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鸣苍隼落,剑动白猿悲。
(唐 李峤:《军师凯旋自邕州顺流舟中》)
邕州城外西面大营,这里驻扎着侬军用于决战的主力。处于大营中央的是大南天国仁惠皇帝赛法和全军大统领侬建侯的大帐,哨卫极为森严。
这时,沿路的侬军哨卫都以惊异的神情给由大统领几名亲随带领的几个人放行。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材瘦弱上了年纪的人,虽然也披着大红战衣,但难掩不同于其他侬军将士的气质。
他背着药箱和书袋,书袋里露出一本带牛皮封面的册录。他的另一只手还柱着杖,走路有些摇晃,弱不禁风。这位长者的身后,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战士,也是一脸惶惑。在这一老一少的身后,是一名身躯健壮的年轻统领,他的身边还有一名撑旗兵。
一行人朝前走着,一遇见哨卫,带着他们前走的大统领亲随就吆喝一声“肃立”!哨卫立时挺身,更加精神地目送他们走过去,然后悄声议论:
“是哪位大统领,还是赛法要召见这几个人?”
“往这里走的,就只有尚书大统领和赛法了。还能有谁?”
一行人来到全军大统领侬建侯的大帐前,停了下来。亲随先走了进去。大帐前拴着两只黄色的本地猎犬,看到陌生人,挣扎跳跃着,门前值哨吼了一声,黄犬才平静下来,仍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来人。不一会儿,大帐中传来一句话:
“让老师进来吧!”
门前值哨拉了一下岁数大的白和原,指了指大帐门口,一行人以白和原在前走了进去。
大帐中摆着一张大案桌,几个大统领和营的统领正俯身于一张摊开在桌上的粗布绘图。图上画着邕州到昆仑关一带的山脉、河流、村落等地形。
侬建侯大统领抬起他那明显睡眠不足的面容,盯着进帐的白和原看了一会儿,说:
“老师来了,坐吧。稍等一会儿。”
老统领又俯身下去,用他粗大的手指指着图上一处地方:
“归仁驿,就是这里!当宋军走过朝天驿,我们的斥候就用旗语一骑向一骑打信号,飞马回报。这时,我军主力就开始出营。按行军速度,决战的相遇地点就在归仁驿!”
“决战战场就在归仁驿!愿雷神护佑我们!”
几位大统领和统领依次高呼着,直起身来向老统领侬建侯致以军礼后,依次走出大帐。
老统领一个人坐在对面的座墩上。他眯起眼睛盯着白和原、煦和侬三,面色柔和,亲切,与刚才和众统领商量决战前军事部署的严肃神情截然不同。而白和原以一个老行脚人坦然接受一切安排的神态来迎接这位威名远扬,在抵御交趾人侵略和统率大军东下广州,回师邕州过程中都能取得胜利的著名统帅的目光。
“你是赛法和二军师的老师,是军中史官和医官,你有着高深的学问?”
“我的一生都在寻找大地的智慧,都在学习,”
白和原平静地说,“不过我发现,我只认识到了大地智慧的一点皮毛,我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也许终我一生都要学习。”
老统领慢条丝理地说;
“赛法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看着他从一个少年历尽艰难,如何从一个英勇的部族战士成为一个国主,直到立国称帝。这些,老师你都知道吗?”
“我知道。你是赛法的族叔,是大南天国的尚书大统领,是侬人部族最杰出的统帅。”
“我的一生都在为侬人部族而战,现在为大南天国而战。我的宏愿就是竭尽全力帮助赛法完成他的伟大目标!”
侬建侯半闭着眼睛,扭过头去,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转过头来,继续对老行脚人说:
“我是一名老战士,和赛法,和其他侬人部族战士一样,一辈子都在征战。很快,一场空前严酷的大战就要来临。但我们不怕,我们已经建立了稳固的后方,我们将立于不败之地。即便我战死了,仍有无数部族战士在后方建立防线。这个大后方的中心,就是名义上归大理国管辖,其实只是大理国羁縻之地的和泥大寨!”
“和泥大寨?”
白和原和侬三叫了起来。
“是的。本来是要调小花象来到邕州的,但赛法改变了主意。战象营留在广源州的其余战象和战士都调往和泥大寨。侬智会大统领已命令他们动身,战象啸天、冲天都跟着上路了。赛法、两位军师和我一致决定,战象营在邕州的这一头战象刺空和你们,马上动身赶往特磨道,也要到和泥大寨,在那里训练战象。那里野象很多,在那里,以这几头战象为核心,我们将很快组建我们的战象军团。”
听了这话,作为战象营的统领,侬三有些兴奋,但同时又有些不甘。他小心地问道:
“在这场空前的大战中,难道我们战象营和仅有的这头英勇的战象没有冲锋杀敌的机会吗?我渴望带着战象刺空为大南天国立功!”
老统领摇摇头,说:
“仅有的一头战象不会有多大的作用。这头大理国来的战象太宝贵了,它还是到和泥大寨去带领那些未经训练的野象吧。你们马上动身,不容迟疑,这是赛法的圣命!”
侬三站起来,说:
“遵命!”
白和原和煦也站了起来,看着煦苍白和不安的脸,就要走出大帐门时,老统领拍了拍煦和白和原的肩,故作轻松地说:
“到了特磨道,也许你们会接到新的命令。娅王说了要白医官给她看看病。看完病再到和泥大寨也不迟。”
说着,老统领眼圈有些发红,又拉着白和原的手,伤感地说:
“军中都知道你们兄弟的故事。也许,你又要戴上你的旧襥头,背上你的药箱,骑着那匹老马,像当年往来于特磨道和大理国都城一样奔波了。我相信,大地的智慧始终在吸引着你。大地给你最可靠的力量。我们都有可能战死,但你不能死,作好你的见证者!”
白和原在大帐前给这位老统领深深一揖,和侬三、煦离开了。走出老远,白和原在不经意回头间,还看到老统领站在大帐前,孤独地望着什么。
远远一个扈从骑队从另一个方向驰来,军营中训练的,值哨的战士看到都纷纷下跪,原来是赛法带着扈从驰向老统领的大帐前。老统领正要行礼,被跳下马的赛法扶住了。
“阿叔大统领,今天我们一起巡营吧!”
老统领点点头,和跟着赛法来的侬智中大统领、大军师黄玮、二军师黄师宓一起跟着赛法朝外走。扈从们把马匹拉住,其他的卫士在卫队统领大虎的带领下紧紧跟着赛法。
大红龙旗由掌旗兵高举着,赛法走到哪儿,旗子举到哪里。沿途遇到的将士们纷纷下跪行礼。赛法一行走到大营中心一处山丘,从这里可以望见大营的全貌。大营所处之地叫望仙坡,是邕州城外的高地,从这里西望几十里外的罗秀山,这一大片缓坡驻扎训练着几万名悍勇的侬军战士。
从高处看到坡下远处的战士们正在龙腾虎跃地训练三人成阵的攻防,还有各种演练,身着青衫、外罩大红战衣的黄师宓充满了自信。他指着训练中的战士们,对赛法和老统领说:
“据我们的细作侦察,宋军中有蕃落骑兵加上禁军中的骑兵有三千骑之多。这是一股难以对付的力量。我们的战士没有专门对战过骑兵的经验,但通过在柳州城外和杨文广的骑兵对阵,我们还是总结出一个办法。在三人攻防的步兵组合训练中,其中必有一名战士专门训练砍马腿。而且专砍一足,马必倾覆。另外两个一拥而上,结果跌落马下的骑兵性命。”
西边远处的罗秀山笼罩在一片夕阳的余晖之中,十分秀丽。但在残云之中,透着血色,仿佛即将决战战场上就要倾洒的战士鲜血,让人觉得有些悲壮。赛法沉默了一会儿,说:
“金城驿之战,我们打败了陈曙的近万步兵。在步兵野战中,我军的三人成阵天下无敌。只有对付骑兵,尤其是蕃落骑兵,我们没有像样的作战经验。杨文广部的七八百骑兵,我们已感到难以对付,现在加上二千多骑兵,在决战时不可小觑!”
黄师宓觉得不以为然,他背着双手迎风站在坡上,还是一副腹有百万雄兵的样子。他对着大营挥着手:
“狄青把二十万兵力按宾州、柳州、桂州设置了三道防线,准备出昆仑关和我军决战中摆了四万人。这就是说他在留后手,万一战败之后,这几道防线接应败兵,用来阻击我们。不过他想到没有,用于决战的四万多人是平南大军的精锐,其他的兵力都像张忠、蒋偕和陈曙的兵一样都是拼凑的乌合之众。只要我们打败这几万人,其他的兵就闻风丧胆,哪里还有战斗的勇气。”
没有披大红战衣,还是一副羽扇纶巾模样的大南天国国相黄玮也一样兴奋,一向不对具体军事行动发表意见的他也说:
“我们留的后手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特磨道由娅王坐镇,黄达大统领一直埋头练兵,地势险要。后面还有和泥大寨。大理国的高护军率领的一万名战士已前出到弥勒部驻防。万一我军丢了邕州,就算宋军侥幸攻破特磨道,攻到和泥大寨,由特磨道战士和广源州战士切断他们的后路,宋军也只有全军覆没的下场。”
看到堂兄对军事问题也开了窍,黄师宓不禁用广州话笑道:
“堂哥脑壳醒水了?以后不单单要管民政百姓,也要带兵打仗!”
赛法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这堂兄弟俩,突然说:
“你们兄弟是孤的重臣,不能都待在邕州。”
黄玮愣了一下,说:
“赛法,眼下决战在即,我岂能袖手旁观?”
赛法对黄玮加重了语气:
“大军师要以国相的身份,立即动身到特磨道去。决战有孤坐镇,有二军师和诸位英勇的大统领,我们的后方,娅王那里要有重要帮手。必要时,要出面联络高护军,甚至要到大理国借兵。这项重任,非大军师莫属!”
原来赛法的谋略也如此全面深远,黄玮和黄师宓心中暗暗赞叹。面前明摆着,宋军的后手不堪一击,决战失败,侬军就可以长驱荆湖。而侬军的后手,是全民皆兵的特磨道和对宋军来说非常险恶的地形,还有大理国军队前出等不测因素。无论决战结果如何,侬军都应立于不败之地。
黄玮明白了这一点,对赛法躬身拱手:
“遵赛法圣命!明天我就和战象营的战士、大理使节他们一起动身。”
仰望着如血的残阳,看着大营中龙腾虎跃练兵的画面,想到即将进行的双方近十万人的厮杀,赛法和几位重臣一时不语。赛法自少年时就在部族抵御外敌的血与火中长大,不知不觉中已近不惑之年。他跃登一块巨大的山石,挥手吟道:
“帝业未成人已老,王封申锡国同休!”
这一句诗除了感慨人生易老,也表达了与大南天国同生死,共荣辱之感。
众人品着这句诗,无不壮怀激烈。突然,黄师宓对着残阳狂笑起来,大家莫明其妙看着他。笑着笑道,黄师宓对赛法说:
“当年,当年……赛法如果中了大宋的进士,现在会如何?”
赛法和众人不禁也笑。赛法说:
“孤当年就算中了进士,也还是要和二位军师在广源州收金,到广州贩金!”
大家都大笑起来了。黄师宓到广源州贩金,与年轻时的赛法相识,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岁月,有无数泪笑交加的故事。
当晚,在望仙坡大营赛法的大帐内,赛法叫来侬建侯、侬智中和族中几个长老一起密议,讨论部族最机密最核心的问题。包括为什么让两位军师分开,因为他俩对大南天国来说太重要了。一人在前线,另一人就必须留在后方。
侬建侯提出,在黄达大统领向邕州输送的一万名特磨道战士中,将其中的五千人部署在从邕州到特磨道沿途要隘上,接应万一失败的后撤之师,迟滞宋军可能的追击。
长老们也马上动身回到特磨道,万一决战不利,就帮助娅王和特磨道大首领、赛法继父侬夏卿发动全民抗战。此次族中密议,把侬军的后手布置得严密周全。
最后侬智中提到一个新情况。派往宋军大营侦察的侬军细作报告了狄青整肃军队,及杀陈曙等三十二名广南西路军队将领等情形,确实表现了这位大宋第一名将的非凡与铁血。
但宋军骑兵的实力始终笼罩着一团谜雾,也许不是二三千骑那么简单。就在昨天,回来的细作报告,在宋军大营之外十余里地的密林中,突然发现一处秘密营地,警戒极为森严。
侬军细作前往打探,几乎全部被沿途暗哨抓获。只回来得两人。通过在宋军中的线人了解,这个密营规模不小,但就算宋军大营中一般的中高级将领,也不了解情况。从这个密营方向秘密进出的人来看,可能和蕃落骑兵有关。
临战之前,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严重的,难以判断的情况,大家都觉得不安。侬智中说要报二军师黄师宓分析一下,赛法挥手制止了。赛法说:
“不能让二军师分心了。马上再派精干斥候去侦察清楚这处密营到底是什么样的武装,规模有多大。为什么狄青要将他们和大营分开。决战还是按原部署不差分毫执行!”
“遵命!”
“遵命!”
实施特别侦察行动的命令下达到了营统领布峒老爷这里。公牛怀德作为参加过广州围城战的老兵,在侬军回师邕州不久,在扩军整训中转入了作战部队。他的上级布峒老爷转任作战部队一营的统领。
侬智中大统领把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了布峒老爷,让他亲率一个牛五十人的斥候部队,潜出昆仑关下搞清楚宋军大营外那个秘密营地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武装,或者仅仅只是一个蕃落骑兵的家眷营?
布峒老爷在几个月的征战中充分展现他的精明能干,他在组织这一牛斥候部队时把公牛怀德也拉进来了。在他眼里,公牛怀德忠诚可靠,又是乡亲,是一个他使用起来放心的人,加上又有和大宋悍将张忠生死一搏的经历,已经是个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了。
执行这种深入敌军大营侦察的任务,必须是像公牛怀德这样经历过战斗的老兵。侬智中大统领还派来一名大理人巴旺那参与侦察行动。大理使团已按决战预案撤离,包括一贯好奇好胜不服输的段红玉都要撤到特磨道去。
按照副使大人易千寻的设想,使团即便遵照赛法命令撤离,也要留下一名观察员,巴旺那就自告奋勇单独留下来。侦察行动也是他提出来要参与的。由于具有大理人的身份,侦察行动万一出现了意外,他反而可以借故脱身。那位曾经摸到秘密营地附近的斥候老兵被派给布峒老爷当向导。
布峒老爷看到一牛的侦察战士准备就绪,就等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了,十分高兴。他摸了一把修理得很整齐的胡子,撩起眼皮看了看老乡公牛怀德,又看了看大理人巴旺那一身汉人百姓的装束,这五十人的侦察部队都是一身汉人百姓装束。布峒老爷对就要出发的侦察战士们说:
“我们是赛法最信任的广源州战士,厮杀起来个个像是山里的豹子,或是像山上的人熊。但我们现在要像蛇鼠一样潜到昆仑关下,悄悄爬过山坡,藏到丛林中,看清楚那个秘密营地的情况,最好是活捉一两个宋军。像捆猪一样捆住他,把他拖回来……”
公牛怀德说:
“执行了这次任务,大统领对我们有什么奖赏?”
“我会把你们的功劳报给大统领,他会向赛法禀报,然后给你们奖赏!”
“哎,只要在寨子里多划给我一块田就行。”
巴旺那也嘿嘿笑着,说:
“我们副使大人再到邕州来的时候,要报给他我的功劳,我们大理国自有奖赏!”
“我们应该趁着天黑前进,接近他们的营地时,悄悄摸上去。也许,他们没有任何查觉,或者正在生火吃饭呢。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扑上去抓上一两个俘虏回来。”
“哎,我们的马少,只有头领以上的才能骑上马。不可能拨五十匹给我们。这仅有的三匹马就紧着用吧。我们不会空手而归的,也不能只带回一个只剩一口气的俘虏。必须还能说话的,那样才能审出情况。愿雷神保佑我们!”
布峒老爷带着这一牛的侦察队伍以急行军的方式出发了。仅有的三匹马在前面走。当天晚上就来到昆仑关上一个叫作水牛塘的地方宿营。在丛林中有一条小河流过,还有几个木屋。本来是看山的人住的地方,由于大战来临,好像已空无一人了。只有地面上残留着牛粪。
战士们围住这几个干栏式的木屋搜查时,意外地发现一个瞎眼老头。他干枯瘦弱,仿佛风吹就要倒下,走起路来歪歪斜斜。他感觉到有很多人来到这里,但仍神情漠然地坐在半坍塌的门槛上。
战士们也不打搅他,直到天黑的时候,他才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破陶罐,捡了点残汤剩饭,到黑乎乎的灶台边生火。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巴旺那忍不住以一种严厉的语气问。
“我是一个活死人。过去,我年轻有力的时候,就给人干活。现在,我老了,眼也瞎了,就没有人让我干活,也没人给我吃的。我能到哪儿去呢,只有在这里等死。”
这一带都是荒山野岭,夜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不知什么兽类的声音。
战士们挤在这几间破木屋里,望着潮湿、坍塌、爬着各种虫子的地面,吃了饭团,就胡乱躺下睡觉。屋外布置了两个哨兵,他们藏在草丛中,警惕地观察四周。
布峒老爷占据了个好一点的屋子,这里面有一个土台,有一块可以睡觉的木板。他铺下一张布,躺在上面。
“这是什么鬼地方?这几间破屋和一个瘦得像鬼的瞎老头,鬼气森森,真受不了!”
睡不着的战士们嘀咕着,翻着身。
值哨的战士们在屋外,一会儿在草丛中,一会儿爬到高处,一面心惊肉跳地望着,一面在想,这里荒坟遍地,会不会这些死人的亡灵在这山里四处游荡。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布峒老爷做出了安排。他对巴旺那和公牛怀德说:
“你们俩是我们这拨战士中最有力气,也是最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了。你们现在就跟着向导战士出发,过了午,就能潜伏到那个密营的边上。我带着大队人马悄悄跟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倘若你们不小心被发现了,就往回撤,回撤的路就是你们走过去的路。你们只有三个人,追过来的宋兵不会多,把不多的宋兵引过来。我带领全部的弟兄出击。这样,我们就可以抓到不止一个俘虏。出发吧!”
向导战士带着巴旺那和公牛怀德一走就是一整天。布峒老爷带着所有的人踩着他们脚印走下去,悄悄下到关下,埋伏起来。这是第二天半夜了,前面还没有任何动静。
战士们躺在草丛中,迷迷糊糊地半睡着。起风了,寒嗖嗖地掠过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布峒老爷没睡,他披着一件皮袄,坐在战士们中间,两眼直瞪瞪地望着黑乎乎的夜空。他的身材虽小,但十分结实,神情忧郁。
平时,他管理一个峒几个大村寨,好吃好喝。下村寨巡视的时候,他把胡子疏理得十分精致,穿着华丽得如同汉人大员外才穿的衣袍,带着护卫很是威风。布峒老爷下村寨时骑着一匹远近闻名的枣红马,配上铃铛,老远就能把他下村寨巡视的消息传出去。
这几个月,他一直是运粮部队的一营统领,亲眼看到侬军队伍的扩大。经过了那次和紧咬着他们不放的宋将张忠部的战斗后,他也是经历过战斗的统领了。
侬智中大统领就说,队伍扩大了,有战斗经验的都应该到作战部队,这样布峒老爷回到邕州后就成了作战部队一营的统领。大统领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足见对他的信任。
此时布峒老爷凝视着远处的夜空,思绪纷乱,盼望着巴旺那、公牛怀德和向导出现。突然间,远处传来兽类的叫声,接着有黑影出现。有人?是敌人还是朋友?或者是野兽?
“快,第一个伍!”
布峒老爷待在原地,发出命令。
五名战士们立即起身,手拿着武器爬上夜色里的山坡,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之中。布峒老爷站了起来,把睡着的其他战士们喝令起身,手持武器,蹲坐着,作出随时应付突发情况的战斗姿态,因为他感觉到肯定会发生异乎寻常的情况。
“是我们的人!我看到了公牛怀德。”
一名战士眼尖,说。
坡上出现了三个骑马的人。走在头里的公牛怀德马后走着一个双手被捆绑的俘虏,近前看出他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双腿机械似地移动着,被上去接应的战士们押着走下来。其中一匹马的背上俯身着一个人,原来是向导受伤了。
几个人从缓坡上走下来,布峒老爷让人点起一束火把,大伙终于看清了所有人的面孔。布峒老爷右手紧握刀把,走到俘虏跟前,仔细看,不觉吃了一惊。
这名宋军俘虏的长相和汉人不一样,是一名传闻中从西北调来的蕃落骑兵无疑。俘虏身材又高又壮,很年轻,明显是个少年战士,上身裹着皮甲,脚上穿的是靴子。
由于摔打被擒,靴子掉了一只,光了一只脚,脸上也挂着血迹,面无表情,不时咬着流着血的嘴唇。他的眼睛不时闪着凶狠的光,然后就扭头盯着另一个方向不再吭声了。
巴旺那和公牛怀德下了马,小心地把伏在马背上的人抱了下来,原来是向导战士受了重伤。伤者半闭着眼睛躺在屋角,翕动着嘴唇,嘴里胡乱说着什么,声音很弱。
侦察战士中有一名曾是巫师,见到伤者快死的样子,连忙凑到他跟前,低声急促地给他招魂:
“回来吧,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家里的老人,家里的猪和鸡都需要你……回来吧,别走远……”
布峒老爷在这位受伤的向导战士身边站了很久,看着他逐渐抽搐着痛苦的面孔和他肚子上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毫无办法。好一会儿,他绝望地挥了一下手,从自己身上脱下袍子,盖在他的身上。巴旺那走到布峒老爷跟前,说:
“我们快到那个密营的时候,就把马拴在树林里,悄悄潜伏下来。等到天很黑的时候爬到营地旁边。这回我们总算看到了营地里什么样子,都是马,都是骑兵,说着听不懂的话。后来,他们睡了,打鼾和马喷鼻子的声音响彻整个营地。我们就想活捉一个睡梦中的家伙,就朝营地摸过去。向导走在头一个,不料就在快要摸进营的时候,我们避开了明哨,却突然遇到暗哨。这名暗哨挺起长矛刺倒了向导兄弟。我和怀德扑上去,把他的嘴堵了,手也绑了。”
巴旺那嚅动着嘴唇,继续说下去:
“向导兄弟太惨了,肠子都被捅断了。如果不是要一个活人俘虏,我们恨不得把他当场结果了。向导兄弟是个老兵了,竟然倒在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人手里。向导兄弟当时痛得死去活来,如果他喊出哪怕一声疼,我们就回不来了。因为明哨到处都是,暗哨还不知有多少。但这位兄弟一声不吭,就像自己没有了舌头一样。我们就这样伏在草丛中,到了半夜才趁这个密营哨兵换岗的机会回来。现在,这个俘虏在你面前了,我们完成了任务。”
布峒老爷再次俯身探了探向导的鼻息,发现他已经死了。他直起身来,伤心地说:
“这位兄弟的魂已经回到他自己广源州的家里了!这个俘虏很重要,他受伤重不重,会不会死掉。如果他也死了,我们就会前功尽弃!”
公牛怀德和巴旺那看到向导战士牺牲了,心里难受,一边咒骂着一边去查看俘虏身上受伤的地方,发现不是要害。布峒老爷打算先问个情况再说,就让懂北方汉话的一名侦察战士问话:
“你从哪里来?你们这个密营很大吗,到底有多少兵力?都是骑兵吗?”
俘虏知道是审问他,可是他拼命摇摇头,说出的话并不是北方汉话,谁也听不懂,明显就是蕃落胡语。俘虏胡乱说了一通,就不说了。巴旺那打了他几下,也无济于事,说出的仍是听不懂的西北番人的话。
布峒老爷说,现在夜里太黑走山道危险,等到天亮就把俘虏押回去交给大统领,找个懂他们话的人来审。说完,大家倒头各睡各的。
俘虏双手被绑在背后,又麻又疼,旷野的风不时从他的脸上掠过,让他辗转难安。绑他的绳子末端握在公牛怀德的手中,就躺在他的身边,不远处就是身上盖着一件袍子的向导战士,他彻底停止了动静,永远安息了。
过了不知有多久,似乎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惟一没有睡着的,就是这个俘虏了——他无时不刻在考虑如何逃脱。这个时候,公牛怀德也已睡死过去。
俘虏正在四处观望之际,突然间在黑暗中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个明显与侬军战士不一样的瘦小身躯像猫一样向他爬来,一边爬过来,一边查看着经过的侬军战士们是否在酣睡。
他爬了几步,来到俘虏身边。他从袖口抽出一截残断但却锋利的短刀,小心地割断绑着俘虏的粗绳。他向俘虏示意,用手指了指不远处拴着的马匹。然后,他又悄无声息地溜出去。
俘虏双手一挣,绳子很快掉到地下,他麻木的双手血液慢慢流通了,渐渐地力气回来了。俘虏瞅着睡得正死的侬军战士们,四处观察着,终于他站了起来,小心地迈开步子,朝不远处的那匹马走去。
他俯下身去,用颤抖的手解开绊着马腿的绳子,扯起马缰,一跃而上,双腿一夹,狠打马背……布置在外边的侬军哨兵发现了,大喊起来,一下子所有的侦察战士惊跳起来!
公牛怀德和巴旺那迅速跳起,首先朝着黑影追了过去。侦察战士们还剩两匹马,一名战士跳上马背,另一名战士朝着另一匹马跑去时,从侧面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跳上去,抢先打马就跑。分明就是那个瞎眼老头的身子。
布峒老爷看到这一幕,瞬间明白了:那个破木屋里的瞎眼老头原来是宋军放到外围的线人细作。这时不管怎么样,所有的侬军战士不顾一切地朝着逃跑的两个黑影追了出去。
等到爬上一个高坡时,发现两个骑马逃跑的人都没影了。那名惟一骑马的侦察战士正要纵马追去,突然发现前面有两个黑影跌跌撞撞扑过来。跟上来的侦察战士们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把两个人扑倒,直接捆了起来。这两个不知哪儿来的人一边被按倒在地,一边拼命叫喊:
“自己人!自己人!让我说话!”
巴旺那听出了熟悉的声音,急忙扑过去,借着微弱的天光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个人竟是从侬军中已离开一个月的弓匠人、曾经的大理辎重营的统领!大家把另一个人扶起来,是个秃头和尚,也是曾和侬军辎重营一起行军的上云法师。
巴旺那和公牛怀德曾经和他俩朝夕相处,知道他们离开是二军师和赛法的安排。弓匠人抬头一看眼前人是巴旺那,直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快回去报告赛法和二军师,宋军大营之外还有一个密营,整整一万五千名蕃落骑兵,一万五千匹战马呵!”
布峒老爷瞬间呆住了。这时巴旺那和公牛怀德向布峒老爷小声地说明了弓匠人的身份和他离开侬军的原因。布峒老爷狠摇着弓匠人的双肩,问:
“就是那个密营?你们看清了?打探是实?那密营中有这么多的骑兵?”
“宋军大营中的两三千骑兵那是幌子,用于迷惑对手。那个密营里都是战马,很多很多的战马!他们都在夜里悄悄送进供应,白天不与外边发生任何联系。趁着一个夜里,我们抓了一个落单的运粮进密营的宋军,还是个小军校,问得实情。然后就发现了你们也派了人,就追着过来!每匹马都戴着护甲,就连马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和马都披甲的骑兵!”
弓匠人满眼恐惧,声音都在发颤。
上云法师合起掌,满是悲悯的神情。
“阿弥陀佛,尸山血海就要在世间呈现了!”
布峒老爷整个人像截木头立在原地,神情都疑固了。突然,他大叫起来:
“兄弟们,这是空前灾难降临的时刻,从至高无上的赛法,到二位大军师,到大统领到我们的每一个普通战士,除了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可怕的情况。我们现在只剩一匹马,黑夜中一匹马一个人也会迷失道路,我们就让最会骑马的巴旺那队长骑上。我们其他所有的人,除了手中的武器,马上扔掉所有的东西,沿着山脊往回跑。两天的路程,我们就用一天,不,就用半天,拼命跑,跑不动了拼命走,走不动了拼命爬,不管是哪一个先到,要把这个可怕的情况报告大统领,报告二军师,报告赛法。快,现在马上跑!”
侦察战士们瞬间炸了,所有的身影很快朝一个方向手脚并用,在坡坎之间顺着山道扑去。巴旺那也顾不得许多了,跳上整个侦察队伍惟一的一匹马,一纵缰绳就跑。夜,还是那么黑,没有一颗星星。
除了风声、偶尔的兽类的叫声,就是唰唰唰的脚步声——几十个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命地朝邕州方向跑去。
跑着走着,走着跑着,由于天黑,又都是山路,各种小道很多,不是每个人都有对山脊的方向感。当东方天际露出一丁点鱼肚白的时候,跟着布峒老爷、公牛怀德、弓匠人这拨人跑着走着的,就只有十几个人。
布峒老爷和公牛怀德一样,从小生活在广源州的大山里,知道从山脊走可以省很多路。公牛怀德走在头里,走着跑着,天亮了,看到巨大的莫邪山山脊从昆仑关绵延,向着邕州方向延去。
这个山脊两侧,都是无数的丛林沟壑和缓坡。好在侬军战士从小在大山里生活,身手如猿如虎,加上都知道这一情报对于己方生死攸关,都拼了命狂走。走着走着,有的人一不小心脚底一滑,滚下山坡,甚至坠下山崖,布峒老爷连看都不看,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埋头无声急走。
天终于大亮了,太阳升了起来,一个无比巨大的山脊出现在眼前,公牛怀德往后一看,这一拨人里还剩七八个人了,每个人全身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布峒老爷平时养尊处优,这时彻底瘫倒在地。他嘴唇发紫,指着山脊那边邕州方向,断断续续地说:
“快,快走,我,我……缓口气就赶上来。”
公牛怀德难过地看着他,一转身就接着走,还有五六个人跟上公牛怀德的脚步。走着跑着,阳光朝前铺洒,身边树丛呼喇喇地朝后倒,不知跑着走着有多久,从山脊往下看又出现一个大的缓坡,还都是低矮的灌木,并不阻挡视线。
突然间,走在最前面的公牛怀德像一截木头插在地里不动了!弓匠人和上云法师,还有三名侦察战士追上去,大家都瞬间怔住,全都惊呆了:远远看去,巨大的山坡下,几万名身穿红色战衣的侬军战士列阵缓行,整个原野像在燃烧。行进在战阵前列的战士们,人人手举用藤条编的大盾,像一堵巨墙。三个巨大的锐阵,几万人缓慢地,步伐一致地朝一个方向前进。
公牛怀德又朝山坡的另一方向看去,同样几万人的宋军也在缓慢地排着军阵朝侬军逼近。双方的军阵相距只有二三里地,很快就将撞到一起。一切都来不及了,大战已经爆发!
当过统领的弓匠人本是军人,训练有素,头脑闪了一下,一拍公牛怀德的后背,大声对几人说:
“我们现在就往山下跑,把这个情况报告尚书大统领!尚书大统领越早知道这个情况越对我们打仗有利!大家快啊!”
公牛怀德不知不觉间满眼是泪。他喘着粗气,粗壮的脖子上暴着青筋,任眼泪横流,然后他撸了一把眼泪,对着大家哽咽地说:
“报告了情况,今天就算战死了……也能闭眼了!祖公爷呀!雷神呀!”
话音未落,五六个人立即跌跌撞撞地前扑,有一位兄弟甚至是滚着下去,大家沿着山坡跑下,拼命朝红色如火的侬军战阵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