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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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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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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三十四章 京观隔江封

旄头连夜落,京观隔江封。

(宋 范成大:《挽歌词六首》)

      为了不给侬军喘息的机会,狄青下令,除留下两广军由余靖率领打扫战场,统计战果和在昆仑关附近开展清乡行动外,其他全部兵力,包括大战后才赶到的攻城辎重部队连夜开向邕州,做好攻城准备,明天就发起攻城。

从归仁驿战场到邕州只有三十余里,此时全军已疲,孙沔下令大军连夜埋锅造饭。全军食毕,就以攻击前进的态势开进。近天亮时分先头部队到了邕州城附近,先撒开兵力在外围城郊占据要点。

几万人大规模的行军和调动部署都在黑夜里悄然完成,黎明时狄青和孙沔亲自率军迫近城门。但令人意外的是,城里城外的侬军营地火光明灭,仅剩残烟,邕州城门大开。

前哨的宋军小心翼翼地靠近城门、城墙,惟恐有诈,但最后查明所有的侬军确已撤走。在邕州城内城外的侬军驻地,处处起火,侬军已焚营夜遁。这可是大出狄青和孙沔的意外。

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归仁驿大战,几乎摧毁了全部侬军精华。在黎明的天光中,在前导和护兵们的严密警戒下,狄青和孙沔率行营人员进了城。马蹄踩在石板街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偶有出门看个究竟的邕城百姓,躲躲闪闪,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中军事务官命令行营人员打扫收拾州衙,准备作为平南大军统帅狄青的驻节地,而副帅孙沔安排到别处。狄青打马遛了一圈看起来还算雄伟的州衙,叫来中军事务官:

“孙安抚喜欢当官的排场,咱喜欢和军士们在一块喝酒吃肉,咱的行营就到城外去吧。这里留给孙安抚当作荆湖军行营,他好帮助余经略安抚办好打仗之外的事情。咱除了打仗,诸事不管!”

说完,狄青打马转身,率平南大军行营人员出城,把自己的帅旗竖在望仙坡早已残破的侬军军营里。在这里,一如在昆仑关下和在汴京郊外练兵的样子,狄青下令立起辕门,横起栅栏,清出校场,让战士们按时出操训练。

邕州全城搜查结果报来了。最令平南大军的行营参谋、文字机宜、事务勾当等幕僚们兴奋的是,在城内侬军军营中,发现一具穿着金龙衣的尸体,倒卧在败砾残烟之中。

首席文字机宜,一位姓王的老书吏,主张立即写进报捷文书——贼首伪大南天国仁惠皇帝侬智高已死!不管是怎么死的,也许是因为大败,作鸟兽散时内斗互相攻杀,或是绝望服毒自杀,也未可知。

金龙衣可不是普通人能穿的,除了伪大南天国皇帝还能有谁?报捷文书这么一写,平南大军的战果就无比辉煌了。但等到报捷文书草稿送到狄青面前签批时,在幕僚们眼里这位已建立不世之功的狄太尉一把将文书上发现金龙衣一节的夸大描述删去了。对咬文爵字,文绉绉来报告的姓王老书吏说:

“安知非诈,不敢诬朝廷以贪功!”

老书吏叹服而出,改过文书,按狄太尉命令以八百里加急向大宋中枢报捷。

过了几天,余靖率两广军也回到邕州。等中枢指示和批复文书下来之后,平南诸将就在狄青的望仙坡行营召开总结会议。

众将报来战果统计是:归仁驿决战中阵斩二千一百人,随后在追击中又杀五千三百四十一人。统计杀侬军营统领以上,包括尚书大统领侬建侯、二军师侍郎黄师宓、大统领侬智中等重要将领五十七人。俘虏指挥一牛兵力的头领和普通战士近万人。邕州城内,获金帛巨万,杂畜数千。这是一场近年来帝国大规模用兵所取得的空前胜利。孙沔、余靖和众将众官在发言时都兴奋得满脸通红。

归仁驿大战过程起伏跌宕,先是宋军步兵几乎崩溃,在惊险万状之际,重装骑兵突然出现,战场形势瞬间逆转,一举决胜。众将众官都对狄太尉的军事谋略和用兵战术钦佩得无以复加,用尽了颂扬之词。

但狄青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战场上拼杀他从来没有皱过眉头,但在以文官为主的高级政治斗争的官场来说,对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大宋体制以文制武,当一个职业军人爬上如此高位,在整个朝廷被人侧目的程度可想可知。

对于文官文人领域,自从范仲淹让他在军旅生涯中多读些书的时候起,他始终是敬畏的。一个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喑呜叱咤的职业军人,在文官文人面前,哪怕是一个品级不高的文官面前,狄青都表现得异常谦恭,这是他的真实心态。

虽然取得了击败南方巨患侬智高军队的赫赫军功,但他明白,他即将面临的是整个帝国文官集团的嫉妒和对他放大每一个细微之处的审视,即便有官家的恩宠和宰相的信任,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宰相也不能庇护自己一世,现在的自己已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只能更加低调行事,否则这个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文官集团会让君恩移除,会让宰相不能再庇护自己。

除了这种忧惧,狄青的内心还有一种巨大的不安。以他超越常人的多年守边御敌的眼光来看,南疆问题决然不同于北方。北方的辽、夏,是要与大宋朝廷分庭抗礼,如果军力足够,辽帝和李元昊恨不得挥师中原,灭了大宋。

可南天国的侬智高,是在家园面临外敌吞灭,大宋中枢对外敌不作为、抛弃边疆人民之际率全部族起兵,他之所求,不过是以战求附。最大的目的,也不过是取得荆湖和两广之地,以此为实力抵御外敌。

但在南方庸官的操弄之下,作为一方雄镇几十万人的部族首领,就连求一袭宋官袍笏而不可得。知邕州陈珙还要封绝广源地和特磨道,把广大土民往死路上逼。只有境外的交趾国才是大宋的外患,这是明摆的事实。侬智高再闹,也不过是内寇。

他狄太尉建立的这个赫赫军功,其实是建立在边疆人民的血泪和部族首领侬智高的愤懑委屈之上,因此,他恨不得一战之后就马上离开这片已渗满了泪和血的红土地。然而,大宋中枢下达的命令和表面文章还得必须执行完。

战事总结过后是奖惩,狄青根据随报捷文书呈上的请示和大宋中枢的批复,在会议中宣布了对立功的众将和著有劳绩众官的奖励。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位:一位是按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知广州魏瓘指示,带领广南东路禁军和地方厢军精壮五千人参加决战的番禺令萧注,被提拔为新的邕州知州,替换弃城逃跑,杀良冒功的宋克隆。宋克隆本人免死,中枢对他的处罚是,除官籍名,杖脊,刺配沙门岛。

第二位是在岭南危急之时,率部南下先期赴敌,与侬军纠缠于柳州城外,为大军到来争取到了宝贵时间的德顺军知军杨文广,被提升为广南西路钤辖,成为主管一路军事的高级将领。这两位得力干员,将协助余靖开展对侬军余部的追击和对散入民间的万余侬军败兵的清乡工作。

对作为中级军官的两个儿子狄龙和狄虎,狄青则换了一种严厉的态度。狄龙、狄虎和刘几负责协调带领绝密状态下一路南下的蕃落骑兵,他们的工作无疑是出色的,一万五千名重装骑兵做到了最后时刻才被对手发现,堪称奇迹。

南下沿途的粮草协调等后勤保障,如何在夜里秘密行军,到昆仑关下后如何设立密营,在密营外围如何严防细作……这是一项巨大的复杂任务。狄青在评判战场上起到关键作用的蕃落骑兵时语气是特别的,首先他肯定了蕃落骑兵的重大功绩,骑兵各将领均有厚赏,但对两个儿子狄龙、狄虎,狄青却极其严厉。

尽管蕃落骑兵晚到近一个时辰的原因已撰写成详细报告:在途中走在山道前面的两名向导被几名不明来历的武装分子突然袭击丧生,这伙人中甚至有一名穿着僧衣的和尚。袭击者早已在山道旁埋伏好。他们瞬间暴起,用箭和石块、手中的刀精确地将两名向导击杀,然后逃得无影无踪。山路多间道,这一慌乱,耽搁了时间。

如果不是狄青从战场不断派出斥候找到了他们,把骑兵部队带到了预定位置,这场大战的后果不堪设想。狄青严厉地训斥狄龙和狄虎,向导是大军的眼睛,行军之时没有对向导进行周密保护,以致延误赶到战场,这是重大过失。

主帅厉声厉色,真有要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要斩了的架势。还是老边帅孙沔看出狄青的用意,以副帅身份说了两位年轻军官协调带领蕃落骑兵南下的功劳。

由于蕃落骑兵确实立下大功,狄青趁着孙沔给的台阶,板着脸说,狄龙狄虎只能功过相抵,过略大于功,不仅没有任何赏赐,并且在大军主力北返后,他们还要受罚留在广南西路钤辖杨文广帐下继续效命。

在中枢发下的文书中被宣布受罚的官员还有:溪洞都巡检刘庄,除名,杖脊,刺配福建牢城。宾州推官、权通判王方,灵山县主簿、权推官杨德言,并除名免杖,刺配湖南,永不录用。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原广南东路钤辖王锴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更不知用了什么诡辩之术,瞒过了曾经为侬军效力的秘密,在文书上仅被降职为潭州都监。

至于英勇战死的前锋大将孙节,狄青为这位老战友争取到了最大的抚恤。中枢的文书这样写道:赠荆湖北路兵马都监孙节为忠武军留后,官其子二人,从子三人,给诸司付使俸终丧。牺牲的前锋副将王简子,也有厚恤。

奖惩完毕,按大宋中枢的安排,还必须有一场表演性质的阅兵和筑京观落成仪式,用中枢的话来说,是为了镇慑蛮夷。但实非狄青所愿,他是巴不得早日离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在部将和幕僚们兴奋地筹备这个隆重仪式的日子里,恰好阳朔县令陶弼押运粮草来到邕州交令。狄青领着他来到邕江边一处绝壁之下,看着江水两人说说心里话。护兵们在远处警卫。

陶弼此时不过区区一县令,但洞悉边情,目光如炬。两人虽然是第二次见面,但已有老友的感觉。陶弼这一次来,还顺便带来了杨畋写信给陶弼,让他有机会向狄青要说的几句话。

其中最要紧的是,杨畋要对狄青说,军事手段应适可而止,边地之惨,边民之苦,由来已久,只能用政治手段解决。狄青深以为然,但面对复杂的文官政治,身为职业武人的他感到眼花缭乱,惟恐一招不慎,惹下大祸。

广南之地,对他狄青来说,正变得越来越凶险。但老于官场的余靖却不同,他有了其他文人官僚没有的战场经历后,正变得杀气腾腾。清理战场的山上悬崖洞口那一战,在狄青和孙沔离开后,余靖用了毒辣手段,以床子弩封住出口,用烟火熏洞,最后从洞里清理出遗尸达一千四百多具,都没统计进入“阵斩”的战果里。

昆仑关上的百姓,据报被余靖以通贼的罪名杀得只剩下三个人。这样的妄杀,实非狄青本意。此时此刻,面对猎猎江风,在悬崖绝壁之下,二人的心情如同起伏的江水,汹涌不止。说着说着,狄青对陶弼说:

“商翁啊,两广日后必定多事。以商翁之才,在边地必然有所作为。他日成为地方大员,必为边地百姓之福!”

“多谢太尉提携,在下没齿难忘。太尉成就此大功,回到京师,官家赏擢,理所自然。”

狄青淡笑,摇了摇头,说:

“商翁须教我……”

旬月之间,就算陶弼提拔当到邕州佐官,与位居宰执的狄青地位相比仍旧悬殊,狄青如此谦恭的态度让陶弼很是感动。这不仅是狄青惯有的对文人的尊重,也是因为他采纳了陶弼的建议下狠心整理广南西路军队得以建立不世之功的感激。

陶弼认真地想了想,说:

“文臣攻讦,本朝风气。何况,太尉以武人升至宰执,在文臣心目中不啻于眼钉肉刺。平南一役功勋盖世,官家必有懋赏,太尉可却官家之赏。文臣攻讦,太尉须不置一辩,毕竟宰相是能庇护太尉的。”

听了这话,狄青的脸色稍有宽慰。

转眼已是四月,不算羁縻之地,在广南西路管辖的区域内,侬军已彻底不见了踪影。被提拔为权广南西路钤辖的和斌与广南西路都监于震率部分骑兵和步兵的混编部队沿着右江河谷追击侬军撤退的残部到了田州,再往西是博涩寨,就是与特磨道的边界了。

平南行营向大宋中枢的报告是,和斌、于震两部追击侬军残部,追至田州不及而还。经甄别后,本不愿多杀人的狄青下令释放俘虏七千二百余人。

余靖才是广南西路的封疆大吏,他主导的清乡行动狄青不便干预。当听行营参谋说到余的清乡行动,说“附贼者多诛杀”之类的情况后,狄青更是如坐针毡,他决定尽快离开这个将来多事之地,以免给后人留下对自己的诟病。

但走之前,还得按大宋中枢命令进行筑京观落成仪式,及阅兵对南蛮示以天兵之威。他这位平南大军的主帅不得不被广南西路的众官编排一番。

两军交战共阵斩侬军二千一百人,在追击中又杀了五千三百四十一人,一共七千四百五十一个首级筑成京观。狄青惟恐身背后世骂名,严令不在此役中斩获的首级不得筑成京观。余靖在随后的清乡行动中杀的人难以统计,狄青管不了。

大京观就筑在望仙坡侬军曾经的大营高地上,看起来令人望而生畏。在这里搭了一个阅兵台,台下大片缓坡就是阅兵场。当狄太尉戴金盔金甲,和孙沔、余靖两名副帅在大批扈从的簇拥下来到阅兵台,现场受阅部队和邕州的官民士绅,差不多有十万人欢声雷动,在山谷中如同山呼海啸一般。

受阅部队将士们执兵器肃立,当宣礼官在台下报告请统帅检阅时,狄青和两名副帅走下来骑上高头大马驰向受阅部队。这时,又引起了一番欢呼。观看的人群中有很多是当地僚人和其他各族土人,天兵之威在他们内心引起极大震撼。

整个仪式由孙沔一手布置准备了两个月,搞大场面是他的拿手好戏。三位统帅的威严仪态及掌旗扈从的进退有致都是精心安排的,尤其是狄太尉骑的那匹白马,自古大将骑白马,这是孙沔亲自从全军所有战马中挑出来的。

此马高大俊美,蹄轻身健,配上狄太尉颀长的身材和统帅气质,使得全场万众瞩目,所有人的眼睛都随着它的马蹄起起落落。经过的受阅部队,首先是狄太尉亲自带领南下的京师禁军和沿途各路调拨的禁军。三位统帅经过时,这部分受阅部队的指挥官大吼一声:

“太尉威武!”

将士们随后齐声大呼:

“太尉威武!”

然后是荆湖部队,这部分的将士吼出来的口号多了一句:

“太尉威武!孙安抚威武!”

紧随狄太尉身后的孙沔平时就以汉文帝时期威震匈奴的云中太守魏尚自比。此时的他,须髯飘飘,神色凝重,对荆湖军统领李定组织的受阅十分满意。

接着经过的是两广部队,余靖心里暗暗发急,自己一向不懂军事,没有给受阅部队发下什么话,耳听着荆湖军多了一句口号,如果两广军没有多一句,自己这堂堂的奉旨主管两广捉贼事的大员之威将会受损。还好,两广部队吼出的口号是:

“太尉威武!余经略安抚威武!”

身为传统文人的余靖听了口号,不禁暗地感激孙沔,要知道阅兵一事的筹备狄青是全权委托了孙沔的。这位老官僚果然没有忘记他余靖的面子。

听到将士们齐声呼喊的吼声,余靖不禁向受阅的两广军将士微笑,一手纵马,另一手频频挥手,回应着这部分将士的欢呼。他知道,从此以后,在所有朝臣,包括在至高无上官家的眼里,他不再是一般文臣,而是知兵大员。上马杀贼,下马牧民,前途无量!

三位统帅很快骑马经过骑兵部队,重装具甲骑兵在战场上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此时的战马和马背上的战士,挟战胜之威,一脸杀气腾腾。马和人身上的具甲更是让从来没有见过重装骑兵的岭南官民大开眼界。铁马金刀,而且人人手持着对岭南人来说十分神秘的兵器——铁连枷,这个骑兵军阵就像真正的下凡天兵天将。

当狄太尉一骑当先来到骑兵军阵时,领头的骑兵指挥官刘几大呼一声:

“太尉马上威武!”

“太尉马上威武!”

声音如海啸一般,伴着不安分的马扭着身躯带动铁鳞片的声音,整个骑兵军阵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气势。狄太尉不禁挥起手来,也大吼一声:

“将士们马上威武!”

统帅的声音带动了军阵的情绪,骑兵们在大呼回应的同时,情不自禁地挥起了手中的铁连枷,整个军阵如同巨浪翻腾,这时恰好一片云彩飘来,一时似乎风云变色。

三位统帅回到受阅台上站定,这时宣礼官出来报称:

“岭南乡贤士绅代表颂太尉、孙安抚、余经略安抚三公落成京观!”

狄青点点头,这时地方士绅代表的队伍中闪出一名瘦如鹭鸶、一身长衫的文士,他头戴青襥头,面色清隽,一步三摇地走到受阅台下,展开手中帛书,摇头晃脑,朗声读起来:

望仙坡兮城之阴,筑京观兮柏森森。

赫武帐之高骞兮,万卒列而云屯。

看三公之来斯兮,伏卒起而行登。

坡镖牌而短接兮,我铁骑而中冲。

若泰山之压卵兮,何坚阵之不奔。

金衣兮委地,京观兮千寻。

气结山河兮护我邕城,昼驱豺虎兮夜戮鲵鲸。

风雨时兮肃气清,民安乐兮长江宁。

七千多个首级筑成的大坟,在岭南多山多丘陵的地形和强烈的阳光下既无千寻之高,也没有柏森森的感觉,但那毕竟是埋葬敌方首级的巨坟。

虽然整个仪式几乎都是孙沔组织安排,但邕州文士颂贺京观落成这一出戏却是余靖要求加上的。也是因在决战前说动、离间黄洞蛮不与侬军合作,立下功劳的邕州进士石鉴的建议,并由他组织安排的。在京观巨坟前,余靖还打算建庙镇压,把这篇颂文刻成石碑立于庙前,永镇邕城。

先不说余靖在清乡行动中的凶狠,就这一篇描绘狄青、孙沔、余靖三公平南赫赫功业的颂词,让狄青听得心惊肉跳。帝国万里边疆,各族土民杂处,岂是一场军事胜利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

果然,在颂京观落成仪式之后,在当地百姓人群中挤出一位手持马骨琴的老歌师,他的一双风泪眼和素雅宁静的面容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很多人认识,他就是跟随在侬军中的大歌师哥雨。

这位享有盛名的艺术家尽管有跟随侬军出征的经历,但由于他的巨大声望,地方官府没有为难他。一名乡贤模样的老者主动挤出人群,站在歌师的身边,向阅兵台上三个大员拱手作揖,大声说道:

“各位大人!他就是从广源州来,名动广南西路的僚人大歌师哥雨!”

百姓人群一阵骚动,人人都看向哥雨,这位传奇歌师名声实在太大了。老者向人群回望,又看看台上的众官,又回头向人群喊道:

“大歌师哥雨,他要唱僚歌。你们说,要不要?”

台上的余靖脸色略变,正要下令制止。只见台下百姓人群纷纷呼应:

“要!我们要大歌师哥雨给我们唱僚歌!”

邕州进士石鉴悄悄地在余靖耳边说:

“大人,他唱的是僚歌。邕州有在大场面唱僚歌的习俗!僚歌多是唱男女私情,地方风物……”

余靖听罢,面无表情地挥了一下手。

大歌师哥雨站到台下正中央,把脸转向人群,让人们把自己面容和表情看个清楚,然后开始拨弄琴弦,那种急越的高音琴声开始掠过人们的心间。

几声撩拨似的琴音过后,白发苍苍的哥雨迈着蹒跚的脚步满脸悲戚地朝一个方向走去。一时间,万众无声,因为哥雨走去的方向竟是那个令人触目惊心埋着七千多个首级的巨坟。

老歌师佝偻着腰身走到巨坟京观前,盘腿坐下,旁若无人地再次拨弄琴弦,用着独特的苍凉嗓子唱了起来:

美丽的广源州的土地,远方的故乡。

高高的天街山城,青色的山和清亮的水,

我们离开家乡的日子是如此的困苦,

陌生的人们说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话,

这样的日子怎能忍受。

你要记住老母的嘱托,

你要记住老父的话。

只有长辈的话才能给你带来幸福,

只有长辈的话才能给你带来财富。

故乡的神灵在召唤,

故乡的土地在召唤,

在外征战的日子如此艰难,

故乡的神灵和土地会给我们力量!

唱到一半的时候,近前的商绅和百姓人群有不少人的眼睛湿润了,其中来自广源州,或有亲戚在广源州的人更是动容。北方战士听不懂僚语,但本地官绅百姓即便不是僚人,都或多或少能听懂一些。

石鉴不停地给狄青、孙沔、余靖翻译着歌词大意,已是邕州州衙吏员的进士吴舜举和孔目官杨元卿等人都凑上来补充翻译。余靖的脸色变得非常不快,他决心制止,转过头来正要向身边的一名属吏说什么,只见狄青对他摆了摆手,轻声地说:

“给家乡死去的人说话,也是常情。余安道无须多虑!”

余靖忍了下来。老歌师的歌感染力太大了,竟然让万众肃然,听得如醉如痴。听不懂歌词的人,也能体会琴声和唱腔的旋律表达什么。这首唱给远离家乡的人的歌赢得人们极大同情。这七千多个亡魂,有多少是广源州的土民,他们应当魂归故土。

老歌师早已意料到有这样的效果,唱完了这一首。他照例站起来,转过身来向听众致意。然后,又蹒跚走到阅兵台下,朝三位大员深深弯腰致意,走到空地的中间。

琴音再次拨动起来,苍凉的嗓音低低传来,但却似有无限穿透力,把人深深带入一种情绪之中。他唱道:

贝侬(僚语亲人、兄弟之意)哟,你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们为什么皱着眉头?

为什么低下你们看得清山鹰的眼睛,

为什么低下你们从不愿低下的头?

老歌师换了一种声调,以示对上面唱词的回答:

是因为凶恶的外敌交趾人,

还在继续毁灭我们的家园吗?

是因为天空的云彩,

还在继续遮蔽土人的天空?

我们土人的歌谣啊,

你不是轻易就能唱出来,

每一支歌都经历了风雨的考验。

突然间,老歌师的歌喉高吭了起来,如疾风骤雨一般。

哭泣的太阳落下去了,

哭泣的月亮落下去了,

落到大山的背后去了,

落到稻田的沟渠里去了,

落到飘荡的云层中去了,

落到稠密的繁星中去了,

太阳和月亮都落下去了,

落到我们哭泣的土地里了!

给我们留下了永远的痛苦,

这是千秋万代抹不去的痛苦!

老歌师的琴声和嗓音嘎然而止,他把琴弦拉断了,高高地昂着头,让所有的观众看着他的满脸泪水。这时,恰好一阵风刮来,吹散了他的白发,老歌师的身影仿佛凝固了,似一尊石刻。

台上的余靖脸色极其难看。狄青身居宰执,孙沔主政荆湖,只有他是真正的广南西路主政大员。他咬着牙决意要有所反应,桀然大喝:

“军校安在?”

身边的军校连忙向他躬身,但此时,又是狄青的声音,他以最高长官的威严再次发声:

“人死如此,岂能不悲?安道休杀此人!”

说完,狄青举起手中一面小旗,挥了三下,这是仪式结束,全场解散的旗语。一场欲以骇人的京观和威武的阅兵震慑边地土民的仪式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僚人的大歌师哥雨,这一露面,让大战过后散落民间的侬军战士知道他还活着,都喜出望外。几名头领很快找到了他,然后护着他,走上了迢迢千里,历经无数艰辛寻找、追随自己的部族首领之路。

在望仙坡一处高坡之侧,从此阴森森地矗立着一个巨坟,巨坟旁是一座庙。庙前立的碑刻中,有一块就镌刻着余靖撰写的《平南京观铭》:

庸臣司边,率职不虔,逼起其间。蠢尔异类,藏亡纳叛,以辅狡顽。窥兹无备,乘虚袭怠,遂肆凶奸。顺流而东,列城皆空,岭表骚然。师徒桓柦,失劲摧完,天下侧然。帝命枢臣,握节属鞬,拯坠绥残,师行以律,赏罚贵必,其谋乃专。兵家之势,动静有制,所击无坚。吁嗟群丑,狃于常胜,敢当其前。驱彼犬羊,敌此熊罴,血膏于原。弃甲于山,遗骸巨野,百里腥膻。武功外扬,仁心内悯,念及幽泉。肩髀之葬,京观之封,铜柱齐年。天声远振,皇泽重宣,永镇群蛮。

多少年之后,岭南文人,读之莫不悚然。

完成了大宋中枢规定的震慑边疆的仪式,狄青归心似箭,因为他已意识到这次用兵和在西北前线用兵在性质上迥然不同,他惟恐从此会背上千秋骂名。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广南西路的天气愈加炎热起来,北方战士越来越不适应,军营中已开始出现病死人的现象。还有蕃落骑兵的军纪也出现了问题。

这些惯于在北方荒寒地带驰骋的汉子,性格粗鲁,又是战胜之师,有意无意对当地百姓造成了骚扰,出现了欺男霸女现象。军中杀了几人,还是屡禁不止。不言而喻,这支庞大的驻军开始给边疆人民造成痛苦。

回北方前,狄青对军事进行了一番部署,明确对侬军余部和叛首侬智高的追击将由新任的广南西路钤辖杨文广和知邕州萧注负责。由于萧注肩负地方行政事务,作战指挥以杨文广为主。

京师禁军和南下沿途各路各州的驻泊禁军全部回防,部分荆湖军协助两广军稳定地方。大宋中枢的指示是,职权安抚四路加二州的超级安抚使孙沔在狄青离开后,也要回到荆湖坐镇。

没有狄青和孙沔牵绊的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余靖杀气腾腾地下令地方军队进行了更大规模的清乡行动。

而此时,为大宋帝国建立了不世军功的狄太尉已率领北方禁军和蕃落骑兵走在返回北方的官道上。与以绝密状态下南下行军不同,万余重装骑兵铁甲裹尘,旌旗蔽日,让沿途百姓大为震惊,平添了狄太尉征南用兵如神的更多传奇故事。

经过桂州时,狄青亲自和身边几个亲信幕僚到城外那个大庙取回了那百枚铜钱。自从那日铜钱被钉死在那张神圣的祭桌上,那张祭桌就被供奉在大庙的正堂,祭桌两侧彻夜有兵守护,任何人不能靠近,以示此桌的神圣。

已获胜利的大军统帅狄太尉和随从们抬了猪牛羊三牲再次祭告大庙,谢了庙神。然后,狄太尉取回当时起到提振士气作用的百枚铜钱。这时,幕僚们才发现,这百枚铜钱,竟然都是两面显示一样正面的特殊铜钱,不禁钦佩不已。

狄青在战场上尽管是个勇冠三军的统帅,披坚执锐所向披靡,但在内心却是一个柔弱而敏感的人。身居高位后,不擅长直面帝国的文官政治和波诡云谲的朝政斗争,偏偏官家对他十分赏识,平南战事一年后将他提拔为枢密使。

按大宋官制,中书省和枢密使平行对皇帝负责,这个地位不亚于头衔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习惯上称为宰相的中书省长官。起至行伍,终身带着曾经的罪人标记面涅,以一个职业军人晋位枢密使,狄青受到文官集团空前的敌视,老上级庞籍又卸任了宰相之位,不能再对他庇护。

狄青在文官政治的惊涛骇浪中被贬出汴京,最后忧惧而死。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他率大军平南的四年之后。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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