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被人世间的残酷和痛苦弄碎了,
即使人还活着,依然感到恐惧。
娅王被俘虽然在特磨道军民中引起了极大震动,但事情并没有像宋军前线将领所预想的那样瓦解了侬军的抵抗意志,相反激起了特磨道军民更加强烈的战斗决心。宋军恢复了进攻,但在宝月关前仍止步不前,死伤累累。
在相距数里的周书寨宋军行营里,主将杨文广一筹莫展。到十月初,在余靖多次催促下,宋军只得继续寻找突破的方向。经过侦察和准备,杨文广令前线宋军,包括配属作战的所有民兵转向攻击宝月关东侧一里多的者外寨。
这里由侬军战象营的统领侬三镇守。此寨据石山而立,只有前面一路可入。侬军在这里的预设阵地构建时间长,在前面路口砌石为障,仅开一门,主阵地在山腰窝内,进寨需从下而上入门,别无他路。
杨文广一声令下,先锋指挥使沈达率宋军和配属他指挥的民兵在一里多地之外组织好进攻队形,立即扑向者外寨。没想到,侬军统领侬三竟然敢在寨前布阵迎敌,守军以手中长弓双箭弩和捻枪,以三人组合的步兵战术粉碎了宋军的第一波攻击。
在随后的战斗中,侬三这位从小经历与交趾人入侵家园的血与火的考验,又经历邕州之战、广州之战,从战争中成长起来的青年统领沉着老练,在逐次杀伤疯狂进攻的宋军后,下令守军退入主阵地防守。沈达带领宋军攻击始终没有效果,气得暴跳如雷。
进攻半个月后,侬军瞅准宋军已疲,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调动在宝月关正面的侬军转向者外寨,不仅将进攻的宋军逼退到周根寨,并形成了反包围。杨文广见势不妙,急调邕州新到的宋军兵力进行营救,又将侬军逼回者外寨主阵地。
宋军一度攻入寨内,但没想到是侬三的诱敌之计,攻入寨内的宋军被侬军反过来封死了寨外通道,这部分宋军被困在寨内粮食断绝,只得杀马充饥。后来,寨外宋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寨内宋军救出。
双方在者外寨侬军主阵地和周根寨宋军前进大本营之间拉锯,宋军兵力虽占优,但受限于地形山势,始终无法形成局部优势,侬军充分发挥了娅王曾经说过的“官有万兵,我有万山”的战术特点。庞大的宋军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只得与侬军形成对峙。
宋军兵多,侬军有地形优势,双方势均力敌。久战无功的杨文广面对这样的地形伤透了脑筋。他和和斌、沈达等主要将领商量了无数次,派出数不清的侦察部队,又经过军中参谋官多次商议,决定转兵特磨道的东部,那里有一个宽阔的西洋江河谷,比岸隘那个河谷宽很多,有利于发挥宋军的兵力优势。预想从那里突破侬军防线,应该比较有利。
计议已定,主将一声令下,前线宋军二万多人扑向西洋江。杨文广在西洋江河谷东侧的石山上,找到一个大溶洞当作指挥部,在这里发号施令。但令宋军又一次没想到的是,侬军早已料到宋军打宝月关不成会转向此处,已预先在周边布下八千兵力。
宋军进入西洋江河谷,侬军并没有进入河谷与宋军决战,而是立即封死河谷周边崇山峻岭中所有路口,将宋军死死困在河谷中。二万多宋军找不到大股敌人,仰攻周边高山上的路口山隘,根本发挥不了兵力多的优势。
身经百战的杨文广简直绝望,在西北前线,平沙漠漠,无论骑兵的驰聘,或者步兵的排兵布阵,都尽可施展,但在特磨道的千山万岭之中,就算集起千钧之力,只能打到窄窄的一团棉絮。
毕竟宋军的兵力过于庞大,侬军的八千兵力,也用到了极限,这部分兵力是除了跟随赛法前往和泥大寨的战士外,从邕州撤回的少量老兵和训练出来的特磨道战士精华。
全部把宋军封死在西洋江河谷后,大首领侬夏卿下令大统领黄达,统领侬大、侬二、侬三、侬天表、黄虎,包括女兵统领、赛法亲妹侬智英等都集中所有兵力转向西洋江战场,决心困死宋军,俘虏杨文广,换回娅王。
侬军总指挥部设在一处悬崖峭壁之下,作为赛法继父、娅王的再婚丈夫,大首领侬夏卿扭动着粗硬的脖子,悲愤地说:
“侬王家族世代为天朝守边,竟然会遭到这样的噩运,现在娅王又被他们抓走,难道天理都被狗吃了吗?我们土地上的所有神灵不会看不到的!不用放宋军攻到和泥,我们就在特磨道把他们打败,捉了杨文广,我们再攻邕州城!”
经过几个月的激战和梅牺牲的巨大变故,黄达本来粗壮的身躯变得瘦削了,风尘满面,胡子像野草一样爬满半个脸,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说:
“赛法让我们至少守三个月,我们守了半年多!现在就连宋军的大统领杨文广都被我们困在这里。等他们饿得连站都站不住脚的时候,我们就杀下山去!”
侬军死死卡住从河谷突出的所有山隘和道路,特磨道的所有精壮在外围袭击宋军从邕州方向来的后勤运粮队伍。宋军诸将慌作一团,他们明白,二万多人吃完带进来的粮食,就只能啃野草,到时候军心必乱。他们派出敢死战士,攀援绝壁,千辛万苦逃出河谷,向邕州报告这一严峻情况,请求大举增援。同时,杨文广指挥众将组织兵力进行突围。在坝头西洋江入口方向组织了三次大规模突围,都被侬军的强弓劲弩和在险要道路的阻击打了回去。又在坝子西侧大规模突围三次,也无功而退。
困在西洋江河谷快到一个月的时候,全军开始缺粮,情势越来越严峻。西洋江是特磨道最大的河流,本以为凭借着宽阔的河谷攻击前进,就能击穿侬军防线,没想到陷入了绝境。
水深流急,两岸高山隘口的侬军防守严密,宋军被困在东岸河谷进退不得。宋军是以杨文广率领的从西北前线南下的德顺军主力五千人,和孙沔走时留下的荆湖战士一万人为主,配属五千多邕州溪峒民兵,德顺军战士和荆湖战士都不适应过于炎热的气候。江边河谷天气闷热,蚊虫叮咬,最可怕的是,被困的宋军战士开始染上了“闷头摆”,此病在军中迅速蔓延。
宋军士兵大批病倒,开始有人病死,没死的四肢瘫软,丧失了战斗力,营医忙得不可开交。在当作指挥部的山洞里,杨文广听着无数次试图突围失败的报告,和手下的将领们天天望着东岸,无计可施,只能盼望着邕州方面派出救兵解围。
而侬军在竭尽全力堵击宋军一次又一次的突围行动中也遭受很大损失。由于侬军多是由特磨道农民仓促训练上阵,兵力比宋军少,双方都有了筋疲力竭的感觉。
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当最后一股山洪从山坡流下河谷,天空如洗。大首领侬夏卿和黄达、黄虎、侬大、侬三、侬天表等几名侬军将领正在山洞里煮粥早食,黄达提着长柄朴刀站起来走出洞外,望着天空,看看天上会不会再飘来乌云。
突然,他的眼睛睁大了,眼帘里渐渐映出一只硕大的山鹰。他分明看到了一只全身羽毛都涂成红色的鹰,他记得赛法临别时和特磨道各位统领们的约定:大理人的驯鹰能当信使,在紧急时,赛法会使用鹰使。
“快看快看,这只鹰老在我们头顶盘旋!”
他用刀尖指着天空大叫起来,“说不定就是赛法派来的鹰使呢。快,快让捕鹰人来!”
侬夏卿和几位统领都走出洞外。侬天表急奔而去,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个面色苍老的老捕鹰人匆匆跑来。老捕鹰人怀里抱着一只拴腿的鸡。在悬崖之下,捕鹰人开始忙碌。
黄达朝晴朗平静的天空望去,只见那只明显被涂成大红色的山鹰在天空不断盘旋,忽上忽下,一会儿笔直跌落下来,一会儿直冲天际,不断在天空打着翅膀,盘旋。它盘旋的主要对象,就是高高插在山洞前的侬军大红军旗。
在一块巨石的四周,预先守着几位徒手战士,白发纷披的老捕鹰人把鸡绑了双脚,放在石上挣扎。一会儿的工夫,雄鹰怪叫一声,从天际倏地俯冲而下,落到巨石之上,一爪抓住鸡,鸡拼命挣扎,可无济无事。
大红色的雄鹰一边制服鸡,一边扇着巨大的翅膀,准备再次飞向天空。这时,低头伏在巨石四周的战士们一拥而上。鹰没有剧烈反抗。捕鹰人过来,从一只鹰脚解下一个布囊,转身呈到黄达面前。战士们把它用绳子牵住脚,让它去撕咬那只被吓得魂不附体的鸡。
布囊是黄色的,很醒目。侬夏卿、侬三、侬天表等都围了过来,看黄达把布囊解开。正是赛法临别时约定好的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方式。特磨道战况每隔几日都会有一名战士驰往和泥大寨报告,然后不断从和泥大寨传回指示。显然,这最后返回的战士还没来得及从和泥回来,赛法启用了紧急联络方式。
布囊里装着一纸命令,盖着国主之印,内容是立即按照预案全军撤守!
全是约定好的用语。近八个月的时间,和泥防线已经做好了决战的全面准备,可以放宋军进来了。
统领们瞬间松了一口气,虽然大家在西洋江大战刚打响的时候都憋着一股劲,想要困死宋军,活捉杨文广。但随着邕州方向源源不断派出宋军进行攻击救援,困在西洋江的宋军也一次又一次向外突围,侬军战损极大,也快到顶不住的时候了。
赛法的命令不啻于一场及时雨。大家的神情都缓和了下来,只有黄达还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自从梅牺牲后,他再也没有了笑脸。
侬军开始从与宋军对峙的各隘口、各山头的阵地陆续撤向从邕州到大理国的主干道路两侧的崇山峻岭。
据当地世世代代口传下来的老人说,侬军的主动撤退安排得十分周密,在各个营统领、牛头领的指挥下逐次撤离阵地。尤其是与宋军直接对峙的部队,采取了迷惑战术,边打边撤。
在西洋江方向,此时已是十一月的冬季,水落下去不少。被困的宋军在来援的外围兵力接应下,扎了很多竹筏子,在西洋古渡强行渡江。这时的侬军不再阻拦,大部分撤退。
宋军在清晨乘着大批的筏子渡江,一下筏子就冲向开阔地抢占滩头。侬军的少量监视兵力射出长箭和扔出捻枪之后遁入山林。宋军就这样惊魂未定,稀里糊涂地突围成功了。
在宝月关侧的者外寨,侬军临撤走前把剩下的牲畜都杀了,用牲血把米饭煮熟,饱餐一顿。次日拂晓出寨向对峙的宋军出击,在宋军如坠五里云雾摸不着头脑之际,全部侬军撤走。
这一带的土民从此就有“牲血煮米撤退”的传说,者外寨被后世的人们改为“六郎城”。杨六郎是杨家将的著名将领,当地人用这个名称来留住由杨文广率领的宋军曾在这里经历惨烈之战的历史记忆。
此地僚人有了一个千年习俗,过“六月节”来纪念宝月关之战特磨道全民抗战最激烈的日子。在过节的这一天,每家都在门外放一张供桌,上有香灯蜡烛,三牲供果及红糯米饭,红糯米饭是表示“牲血煮米”的意思,猪、鸡、鸭三牲均为生品。只许一男子在外面操作,家人只能在屋里,不许说话,表现在出击前的严肃气氛。
另一种是庆祝式的,表示侬军打胜仗或出击成功的庆祝,祭品都是熟食。历经漫长的千年岁月,特磨道土民们为了表示与朝廷主流说法一致,把这个祭祀冠以“祭杨六郎”之名,实际是祭赛法侬智高。
宝月关和西洋江之战,后来被当地僚人中的文人编成评书“三打宝月”和“久困西洋”在茶馆街头用僚语说唱,成为当地家喻户晓的故事。
赛法亲妹侬智英率领女兵和部分土民进入一个地名叫坝美,僚语意思是森林口的僚人寨子,这个寨子被高山绝壁重重包围,仅有一个山洞通地下暗河进出。这个村落直到一千年后的公元二十一世纪,仍是罕有人知,进出困难的似乎与世隔绝之地。
各部宋军几乎在一夜之间发现,当面对峙的侬军已悄无声息,于是蹑足追击。侬军撤向千山万岭,宋军晕头转向不知往哪里追击为好,杨文广决定率宋军主力直扑特磨道首府特磨城,只要占领特磨城,就可以向大宋中枢报捷。于是几万宋军随着主将一声令下,为了抢功争先恐后蜂涌而上。
为了掩护特磨城的军民撤离,在城北五里牌头山的侬军一部赶赴城郊与追击而来的宋军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这支侬军拼死抵抗,付出了重大牺牲。当地以僚语留传下来一首歌谣《麻仙》:
宋军来得多,骑兵有三千,
步兵有五万,我们仅以五千兵马应战。
杀得血流遮眼,杀得断腿残肩。
满城都在呻吟,许多人死在宋军前。
我们急向前啊!砍下敌头给你们看!
宋军入城后,为了发泄被阻、被困的情绪,将来不及撤走的少量土民杀光,将全城夷为废墟。
侬军主动撤离,没有大的战损,但大统领黄达却上演了特磨道大战尾声中最悲壮的一幕。按照预先制定的撤守方案,在其他侬军撤向崇山峻岭之后,他将与侬三率领一部侬军与宋军边打边撤,将宋军引向大理国的羁縻之地目则山、和泥大寨方向。
自从梅牺牲后一直沉浸在悲伤状态,黄达在心里始终不愿离开特磨道,离开梅的灵魂栖息之地。他不止一次地对身边的战士们说,很多次梦中见到梅,梅不让离开她,梅不让他离开这里的土地。
当最后一部侬军撤下一个孤峰耸立的阵地,战士们静静肃立着,等待着他们的大统领黄达最后下山的时候。突然间,在视线穿过刚刚升起太阳光晕的半空中,一朵巨大的红云从孤峰之上急速坠落。看清楚了的战士们极度震骇,跳脚惊叫起来!
这一幕,正是黄达大统领披着大红战衣,骑着战马,手举长柄朴刀,大吼一声,跃马腾空,扑向孤峰另一侧的万丈深崖。他的壮烈之举成为当地永远的传说。黄虎终于明白在撤退前的昨夜,堂兄对他说的那些话,让他掌握好部队等等之类,撕心裂肺地大喊,和战士们跪地哭泣!
黄达牺牲后,所部战士由他的堂弟黄虎率领,继续向西撤退。侬三率领承担诱敌的部队先退到科岩寨,这里四面环山,都是峭壁悬崖,中间有一个大坝子,还有河流。
侬三打算在这里和宋军打一仗再走,但还没来得及布置,数万宋军追踪而至将他包围。在突围时,侬三命令战士们把鸡拴在战鼓旁,把米放在鼓上,鸡啄米发出声音,迷惑宋军误以为侬军还在坚守阻击。
侬三带领最后一部战士四五百人从阿科洞刚刚出来,撤到半山上就遇到宋军,侬三策马跃岩,马落地时踏石而过,留下一个马蹄印。这个马蹄印在当地又成为一个千年传说。
侬三率身边紧随的几十名战士且战且走,身后大批宋军疯狂追击,急切之下,侬三避入南盘江一个山洞里。当夜,宋军主将杨文广由在此地做生意的吴人龙海基带路来到洞外,误听此洞为白虎洞,杨文广认为羊入虎口不祥,没有命令搜查山洞。天亮时,侬三脱险而去。
由于宋军追击过急,脱险后的侬三决心选择险要地形打上一仗,掩护几路退入大理国羁縻地带的军民。刚好有先期抵达这里的侬天表看到一处山隘地势险要,主动布置了防御。
侬天表带领部分土民,包括那头小花象先于侬三撤退,手下有一个营五百人的战士。侬三和侬天表合兵一处,共有一千多人的兵力,立即投入防御。附近村寨的土民主动煮饭送上阵地。宋军很快追击而至,战斗随之打响。
饭食送上阵地,侬军战士一边轮番下来抓着饭塞进嘴里,又急急返身跑上阵地射箭投枪砸石打击进攻的宋军。饭筐里的米饭被受伤战士鲜血染红的手染成了红米饭。
从此,这里附近村寨的土民们从一千年前就留下一个习俗,在侬军阻击宋军的这一天,家家都要过红饭节。米饭用当地一种植物染红,土民们吃着红米饭,一边思忆当年侬军战士拼死阻击宋军的紧张情景。
这是侬军退入大理国境的最后一场大仗。战况惨烈。仰攻的宋军死了一批又攻上一批,侬军也越打越少。最后,宋军先锋沈达下令抬来三弓床子弩,从一千步之外,把阵地上的侬军射杀殆尽,宋军终于冲了上来。侬三胸前中箭受了重伤,让侬天表率剩余战士撤离后,他避入附近一个山洞中。从大理国来的灵物,那头小花象也死在宋军巨箭之下。
宋军离开后,附近村寨的土民们来打扫战场,发现侬三牺牲在山洞里,就在他躺下的洞内原地堆起一个坟。后来,这里形成了一个小村寨,依着花象僚语的发音,叫掌凹村。
很多年之后,历经多次称呼流变,这个小村寨被叫成凹掌村,村里的土民们,每到埋侬三的这一天,年年杀牛祭他的英灵,坚持了一千年。从六月到七月,在侬军节节抗击宋军经过的特磨道村寨自动形成了一个千年习俗,在不同的时间祭祀侬军阵亡将士,祭祀时要杀牛,以表隆重之意,牛血要按户分配,以显血盟之约,还要用红糯饭祭祀牺牲的英灵。
执行诱敌任务的侬军在黄虎、侬天表等营统领的带领下,边打边撤,转向大理国羁縻之地的最宁镇(今开远一带)、目则山(蒙自一带),向和泥大寨方向撤去。这一仗之后,再也看不到侬军大股集结。
宋军如同山洪爆发时涌入大地的一股浊流,穿山越岭,扫荡了数不清的土民们早就逃走一空的村寨,直扑向目则寨。宋军士兵不管天气如何,总是穿着厚厚的盔甲,他们中骑着健壮战马的将领,和在将领命令催促下每日行军的战士们,发现前头总有无数山岭,总有走不完的路。
每支部队都按照严格的行军路线,进入所遇到的村寨,占领控制沿途的交通要点,追击在前方时隐时现的侬军战士,驱赶那些像惊兽一样逃入山林的土民们。
他们时而登上高山之巅,时而在深谷中涉水而过,劫掠那些还不及转移的土民们的牲畜,猪、鸡、牛、羊等。这些东西极少获得,他们的战利品都非常简陋。
宋军士兵越向他们认为的蛮荒之地进军,越对自己的家乡思念越深。宿营时,他们就会喝酒和唱着稀奇古怪的歌,有荆楚民谣,也有秦腔秦调。
从西北前线南下的秦地战士常常会想起家乡的肉夹馍和羊肉汤,荆湖战士想念楚地之平,湖泊四布,鱼米满仓,他们慨叹进军途中所遇到的数不尽的山岭,和丛林中随时出现的莫测凶险。
有的战士喝得大醉,夸下海口:一定要抓住蛮王!有的说:用不了多久,他们的主将杨文广将跃马扬鞭,踏平蛮王侬智高最后的军寨,用他那杆沉重锐利的点钢枪指着蛮王,将他献俘京师。
他们盼望不久之后,汴京的官家发来圣旨,宰执大臣们也颁下命令,厚赏他们这些深入不毛之地的将士,然后他们就可以衣锦还乡。他们似乎忘掉了单单在特磨道那里的穷山恶水间,就艰苦地打了七个多月,差点把命丧在那里的经历。
他们无法预见,也不了解战局走向,更不了解这片土地上人民的苦难。至于如何治理这片土地的那种政治家思维,即便是如先锋大将沈达那样的高级军官,也是没有的。
他们只是想着,尽管经历了攻击特磨道那种魔鬼般的战斗,但现在,他们却是在走向胜利,正在征服脚下这片土地。在他们眼里,偶尔来不及逃跑的土民们仿佛就是山中兽类,可以随意鞭打,让他们服从。
但事实上是,宋军刚突破特磨道时,的确像一股山洪,初期很有气势,也很有力量,随着这股山洪漫浸到广阔大地,渐渐流不动了。由于侬军是主动撤守,大部分兵力是撤向通向大理国千里商道两侧的崇山峻岭,宋军在进军途中不得不派驻兵力驻守交通要点,以防后路交通被切断。
特磨道多山,缺水,土民们祖祖辈辈的生产方式是刀耕火种,一年到头有大半年是饿着肚子。数万宋军在当地搜刮不到粮食,几乎全靠从邕州到特磨道的后方运输来解决补给。
主将杨文广不得不命令数万宋军的很大一部分,留下来守护这条生命线,前进到目则寨的也不过两万余人。再要往前,还得沿途留下守备后勤交通线的兵力。终于,如同再也泄不动的山洪,随着将领们收住了马蹄,这些来自秦地、荆湖、两广的战士们的双脚终于在目则寨停了下来。
主将行营设在寨中一处主人已闻风逃走的大宅里。目则寨因目则山而得名,介于大理国本土和羁縻地之间。这使得大理国军队先前东向戒备的一万兵力也在随着宋军的进军方向移动。
这个情况宋军将领们已得到情报。主将杨文广突然下令宋军在目则寨停下来,是基于对周边情况的判断。他的心中很不踏实,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杰出将领,他对战场具有敏锐的判断力,对周边境况能作出快速反应。
尽管有些将领,比如先锋大将沈达很不理解,其他将领也各有不同意见,但主将杨文广的命令却非常明确和坚决:全军立刻停下,以目则寨为中心,二万余名宋军就地布置防御。
杨文广深知西夏战场上宋军在好水川、三川口、定川寨三次战役的失败就是前车之鉴。在军事直觉上,杨文广突然感到再往前进,他面临的凶险程度堪比当年西夏战场上那三次战役。
不少将领为了解决心中的疑惑,纷纷来到主将行营。一走进大宅,就看到大宅正中央摆着一张大桌,主将杨文广正和身边幕僚们看一张地图。
他们也凑上去看,惊骇地看到,在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离邕州城已有一千四百余里,就算从与特磨道相接的邕州博涩寨来到这里,也有一千余里,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远征孤军。
如果还要进军到和泥大寨,还有四百里的距离。越往前走,越是高山密林,沿途受到骚扰和袭击越发严重。幕僚们分析,目前尽管行军到这里还有两万多名战士,但已有三成战士处于水土不服状态,很多战士已经病倒,这四百里还得布置兵力驻守交通要点,确保粮道运输的安全,又得分去几千人。就是说,赶到和泥大寨,能用于与侬军决战的兵力,只有区区一万多人。
“辽远绝险之地!”
杨文广重重地拍打着桌上的羊皮地图,转过身来看着众将,“审问过土人,前面还有数不尽的山,数不尽的密林,数不尽的溪涧野河。蛮王侬智高集结最后的蛮军主力,就在一条大江对岸等着咱们。侬智高本人的大营,设在只有一条路通向外界的密林山间的寨子,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地方。”
“我们怎么才能抓到蛮王呢,得首先摧毁他们的防线,打垮蛮军才行!”
幕僚们七嘴八舌议论道,“咱们是天兵,代天子征伐,难道还有可以挡住天兵脚步的地方?可是我们该用什么方法继续进军呢?这四百多里,又得用多少战士来保障运输粮道。这里的土地虽然处处绿色,可也没出产什么东西。有的地方,满眼都是石头山,挖一个坑都难,别说能长出吃的东西了,连水也盛不住。”
“有的土民竟然衣不蔽体,只靠树叶和仅有的几块布遮住身体,吃的,和山野的鸟兽差不多,都是吃树叶和地上的野菜。咱们的大军不可能抢到果腹之粮,只有靠从邕州运粮过来。可从邕州走到这里,要走几十天。看来,我们必须待在这里,等运来更多的粮食才能再次进军……”
“兵法云,师老兵疲。倘若留在这里太久了,战士们就没有了锐气。”
“不停下整顿能行吗?咱军中的存粮本来就不多,军士们病倒的也不少。营医都不够用了!”
围在杨文广、和斌、沈达等主要将领身边的下级军官们,和行营的参谋、机宜、勾当等幕僚人员议论纷纷。
总的来说,大家终于对战胜四百里外的蛮军缺乏信心,感到全军远征到了强弩之末,他们期待远征出现某种转折——说不定从邕州会传来余经略安抚,甚至汴京的官家和中枢宰执大臣们的重要指示。
随后几天,几支出去进行外围侦察的队伍回来了,带回了各种各样的情况。有的说,遇到袭扰的小股侬军,发生了战斗。有的说,大理国高护军率领一万名战士已从弥勒部前出转向,虽然是按防御作战进行部署,也不排除随时转为进攻状态,不知是敌是友。
有的说,从目则大寨到大理国有官道,但通往和泥大寨的只有野路和小道,前行要披荆斩棘,大军要继续前进和泥,要组建专门的开路部队方可。
汇总各种情况后,杨文广和众将通过决议:不管怎么样,首先要保证驻扎在目则大寨宋军的绝对安全。杨文广命令行营幕僚们制订了全军在目则寨的防御扎营计划。包括在寨外构筑工事,以目则大寨子为中心,呈犄角散开驻扎几支防御部队。
大寨里的人没有全部跑光,不少简陋的泥房草屋里躲着惊恐的土民。寨外,就是一眼望不边的密林和草丛,藤蔓枝桠就像传说中的山精树怪,伸展着无数爪牙和露出诡异的面孔。
最可怕的是林中瘴气,尽管军中有很多医生,但也挡不住许多北方将士钻进林中几天就病倒。视野的尽头无非是山连山,岭连岭,永远望不到边。密林深处偶尔还有野象出没,庞大的身躯和奇特的吼声让人胆颤心惊。
宋军的骑兵不多。大多数战士是靠双脚跋涉数不清的大山和河流,从邕州一路走过了一千四百余里,而且是边打仗边前进,还得应付随时从密林深处什么地方飞出来的涂满毒汁的利箭和石块。现在,他们明显疲倦了。在军营,战士们中充满了类似的议论:
“不,我们决不能再往前走了。前进,无非还是数不清的密林和山岭。”
“那些山妖越来越难以对付。是将军们该拨转马头,回师邕州的时候了。我们的主将钤辖大人不会不知道,往大理国都方向还有路,但我们难道要与大理国兵戎相见。听说蛮军是躲在和泥,可是那个地方,谁能找出一条路来。何况,我们快没有粮食了,和这里的蛮民一样只吃山里的野菜和捉河里的鱼,打些鸟兽,哪里能让两万多人吃饱?”
“钤辖大人和各位将军要比我们高明得多。他们很快就会下达新的命令,可是,他们到底是让我们往哪里走呢?”
一个关乎全军进退的军事会议要在目则大寨外的一处军营中举行。主将杨文广率幕僚和护兵从寨内骑马来到这里,扬着鞭对从各营赶来参加会议的将领们说:
“倘若本钤辖决定就此停止对蛮军的征讨行动,本钤辖就在这里立一块碑:杨文广率兵到此!还要在立碑的地方盖一座祭鬼神的庙,祭祀护佑我们大军深入不毛之地的历代战神:姜太公、诸葛孔明、关公和秦琼,还有我的祖父杨继业大人。本钤辖要让汉风教化蛮地,要让这里蛮民面向北方的官家叩拜!”
临时布置的会议大帐前,旗杆上悬挂着“杨”字将旗,可在旗杆之旁,埋着一排一个人高的木桩子,顶端削尖。所有经过此处的将士们都胆颤心惊,不敢正视。如果谁违犯了军纪,不管是将领还是战士,谁的人头就会被插在这些桩子上。杨家将治军之严,闻名大宋。
扈从们忙着准备会议大帐中的一应用品,各营将领陆续入帐。
杨文广端坐主将之位,左排为首的是副手、权钤辖兼骑兵指挥使和斌,他个子瘦高,因为常年骑马的缘故,两条腿不管是站着,还是走着,总是略微张开外向,仿佛随时就要跨上战马。
右排为首是一直担任先锋指挥使的沈达。此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圆,满脸凶悍,常常挥着一把大砍刀,不顾死活地冲杀在前。左右两将依次过去,就是各营的营官,个个手按腰刀,盔甲齐整。在中军以目示意下,他们齐唰唰地向主将躬身行礼:
“末将等聆听训示!”
一众参谋官、文字机宜等幕僚站在大帐四周角落。两名军中书吏坐在小墩子上,面前就摆着书案,都提笔凝神,准备记下这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会议过程。
可是,当众将行完礼回归本位站定后,主将杨文广并没有立即说话。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军人,一向以冷静沉着著称,从大漠瀚海的西北前线到现在每一步都要面对群山和密林的西南蛮荒之地,他用兵指挥都极其谨慎。特磨道打了快八个月,他即便采用步步为营的战术,也免不了几次陷入险境,以他职业军人的感知来看,深知对手绝非平庸。
他还有一个感觉,尽管在众所周知的传闻中,蛮王侬智高已带领他的六妻六子逃到了大理国都城,但所有这些节节抗击的军事部署,似乎没有一个细节不是这位蛮人首领亲自布置的。
从特磨道全民抗击和宋军被迫止于照阳关无法进入广源州腹地来看,杨文广已在心里认同族侄杨畋不断来信谈到的看法——单纯的军事手段是无法征服这片土地的。现在,宋军已远征深入到目则寨,从煌煌大宋帝国的脸面来看,已经达到目的。
全军是继续深入无用之地,甚至可能遭到失败,还是宣告结束军事行动,回兵转向,他的心中已有一个清晰的判断。
沉默了一会儿,有的将领已在暗自嘀咕,他才开始说话:
“今日,集众将到此,是因为我们的后方战士已接到来自余经略安抚和萧知州的信使。他们将传来新的指示。来人马上就到。大家且等等。”
话音刚落,一名军校奔向大帐,跪禀:
“钤辖大人,各位将军,信使到了!”
帐内众人齐齐向帐外不远的山路望去。只见两名信使在后方兵站派一队人马护送下急驰而来,跑到帐前山坡下停了下来。为首的骑者将马缰甩给旁边接引的战士后,拖着身上哗哗响的甲胄,登上山坡来到帐前。站在帐前的中军一声大喝:
“站下!”
信使取下身上背的一个皮囊,恭敬地用双手端向中军,同时用坚定清晰的声音,背出一套传令信使惯用的辞令:
“职下赍来的是,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知桂州余靖大人的命令和知邕州萧注大人的通报,请交付广南西路钤辖、征蛮主将杨文广大人,并缴付收讫军牌。”
“且待下!”
中军入帐禀报,杨文广站了起来,走下主座,一边说道:
“进来!”
信使迈着碎步,半跪行礼,捧上封印的皮囊。杨文广接过皮囊,用小刀割开口子,取出两纸公文。他默默地读了一遍,好一会儿站着不动。然后交给中军。
杨文广说:
“经略安抚使余大人命令我们继续进兵,蛮王侬智高在哪里,就进军到哪里,直到擒获蛮王侬智高,以绝南疆巨患。而知邕州萧大人的通报是,已派死士数人潜往大理国都,要伺机杀了蛮王侬智高,将首级取回。众位将军怎么看!”
沈达跺着脚,粗声说道:
“本军明明侦知蛮王就在和泥大寨,萧大人怎么说他在大理国都城?”
“住口!”
杨文广声调有点高,这与他平时沉稳的性格截然不同,“从今往后,本军将士众口一词,蛮王就在大理国都城,与萧大人侦知情况一致,不要横生枝节!”
众将都愣住了,有的不明所以,转着脑袋四处看。主将杨文广是名扬天下的杨家将这一代中的优秀将领,建功崛起于西北,在军事上一向以精明、敏捷、锐进而著称,但为何在明明侦察得知侬军重新在和泥大寨集结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呢。
沈达尤其不明白,进军特磨道以来他一直是急先锋,按照他的理解,好不容易击破了特磨道,就应该迅速进军和泥,灭了侬军,得胜还朝,领功受赏。别的将领不敢多问,他仗着一直是先锋,还是涨红着脸说话:
“钤辖大人何出此言?本军细作和邕州旧吏大狲探得虚实,蛮王侬智高就在和泥大寨。末将愿率本部,借得骑兵若干,直捣蛮营!”
杨文广看着沈达,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从容不迫地说:
“本钤辖在目则大寨,就做两件事。一是在寨内寨外修筑防御阵地。本钤辖看了一个地方,咱筑个新城,就叫它新安所吧。有个城池,好结阵自固。二是延请和尚道士,为自离开邕州以来牺牲的本军将士举行超度仪式。没有本钤辖将令,任何人不得妄言打仗!”
杨文广又坐回主将座位上,众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禀报钤辖大人,末将属下出现了逃兵,”
和斌朝杨文广拱手说道,“昨天有几名伍长犯了军纪对责罚不满,带着马匹和武器逃往大理,这几个人平时就散布流言,说什么到这里不是和蛮军打仗,而是和山里的妖怪打仗。不想把命丧在这里的,就只有逃!”
这又是一个新情况,众将都在等待着主将说话。只见杨文广指着辕门外削尖的木桩说:
“本军断不可滋长逃兵之风。他们的下场就是脑袋插在辕门外。不过,他们说的话有一定道理。自本军进军特磨道以来,所遇蛮军大股不过数千,为什么打了这么久。我们大多数时候是和什么在打仗,不就是这数不尽的山岭、密林、河流和瘴气、毒虫、猛兽吗?折损于此的弟兄不在少数。别以为蛮军就在和泥大寨,万一是个圈套呢?攻占了和泥大寨又如何,前方还有无数密林和毒虫,还有无数的林中猛兽,本军都要和这些山妖树怪打仗不成?总之,蛮军就算还在,如今他们断也不敢再犯邕州!本军何必为此多损士卒!”
“钤辖大人英明!”
不知谁说了一句。
“钤辖大人英明!”
众将明白过来,异口同声应和道。
会议过后,众将照例陪着主将巡营。大家出了大帐纷纷骑上只有营官以上才配骑的战马。整个军营都在密密层层的森林里,老树虬枝,张牙舞爪,各种不知名的树和草,散发着异香。战士们看到众将领来到,都挺身肃立着,但明显看得出来,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一脸茫然。
营中不时传来阵阵口令声。远处视线里看到一个小队一个队战士,随着口令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去执行军官下达的任务。杨文广和众将纵马走出了密林,来到一处生长着矮小灌木的山岗,从这里望去,远处有一条闪亮的河流,穿行在古老的森林之间。
骑着一匹健壮黄骠马的撑旗兵举着杨字将旗,紧紧靠着主将。将旗是黄绸子做的,一个圆圈里写着大大的“杨”字。旗子下面系着流苏,随着山风吹来飘动着。
杨文广骑的这匹白马显得十分俊逸,它是从西北前线一路骑着南下的征战多年的战马。马体壮实,鬃毛直立,乌黑的大眼十分精神。它随着主人从西北前线来到南方蛮地,好不容易摆脱了对气候的不适,吃的是比北方丰富得多的南方百草。加上主将的座骑一直有着精细马料喂食。这匹白马是全军所有马匹中最引人注目的。
除了骑兵指挥官和斌的白马能略逊于它,其他的全军二千多匹马,无论从长相、骑乘、作战冲锋,再也没有一匹能与主将骑的白马相提并论。
杨文广勒马停在高高的山岗上,他髯发已经斑白,脸被南方的太阳晒成黑红色,身穿甲衣,护心镜周边是镶银的,十分耀眼。头盔也镶着银。他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那条在密林中时隐时现的河流。
“这条河像谜一样……”
沈达骑着一匹披着胸甲的黄骠马,趋近主将的身边。近八个月的苦战,他几次差点被侬军抓获,也受过伤,但并没有消磨他为大宋帝国建立功勋的野心,他还抱着说服主将的心思。
“钤辖大人,咱想要……”
“这由不得你,不是你想什么就要做什么!”
杨文广看着这个野心勃勃,此刻满脸通红悍气十足的下属,决心以主将之威镇住他。沈达一时失语,但从表情上看,明显还要说什么。
杨文广顿了一会儿,稍缓语气,又说:
“待蛮地平服,本钤辖就上奏官家,赐官于你管理蛮地,永镇蛮地如何?”
这下沈达愣了,他的脸色涨得更红了。他所擅长的,无非就是作战,管理边疆事务,尤其是蛮人事务,是他想都没想过的。杨文广再没理他,自顾看着远处密林中的河流出神。
和斌纵马从另一侧过来,他一手握住马缰,一手指着密林中的河。
“钤辖大人的话咱刚开始也想不明白,可咱这匹征战多年的马,好像也不想走进永远望不到边的密林了。蛮王钻进密林里,密林就是他的千军万马。这是俘虏们说的。”
“本钤辖要亲自和俘虏们谈谈。”
沈达一听有些发急,他正下令处决由他关押的一队俘虏。只因这些丛林战士在被抓获前射死了不少宋军士兵。杨文广一纵缰绳,扬起鞭子,白马便一溜小跑朝前跑去。
前导中军好像知道沈达看管的俘虏要出什么事情似的,竟然一路带着主将朝那个方向跑去。沈达只好硬着头皮随众将跟去。
马队小跑了一会儿,只见密林中的一处空地上传来一阵喝骂声。一小队行刑宋军战士正驱赶着二十多个侬军俘虏。俘虏们遍体鳞伤,身上衣裳本来就简陋,被毒打虐待后更显褴褛,有的赤裸着上身,打着赤脚,脚板鲜血淋漓。他们散到肩部的长发蓬乱不堪,双手被紧紧绑在背后,血还不断地从身上的伤口流出。
这些人迈脚趔趔趄趄,知道难免一死,勉强支撑着往前走着。这一小队行刑宋军一边咒骂着,一边用力鞭打着他们。俘虏们被押到一处大坑前,一个个跌坐在地上,像中了魔咒似地眼神发直,呆呆地望着就要埋他们的大坑。
杨文广策马过来,这小队宋军急忙挺身肃立。小队头目对着俘虏们直挥皮鞭:
“你们这些就要死的人,知道眼前这位白马大将军是谁吗?他就是咱全军主将、广南西路钤辖杨大人!”
眼睛无神地坐在地下的俘虏躲避着劈头盖脸的皮鞭,惨叫不已。杨文广举起手来,制止住挥鞭的头目:
“别打了!让他们死得痛快些!”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胆敢袭击天兵,对抗天朝?”和斌厉声喝问。
俘虏们显然不通汉话,茫然地看着天空。这时,跟随在主将身边的中军叫过一名在军中当翻译的老人。这名老人用当地僚语说起话来,果然俘虏们情绪激动起来,坐在地上的他们也敢于大喊大叫,咒骂着什么。
“别嚷嚷,再嚷嚷你们死得更快!”
翻译老人打断他们的喊叫,转过头来对和斌说,“这些人同属于当地土人中的僚人鸟部落。他们住在密林中和山坡上,在天兵进来的时候,他们每个村寨都成了一个个堡垒,每个人都成了战士。”
“是怎么俘虏的他们?”
杨文广知道这部宋军归沈达指挥,转过脸来问沈达。
沈达趋前回答:
“他们像鬼魅一般,一个劲儿尾击我军,我军但有落单,他们就伺机劫杀。某日,本部预先埋伏在后卫经过的路侧,果然抓获了他们。一路上,这些蛮人杀死了我们很多人,因而他们也将被处死。”
“问问他们,从邕州一路开来的大宋天兵多得像天上的乌云,他们都是种地的农人和打猎摸鱼的山民,为什么要拿起刀枪,为什么要反抗?”
翻译老人立即向俘虏们发问。
听了这个问题,俘虏们纷纷互相搀扶着受伤的躯体站起来,争着嚷着。后来,翻译老人指着一个面色黧黑,同他一样老的人,让他说话。这名老俘虏脸上受伤,嘴角淌血,情绪激动地说起来。
“这个人在说什么?”
杨文广问道。
“他是离这里不远的大山里一个村寨的种稻人。现在,村寨已被天兵毁了。也许还有零星的战斗。他被迫离开的时候,寨子里正燃着大火和浓烟。他说,他们的寨子平地很少,都是山岩上长很少的土肉,然后就用镰刀在土肉上挖个洞,撒些稻种。他说,他们祖祖辈辈就这样生活着,没有妨碍过任何人。他们中有的人,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就老死在寨子里。他说,除了他们,不会有人对他们那些连土都少得可怜的地方感兴趣。他还说,他们除了这些山崖和可怜巴巴的寨子里的茅草屋,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再也没有别的幸福了。他问,为什么天兵来到这里,会烧掉他们的茅屋,毁掉他们可怜的田地上的稻子?”
“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肯把一些有关蛮王蛮军的情况告诉本钤辖,或许可以免除一死。”
翻译老人将杨文广的话转告俘虏们。那位老山民回答了他。他听后,用粗糙的大手抓了一下自己的胡子,说:
“他们同意说出他们知道的所有情况。他们请求说完了情况就可以回各自的村寨,去看看家里被毁的屋子和惊慌乱蹿的牲畜。”
杨文广挥着马鞭,指着远处那条出没在密林中的河问道:
“那条河叫什么?河流向什么地方,沿河边村寨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叫目则河。河流向东南。河边的村寨里住的是土人中人数最多的僚人。”
“我们一路从桂州到柳州,到邕州,都有僚人,他们说的是一样的话吗?”
一名有学问的文字机宜走上来,说:
“钤辖大人,僚人出自百越中的西瓯和骆越两部,他们说的话大都能相通。侬人是僚人中的一个部族,这可能也是蛮王侬智高西走的缘故。”
杨文广若有所思,他一直记着族侄杨畋给他的信分析了很多关于地域和族群的问题。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表面上看侬军是被击败了,遁到不知所踪的地方,其实这里才是他们力量的源泉。而大宋帝国由自己率领的这支军队,表面上很强大,但现在深入的却是一个看不见边际的力量之海。
“传说中的和泥大寨是在那条河的源头吗?蛮王侬智高,你们称之为赛法,是不是在和泥大寨再次集合起他的大军?”
看到俘虏们在发怔,老通译人喝了一声:
“快回答钤辖大人的话!”
还是那名老者,大着胆子说:
“这条河的源头是一座大山,它也可能汇入和泥大寨那边过来的水。至于大人所说的赛法是否在和泥大寨集合大军,这可不是我们这些普通的种稻人能知道的。我们平时就听布板和布峒老爷的话,打起仗来,就听牛的头领,或营的统领的命令。现在,我们只关心,我们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家?”
“放你们回家?再让你们从天兵经过的密林里射出一支支涂满毒汁的暗箭吗?你们必须死!你们袭击了天兵!”
沈达不耐烦地大声骂着。
俘虏们听到老翻译传的话,呼天喊地,其中一名明显只有十几岁的孩子哭泣起来。随即,行刑小头目看了沈达的示意,又看看杨文广没有表任何态,立即让行刑士兵两人一组,押着第一个俘虏跪在坑边,准备行刑。
眼看刽子手就要朝第一位被按倒的俘虏头上挥刀砍下,突然在俘虏中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杀俘不祥!想不到堂堂的杨家将也杀俘!”
这句话是汉话,所有的宋军将士吓了一跳。杨文广跨步上前,盯着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只见他一脸沧桑,但显出与当地土民不同的气质,有几分儒雅。
“你是何人?为什么会说汉话?”
这位老俘虏虽然仍是跪在地下等死,但神情极为镇定。
“我是一个行脚游医,一个探求大地智慧的人。从邕州到特磨道,再到大理国都城,一直是多年行脚的地方。当我走到特磨寨时,蛮王之母生了病,把我请过来给她看病……”
沈达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对对,钤辖大人。此俘虏是石鉴等率民兵袭击特磨寨抓走蛮王之母后,咱派人又搜山抓到的。他当时还穿着蛮军的战衣。当时就想杀了他,好像这个人有医术,就押着一路走过来。最近几日,从后方又到了几十名营医,这个人没用了!”
杨文广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兀自走向另一个方向。众将和幕僚扈从随之而去。沈达朝行刑小头目作了一个杀人的手势,跟随着主将离开。
一个接一个的人头和尸身掉进坑里,残不忍睹。这些俘虏当知道他们即将被杀后,也曾拼命跳起来挣扎反抗,但每个俘虏除了双手反绑还被至少两名宋军死死按住,依次拖到坑边砍头。
那个会说汉话的上了年纪的俘虏被两名宋军押到坑边跪下,宋军刽子手从背后高高举起了大刀。这名俘虏早已放弃了挣扎,闭上了眼睛。这位老行脚人一生经历许多奇迹,这次他觉得不会再有任何奇迹发生了。
但就在大刀即将挥下的瞬间,一名穿着鲜亮衣甲和大氅的宋军骑者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驰到,勒起高高扬起蹄子的马,一边大喊:
“刀下留人!我认得此人!”
骑者翻身落马,一步跨到老行脚人的身边。刽子手愣住了,这名骑者显然是刚刚驰入军营,一般来说这种装束的人都是从后方带来桂州或者邕州方面重要命令的人。刽子手的刀放下了,骑者看着老行脚人,问:
“你怎么在这里?我是弓匠人啊!”
老行脚人睁开眼睛,看是老熟人,不禁泪流满面。
“说来话长……”既而他也惊讶,“你怎么也在这里?”
“先别说了,救下你再说。钤辖大人在哪里?”
老行脚人以目示意杨文广一行将官离去的方向。
行刑小头目听了两人说话,不过是两人相识,并不是来传令赦免,于是不耐烦了。他大着嗓子吼道:
“先锋官沈大人命令在下把这些敢于袭击天兵的俘虏都杀掉!”
弓匠人瞪了他一眼,说:
“我的这位朋友连杀只鸡的事都没做过!”
“哼,你别碍事。明年的今天就是这些人的周年。”
弓匠人转过身来,手握腰间的刀柄,对小头目怒目而视,逼得他后退几步。
“如果知州萧大人也要赦此人呢?”
弓匠人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都不要动,钤辖大人听了我的禀报,马上会给这位一辈子只做过好事的行脚人活命的。你们先放开人!”
“钤辖大人有什么命令必须对先锋官沈大人下达,沈大人不撤销对在下的命令,在下也不能听你的。”
“你等着吧!”
弓匠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刽子手推开。刽子手只好提着刀离开几步。
杨文广正朝林中拴马处走去,一名马夫牵马过来,他翻身上马,马打着响鼻,甩着长长的尾巴。弓匠人迎上去,半跪行军礼:
“钤辖大人,我带来了叔武大人的新书信。我有要事对大人说。”
杨文广认出来人,勒住了马缰,马刚迈出步子,又不得不停了下来。
“带来什么信儿?到帐中说吧!”
“那个行脚人俘虏不能杀!他是个医生。”
“本钤辖知道他是个医生,他是在特磨寨被俘虏的,他也该死!”
“他知道不少重要情况。他见过蛮王之母娅王,见过蛮王侬智高本人。他会把这些情况告诉我们。”
杨文广摇摇头,不屑地说:
“这些情况不想知道,对本钤辖没用。把叔武大人的信交出来,他还让你说什么,到帐中说吧。”
“如果经略安抚使余大人和知州萧大人想知道这位医生说的情况呢?他可是蛮王的王医,救治过蛮王。又在娅王身边伺候过。”
“你胡说!此人哪有这么重要?”
说着杨文广又要打马离开。
“我没有胡说。我奉命潜入蛮军中,就知道他。”
“那就留下他性命吧。把他押送到邕州去!”
杨文广不高兴地对沈达下令。说完,便朝座骑抽了一鞭子。马奋然一跃,小跑而去。沈达只好瞪着一双牛大的眼睛,向行刑坑那边走去传令。他一边走着一边嘟囔着:
“如果他胆敢隐瞒任何情况,他的脑袋就得被砍下!”
他迈开步子往回走的时候,眼睛瞪得更大了。只见一个穿着土民服饰的人手持通行令牌通过岗哨向他走来,那种奇怪的身形和长相一下子就让人辨别出来,他就是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大狲,他向沈达贴耳过来,小声地说话。
“就在和泥江,就在一个山窝窝里,赛法,啊不,蛮王就住在那里。就像偷袭特磨寨一样,要赶紧行动,趁他们没有防备,只要我们带兵扑过去,就像山里豹子咬住兔子一样。将军,你就要为朝廷立下大功了!他日,升官授爵……”
沈达一听,紧紧抓住大狲的衣领,然后又狠狠地推开他,朝不远处的行刑小头目狠狠做了一个放人的手势。
那边行刑的宋军士兵看到,放开了那个闭目等死的老行脚医白和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