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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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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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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二十四章 悍将

……张忠初到官,所将皆乌合之兵,智高遇战于白田,忠败死。……钤辖蒋偕性轻率,举措如狂人,军于太平场,初不设备。九月戍申,智高悉击杀之。

(宋 司马光:《涑水纪闻》)

      杨畋分析着面临的局势,后续下达了命令的具体内容。自他和蒋偕急驰到任以来,由蒋召集广州城外败兵,训练当地民兵,集成一部由蒋指挥。杨畋则在韶州城备战,积极训练当地武装,修筑了大量城防工事。

正在南下的广南东路都监张忠,按杨畋的预案是指挥由知英州苏缄组织的民兵。这样就形成了三部兵力。如果广州城外的侬军不退,三部兵力整训完毕后,就从围城广州的侬军背后发起攻击,解广州之围。

如果侬军全力攻击韶州,除由杨畋率军死守之外,蒋偕和张忠所部,还有广州城内守军从侬军身后发起攻击,不仅可解韶州之围,从军事上来说,将有可能把侬军击败,逐出整个广南东路。

从杨畋多年知兵、用兵的经验来看,这是一份相当完美的军事计划,不仅上报枢密院得到认可,也得到广南东路各地官员、将领的赞同。尤其是职衔比他高的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知广州魏瓘大人的复信首肯。

这一预案惟一不可控的因素是三部兵力的实际战力。岭南久不经战火,地方军队缺乏实战经验,加上这些军队大部分还是由乡勇民兵经短期训练而成,战力更是令人担忧。

按杨畋在荆湖平瑶乱的经验来看,这三部兵力表面上有三四万之众,其实根本不够能与凶悍的交趾国长年战争的侬军主力一扫。最终,还必须由他率韶州军民据城死守来挡住侬军的北上兵锋。

通过他综合各方情报了解,侬军步兵恐怖的野战能力,就算是大宋派出最精锐的警卫汴京的禁军也非敌手。但令他没有想到的,现在侬军会突然全部地、迅速地退出广南东路。

他在给广南东路钤辖蒋偕和正在南下的广南东路都监张忠发去命令的同时,也让报信的行脚僧人上云法师设法回到侬军中,向侬王表达重新建立秘密联系渠道的愿望。

除此而外,他亲自修书一封,让身边的亲随飞马走间道,驰往正在率部南下的族叔杨文广,告诉他侬军即将从广南西路北上的情报。这一战局的变化,杨畋也及时写成军报,上报枢密院。

当杨畋的命令传到埋头整训民兵的蒋偕军营时,这位从西北边防赶到南方的悍将精神大振,立即下令拔营,率领所部沿着侬军西撤方向追赶。

这个时候,蒋偕敢于对前任知广州仲简拔剑的事情已经在大宋官场传开,许多官员对他一到南方就有这样出格和勇武的举动感到新奇,不少广南东路的地方官员见到他吹捧不已。这使得他更坚定了疆场立功的决心。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侬军竟然要全军退出广南东路,他不由得心中发急。此外,蒋偕一边率领还未训练成型的官军追赶,一边对杨畋下达命令的表述感到疑惑不解。

杨畋给他的书面命令是尾击。尾击在军事术语与追击不同,就是尾随,然后在追赶中攻击一下的意思,而追击则是可以全部压上,以击败对方为目的。非但如此,传令军校还传达了杨畋的口谕,说最好不要与侬军直接野战。

这是什么话,分明就是让他做出送客的样子,而不是让他真正攻击,这与他渴望沙场建功的愿望背道而驰。对于在西北战场名声鹊起,朝野知名的悍将蒋偕来说,从内心上对杨畋有些轻视起来。侬军围城广州的时候,杨畋给他的命令是焚毁粮草,以免资敌,让他就地整顿兵力,退守韶州城。现在又给这么一道在他看来很难理解的命令。

自从他来到南方,发现南方人的性格和北方人太不相同了,内心颇有不屑——杨畋祖上也是北方将门,怎么到了南方任事,也变成婆婆妈妈的南方人性格了?

南方本来兵弱,杨畋在荆湖平瑶乱,那瑶兵的战力怎么能与立国称帝的西夏军相比。知兵之名,言过其实!在心里,蒋偕很快给杨畋下了结论。他打定主意,要一直对侬军追击下去,寻找机会建立军功。

对于杨畋让传令军校传达的最好不要越过广南东路地界的口传命令,蒋偕嗤之以鼻。蒋偕判断侬军久攻广州不成,军心涣散,才不得已撤围西去,正是仓惶之际,他要全力压上,和侬军缠斗。等到朝廷的南下大军赶到,到那时,他就是消灭侬军第一军功。

拥有同样心理的,是正急驰南下的另一位同样知名的勇将张忠。他接到杨畋的命令时,也同样不以为然。这时,他从汴京南下,已经到了英州地界,直接以广南东路都监领英州团练使的身份接管了由知英州苏缄训练的全部乡勇民兵。

不仅如此,他下令周边的驻屯禁军和地方厢军各部迅速集结,归他统领指挥。虔州巡检董玉、康州巡检王懿、连州巡检张宿、合州巡检赵允明、合州监押张全和司理参军邓冕等纷纷率所部归到他帐下听令。一时间,归他指挥的兵力近万。

张忠是开封人,隶龙猛军,出生于军户,起自行伍,比起蒋偕来,性格更是霹雳如火。他几乎参加了大宋对西夏的战争全过程。早年就在范仲淹部下当兵,武艺高强,以一刀一枪血溅沙场建立军功,升至高级将领。

起自边帅的宰相庞籍熟知西军诸将,按他的分析,派出张忠、蒋偕两名西军悍将,加上杨畋儒雅知兵统一指挥 ,还有魏瓘这位名臣守广州城,应能确保广南东路无虞。他惟一想不到的是,这两位西军悍将自行其事,不完全听从杨畋指挥。

张忠使的兵器是一柄开山大斧,在西军中被称为有万夫莫挡之勇。西军面对西夏前线,名将如云,张忠之所以耀眼,是他跟随另一位军事统帅王信,协助前宰相文彦博平定了贝州王则之乱,在这场战事中他的军功在评议时排在第一。现在,他本人入了宰相庞籍的法眼,被升为广南东路都监并领英州团练使南下对付侬军。

接到杨畋的命令,知道侬军西撤就要离开广南东路的地界,张忠急眼了,立即集合所部进行战前训话。在训练的演武场上,整齐排列着准备跟随他追击侬军的将士们,站在前列的是刚刚赶到不久的附近几个州的巡检。

看着训练粗成的部队,张都监粗着嗓门大声说话,他的汴京口音让这些南方士兵听起来感到新鲜,也费力。张忠吼道:

“咱起自行伍,什么样的对手没有见过?都说蛮军势大,匝耐他们敌得过西夏那样凶猛的敌手?虽然弟兄们训练只是粗成,但现在贼众受挫于广州坚城之下,又被苏知州带领你们截断了水路,北上被杨畋大人率部阻拦,只能西逃。咱们能让贼众全身而退,逃出广南东路吗?”

站在前列的几个州的巡检带头呼喊:

“不能!不能!”

张忠用他在西北战场杀敌无数的狠戾眼神盯着这群刚从乡勇民兵升格为官兵的士兵们,用发狠的嗓音喊道:

“就算咱们不能全歼蛮军,也要让他们留下许多的人头,否则,我们何以对得起被蛮军蹂躙的广南东路父老?”

几个巡检又是带头高呼:

“杀贼!杀贼!”

这一番激昂的战前动员之后,张忠所部立即出动。这些乡勇民兵刚刚穿上了官军的制服,刚刚学会了列阵,刚刚懂得在军校的口令下统一对某个敌对方向射箭等战术动作,就跟着并不熟悉的北方将领张忠出征,心中是茫然的。

真正有点战斗力的,紧紧跟着张忠行军的是几个巡检带领的地方禁军,但这一部分人数很少,每名巡检带领的仅有一两百名士兵,最少的一名巡检只带来五十名士兵。

他们倒是被张忠一阵激励鼓起了勇气,如果能立些功劳升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这群被后世史家称为乌合之众的士兵,就在一名悍将的带领下,以超出平常的勇气和行军速度向侬军西撤的方向咬去。很快到了一个叫白田的地方。

这里属贺州地界,已属广南西路管辖,如果按杨畋派出的传令军校的口谕,张忠所部应该相机在此止步。但张忠是决心要打一仗的。此时,他的部队与后续跟进的蒋偕部队距离一天的路程。

两部按杨畋命令出发时,互派传令兵沟通。按大宋官制,路的钤辖地位高于路的都监。杨畋并无明令让蒋偕指挥张忠,但一心建功的张忠仍对蒋偕表示了尊重,派传令兵表示,表示由他打头阵,蒋偕接应。就这样,两部兵力就像两条追人的狗在白田附近咬上了侬军的后卫。

根据前方侦察的情报,侬军西撤汲取了攻广州不克的教训,采取灵活机动战术:遇城攻两天不克,就绕城越过,继续向西转进。侬军此时攻了贺州城两天不克,准备放弃,正在疲倦之时。

张忠判明情况后,率由诸巡检带来的官兵为主,加上民兵精干共三千多人为先头部队,后面的五千多人跟进,先头部队以急行军的姿态迅速扑向侬军。

不巧的是,正赶上连日大雨,道路泥泞,好处是可以达成奇袭效果。张忠在西北前线率部与西夏军战斗时,也常常趁着天时不利出击,往往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斥候兵报告说,前面的一部侬军明显是辎重部队,赶畜驮物,行军速度比不上其他队伍。本来有一营护卫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护卫营和一头大象离开了他们,回到了主力队伍中。

这一部侬军的辎重兵一共是两个营约一千人,其中约近半数竟然不穿侬军战衣,显然是杂兵,战力肯定比不上正规主力。张忠听了报告,兴奋得搓着粗大的手掌。

吃掉这股辎重兵就是偌大功劳,侬军主力如果反扑,他就退回与蒋偕合成一股,两部兵力近两万,侬军又是西撤心切,决不可能全力反扑,这样张、蒋两部兵力始终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这位来自西北边防的名将来到广南东路以来,在训练当地民兵时一直担忧由于仓促成军,士兵们战斗力不高,这样的战术有助于弥补不足。就是不断在追击中实施尾狼的嘶咬战术,一块又一块地咬下侬军尾部的肉来。

砍下一个首级,军功就记上一笔。这个战术,是当年西夏军对宋军实施过的,咬得庞大的宋军鲜血淋漓,痛苦不堪。张忠和蒋偕两人都崛起于西北军中,一说就都明白。

总之,两位悍将不可谓不精明,他们打定主意一直要实施这种战术,如不能拖垮、击败侬军,就追击、撕咬着侬军,直到朝廷南下大军赶到。

张忠怀着这种心态率三千名先头部队扑向正在赶着驮马走过一处密林河边的侬军辎重。此时,浓雾正散,这群辎重兵从雾消散时的视线中看到一股宋兵扑来,慌乱了起来。

不多时,在宋兵迫近时,他们在粮车的外围结成盾阵,并在一名头领的指挥下向迫近的宋兵射箭。这股侬军远远说不上是训练有素,但这拨乱箭射倒了几个冒前的士兵后,竟然让宋兵刹住了脚步。

凭张忠的观察,侬军这股辎重兵战斗力明显不强,但当他回头看时,不禁气得七窍生烟。自己率领冲锋的这部分宋兵,此时竟然因为被射倒了几个就止步不前。

跟着自己冲上前的就只有几个巡检率领的稀稀拉拉的几百人,其他的大部分士兵都胆怯不前。张忠见状打马回身,对着后面的士兵大声喊着什么,他一急,开封话和西军中的陕地粗话一股脑就嘣出,越发让这伙南方士兵听不明白,他们之中互相“丢那妈”地互相骂着,就是缩头不前。

张忠没想到这伙士兵,不管是新训练的民兵,还是当地的官兵,竟然真就是乌合之众,他咒骂不停,看着士兵们面面相觑,胆小怯战的样子,知道要一下子以全部兵力冲垮这部侬军的战术目的是达不到了。

为了鼓起士兵的勇气,他想到只有以身作则,于是一拨马就单骑上前,直冲到侬军盾阵前,趁着空隙射倒两名侬军战士,然后跳马向后,挥舞着沉重的开山大斧,以搦战的方式大声叫着喊着。

身后刚由乡勇民兵换装的宋军士兵看到主将如此英勇,也总算在几位巡检的吆喝驱赶下逐渐上前结阵。

张忠在阵前挥舞着巨斧搦战,勉强结成盾阵的侬军辎重兵一动不动,显然他们之中缺乏能战的将领,张忠看了看身后,觉得自己的行为正在起到鼓劲的作用,正要指挥再次进行集体冲锋时,突然侬军的盾阵哗地张开一个缺口,跃马冲出一名红衣白甲小将,手握一杆烂银枪朝他冲来。

张忠大喜,凭着手中开山巨斧,砍了数不清的西夏悍将,这名小将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种人。杀了他,再指挥冲锋,起到的作用更大。于是,他拍马上前,大斧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了下去。

小将毫无惧色,举枪便架,竟然生生架住了。这让张忠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小将身材瘦小,嘴上无须,竟然能架住他的巨斧。两骑交错,就这样交起手来。双方的士兵结阵在身后观战。

一来二往,引起张忠性起,大斧越抡越狠,小将看来快招架不住,猛然间,张忠大喝一声,长柄巨斧斜劈过来,小将头一低,头盔被巨斧打飞,小将的长发随着头盔的飞落飘了出来。竟然是个女将!身后的宋军一阵哗然。

张忠一时也愣住了,手中的巨斧横在马上。小将满脸粉红,喘着气,握枪拨马便回,那马上的身躯一颠一颠地,眼看就要回到自己阵中。张忠这才醒悟过来,正要拨马追赶,这时,从侬军阵中跃出两骑朝他冲来。这两骑明显是为了挡住他对小将的追击。

这两骑中的一个没有披侬军战衣,一把胡子,看来岁数不小了,手中是一把长剑。另一骑满脸络腮胡子,手持一柄大刀。看着两骑朝他冲来,张忠判断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职业军人。络腮胡子那位,举刀的架势惊人,但控马的动作十分笨拙;握剑那位,控马动作稍强一些,但也不像久经战阵的那种军人。

张忠看着这两骑为了救白甲小将不顾一切朝他冲来,络腮胡子那位嘴里还喊打喊杀,他大胆作了决定。他朝身后示意了一下,身后己方阵中那位跟着他从开封来的亲随护兵朝他奔来。

张忠把巨斧扔给他,他自己拔出身上的佩剑,拨马朝两骑迎去。这匹马是从西北战场带来的,久经战阵,平时和他形影不离,到了战场更是得心应手,人马一体。

这一带昨天还下大雨,今早雾雨刚停,道路泥泞,张忠打马狂冲,一边跑着一边在马上挺立起他那粗壮硕大的身躯。张忠长相威猛,身材与南方军人比起来大上一号还多,面似锅盖,肩宽似墙,坐下的秦地马比南方马高出半个头。

张忠一手纵缰,一手握剑,将身子侧斜,与握剑的右手呈一个大的圆弧形,这是西北战场冲锋时的凶悍动作。马虽不像重装骑兵那样具甲,但半披甲的马的厚重胸甲哗哗作响,伴着生风的马蹄向前狂奔。

张忠的战马虽不太适应南方烂泥地,但显然是在千军万马中厮杀成长起来的,双蹄踏泥四溅。南方马少,见到骑兵冲锋的机会更少,南方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马技,此时此刻张忠如一尊骑马战神直直朝连控马动作都不熟练的两名侬军头目冲去。

无论是宋军,还是侬军,两军战士都一时惊呆了。两名上了年纪的侬军头目在愣怔之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张忠一骑撞上,首先是络腮胡子手中的刀被磕掉,然后张忠迅速拨马回头,左手从后面把持剑的那名头目头颈挟住,右手也把络腮胡子半个身子挟住。

坐下极为慓悍的战马在主人有力的双腿控御下,往回冲走。张忠不愧是个战场上勇冠三军的悍将,又天生超出常人的力气,战马又非南方马种可比。

此时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画面:两名侬军头目的半个身子都被张忠左右手裹挟着,但各自双脚仍被套在马蹬上,下半身没离马鞍,两人两马被张忠一人一骑拖着朝宋军阵前跑回。

直到跑出十几步,侬军阵前才有反应,惊呼起来。宋军这边也在喝彩,一时阵中喊声四起。正在这时,侬军的盾阵有了变化,看得出来,护卫辎重的部队赶到了。其中一个年轻的头领马上指挥战士前追,很明显是要抢回那两名被张忠裹挟的头目。

宋军这边在几个巡检的指挥下,也向张忠身后追过来的侬军放箭。张忠在极力催动战马,尽全力朝己方阵营奔回。追赶张忠的这部侬军在那位年轻头领的带领下,一边举盾挡箭,一边拼命追赶。

张忠毕竟是以一人之力裹挟二人,以一马之力带两马,身后追赶之声很急,猝不及防之间,前面一个大泥坑没有避开,三人三马同时摔了下去,马的腿长,都跳出来了,但人滚在坑里。三人的武器都扔掉了,于是就在大泥坑里扭打起来。

双脚落地的两名侬军头目能使上劲了,尽管张忠十分勇武,此时也只能在烂泥坑里和两名侬军头目扭打成一团。张忠的沉重战靴和身上的铠甲在泥坑里反而成了劣势,两名侬军头目脚上是草鞋,身上也轻便,这样任张忠再牛高马大,再有一身牛一样的力气,在两名力气也不弱的侬军头目死缠烂打下也不占上风了。

张忠拼死搏斗,极力想脱离险境,几次眼看就要挣脱爬出泥坑,但双脚很快又被两名侬军头目拉回坑内,三人就像打架的水牛倒在坑里扑腾。宋军只有几个巡检带来的士兵有点战斗力,由乡勇民兵训练还没成型的步兵根本挡不住冲锋的侬军。

两军战士刚一交手,几个巡检很快死伤,宋军前缘瞬间溃退。最惨的是身为大宋朝野知名的悍将,广南东路都监张忠想要从泥坑抽身,却被坑里的两名侬军头目死命拖住,最后被冲锋到坑前的一群侬军投出数柄捻枪结果了性命。

宋军一看主将张忠阵亡,几个巡检陆续倒下,再也扛不住如雨的箭和吓人的捻枪,面对越杀越狠的侬军冲锋队伍崩溃了,几千人竟然一轰四散,像野地里的羊群遇到群狼一样。后面赶到的五千人听说主将阵亡,也拔腿就散。

在一天路程后面行军的蒋偕很快接到了张忠阵亡的凶讯,下令部队停止前进,转进到一个叫太平寨的村子。在这里,蒋偕部展开对张忠部败兵和伤兵的收容行动。但只收得二三千人,蒋偕听说除了被杀死的,还有不少士兵投入了侬军阵营,当下气得暴跳如雷。

听了一些逃回的士兵的描述,蒋偕一边把张忠之败归咎于他本人的疏忽和天气问题,一边跺脚大骂南方的官军都是废物,是乌合之众。如果不是那几个巡检也全部阵亡,他恨不得拔剑杀他一两个。

无论如何,眼看张忠所部近万人就这样覆没了,蒋偕也心里发憷,他下令停兵太平寨的同时,也急忙向杨畋发去军报。

张忠部一战即败,自己带领的这万余人无疑也是乌合之众,蒋偕不得不持重起来,不敢再追击了,在村子里整顿部队。过了几天,据侦察回报,侬军又开始了缓慢行进,向昭州方向开拔。

自己这部兵力也该到了出发“尾击”的时候。想到和自己一同统辖广南东路军队的张忠惨死,蒋偕心里委实不是滋味,使人传令明天一早开拔后,他让护兵在村子里抓了老百姓一只鸡炖了,独自一个人喝着闷酒。

这位从西军中崛起的高级将领仍然是西北战场那种壮阔荒寒的战场感觉,完全没有意识到两广之地村寨相连,没有对南方作战特点的敏感性,手下军校都是临时拼凑的,又惧于他动辄发怒暴跳的性格,也就无人提醒他。

就在他喝酒过量倒头沉沉睡去的夜里,一支精锐的侬军部队悄悄抵近太平寨突然发动攻击,领兵的正是那位灭了张忠所部的侬军辎重部队的护卫营,又是战象营的统领侬三。

骤然听到厮杀声,蒋偕头重脚轻地拔出床头的剑走出房门外,看着寨子里火光冲天,到处是喊杀声,到处是如同猪跑牛奔的身影,身边的护兵也不知去向,正恍然不知所措间,就被冲过来的侬军捻枪箭雨刺中射倒,首级也被割去。

蒋偕所部也覆没了。同时阵亡的还有南恩州巡检杨逵、南安州巡检邵余庆、权宜州巡检冯岳、西路捉贼王兴,地位稍高的还有庄宅副使何宗古、右侍禁张达、三班奉职唐岘等。

歼灭张忠、蒋偕所部后,侬军全部进入广南西路,并于九月庚申日攻破昭州,又杀权广南东路钤辖王正伦、閤门祗候王从政、三班奉职徐守一、借职文海,昭州知州柳应长弃城逃走。

在军职上,王正伦算是蒋偕的副手,独领一部兵力守昭州,他一直抵抗侬军攻入城中,在馆门驿拼死战斗,受伤被俘。王正伦倒是英勇不屈,骂声不绝,最后被灌以沸水而死。

这一连串的败讯报到韶州城外杨畋行营的时候,杨畋在荆湖南路一起平瑶乱的老战友、高级幕僚陶弼也赶到了。

陶弼接到调令后,带着两名亲随,各骑着一匹劣马,从广南西路桂州所属的阳朔县出发,本来想经曲江顺流而下,但得知张忠、蒋偕两部尾击侬军后,就想迎着赶到两部宋军中,刚走到贺州一带,也正好碰到蒋偕部败散。

眼见这么多的败兵纷纷投入侬军,陶弼立时招募了几个百姓,和他的两名亲随一起,在这一带树起几面大白旗“招安散”,自称是杨畋大人派来收容张、蒋两部败散士兵的,收了一千五百多人,以杨畋的名义任命临时统将,然后沿途借粮,带着他们一路行军来到韶州城外。

两位老友见面唏吁不已,杨畋见陶弼风霜满面,胡子拉茬,一袭旧袍布满尘土的样子,十分感动。毕竟是昔日峥嵘岁月中的老战友,人还未到就帮着做了这样一件大事,友情之挚罕有其匹。

陶弼身材很高,很有美男子的样子,杨畋干瘦,两人站在一起,形成鲜明对比。但两人却是在战火中结成的友情,亲如兄弟。待陶弼换衣净面,吃了东西,杨畋拉着他来到内室拜茶。

两人客客气气坐定,待书吏端上茶,又互相端看了一遍,彼此苦笑。陶弼先开口:

“叔武军书傍午,戎马倥偬,瘦多了!”

杨畋回应了歉意的表情,两人都明白,虽然是分别几年之后刚刚见面,但恐怕这样的合作又要马上结束了,而且是不体面的结束,这样的命运随着蒋偕、张忠、王正伦三位高级将领的阵亡,就注定了。

大宋的官场规则是,只要你有一点过失,哪怕位至宰执大臣,也要受到言官和各级官员的攻讦。宰执大臣就算有官家的宠信,如果过失大,也免不了要贬官离京,何况杨畋这样的区区四五品官员。

但无论怎么贬,他杨畋无非是降个品级,到个不重要更偏陋的小州任职,可到陶弼身上呢,他本来才是个边僻之地小小的阳朔主簿,这一牵连,恐怕就成平民百姓了。

这时,幕僚张机宜把刚刚收到的一纸文书送过来,杨畋看了一下,这是一份朝廷中枢转发往战区各官衙的官家圣旨通报。下面写着官家诏广南东西路各官衙,有捕获侬智高者,授正刺史,赏钱三千缗、绢二千疋;获侬智高母,授诸司副使,钱三千缗,绢二千疋;获黄师宓、黄玮,授东头供奉官,钱一千缗。

杨畋不禁在心里暗叹,当初把这个官授侬智高不就行了,哪里还有今日之事。非要逼得侬智高只求一套宋官袍笏也不被允许,前有交趾势如虎狼,后有宋官陈珙封绝,只能愤而造反。杨畋看完,把文书递给陶弼,然后想着陶弼当前的处境,不好意思地说:

“商翁(陶弼的字)啊,真是对不住啊。咱兄弟俩要做的事情不多了,首要是向朝廷写明蒋、张、王三将阵亡经过。这份军报送出去,恐怕就连累你回到永州老家躬耕了!”

“休这样说。叔武一心为国,我这点委屈有什么受不了的。老家还有几亩薄田,老母尚在,正想回去奉养。”

说了这话,陶弼故作轻松而神往地说,“永州老家,正是昔年舜帝象耕鸟耘之地,山水田园之胜,不逊于阳朔,读书种田,已是人生乐事。”

杨畋再次苦笑,端起茶呷了一口,放下茶盏,抖落情绪,利落地说:

“送出军报的同时,咱这里就报上朝廷,写下商翁在这里的任职文书,第一幕僚非商翁莫属,今后朝廷向咱问计荐人,咱这里再力荐商翁!”

两位老友再次互视一笑,看着窗外一年四季永远翠绿的岭南景色,认认真真地,以少有的闲暇心情品起茗来。

晚上,按当年烽火岁月的习惯,两位老战友挑灯夜战,共同书写向朝廷中枢的报告。

这份报告不仅详细描述了蒋偕、张忠两位高级将领阵亡的经过,还分析了侬军进入广南西路的动向,预见性地指出侬军从广南西路北上荆湖的可能进军路线,提醒朝廷中枢及时下达指示沿途堵截。

除了报告惨败经过之外,杨畋提笔分析了侬军的作战特点,及军队组织、装备等等,尤其提到侬军大盾、捻枪在步兵野战中的厉害,在步战方面宋军哪怕是最精锐的禁军也不是对手。

之所以附在战况报告之后来这么一份专题分析,是因为杨畋和陶弼知道也许这是他们写的最后一份有关侬军的军情汇报了。在报告的最后,杨畋不忘摆明了态度,自请处分。

报告写完,已到子夜时分,两人没有睡意。在陶弼的提醒下,杨畋干脆又把对侬军作战特点的分析择其紧要,写成一封信件,准备天一亮就让亲随赍着驰往正在率德顺军本部兵马南下,即将在桂柳一带布防堵截侬军北上的族叔杨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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