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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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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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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五十章 象冢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宋 苏轼:《望江南 超然台作》)


从侬军西进特磨道,远走澜沧和兰那,到大宋终于接受广源州侬智会大统领和特磨道侬夏卿大首领归附,这七八年,在无数的崇山峻岭,在无数山涧溪谷的小道,走着逃亡的人们,有的地方是整村整寨逃亡。

逃亡的人们聚集在和泥大寨“那王”——稻田之王的大旗下。然后,再由稻田之王赛法和他的大统领、统领们有计划地向澜沧、兰那之地护送移民。陆续进入澜沧土邦的就有两万之众。

在兰那之地,两位侬军大统领成了当地的管理者,不仅将投奔来的土民有计划地安排垦荒开发荒山野林,使之变成良田,后来还有组织地向湄南河的中游移民开发,这些移民的后裔和当地人又建立了一个素可泰土邦。

很多年之后,在勐僚大地一个风景绝佳,一眼望去就让人不舍的地方,一个叫做爪的小村寨,老态龙钟的稻田之王、人们称为“那王”的赛法侬智高和他的那头老战象刺空就生活在那里,一人一象几乎形影不离。

刺空看起来更老了。在寨子中心那棵生长几百年的榕树下,刺空每天几乎都卧在树荫下睡觉,偶尔睁开眼,只要看到须发皆白的赛法坐在它的身边,它又安心地酣然入睡,继续做它的战象之王的梦想。

刺空的食量越来越少,有一天,它在睡梦中醒来,突然仰天吼了一声,接着听到远近的山林间也有象吼回应。后来,它拒绝象卫们给它送来的食物,一连好多天,身体越来越弱。一名伺弄了一辈子驯象的老象卫对赛法说:

“刺空在给四面八方的野象们交代后事,它要走了。它们之间的象语能传几十里,刺空知道它要去到哪里。至高无上的赛法,你的战象刺空要去它永远待的地方了!”

老象卫流着泪,手捧一把嫩竹送到刺空嘴边被拒绝后,无可奈何地对赛法说。

赛法没有说话,抚摸着刺空的耳朵,望着老榕树出神。稻田之王的大旗由子孙们在和泥大寨高举着,继续管理着族人和田地。他像这头老战象一样,奋斗了一生,让操僚语的土民们都可以和平地生活在新开垦的无数稻田之上。

他觉得,他的生命之火也快要熄灭了。作为一个曾参加天朝上国科举考试的人,也算熟读天朝经史,但他一点不为没有在天朝正史中留下好名声而懊悔。

他知道,天朝的正史肯定会把他写成叛首、贼王,描绘得如何十恶不赦,但在部族历史上,在从天朝的南部边疆一直到这里的勐僚大地的土民们心中,他仍是天选之子,是为僚人子民们,乃至为他们的子子孙孙寻找到新家园的杰出首领。他的故事和传说,将像稻田和草木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永远生生不息。

老战象刺空几乎处在半昏迷状态了,突然有一天傍晚,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象吼,是野象群的吼声。刺空听到后,仿佛清醒了过来。虽然它的身子瘦弱不堪,但精神却很亢奋,仿佛另有一种力量又注入了躯体,能重新站起来走路了。

象卫们赶紧喂它新鲜的食物,刺空吃了一些,然后只见它喘着粗气,甩着尾,柱子似的蹄子踢踏着地面,回望同样老态的赛法一眼,似在向他告别,开始独自一象往寨子外面走。赛法示意老象卫和几个卫士,他们明白了赛法的意思,就悄悄跟在刺空的身后。

刺空走出寨子,绕着寨子走,走得很慢,但十分沉稳。巨大的蹄子踩沟过坎,如同它当年从大理国都走到广源州,走到邕州、广州,来到特磨道,走到澜沧和兰那,又来到勐僚大地的这个没人知道的小寨子一样。

这头走过万里路途的老战象仿佛在回忆它昔日的荣光。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圈,对这个留住它一生中最后时光的地方进行告别,表达它的依依惜别之情。

刺空虽然躯体庞大,但内心却极其敏感细腻,尤其是它跟随赛法来到这个小寨子后,周边的野象用可以传达几十里的象语跟它说话,向它表达对一头征战万里的老战象,曾经的战象之王的敬意,并告诉它远处的神秘象冢怎么走。今天,刺空知道它要去该去的最后地方了。

寨子里住着赛法的卫士们和土民乡亲们,所有的人都期待着这一天,知道刺空要走了。男女老少,包括赛法在卫士们的搀扶下在村口看着刺空认真绕着寨子走了三圈之后,在远处野象的召唤下,昂着头准备远行。

人们泣不成声,尤其赛法的卫士们都知道刺空跟随赛法征战的经历。人们都拥到刺空跟前,老象卫在刺空的一只耳朵根系上当年侬军使用过的破旧大红军旗,这是按赛法的吩咐早已准备好的。

寨子里的老人和孩子捧着山香蕉、野甘蔗和糯米糍粑,送到刺空嘴边,想让它吃上最后一次,可是它只吃了几口就什么也不吃了,虽然摆出了最后出走的样子,却迟迟没有迈开象腿。赛法一下子泪流满面,他知道刺空在等什么。

他颤颤地走到刺空身边,最后抚摸着它的耳朵和身子,刺空也用鼻子卷起来轻轻拥抱着赛法,两个王者在做最后的告别。终于,在苍茫的暮色中,在整个寨子的人们哭泣声中,刺空向着寨子外的群山走去。

在赛法的授意下,两个卫士和老象卫远远地跟着刺空的身后。

几天之后,两名卫士和老象卫回来了,见到赛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哭红了眼睛。赛法明白,他们悄悄跟随刺空看到了象冢,看到刺空最后的样子。

赛法命令卫士们抬起他,不管山高林密,不管路上有多少险阻,他要去看看刺空最后的归宿。象冢世世代代埋葬老象,都在路途艰险没有人迹的密林深处,再有经验的猎手也难以找到。

之所以赛法命令老象卫和卫士悄悄跟在刺空后面,找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他确实是想看到刺空最后的归宿。赛法完全走进了象的内心,感到象这种和僚人相伴一生的动物,性情温和,内心坚忍神秘,和僚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在内心有一种相同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赛法也说不清楚,在他和刺空相处的最后岁月里,他无时不刻地感受到了这种神秘的、能够引起内心悸动的,甚至有时感觉是血脉相连的东西。

难怪从天朝上国的黄河流域步步南退的百越族人,到后来演变成的僚人,他们一直是象耕鸟耘之族。他想要看到象之死这最后一幕的呈现。

寻找象冢之路都在崇山峻岭,老象卫和卫士们用坚硬的木架搭成肩轿,轮流抬着昔日的大南天国仁惠皇帝、昔日的侬王赛法进发,一路上都有老象卫追踪刺空做好的标记。

走了一天又一天,都在山高林密之处,晚上歇息只能在仅可容身的林上崖边。好在攀山越岭对僚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就连赛法有时也不服老,也能在卫士们的搀扶下走上几步险要路途。

三天之后的清晨,一行人走到一处高崖之上,等到大家拨开头顶茂密的枝叶来到象冢跟前时,被深深震撼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呈现在眼前,坑底被雨水沤黑的落叶和腐草之间,倒卧着一具具老象的残骸。皮肉和脏腑都已腐烂,或许是被大鸟和蚁群吃尽,只剩下巨大的骷髅和灰白骨架,和洁白的象牙。

这是一处不知多少岁月的象冢,堆葬了上百头象。而在象冢的一处角落,刺空的身子横卧着,一动不动,显然已经去世。但在它的身边,有很多嫩枝和野蕉,这可能是野象们为它举行的最后的葬礼。

大家看着这一幕,震惊得谁也不说话,阳光从密林遮掩的天空倾泄下来,照在惊心动魄的象之死的场景,一种巨大的悲伤的力量噎在人的心口,让人忍不住眼泪直流,原来与人如此亲近,性情如此温和,一辈子守护山林,为人们耕作一生的象的最后结局是这样的!

看了很久,卫士们伤心地互相打量着,这时大家才惊奇地发现,他们的最高首领赛法竟然不像众人那样流泪,相反他的脸上却有笑意。他看着泪流满面的众卫士,悄声地说:

“象冢太美了,美得让人哭!不要让人知道这个地方,也不要让象们知道这里有人来过,这个地方谁也不许说出去。我们走吧。”

一行人很快走下高崖。在回去那个叫爪的寨子的路上,在经过一处高山之巅傍晚休息时,赛法迎着西落的太阳对众人说:

“当年孤跟随大军师、二军师学习汉人典籍时,就一直在想,我们祖先的祖先,百越僚人为什么和象群一同迁徙,象群到了哪里,僚人就到哪里。最早的时候,在殷商之际,我们的族人是在豫之地,就是象舞之地,后来,退到淮河,退到两广。

“现在尽管天朝的南疆还生活着不少的象,但象在滇越、澜沧、兰那更多。有象的地方,就可以用象耕耘,开辟我们的家园。孤当年以为侬人部族只有广源州一个家园,那是多么的偏隘。

“后来,经历了万里征战,走到这里,才发现其实有象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家园,象进族进,象退族隐,我们百越僚人和象一样,都是沉默的精灵,都坚守内心最隐秘的东西。彻底明白之后,孤下令将大南天国隐去,归于天朝之处归天朝,归大理国之处归大理,归澜沧,归兰那,就算那个被交趾强盗抢走的半个广源州,归交趾国又当如何,何处不能是我们僚人的家园?人与象,人与人,命运是共同的。这就是孤与天语,得到的天意的传达。”

“赛法英明!”

一直被象冢情景深深震撼到的众人应道。

“象之死,正是孤之所求!孤听说,海里最大的鱼,叫鲸,身躯如大山一般,死后任小鱼小虾食用,其骸骨任无数水中活物居住,一头大鲸落,可养百年水中活物,它的骸骨就是水中万物的乐园。

“象是地上身子最大的兽,一象死,你们看这也不是万物生吗?鸟啄蚁噬,养活多少小东西。你们记着,要传达孤的这个心愿。孤死后,就葬于高山危崖之处,或密林深坑,如同象冢。不起坟,不作标识,不要为人所知。孤死后,一定要如同象之死一样成为一个谜!”

说完这话,赛法苍老的脸上显出一种洁净的光芒,一种历尽艰险,百战余生,然后出脱生死的心境和勐僚大地炽热的阳光融合在一起,让人瞬间觉得周边的山林都焕发出灿烂之光。身边所有人不由自主一齐跪下。

回到寨子后,赛法的这一段话,老象卫和卫士们一字一句让书吏记录下来。这段话的记录随之被送到和泥大寨他的儿孙那里,又送到广源州,送到特磨道,送到澜沧和兰那之地的首领们那里。

后来,赛法侬智高的葬处果然成谜。传说是秘密送回广源州他的出生地安葬,也有说法是葬在特磨道,还有葬在勐僚大地深处那个叫爪的寨子的说法。

这几种说法一直在族中流传,不为外人所知。在天朝的煌煌史书上,对侬智高最终下落的记载存在四种说法,而其中一种是侬智高最后不知所踪,这是后世史家最相信的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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