全军统帅,刺空也是战象们的首领,一人一象有的时候竟然神似。
这不,当赛法端坐在象背的战楼上时,不需要象卫发出指令,刺空就主动平稳地站了起来。和刺空一起行军的是前导两名卫士,左右各四名卫士,一共十名骑马卫士。
最前面的一名卫士也是掌旗官,他一手纵缰一手掌旗,宽大的旗面在山风中猎猎飘动。大红色的旗面上绣着一条金龙。高高端坐在象背上的赛法神情自信,他头盔上插着一绺孔雀翎,身穿丝缎袍子,袍子上缀着宝石扣子。
四十岁的赛法只有短须,古铜面色,一双浓眉下的黑眼睛炯炯有神。他挥着大手,向着出发方向的无边丛林,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孤的大军即将远征!诸鬼诸神和祖宗之灵护佑,可以出发了!”
赛法大手指的方向,从这里的高坡上望去,可见在远处的若隐若现的林中道路蜿蜒而去,那里还有无数山间小道,都是一队队步行出发的侬军战士。
侬宗旦转过身来,向所有人示意,一众战象在各自象卫发出的指令下,一个个跪了下来,供大军师黄玮和各位大统领攀了上去。大夫人美仙也骑乘了一头战象,在几名骑马的女兵卫士跟从下出发了。
赛法看到重要人物们都上了战象背上的战楼,他皱了皱眉,咧了咧嘴,又说道:
“孤既爱大宋,也讨厌大宋!此次远征,我们将到达大宋朝廷的官老爷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地。那里长着无数密林,处处鲜花盛开,有河流,有能生长千百个物种的土地,我们都是种稻人,一定能建起我们自己的家园。自从起兵以来,孤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孤觉得自由之风将带领我们远离大宋那个充满虚伪、欺骗和粉饰太平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孤将率领族人毫不留恋地前进,不再返回故土。在遥远之地,当我们开垦出百万稻田之后,孤将各个民族的土民都团结起来,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前所未有的,不管是大宋天朝,还是交趾国和大理国的利爪都够不着的美丽王国!这个王国就叫兰那——百万稻田之国!”
听到这番话,大军师黄玮也激动得难以自抑,他高声地喊道:
“天选之子一定能带领我们找到上天为我们所选之地。百万稻田——兰那!”
“赛法万岁!兰那!”
“兰那!兰那!”
战士们纷纷高呼着,喊声在丛林中回荡。这时,战象之王刺空发出一声全军都能听到的激越有力的象吼。几十头战象瞬间应和着,如风刮过,声震丛林,它们都迈开了象蹄。
侬宗旦满脸严肃,跟在赛法之后行进。全军战士们和武装土民们赶着驮着物品的马,扛着武器,一起离开这个地方。长长的队伍走下高坡,向苍茫的群山,向散发着神秘气息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密林,向遥远的在想象中美丽如梦的西南方向前进。
“当他们在向未知之地行进时,
我看到一双双脚不停地绊倒。
但是,风和树叶将止息,
另一番风景又在眼前。”
大理国使节易千寻在途中不禁用大理的文字写下这样一段话。然后,又继续写下报告:
“穷尽我的笔也难以描述侬人部族向未知之地的远征,难以描述他们每前进一步随之而出现的艰难和无尽的泪水,我目睹这一幕幕情景,充满无限悲悯和同情之意。仅仅只是依据土人们的传闻和大军师黄玮从汉人书上的片言只语的记载,这支万人队伍就闯进千百年来从没人类进入的森林。沼泽、毒雾、猛兽和蛇虫随时威胁他们每个战士的生命,经常有死亡报告。驱赶他们朝着死亡、凶险之地前进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是对于他们最高首领赛法的信任,还是对于他们要寻找到新家园的渴望?天朝上国用强大的军队和严酷手段迫使他们背井离乡,他们必须找到新的家园,因此他们中的每个人面对一切艰难毫不畏惧!”
大理国使队和战象营一起行军。在行军途中宿营时使节易千寻每天记述见闻,及时派人骑上快马送往大理国都。
他又写道:
“……已经是盛夏了,遮天蔽日的密林一眼望不到边,有时走整整一天还在密林中行走。偶而有千百年来野兽走的路,是从一条小河通向另一条小河,因为兽是要喝水的。侬军每到一地就以丰厚报酬请当地人做向导,他们惊奇地发现,无论走到哪里,总能找到说话能与自己大略相通的人。这个情况,侬军的大军师黄玮引经据典这样解释:当年汉武帝时西南夷已并入天朝上国版图。汉武帝曾让博望侯张骞主持西南探险,他的探险队没有走多远,大概从蜀郡走到昆明就不走了。但得到的情况是往西千余里还有滇越国,人多乘象。就是说,从一千多年前的大汉天朝开始,汉人书籍就记载着百越僚人也散布在滇地。现在看来,百越僚人也散居在滇地以南以西无人知晓的地方。僚人是百越人的大部族,侬人又是僚人中的一个部族。他们在语言上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把‘我们’称为‘僚’,把亲人叫成‘比侬’。他们现在远征遇到的土人,大多也都自称‘我们’为僚,因此他们的语言是大概相通的,都是百越人中的僚人。
“万人的远征队伍也不必为没有食物发愁。除了他们携带、运载的粮食之外,前进的森林中有无数可食之物,侬人生活的广源州都是山高路险的密林地带。因此,他们熟悉所有在密林深谷中可采食的植物,还有河里的鱼,林中的鸟兽,甚至还有蛇虫。战象们的食物更是丰富,森林是它们的天堂。危险是林中毒草和水浸的草地、沼泽和覆盖着芦苇的小河,这些地方一路上吞噬不少侬军战士。
“侬王的远征军共有一万多人,编成二十个营,由十个营的战士和十个营的武装土民进行混编,由五个大统领各自统率,拥有六十头战象的战象营归侬王直接统率,侬王大妻管理女兵营。侬军战士们像吃苦耐劳的山蚁,行进在几条小道上。从左翼到右翼,相距十几里。而他们从前锋到后卫,有二十多里。每个大统领只知道每天自己要穿行的小道,在前卫营作好记号的营地宿营。前卫营不断找到当地人做向导,每天对前行的道路进行仔细勘查,为整个队伍中的各营预先找好适于驻扎的地点。这些地点一般都在有水源和可食植物的地方,一般都长满芦苇和半水半草之处。
“左翼三营由打起仗来猛如虎,外号叫虎的老捻枪手黄仲卿大统领和卢豹大统领统率,配属三营土民;右翼三营,由外号被称为蛇的廖通大统领和黎貌大统领统率,配属三营土民。由侬王家族的侬宗旦大统领统领中路,也配属同等数量的土民。中路三营分为前卫营、后卫营和中军营,侬王亲自率领战象营,和他的大妻管理的女兵营一起随中路前进,每个营都配属同等数量的土民。每个营有十个牛的部队,每牛都有自己的头领。左、中、右三路在行军时互通声气,互相支持,靠传令兵不停地骑马穿梭保持联络。大统领们严格执行侬王的命令,队伍每发现适合开垦之地,就留下来勘查几天,然后才接着行军。在行军时,每日约走五十里。
“在行军时,侬王和他的大军师黄玮骑着战象时而出现左翼,时而出现在右翼,忽而出现在中路,第二天又带领他的卫队不知跑到哪里。侬王离开中路的时候,战象营就由中路大统领侬宗旦管理。大军师黄玮以智慧著称,据说他随身携带着汉地的书,一一对照着山川河流,总能判断出哪条山脉是从滇地哪里横贯下来,哪条河流从北方或者东方哪里流下。
“为了避免遭到突然袭击,侬宗旦大统领有一天劝告侬王,恳求他和大军师不要再离开中路,以便取得万无一失的保护。但侬王生气地说:‘孤必须掌握每个营的情况,每一个忠诚的战士都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都足以保护孤的安全。’
“我终于知道侬人部族人数虽少,却总能够在和交趾人长期的战争中生存的原因了。他们把全部族拧成一股绳,在战火中学会了战争。他们组织严密,不管是在生产、行军和作战,都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他们中每一牛的头领,每一营的统领都力求准确判断各种情况,带领部队,派出侦察兵和传令兵,保持与他们各自上级的联系,使得侬王的各种指令得到及时有效的贯彻执行。所有的大统领们每隔三天都到中路来和侬王会面,报告分析行军中出现的各种情况,全军下一步走哪条路线,途中可能会遇到什么,驮载辎重的牲畜状况如何等等……
“侬王只和大军师黄玮走在一起,只要他这位充满智慧、脾气温和的军师给他提出什么建议,他马上派出传令兵命令各部执行。这位大军师和之前战死在归仁驿的堂弟、性格豪放的二军师黄师宓在性情、行事风格上不尽相同,处理事情和待人接物显得更有条理,更有亲和力。当他们堂兄弟俩刚到广源州贩金时,就以广州进士的身份成为侬王的汉学老师,他们都取得了侬王家族的绝对信任。侬王给他的这位老师配备了和自己一样规模的卫队一起行军。两人的卫队从全军最忠诚最干练的战士中选拔,随时毫不犹豫地完成侬王和军师的各项指令,哪怕是最难完成的任务也在所不惜。有一天,在中军营傍晚宿营时,我听到侬王和军师的谈话。军师说:‘楚顷襄王时,庄蹻率数千兵马入滇,后来成为滇国之王,青史留名。今日赛法退大宋数万雄兵,据大理羁縻之地,又领万人向南开辟蛮荒。功绩不亚于庄蹻,将来也会记录在汉人的史书上!’没想的是,侬王脸色大变,一反常态地对他最亲信的老师大喊:‘孤做了什么,不需要记录于天朝史书!军师你记着,孤的平生,就以大理国给予大宋退兵的理由为终结,孤的人头正在被送到大宋的京师,广南西路的官老爷们正在弹冠相庆。天朝所说的青史留名,百世流芳,孤不要。在天朝上国的眼里,孤只是一个蛮王,和孤的子民们一样,只是天地之间茫茫奔跑的兽类。侬人部族几代人苦求归附天朝,愿为天朝守边,而如今竟沦落到这个地步。孤的心,侬人部族的心已伤尽,多少代人,或者一千年都无法平复。就让孤当一个天朝上国眼里的鸟兽之王吧,就算当一头战象,亦无不可。军师,你看看我们这骑乘的战象,它虽拥无穷之力,但从不横行,从不过多声张。孤在打下邕州,出征广州时,曾经做过占有荆湖和两广,与宋帝共同治理中国之梦,但现在这个梦不存在了。孤只想为族人找到百万稻田之地,兑现孤的承诺,然后孤将隐入山林,让天朝把孤忘个干干净净。’军师听了这话,半晌不作声,最后说:‘夏商之际,象的足印遍布天朝,千百年来步步退却,现在象群大多退到了天朝西南的山林。赛法之志,竟是做一头自由奔驰天地之象,这等心胸阔境,我不及也!’
“至高无上的国主和贤明的国相大人,为僚人找到生存之地,安置好追随他的土民们,这就是侬王的真实意图。也许哪一天,大南天国的旗帜也会消失。总之,侬王决不会有用兵大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