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悲伤,没有风,野花在安静的草丛中沉默。
(蜘蛛:《十宗罪》)
在宝月关防线宋军同样碰得头破血流,主将杨文广不得不亲自指挥进攻。从唐迄宋,宝月关一直是特磨道大首领高度重视的防守重地。这里的地形如龙盘蛇蹿,关前关后的石山峻岭峰峦密布,密林层层。仅有一个狭窄山口,两侧石山壁立,是两广进入特磨道的必经之路。
防守的侬军由大首领侬夏卿亲自担任总指挥,由岸隘防线撤下来的黄达大统领和战象营统领侬三担任副手,对进攻的宋军进行抗击。由于黄达率领第一道防线的侬军对宋军的迟滞阻击非常有效,这第二道侬军防线有充分的时间进行备战。
侬军除了天然屏障之外,还在山口附近两条小道也分设了两道关口阵地,准备大量弓箭和滚石。三关三个阵地,连山峭壁,石峰嵯峨,令人望而生畏。
大规模的攻击在杨文广带着在者鹞山之战中狼狈逃回的先锋指军使沈达到达宋军关前军营的第二天打响。杨文广指挥和斌、沈达等将领,麾军向守关侬军进行攻击,几架床子弩呼啸仰射,宋军扛着云梯呐喊冲锋。
侬军凭险据守,宋军毫无进展。看看正面攻不破,杨文广根据侦察情报,转攻那两个小关,大战六天,死伤二千多人,才攻破了两个小关。但令宋军绝望的是,这两个小关不过是侬军为了消耗宋军设计的阵地,宋军攻破之后,仍是前进无路,只得转回头重新从大关前面进攻。
但无论杨文广如何督战,和斌、沈达等宋将如何勇猛,投石器、床子弩、大弓等远程武器如何抵近关前抛掷呼啸发射,对侬军的杀伤仍然有限,宋军仍毫无办法。上百架云梯毁的毁,烧得烧,所剩无几。夜间偷袭,白天强攻,大绳索攀爬均告失败。最后杨文广只好命令宋军转进到附近周书寨休整,另寻良策。
宋军转进周书寨,寨民基本跑光。主将杨文广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一处大宅院落前,指着散落在地上稀奇古怪的旗幡、木剑、小鼓、唢呐等物件,问道:
“这些是何物?”
紧随主将之后的宋军先锋指挥使沈达一路在马背巅簸,全身困倦,眼睛半睁半闭,听到杨文广这么一喝问,立即清醒过来 ,他高声喝令:
“拉一个俘虏过来问话!”
“将军让拉俘虏问话!”
“俘虏过来!”
一位长相奇特,穿着破烂的大红战衣,身形瘦长的俘虏被反绑着双手,推了过来。
“会说汉话吗?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会,会说邕州话。都是法器。这个寨子里一定有一支麽公队伍,他们在祈祷。法器如同他们的性命,法器扔在这里,他们不会走远。”
这时,一名都头跑过来报告:
“禀报钤辖大人,整个寨子我们搜到了二十多个人,一问,都是蛮人的巫师麽公。寨子里的人对他们说,快跑,宋军来了。可他们想用祈求神灵的办法让我们不要来这个地方,没有成功。现在,他们还在祈祷。”
“祈祷什么?”
“让这片土地安宁,不要有战火!不要死人。”
“我们来了,就是要有战火,就要死人。这些祈祷一文不值!”沈达杀气腾腾地说。
“本钤辖不杀他们,”
杨文广想了想,一边从马上跳下来,指着这名拉来的俘虏,“你过去,让他们问问他们的神灵,这场特磨道的战事,谁将取得胜利!”
“遵命!”
俘虏边说边转身。
“今天晚上,本钤辖就和他们住在一起,尝尝蛮人做的本地风味的饭菜,听听他们的故事。”
杨文广说完,瞟了沈达一眼。沈达正瞪着牛大的眼睛。
“传令兵!”
沈达命令道,“让一个百人队过来,把蛮人的巫师们监视起来,让他们做饭。告诉他们,钤辖大人要吃他们做的饭。”
“是!”
沈达带着百人队走过去,分派了任务。
“把所有可以逃走的口子围死!”
沈达继续发号施令,“在每个大门口都设上岗哨。把这个院落的每个房间,包括猪圈和牛圈都仔细搜一遍,看看有没有落单的蛮军藏在里面,有没有杀手埋伏。告诉那些蛮人巫师,就说我们大宋的战神,钤辖杨大人今晚要住在这里,让他们除了祈祷和做饭外不得轻举妄动,否则杀无赦。”
沈达眨着凶狠的大眼睛,指手划脚,让一众军士手慌脚乱。
“现在,他们可以杀鸡做饭了。每个房间、转角和主要过道都要站人监视。要派四五个精细的兄弟到做饭的地方去,除了盯住做饭的巫师们,做好的饭菜先让这些兄弟尝一下才能端上来。如果发生了意外,或者阴谋,就毫不客气对这些蛮人动手。钤辖大人要在这里休息,就不能有别的部队进来号房子驻扎了!”
“是,遵命!”
一名都头回答后,立即跑开执行命令了。
约摸半个时辰,一桌饭菜摆到正屋里。屋子正中是这家主人的祖宗神位,摆着香炉。大桌摆在中央,四周摆着椅子,显而易见这是寨子里最富有的人家。
普通寨民家一般都是杆栏式的木楼,没有桌椅凳子,这一家的房子却像汉人富户员外住的豪宅。通过审问那几个巫师,知道这是寨老的家。杨文广过来坐在首位,解下腰刀放在身边,和斌、沈达等几个主要部将围坐过来一起分享这美味的蛮人食物。
巫师们端上一碗又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有土鸡、腊肉和山里的野菌之类。杨文广脸上露出舒适的表情,尽管攻打宝月关不顺利,但这并不影响他此时的心情。他微笑着,不时点头,还试图与端饭菜的巫师说话。
那名俘虏因为会说本地蛮话和邕州汉话,被叫来站在席间支应使唤。俘虏双手长近膝,像一个大猴子,一双诡谲的眼睛一直转个不停,显示内心的极度不安。
两名护兵手按刀柄,站在门边。其中一名头戴铁盔,身披铁甲,脚蹬北方军人的靴子,脸上一副冷漠的表情,眼睛死死盯着靠近众将军身边侍立的那名俘虏。
杨文广吃得不多,但每道菜都品尝了一下。沈达倒是狼吞虎咽,十分粗豪。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本地的哪里?为什么会讲邕州汉话?”
沈达一边吃着,一边问那名俘虏。
那名俘虏一听满脸杀气的沈达问话,脸涨得通红,顿时变得结结巴巴:
“我,我,邕州……”
沈达脸色大变,霍地起身,将这名俘虏放倒在地上。众人大惊。杨文广喝道:
“何事如此?”
沈达用脚踩着俘虏的脸,也喝道: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老老实实说出来,本指挥使马上要你的人头!”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小人本是邕州州吏。蛮军攻破邕州,小人被胁迫投了蛮军。被派到蛮王侬智高之母娅王身边应差。现,现在反正逃归,误被官军俘虏!”
吃饭的众将吃了一惊,都站了起来,盯着这个大马猴似的人。和斌用锐利的眼睛直视着这位俘虏的脸。
“早听石太学说过,陈珙大人身边有一侍从头目,是陈大人心腹,被蛮军掳去,说的是你吗?”
“正是小人!”
原来他就是原先知邕州陈珙的卫队长大狲。在侬军攻破邕州后投降了侬军,靠着自己长期伺候上司察颜观色的本事,被送到娅王身边担任侍从头领。
当侬军在归仁驿战败的余部撤到特磨道后,大狲动起了心思。随着宋军进攻的凶猛势头,在一个风雨之夜大狲失踪了,但他就在寻找宋军军营的路上,稀里糊涂被宋军当成俘虏。
“你是说在蛮王侬智高她老娘身边应过差?”
沈达狰狞着脸逼问,脚上的力道松了一些。
“正是。他们看小人应差伺候得体,将小人送到特磨寨应差。除了娅王内室有女子侍奉,小人一度总管其他支应。”
沈达把脸转向杨文广,说:
“钤辖大人,将此人交给末将吧!”
杨文广点点头。宋军众将都明白,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来源。
沈达身躯壮硕,满脸凶悍之气,他杀气腾腾地让人押着大狲来到一个狭小的偏房。他端坐在椅子上,瞪着他的一双像要吃人的眼睛,直视跪在面前大马猴似的大狲。一边命令跟着进来的那名都头:
“你去看看,哨兵们是不是在站岗,有没有打瞌睡?然后过来,和本将一道审此人!”
过了一会儿,这名都头进来了,向沈达点点头示意一切正常。审问开始了。
跪在地上的大狲知道,悬在头顶的这双眼睛就像刀子一样,他起初不敢抬头,担心万一触怒了这位凶神,被拉出去一刀砍了,毕竟自己算是以官吏之身从贼,罪责加倍。
虽然在邕州的时候,他代知州传令,砍过无数人的人头,但在这里,自己的生死却操控在别人手里,就像一只螞蚁只能辗转在别人的大脚之下求生。不过,稍一思虑片刻,他决心豁出去了。他一抬头,用地道的邕州官话低沉地说道:
“将军且屏退左右!小人有重要情况报告!”
“去吧,”
沈达命令身旁的都头,“守在门口,需要的时候,本将叫你!”
说完,沈达的右手有力地按了按腰间的佩剑,既是向都头暗示自己完全有能力把控局面,也是向跪在地下的俘虏示以警告——如要妄图异动,他腰间的武器可随时拔出。
这名都头一边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大狲,一边退出去,掩上门。
大狲在地上拱手说道:
“将军,小人愿戴罪立功,为官军带路,出奇不意偷袭特磨寨,将蛮王之母擒获。”
“还有什么,接着说。”
“小人被蛮贼胁迫跟从的这几个月,尽知蛮军虚实。在蛮军大小头目跟前混了个眼熟。为官军带路擒住蛮王之母后,小人继续混在蛮人中,为钤辖大人和将军大人打探消息,直到也把蛮王侬智高擒了!小人向很多蛮人打听过,蛮王侬智高现在和泥大寨,他在那里重新集结了大量兵力。”
“蛮人都甘心从贼?”
“将军,从特磨道往西,到和泥大寨,蛮人家家户户都在磨铁矛大刀,编制藤牌大盾。所有村寨的精壮都成群结队奔赴和泥大寨组建新的蛮军。”
“说下去!别停!”
“蛮人头脑简单,对我什么都说。他们说,蛮王的中军大营就驻扎在和泥大寨附近的密林中,那里到处是古老而难以通行的森林和沼泽地,有很多野象和虎、豹、野猪。”
“那是什么地方?”
“有一条江,叫和泥江。”
“和泥江是和泥大寨的一条江吗?”
“是的。将军答应小人,只要小人能提供重要情况,就让钤辖大人、新任知州大人免了小人的罪过,让小人复任邕州州吏!”
“少废话,你还知道什么重要情况,快说!”
大狲停下嘴来,看着沈达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伸出手掌。
“小人在蛮人中行走,需要使些金银钱物。”
“本将会给你的。只要根据你说的,我军一击奏功,你所要求的都可以达到。现在,把你所知道的都给本将全说出来。”
“和泥江发自大山中,沿和泥大寨边流过,两岸都是高山绝壁,易守难攻。蛮王在岸边屯兵,修筑防御工事。在城外的密林深处,听说那里只有一条路可通,有一个寨子,就是蛮王住的地方。大量蛮军正在和泥一带集结。听说,还有象兵……”
“象兵?”
沈达震惊了,不过他瞬间意识到失态,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一头战象在广州城下横冲直撞的战报早已传遍所有的宋军将领,几乎被传成了神话。
沈达沉默了片刻,站起来,跨步上前,一只手抓起大狲摊开的手掌,另一手在腰间摸索,掏出五两银子放上去。
“带路偷袭特磨寨后,你还是混在蛮军中。你要到和泥大寨去,打探更多的情况,摸到蛮王住的密营寨子。这里先给你一半。另一半,等你带回更多的消息再给你。倘若你编假情报骗了我们,你将被五马分尸。本将手下的军士,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扔到河里。”
大狲显然并不害怕这种威胁的话,他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
“这也太少了……小人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再嫌少,就一两也不给了。”
沈达又掏出了五两,塞到大狲的手上。
“小人也是为了自己才做这样的事,”
大狲说,“打完了仗,将军务必向经略安抚使余大人和知州萧大人禀报小人的功劳,让小人复任州吏。正是为此,小人会尽心尽力,帮助官军!”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先尽心办事!”
这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打断了审问。那名站门外的都头一边用手敲击着,一边高喊着:
“将军,将军!钤辖大人唤你,他发脾气了!”
沈达立即转身出门。当他走到正屋时,看到一干众将都喝醉了。原来有个士兵无意中发现大量藏酒,拿给将军们喝。这种酒喝起来并不烈,但越喝越上头。杨文广还没有醉倒,看到沈达跑回,问道:
“那个可怜虫说了什么?”
沈达贴近杨文广耳边,说出了偷袭特磨寨的计划。杨文广立刻酒醒了一大半。
在随后制订的偷袭计划中,杨文广决定将这个任务交给石鉴率领的民兵武装。对他这位职业军人,在大宋帝国拥有崇高声誉的军人世家杨家将来说,是不屑于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的。
杨文广深知,真的抓获了大南天国的国母,这位在蛮人中拥有崇高威望,被称为皇太后的娅王,将对侬军造成巨大的打击,对渴望南疆再次传来好消息的大宋中枢具有怎样的震动。
宋军的正面进攻至今毫无进展,偷袭特磨寨显然是一招破局之法。但石鉴等人据说在侬军攻占邕州时,因为他们只身逃走,侬军杀了他们的家属,这种仇恨恐怕会影响这次行动的效果。
杨文广率军到达岭南后,族侄杨畋不断派人送书信给他,一再告诫他解决南方问题决不能像在西北前线那样打打杀杀。在进军途中,他耳濡目染,多少也明白许多事情。
尤其在他作为主将率军进攻特磨道后,杨畋这位族侄的来信更多了。当然,他也和这位不仅是族侄,也是朝野公认的最熟悉南方事务的官员请教了很多问题。思来想去,他决定派稳重的副手,权广南西路钤辖和斌率三百名骑兵监视这次行动。
出发前,杨文广严肃地要求和斌,一定要让娅王,这位大南天国的国母保持尊严。杨文广拍着这位不同于沈达这般蛮撞,很有几分政治眼光的得力下属的肩膀,向他解释必须这样做的原因。于敌对双方而言,娅王固然是敌方首领,但在广南西路,在广源州和特磨道,她是这些地区所有土人们的精神领袖。
由于石鉴在分化黄洞蛮与侬军的联合问题上立了大功,经略安抚使余靖和知邕州萧注明令民兵部队由石鉴全权指挥。接受偷袭这一任务后,石鉴心里不由得涌起阵阵狂喜,瘦脸上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这次行动,不仅能够成就他这位普通书生一举令帝国朝野震惊的大功,也将为他被杀的亲属报仇。在他的内心,恨不得将娅王食肉寝皮。自从进攻特磨道以来,在他带领的民兵中,就有故意妖魔化娅王的说法,说她每顿必吃小儿之肉,以激起民兵们的愤怒,为民兵们配合官军进攻描上正义的色彩。
此后几天,为了掩护石鉴部民兵的秘密行动,杨文广故意在与侬军对峙的正面进行大规模的兵力调动,做出一副准备大举进攻的样子。此后几天,尽管宋军的正面进攻,始终在侬军的第二道防线面前碰得头破血流,毫无进展,但石鉴等人率领民兵偷袭特磨寨的行动却异乎寻常的顺利。
杨文广面对和斌派来报告情况的信使,几乎不敢相信这支奇兵在洞悉侬军内情的奸细大狲带路下,已经悄然翻山越岭逼近大南天国的皇太后娅王居住的地方。他对信使面授机宜,并让信使传达给和斌的再次命令:一定要控制好局面,不得伤害娅王本人和侬王家族中的任何人。信使连夜骑马返回。
从阿用村到特磨寨是娅王生活的中心,这里也是多年来她组织练兵、筹集物资向广源州前线输送的根据地。娅王拒绝跟随赛法到和泥大寨,坚持和她的两位孙子,也就是赛法的两位儿子侬继宗、侬继封留在特磨寨,就是为了向特磨道的军民表明,赛法远走和泥是为了部署决战,而她,大南天国的皇太后,还有赛法的两位亲儿子,将和特磨道的全体军民战斗在一起。
留下来的还有赛法的幼弟侬智光,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僚人土民最高首领的母亲,大南天国的皇太后,要以自己的孤勇,在特磨道军民的心中树起一面抗战的旗帜。
特磨道的战事越来越激烈,为了支援前线,娅王下令把身边的卫队派出去,归前线统领们指挥,留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由于梅牺牲、红玉被俘,娅王最后把赛法的亲妹,专门负责她的保卫事务的侬智英派出去担任女兵统领。
偌大的特磨寨空有险峻的防御工事,已无人防守,空空如也。此时风声愈来愈紧,传来的都是宋军大兵压境的各种令人不安的消息。在侬智英离开时,临时任命的卫兵统领建议娅王不要住在特磨寨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娅王住在这里,目标太大。
娅王听从了建议,带领亲人们在身边仅剩的二十多名卫士的保护下来到附近一个隐蔽的小寨子,这里四周都是高山,地形险要。这个情况只通报了正在前线的丈夫、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和几个指挥作战的大统领。
但娅王和卫兵们没有想的是,此前大狲被派到特磨寨应差,他首鼠两端,早把特磨寨周边的地形、村落、道路、河流等等情况,包括娅王身边的人,甚至哪一个卫士,哪一个侍女都了解个清清楚楚。
为了让大狲在此次行动之后能够在侬军中继续打探情报,石鉴让大狲蒙着半个脸当向导,带领民兵部队见山爬山,见沟钻沟,秘密潜行到特磨寨附近。此时,民兵们虽然不知道娅王和她身边的人都已经转移到附近小寨子的事,但狡滑的大狲以他比猎犬还要敏锐的感觉,加上之前下过工夫对特磨寨周边情况的熟悉,他已经判断出个大概。
就连寨子里的狗都似乎嗅了什么,经常无缘无故朝着似乎空无一人的远山吠叫。娅王不是不知道由于寨子空虚可能会有的危险,身边负责护卫的统领也多次劝说她最好离开特磨道,前往和泥大寨和赛法会合一处,赛法毕竟在那里集结了强大的兵力。
“我不去!”
这位最高女首领断然拒绝,大声地对跟前所有的人说,“就算宋军的刀尖逼到我老婆子的脖子也不去!我是至高无上的赛法的阿妈,我在,还有赛法的儿子在,特磨道的军民就有了坚守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娅王斩钉截铁地说下去。
“难道要让特磨道的忠勇将士们和土民们说赛法和他的亲人们都是胆小鬼,是对宋军闻风丧胆,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可怜虫吗?难道让我抛弃这方土地的神灵,去寻求远方神灵的庇护吗?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我死在这里!”
娅王一如既往过着表面平静的日子。她的神态表情与以往没有丝毫变化,每天使唤身边的人做着同样的事情。惟一不同的是,她总算听从了身边卫士们的建议,减少了往日那些诸如祭祀、对身边的人训话、赏罚等的排场。
邕州民兵里有很多从蛮峒征来的人,和石鉴一样通晓僚语。当他们在大狲的带领下如同野兽一般敏捷地闯进特磨寨娅王的大殿里,发现寨子里已空无一人。
狡猾的大狲立即判断娅王不会离开多远,他在尽力当差的这几个月,太了解这位女首领的禀性了,她说的话就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决不会因为宋军的逼近而改变什么。
这时,娅王身边为数不多的卫士们意识到宋军已近在咫尺,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娅王受风病倒了。
六十多岁的娅王发烧躺了整整两天两夜,在医官白和原的精心医治调理下,在第三天的早晨,她的烧退了,头脑清醒了过来。不过,她似乎意识到前所未有的危险已悄悄逼近,但再要转移有体力不支之感。
她看着白和原端药过来,她喝完后,命令这位医官立即进山采药,她说这味药她觉得效果特别好,多采一些,让他在山里转个两三天再回来。白和原应命而去。
又过一天一夜,娅王觉得身体好多了。清晨天大亮了,屋子的窗外小鸟啁啾,山风清新。娅王坐了起来,侍女过来扶起她。不经意地抬眼之间,她突然看到窗外有她不熟悉的身影。
她不动声色,像往常一样命令侍女端来清水,一丝不苟地洗漱起来,然后戴上威严的女首领的冠巾,还让侍女拿来她在重大场合才穿戴的衣饰。她在慢条丝理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偶尔掠过的带着武器的陌生人,她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很快,侍女也感觉到了什么,但在娅王高贵而威严的神情下,仍然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做着该做的事情。洗漱穿戴整整用了半个时辰。娅王的鼻梁高耸,脸庞端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有着与生俱来的霸气和最高女首领的气质。
终于,她命令可以打开屋子的门了,她像往常一样由侍女搀扶着昂然出屋。屋子外,果然遍布手持武器的陌生人,着百姓装束。
再往外,是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宋军正规军,二十多个卫士都已被控制。娅王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她用平日那种平静的语调,就像往常吩咐近侍伺候出行的语气,拉长声调说:
“看来,今天我要出远门了——”
侍女们像往常一样应声,紧紧跟在娅王身边。这时,顶盔贯甲,一手按剑的和斌和一身文人装束的石鉴走上前。和斌朝娅王拱手施礼,说:
“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余大人、广南西路转运使李大人、知邕州萧大人,请娅王到邕州、桂州议事!本将,权广南西路钤辖和斌,已备好车马。”
“敝人,邕州司户参军——石鉴!”
石鉴也朝娅王拱手。在他的心里,因亲属在邕州城破时被杀,对娅王恨之入骨,但不知为什么,看到娅王的长相和气质,一股强大气场扑面而来,不由得对娅王恭敬而客气起来。
娅王听不懂汉话,仍是面无表情。和斌以目示意石鉴,石鉴尽管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此时也不得不上前,和颜悦色地,恭恭敬敬地,将和斌和自己的话用僚语说了一遍。这回娅王听懂了。她淡笑着对左右说:
“这么说,我就要吃上邕州的米,桂江的鱼了?带路吧!”
娅王昂然走下,宋军在前面带路,战士们将早已准备好的车马拉过来,护送娅王一行离开。
石鉴、杨元卿、吴舜举等率领的民兵慑于娅王本人高贵的气质,还有正规官军对娅王的尊重,没有一人敢对娅王和她身边的二十余名护卫随从有任何侵犯,娅王的护卫随从们因为来不及反应,就被宋兵控制,尽管心中愤懑,但都服从于他们所护卫的对象——娅王的示意,默不作声跟随着。
只有侬智光,这位赛法的幼弟,血气未定,两眼发红,对近身的民兵拳打脚踢,民兵们也不还击。
接到偷袭得手的报告后,杨文广立即下令停止战斗,将所有的兵力转向绝对控制从特磨道进入邕州境的交通要道,以防侬军发起攻击抢回娅王。
娅王被俘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前线侬军,特磨道的全体军民都惊呆了!在特磨道各处战场,宋侬两军竟然不约而同地停战。娅王一行,在沿途一个兵站接一个兵站的宋军重兵护送下,乘着辚辚的车马,经过二十多日的路途,被护送到邕州。
负责押送的和斌按照主将杨文广的命令,提供给娅王和她的亲人们一路上的饮食供应都是最好的。直到娅王和她的亲人们走出特磨道,宋军才又开始谨慎地尝试进攻,双方重又燃起激烈的战火。
在接到知邕州萧注遣飞马急使报告时,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司一片沸腾,各级属官奔走相告。自从狄青、孙沔离开后,身为经略安抚使的余靖成为对侬战事的最高官员。
接到这一震撼消息,余靖在脑子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杀了,或者煮了娅王这位女首领,对边地蛮人示以更大的震慑。在他一介文人的骨子里,藏着比武人更狠的残忍。
在余靖给官家和大宋中枢的文书中,充斥着对边疆人民的谩骂,他把侬人部族骂为“蠢然獠族”、“犬羊之众”、“丑类”、“熊罴”,下令宋军进行清乡行动大开杀戒,要杀得“血膏于原,弃甲于山,遗骸巨野,百里腥膻”。擒获叛首侬智高之母,伪大南天国的皇太后,这又是一份天大的功劳,而且是狄太尉和孙安抚离开广南西路后由他余靖独享的功劳。
善写骈文的他,狂喜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衣而起,挑灯连夜写了一份《贺生擒侬智高母表》作为广南西路的紧急公文送给官家,并抄副本呈送到宰执大臣们面前。表中有“天诛所及,虽万里而必擒”,“犬羊之众,迎刃而亡”等得意之句。
不过,他这种穷凶极恶的样子受到了不少地方官员的集体抵制。在州衙召集广南西路全体官员开会时,尽管余靖一开场先定了个杀人,以震慑边地蛮人的调子,但大多数官员却有不同意见。其中广南西路转运使李肃之反对最为强烈。
“断不可杀!战事方酣,在广南西路杀了此妇,不啻于在大锅热油里泼进偌大瓢水。不仅不能杀,还要好生招待,官衙对外传话,一律是官府请来此妇议事,以安未从贼之千万蛮人之心。余大人呐,”李肃之表情凝重,忧心忡忡地向余靖拱手,字斟句酌地说,“一招不慎,会激起更大的惊天之变呐!”
经过会议一番激烈的争吵讨论,余靖的脑子也总算冷静了下来。自狄青走后,孙沔也跟着离去回任他的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安抚使。大宋中枢正在对平南战事论功行赏,已有风声传出,孙沔将晋位枢密副使,官家将履行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宰执大臣的承诺。
余靖在狄、孙两位大员走后,在广南西路成为乾纲独断的封疆大吏。侬军西撤,余靖随之命令宋军介入由地方官府组织的民兵清乡行动,哪怕是最边远的村寨也血雨腥风,人头乱滚。
许多侬姓人家连夜改动族谱,宣称自己本姓农,是炎帝之后,族谱上写成侬,是祖上一错再错。甚至有些侬姓人家改姓赵,与官家同姓。有更多的人,惊恐之下携家带口,挑着可怜的家当,赶着瘦小的牲畜,翻山越岭,朝传闻中赛法所在的地方,朝那个遥远的和泥大寨进发。
从广南西路各地,到广源州、特磨道的崇山峻岭之间,除了官军和民兵杀气腾腾的清乡队伍,出现了成千上万的人口逃亡,这是一次以僚人居多,包括各族土民的大迁徙。许多村寨逃走一空。余靖的高压政策引起了各地官员的不满和非议,以广南西路转运使李肃之为首,本土出身的许多官员纷纷聚拢到他身边,一起反对余靖的政策。
一贯老成谋事的李肃之经历了从狄青率大军南下到如今特磨道烽火连天的整个平南战事的过程。这场南疆的惊天之变从侬王苦苦求附,到陈珙施压,到战争爆发,作为边疆本土的高级官员,自有他的洞察力。
他不仅力阻余靖杀娅王,也在紧张思考如何处理此事,正踌躇彷徨间,已调任兴安令的陶弼星夜从兴安赶来桂州找李肃之。在李府邸宅里,两名对边疆问题有相同见解的官员互相交换着意见。
“商翁啊,”
李肃之沉吟了半晌,说,“你是赍来杨叔武的书信,其实我何尝不知此中道理。听说,狄太尉在邕江边和你私下长谈,也听得进你许多话。”
“李大人,这个时候你要说话!或许,余经略安抚也并非不明白一点道理。”
陶弼自信地说。
“商翁说什么?你是说杀人如麻的余安道也有些明白了?”
李肃之边说边比划自己的脑袋。
“地方大员,有安抚使和转运使,转运使司也有单独奏事之权。余安道没有马上杀了娅王,就是说,他也是明白此中道理的。”
“余安道一向心狠,此时他下不了台面?”
“这就对了!”
陶弼一拍大腿,“总之,不能在广南西路杀了娅王!李大人只管上书官家和宰执们,他们自有说法。”
用什么样的说法呢,陶弼走后,李肃之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种说法:此娅王为假!
这种说法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一起俘虏过来的,有侬智高的幼弟智光,儿子继宗、继封,分开一审,清清楚楚。但事情明摆着,经广南西路本土出身的官员这么一折腾,余靖也明白娅王在本地杀不得。强硬派与稳健派有了共同的心思。
因此,李肃之大胆地以广南西路转运使司的名义上书官家和大宋中枢,说俘虏的娅王是假的,是本地民兵抓来冒功的。两大派妥协的结果,是把板子打到了指挥民兵偷袭特磨寨的几个邕州文人石鉴、杨元卿等人的屁股上,气得他们七窍生烟。
本以为大功一件的他们,凭白无故地被扣了一大屎盆子。但官职尚微的他们,也无可奈何。在等待中枢下达指示的日子,几个本以为建立了不世之功的本地文人:司户参军石鉴、州吏黄汾、三班奉职黄献珪、州吏吴舜举等聚在邕江边终日喝酒,发泄着怀才不遇的愤懑。
不管在本地有抓获的娅王是真是假两种说法存在,转运使李肃之不再问余靖的意见,以转运使司主管本地治安为由,命令厢兵和衙役将娅王一行人保护起来。饮食供应、伺候仆役,一应俱全。对外仍宣称,娅王是应官府的邀请来商议蛮人事务的。
一个月后大宋中枢的命令终于下达。中枢宰执们的意见是:着广南西路转运使司派员护送此真假娅王北上京师,待擒获侬智高辨真假后再做处理。并且在具体意见里,有给予相应礼遇的指示。
中枢宰执们对这件事可谓明查秋毫,对抓获真假娅王的立功人员石鉴、杨元卿、黄汾、吴舜举等人劳绩也有具体指示,一律升为京官,其中黄汾为卫尉寺丞,杨元卿为三班奉职,石镇为斋郎,石鉴、吴舜举为大理寺丞,因杨元卿、石鉴、石镇通晓僚语,具体由他们负责照应娅王,一行人陪护着真假娅王北上。
从特磨寨到邕州,又从邕州到桂州,从大山深处来到边疆大城的繁华所在,一辈子没有见识过这么多汉地风物的娅王一行又要北上大宋繁华的京师了。
一行车马,在众多看押官军和押送官员的跟随下,再一次辚辚出发。娅王并不知道,围绕着她自从失去自由到现在,背后竟会有这么多的明争暗斗,但她明白这次北上大宋的京师,远比当年丈夫和大儿子被押去升龙城更为遥远,更为凶险。娅王已年过花甲,她一生历经多少惊心动魄之事,命运给她这位侬王之妻、之母的,是一辈子的千难万险。
她始终为了侬人部族、为了侬王家族而活着。而侬王家族,几代人却只是为了能够重新回到中国怀抱,像爬山之蚁那样努力着。命运归结到今天,娅王也觉得难以理解,难以判断对错。但无论如何,所有关乎自身命运的一切安排,已不是她所能掌控的了。
她剩下惟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和平常一样,用僚语侬话呼儿唤孙,和身边的侍应聊聊身体病情。
通过翻译传达,大宋官员对她的说法,并没有把她当成俘虏,到邕州到桂州,说法都是这些地方的官老爷们要邀请她来议事,但除了几个以保护为名的小官小吏,没有一个大官正式接见过她。
这一次北上大宋的京城,又说是大宋的宰相邀请她去议事。以她敏锐的地方政治家的眼光来判断,她当然不相信这些小官小吏们的说法,尽管所有的事情和自身命运并不由她掌控,但有一点她要坚持的,她是大南天国的皇太后,是广源州、特磨道至高无上的各族土人和僚人的女首领,她不会降低尊严,如果不能这样,她宁愿去死。
在邕州、在桂州的时候,一众官员,包括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余靖、转运使李肃之、知邕州萧注等都悄悄换上便装,或远或近去偷看过她,都为她极为高贵的举手投足所叹服。看过之后,不管哪一级的官员,都一再吩咐看管的官役,一定要给予她保持当前状态的礼遇。
娅王一行人到了邕州、桂州后,石鉴等人所率民兵武装极力渲染的娅王每顿饭要吃掉三个小孩的谣言随之云散。在软禁中出现在邕州一众官吏眼里的是,娅王是一个正常而普通的僚人妇女。除了崇高的身份让她的举止自带高贵之外,饮食习惯与所有的僚人妇女毫无二致。
石鉴等人一直盼望着能在邕州、桂州本地看到娅王这些侬智高的亲人们人头落地,报了亲属被杀之恨,却不料还要跟随北上。由于通晓僚语,还得随时担任沟通传译工作,按照命令,不得厉声厉色,就是说,还得陪着笑脸。这让他们的心中尴尬异常,但从一个小小的地方末吏升为京官,总算别有一番安慰。
随后,在押送官兵的周密保护下,在沿途官府的照应下,娅王这位出身于荒僻、贫穷的遥远南方少数民族女首领,和她的几个亲人,经过几千里的跋涉,见识了无数汉地繁华风物,被送到煌煌天朝上国的京师豪华的馆驿里软禁起来。
随着押送队伍北上的,还有依照命令北返的狄龙和狄虎,跟着狄龙一起北上的,还有那位大理国的王族女子段红玉。段红玉被俘后,经审问是大理人,为了不引起纠纷和麻烦,知邕州萧注做出了释放的决定。但狄龙却对她说,很快他就要北返了,邀请她上大宋的京城看看。
段红玉本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女子,听这么一说就暂时不想回大理了。后来,又听说娅王一行也一起北上。段红玉更想北上了。在特磨道保卫战中,段红玉一直协助女兵统领梅,也曾拜见过娅王,此时的她看到娅王得到很好的礼遇,很好奇娅王到了大宋的京师会有怎样的遭遇。
她在押送官军头目的允许下,也探望娅王几次,和这位饱经苦难的僚人母亲有过沟通,深为她面对不可预知的命运仍能如此淡定、从容而折服。尽管曾经是敌我对手,年轻的狄龙在梅牺牲和俘虏红玉的过程中表现了对红玉的极大尊重。加上听说汴京比大理王都羊苴咩城繁华不知多少倍的诱惑,这几个因素促使红玉决定随狄龙北上,她没有随娅王住在被软禁的驿馆里,而是被狄龙安排住进了狄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