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焚其巢穴,给其众曰:“平生积聚,今为大火所焚,生计穷矣。当拔邕州,据广州以自王,否则必死。”
(清 毕沅:《续资治通鉴》)
在离天街山城一百多里地的重重大山深处,有一个村寨就在大山的坡上。这个小寨子仅有五十多户人家,公牛怀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贫苦农民。
寨子里的人看他长得粗壮,有力气,肯帮助别人就这么叫他。牛在侬人部族中备受尊崇,怀德按僚语发音是公水牛的意思,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侬人本来没有姓,除了侬、黄、周、韦等贵族大姓,一般的土民是没有姓的。
但自从布板老爷、布峒老爷、布杭老爷等从汉人的地界请来读书人之后,寨子里的人都有了汉姓汉名。读书人依着公牛的僚语发音,给他录进南天国人口名录,就叫怀德,取汉姓龚。汉名龚怀德。这个名字在寨子里没人知道,公牛怀德本人也没怎么记住。
这天,公牛怀德刚刚从地里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低矮歪斜的家门就被棍子敲得崩崩响。
“喂,怀德,从今天起,你就是运粮兵了,不用在家翻地了。”
公牛怀德急忙推开家门,看到布板老爷陪着一个书记员带着一名士兵来到家门口。书记员推开一本账簿,斜看他出来,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
“龚怀德,按照布杭老爷登记的册子,决定征你为出征部队的运粮兵。”
“怪不得昨天家里的猫打翻了锅盖,是什么新的不幸的事降临到我家头上了?”
公牛怀德的母亲,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女人,一边从离家门不远的地里赶过来,手里还抓了一把野菜。老女人瘦得像片树叶,仿佛风吹都要倒似的。
“怀德,看你迷迷糊糊,是不是昨晚上喝米酒喝多了。”
布板老爷用训斥的语气说。
“我们这个家哪里有多余的米做酒啊。”
一看有不好的事,公牛怀德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我们寨子小,石头多,土少,种的东西都长在石头缝里。一年到头吃不得一顿饱饭。地里的活太不好做,这一开春,怀德就累得像牛一样,整天就趴在山里地头忙。
“就在那里,有一小块平地,我们一家也占得一角。现在要疏通地头的水渠,准备给地里灌水,另一边地的主人不让,两人争起来打架,怀德吃了大亏。布板老爷,你说那边的邻人有理吗?”
公牛怀德长得虽然壮实,但其实心里怕事。他身上干活的衣服,破得就像烂布。他有点胆怯地站着,望着穿着华丽的服装,神气活现的布板老爷,和一直板着面孔的书记员,憋了很久,才说:
“布板老爷,是国主赛法的圣命吗?”
“至高无上的赛法要你骑上你家的那匹老矮马,带上武器,去当运粮兵!”
公牛怀德伸长脖子,两只手紧张地搓着,面色通红。
“布板老爷,我从一出生就没到过外面。记得那年我阿爸死的时候,我出过寨子,就只走到峒上的街。这是我活到现在走过最远的地方。我能干什么呀?除了那年交趾人来到我们这里,我和阿爸拿起铁矛和他们干过一仗,就只会种地喂牲口,什么也不会。”
“这不是本老爷考虑的事了。布峒老爷给寨子里派来了书记员。别的寨子也是一样的,书记员到各寨子传达国主赛法的圣命——所有家里有驮东西的牲口,正当壮年的都要集合起来,要怪就怪你们这个寨子就只有你有一匹矮马吧。
“记住——明天就必须和各寨的壮丁到布峒老爷那里报到,然后由他带领你们到天街山城,编入赛法征战的部队,说是先当运粮兵,后面让不让你们打仗,就不知道了。你如果不听征召,按王国颁布的法令,你和你的全家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说完,布板老爷就要转身。公牛怀德忙问:
“布板老爷先别走!为什么要打仗?交趾人不是好长时间不敢进犯了吗?难道他们又来了?之前我们的战士都打退了他们,打仗最紧张的时候赛法也没到我们这个小山沟里征什么运粮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空前严酷的大战要开始了,这得死多少人?”
布板老爷不想理他,和书记员、士兵从门前的田埂上离开。布板老爷转身的时候甩下令人心惊胆颤的话:
“少废话!这次不是和交趾人打,是和比交趾人厉害十倍的兵马打。磨好你的刀,拿上你的藤牌,骑上你的矮马,明天就出发。至于你还能不能回来,就看你们家祖公爷的保佑了!”
公牛怀德怔怔地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多久,颤巍巍的老母亲过来扯他的衣角。
“勒啊(僚语,儿啊),他们到底要让你干什么?你要去打仗了,家里可怎么办?”
“他们是看到我们家有一匹马了,哎,那可是匹老马,为什么没死呢。如果没有这匹老马,幸许我就不用去了!”
公牛怀德垂头丧气地朝在不远处田埂上吃草的灰色老矮马走去。最小的儿子只有五岁多,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在泥地里玩。公牛怀德脸色失神地走过去。在邻近田地里干活的几个乡亲看到他的脸色,都吓坏了,有个胆大的问:
“怀德,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布板老爷和峒里派来的书记员老爷来到你家里?”
公牛怀德不说话,继续发愣地走过去,摸着自己的这匹老瘦马,后悔没早把它杀了。现在倒好,不仅没吃上肉,还因为它,不得不出去服役,弄不好还要打仗。
“别生我的气!”
一位上个月还和他争吵,甚至动手用挑柴的担子打了他的乡亲过来,“怀德,你告诉我们,布板老爷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要打仗了……”
公牛怀德脸色阴沉得可怕,低低地说。
“打仗?”
乡亲们愣住了,“没听说交趾人过来呀?我们要打出去呵?赛法打算要打到交趾人的国都升龙城去吗?升龙城有我们的天街山城大,有我们的天街山城好吗?”
其中一位乡亲好一阵才明白似的,他摸摸自己脑袋,说:
“难道只许交趾人打到我们这里,就不许我们打到交趾吗?可是,我们拿什么打呢,老国主就是死在交趾人手里,这几年有了南天国,娅王她老人家嫁到特磨道,我们才有特磨道的兵马支援,才守住了防线,保住了家园。”
“不是和交趾人打!”
公牛怀德的这句话再次让人震惊了。好久才有一个老人缓过神来问:
“怀德,我们不是战士。打仗有赛法专门训练的军队。我们种了稻田,然后布板老爷、布峒老爷过来收粮交税,就算完了。”
“布板老爷到底说了什么?”
“各寨子里有马能运东西的,壮年有力气的,都要去,”
怀德说,“带上家里的马,带上武器到布峒老爷那里去集中。”
“啊,我上个月刚从外地来的人那里买了一头瘸腿马。趁着他们没有看到,我马上带上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到山里去避一避。”
“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赛法有一百多牛的军队,这些正规军队平时不用干活,只管舞刀弄枪,打仗才是他们的事。至今为止,和交趾人打了多年仗,还从来没有到我们这个小寨里来征兵拉人,这次为什么要这样,这仗看来小不了。”
“快看,布板老爷又来了,又有新的事情了。大家快躲开!”
乡亲们急忙四散避去。但这次布板老爷带来的人阵仗更大,竟然直奔到公牛怀德的家门前。一名税官老爷,又一名书记员老爷,带着七八个身着大红衣的士兵,其中税官老爷骑着真正的高高大大的战马。
“你们,都到怀德的家门口这里来!谁也不许走!”
布板老爷吆喝着。士兵们把乡亲们往这里赶。税官老爷跳下马,神气地和布板老爷、书记员老爷站在一起。公牛怀德和乡亲们躬着腰,低着头,跟随着士兵拨拉聚拢过来。
“我一年至少来这里两次,你们应当认识我。我是布峒老爷派来的税官。国主赛法下了圣命。王国将有大的征战,这是一场王国生死存亡之战。我们要么打嬴,要么就被灭国。当敌人闯进我们的家园,就会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抢走,包括粮食、牲畜,包括你们家的女人都抢走,我们就会一无所有!”
“我们本来就什么也没有。房子就靠几根木头支着,每当刮风下雨,床前都要滴水。”
“王国有智慧无比的军师两位黄进士,他俩做出了部署——在决定王国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们必须主动出击。为此,我们组建的不仅仅是我们一百多牛的军队,出征后还会扩军,可能会有五百牛,或者一千牛的军队。供养军队吃喝。需要很多的钱粮。因此,国主下令再次征收钱粮税赋。”
公牛怀德的老母亲颤抖着声音说:
“开春的时候,税官老爷你就来了。我们不是刚刚把所有的税都缴了吗?”
“你们缴的是今年的,因为有大的征战,现在需要缴明年的。现在就得缴。”税官老爷说。
“从怀德家开始——”布板老爷挺着肚子,叉着腰,强调说。
“布板老爷……”
公牛怀德站在人群前,避无可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们家没有什么可以缴的了!我的家什么也没有了,只剩这匹老矮马,也被征了。现在,就剩下一只老母鸡,刚孵出几只小鸡。平时就它下几只蛋了。”
“哼,我早就知道你要这样说话的!把他的屋子好好搜一下。”
几名士兵立即展开,把院子和屋里都看了一遍。其中一名士兵把那只生蛋的老母鸡抱在怀里,另一名士兵搜出了悬在房梁上的仅剩下的一点腊肉。
“这点东西先拿去顶税。这个税你不交齐,就永远欠着,我们会随时来追讨。国主赛法把他个人的全部财产都缴到军营里了,我们作为子民不更要拿出所有的东西吗?下一家!”
征税官老爷和布板老爷等一干人离开了公牛怀德家门前,朝另一家的门前走去。
公牛怀德开始做出发前的各种准备。他先到村后山的庙里祭了竜神1,家里惟一的一只鸡没有了,祭品只能是下河捞的几条小鱼。
恭敬虔诚地又祭了祖庙,公牛怀德就到寨子中心那棵老榕树下的布佬2亭那里打听一些事情:几个老人谈论的都是关于打仗的事,据说这次不是和交趾人打仗,而是要到大宋天朝的地界——横山寨、邕州,甚至去到广州打仗。
听说广州那里有从未见过的怪人,他们从海上来,肤色黑得像锅底,长相和脾气非常古怪。他们帮着守广州城,这些妖怪一样的怪人,比普通人的身高要高出半个人来,他们个个刀枪不入。还说,如果和他们打仗,必须拿出猎杀大山里人熊的本事和勇气。
布板老爷管了好几个小寨子,有好几个和怀德一样的人被征召,但因为明天就要出发,谁都没有心思串门,或者商量结伴出发。公牛怀德心想,不管怎么样,总要汇合到一起的。
公牛怀德回到家里,像头老牛那样一声不吭干起活来:他磨斧,搬柴,劈柴,完了又拦上家里院子栅栏的缺口,看着空空的牲口圈叹了口气——年前老母亲生病,为了给她治病,把家里惟一一口未养成的猪卖了。
他从黑乎乎的里屋房梁上取下一把生锈的铁矛,这是阿爸和他当年和来犯的交趾人打仗用过的,后来公牛怀德用来打猎,附近的兽类越来越少,这铁矛就没再用过。公牛怀德在磨刀石上泼上水,把铁矛使劲磨起来,磨亮了把它的杆换上一颗硬实的蟠桃木的柄。
瘦弱的老母亲蜷缩在一旁看着他,心里说不出一句话,又能说什么呢,一个微不足道的农人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天快黑的时候,公牛怀德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从娘家回来了。
娘家那边有长辈病重,要见公牛怀德的妻子和老大老二两个孩子。妻子和孩子们刚一回到家里,看到一家之主吓人的脸色,不敢吭声,悄悄拉了老母亲进到屋里问发生了什么,然后默默地张罗家里晚上的饭食,她从娘家拿回来一点腊肉,全部都做了。
当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默默吃饭的时候,公牛怀德以一家之主的应有的架势和表情扫视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老病缠身,似乎风吹都要倒的母亲。老人家操劳了一辈子,只要还有一丁点儿精神和力气就不忘下地劳动,一天到晚弯着腰,以致于腰再也直不起来了。
从她现在黝黑的,也有几分端庄的脸上轮廓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候也曾是那样的活泼,那样的眼睛明亮,歌声在十里八寨也曾闻名。后来,再后来,就是干活,不停地干活,烈日曝晒下在田里忙活,搬动着沉重的柴禾和稻子,年复一年,终于压弯了她的腰,压塌了她的肩,让她变成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女人。
尤其是公牛怀德的阿爸死后,老母亲老得更快,有时候,看着她歪歪斜斜走路的样子,觉得也许明天她就会倒下,再也起不来。
这是一脸辛苦相的妻子。原先脸上的漂亮温柔不见了,布满了皱纹。她除了照顾孩子,下地干活,就是整天伏在织布机上,一刻不停地织着布。
本来漂亮的双手现在变得越来越粗糙,手指骨结粗大,越来越像老太婆。布可以拿出去换点别的东西。甚至能卖给外面来的商贩。
三个瘦成螳螂样的孩子,他们挨个坐在一起,看到今天的饭食和以往不一样,沾了点荤腥,都急着端起碗来喝粥夹菜。
大儿子有九岁了。他常常央求父亲带他去大寨子的街天,不仅要看人来人往的小集市,而且,当他看到家里那只生锈的长矛,就缠着父亲讲讲打交趾人的故事。他非常想看父亲扛上铁矛,拿着藤牌大盾的威武样子。
可这一天真的到来,他吓得不敢说话了,他知道,这对家里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坏事。从此,他小小的肩上就要分担家里的重担。至于父亲,回得来,还是回不来,他不敢往下想了。
七岁的是个女儿,她和五岁多的弟弟紧紧靠在一起。都知道家里发生了大事,父亲要出远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不明白太多的事,只是被家里的气氛吓着了。
这两个最小的孩子已经喝完了粥,嘴边还残留着米粒,两眼发呆看着哥哥和父母,还有空空如也的菜碗。
公牛怀德和妻子几乎一夜没睡,两人商量着,在公牛怀德离家的时候怎样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家里那些贫瘠的地该怎么种该怎么请亲戚和邻居帮忙,水该怎么浇,如何招待帮忙干活的亲戚和邻居。如何照顾老人和孩子……等等令人烦心的事。
“赛法带走了全部的战士,这个时候交趾人打进来怎么办?”
听了公牛怀德说到为何被征召的情况,妻子不安地问。
这几年交趾人是打不进来了,可之前他们是来过这个小村寨的。公牛怀德的父亲多年前就是因为和交趾人打仗受伤,丧失了劳动力,然后伤病去世的。
公牛怀德尽力安慰着妻子。难道国主赛法和他手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统领们不会做出严密部署,听说赛法身边的两名军师都是广州来的进士,都是会呼风唤雨的神人。
也许,赛法带走大部分战士的同时,会埋伏下一支精兵,等到交趾人闻风进犯,就出其不意地给予迎头痛击。公牛怀德告诉妻子,赛法会取得胜利的,到那时,他不仅带回家里的矮马,还会牵来战利品,也许是一辆牛车,车上堆满了值钱的东西,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天刚蒙蒙亮,公牛怀德就起身,牵上那匹矮马到后山去了。到中午时分,又驮回一大驮干枯树枝和树根。这驮柴火像一座小山似地堆在矮马的背上,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
公牛怀德用斧子将树枝砍成一截一截的,整整齐齐堆在院子东边的墙根下。他吃过一碗稀糊糊,终于就要出门了。他扛起铁矛,牵出矮马走出院子。
妻子和母亲跟着出来,孩子们挤着眼泪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公牛怀德再一次叮嘱妻子和母亲,千万别让人知道自家还有一个地窖。这个地窖的口就在母亲的房间,地窖挖得并不大,底下铺着稻草,上面存放着一点点米和野薯类。这点粮要挨到地里长出稻子,或者,要挨到他回来的时候。
“这么远的路,”
妻子一边不停地掉眼泪,一边往矮马身上的袋子塞进一个巴蕉叶子包的饭团,呜咽着,“这点饭怎么够?你什么也没有?吃完这点饭,可怎么办?会不会和马饿死在路上,埋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公牛怀德搂了搂妻子的肩,跨上马背,说:
“我当的是运粮兵,不会饿死。也许,我还能成为一名真正能打仗的战士!”
公牛怀德扛着铁矛,骑着那匹老矮马,揣着仅够吃两天的饭团出发了。他翻过一道山梁,先到大寨子街上布板老爷那里,想打听一下集合的细节及注意事项,没见到布板老爷,被他的家丁训斥了一通,家丁边骂边说,你出发晚了。
这里被征召的人,天一亮就出发,而公牛怀德直到过午才出发,比别人晚了半天。就算赶到峒上带队的布峒老爷那里,恐怕也见不着他们了。所有迟到的人只能直奔挡犹州的天街山城,到那里再找自己的队伍。
又翻过两道山岭后,公牛怀德看到小道上陆陆续续有不少步行的,骑着本地矮马,或赶着牛车载着粮食的土民在朝一个方向走去。怀德一打听,基本是接到各级老爷——布板、布峒、布杭们的命令从家里出发的。
已是暮春时节,有田的地方都开始忙乎了,三三俩俩的农人一边在田里干活一边朝路上的行人张望。青壮年都走了,留下的或老或小,还有女人。太阳炽热起来,已有夏天即将到来的感觉。
渐渐地,路宽了许多,人也多了起来。路过大一点的寨子,常常可以看见这样一幅忙碌的画面:村口铁匠在打造兵器和其他器具,家家户户赶制干粮衣物。青壮年在家门口磨刀,安铁矛,编制藤牌大盾。
公牛怀德在路上一个寨子里,借人家的牲畜棚挤了一夜,第二天又走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当远远看到天街山城的第一道石城墙在视野里出现的时候,公牛怀德和半路同行的一位乡亲欢呼起来。
走近第一道石墙城门前被拦住了。一位头领模样的人宣布,所有要进入天街山城的人,只能明天经过审查后才能进城。今晚只能露宿在石城墙外。
当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石墙外就地燃起了数不清的篝火,一堆连着一堆,一直接到大路边上。公牛怀德和那位乡亲来到一处有半间屋子的地方,里面有很多同样被征召来的人挤在一起。
一位老仫公正在那里做法,试图给那里的人求得平安。老仫公一边挥着桃木剑,一边画符,然后扔进火堆里,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念有词。
公牛怀德和这位乡亲决定在这个人多的地方休息,他把矮马牵到有草的地方,把两腿系上,让它自己吃草,然后选择一堆大一点的篝火坐了下来,掏出饭团和乡亲一块分着吃。
吃完,再把马拉回身边,把缰绳系在铁矛杆上,身子压着躺下了。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夜,伴着火光中映出表情各异的人们的脸,人们在谈论着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人为即将参加征战而激动,有的人为家里的老小、牲畜和地里的庄稼要失去照顾而哀叹,有人想趁乱看情况再溜回去,带着全家躲到各级土官老爷看不到的地方。
在睡过去之前,一队士兵手持长棍过来巡逻查看,领头的声称要把查出来的交趾人奸细和那些可疑的人投入修城墙的苦役之中。
夜里还是有点冷,露宿的人们紧紧挨着火堆,喧闹很久的人群慢慢平静下来,最后完全沉寂了。公牛怀德睡得很死,凌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马不见了。铁矛仍压在自己的身下。他一脸茫然,知道有人在夜里牵走了他的马。
“偷马偷牛是重罪,一定要受到惩罚。尤其在当下是最可耻的,因为你是应国主的征召。”
上了年纪的乡亲说,他是一名铁匠,布板老爷传达上级命令,说是征战的队伍需要修理兵器。
“可是,我现在怎么办呢?老爷们说征召我,是因为我有这匹老马,”
公牛怀德不知道见到自己的布峒老爷怎么说这件事,“这可怎么办?”
“不能擅自回去,”
乡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应征是你应做的事,至于是不是要回去,等找到带领我们的布峒老爷,由他来决定。”
公牛怀德扛起铁矛,同这位乡亲,跟随着各方汇集的人流,涌向天街山城的第一道石城门。城门外接着山下的一个大缓坡,远处突起一个山丘。山丘树起从未有过的一个大帐,大帐周围有一队队战士排成队走来走去,这大概是出发的兵营之一了。
这样的景象对于这些刚从各自偏僻村寨来的土民来说,陌生而震撼——不时可见威风凛凛的头领骑着真正的战马,领着身后的战士经过。
一队约五十人的战士,就有一名骑马的头领,队列的前头是一个戴着牛头面具的战士,表明这是一牛的部队。战士们的装束都是统一的左衽大红衣,肩扛铁矛捻枪、腰间是一把大刀和双箭弩,有专门扛藤牌的盾牌兵。
有的头领在大红衣之内,裹着铁甲,风一吹,就连护心镜都露出来了。再往远处看,又出现了几队战士,和几百个明显也是远道而来的土民。
这些土民有男有女,大多数的男人都和公牛怀德一样,青蓝布缠头,上身短衣,有的人颈上还缠一块白布,脚上是草鞋;女人用布裹着头发,短衣上有密密的钮扣,下身穿细摺裙,脚上是绣花布鞋。这是侬人的打扮。也有其他装束的土民,有苗人、瑶人等。
土民们手持的家伙各异,有刚砍下树条做成的木棍,也有扁担、铁锄等农具。在离石城门还有百步距离时,突然前头走过来一位统领模样的人。
他没披上大红战衣,但头戴铁盔,身披铠甲,在身后两名战士的护卫下向公牛怀德一行迎面走来。公牛怀德一看,急忙跟上前去,行了个大礼,说道:
“布峒老爷,你还认识我吧?好几次你来到我们那个小寨子查看收税情况,有一次还把午饭派到我家里了。我是怀德,就是公牛,大寨子的布板老爷让我来到天街山城,就是要先找到你。”
“你不在自己那一牛队伍里呆着,乱跑干什么?”
“布板老爷传达的是国主赛法和你的命令,我就带着我的矮马来了。昨夜,我的老矮马不见了——愿雷神把偷走我的矮马的人霹死!为了找到我的同寨同峒的乡亲,我到处转悠。可是人太多,怎么也找不到,只碰到一个同一个峒的乡亲。”
公牛怀德朝那名乡亲一指,乡亲急忙也向布峒老爷行礼。
“哎,”
公牛怀德叹口气,“到处都是不认识的人,都沉着脸不愿意说话。我来到这里,就是要参加国主赛法的伟大征战,就算是流血丢命也不怕!”
“好,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怀德,”
布峒老爷拍了拍公牛怀德厚实的肩,“你种地是一把好手,像公牛一样有劲。如果打仗,你肯定也是一位勇猛的战士。你就跟我走吧。”
公牛怀德就这样跟着转身的布峒老爷走向石城门。
第一道城门石墙依着地形山势绵延环绕,极为险峻,从几代侬王之前就开始筑城了。古旧的缝隙里长满野草和荆剌。有的地方略有坍塌,又用新石块封堵起来。
天街山城是整个广源州,也就是南天国最繁华的中心城市,是国主所在地。以往,在大宋天朝的邕州还没有封绝通向广源州的所有道路的时候,络绎不绝的商队就这样通过城门来来往往,将这座集都城和军事要塞于一体的城市和外部世界联系在一起。
天街山城就是全部族土民心目中的圣地和图腾。公牛怀德这回和众多乡亲汇聚到这里,准备参加全部族共举的大事,心情激动自不必说。至于对家中病母弱妻,饥饿的儿女,倒变得不那么牵挂了。
刚经过城门口,就看到这里挤着一堆人。守门的头领仔细盘问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并向刚进来的人们呼喊:
“为了加固城墙,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如果你是个布板、布峒,甚至是个布杭老爷,就请你慷慨捐献,如果你只有一身力气,就加入到军营的义工队伍。大家都不要吝惜所有,这样,交趾人永远不可能踏进我们神圣的天街山城半步!”
老仫公配合着守城门头领的宣传,挥舞着法器舞蹈作法,以神力保佑各位进城的部族土民。进入城门之后,继续往坡上走,出现了一大批小商铺。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沿路边上还出现了一个大市场。虽然通往大宋天朝的商路断绝了,商人们仍不辞辛苦,从大理国、从特磨道辗转贩来货物进入天街山城售卖。如果不是邕州的军队把特磨道也封绝了,这里的热闹是现在的十倍。
商人们看到进城的人多,高声地招呼着,他们不一定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涌进来这么多的人,因而不失时机高声叫卖自己的布匹、衣物、鞋子和各种工具等。
在人流中,偶见流民模样的人,他们扶老携幼,表情愁苦,这或是临近交趾人的村寨被洗劫的无家可归者。
公牛怀德和乡亲穿过整个外城,进入才算是内城的第二道石城门。第二道石墙因为山形变得更陡峻了。
只见巨大的搬运来的石块垒筑在生根的山石之间,无比坚固,有的石块就像一个小房子大小,是战士们用滚木从别处运来。有这样的地形山势,有这样坚固的巨大石块,才算是不可能攻破的王者之城。
内城是南天国的官署和高级官员的府宅,建筑显得庄严堂皇。公牛怀德在走过这些建筑时,看到不同的房屋院落的大门都有或多或少的卫兵值哨。
越往坡上走,这种庄严感和神圣感越加浓重。公牛怀德和被征召的乡亲们走着走着,喧闹声没有了,最后变得悄无声息,就连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就像蛇在没人的时候悄悄溜过路面。
公牛怀德和众人来到高处的一个平地,平地四周拴着驮东西的矮马,系着牛车等。有几堆昨夜篝火的余烬。还有几堆燃着,架着几口锅煮着大米粥,弥漫着一股米的清香。
“果然,战士不需要自己带粮食,队伍中自会有吃的。”
公牛怀德心中轻松起来,想着。
“喂,鸭子寨的,公牛怀德来了!”
走在前面的布峒老爷朝平地那群人喊道。果然,同一个大寨子的几名乡亲热情跟了过来。
布峒老爷朝人群中一位个头高大,脸色阴沉,满脸胡子的人喊道:
“虽然是运粮兵,怀德也会成为一名勇敢的战士,他就归你那一牛指挥了。他种田下苦力,在寨子里很有名。”
“让他赶矮马呢,还是推车呢?”
“你把一应装备都发给他,还有矮马,他懂马。”
说完,布峒老爷拍拍怀德的肩膀,“好好干!”就带着自己的护兵离开了。
这一牛的头领拉着怀德走向一堆火旁。围着火堆是十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手里拿着大瓢的,扬起脸来对着公牛怀德说,喝碗粥吧。
“这匹马归你使用,”
头领牵来一匹矮马,对刚端起碗来的公牛怀德说,“别看它个子小,性子蛮烈。你不要走到它的屁股后面,它不相信任何人,会朝后甩蹄子。”
公牛怀德放下碗,朝马靠过去,那马果然立即竖起耳朵,龇出牙齿。但公牛怀德还是揪住马的耳朵,然后摸了摸马头,马竟然安静了下来。头领诧异地看着公牛怀德,又发给他一袭红色战衣,一把大刀,说:
“我们运粮兵不用打仗,长矛别用了,有把大刀就够。”
不管怎么说,公牛怀德披了大红衣,拿过大刀,坐在这群人中,马上有了是个真正战士的感觉。一边喝着稀粥,一边听着战友们说话。从他们的话中了解到,几个大寨子来的人,组成了一牛五十人的队伍,十牛的队伍组成一个营,共有两个营的运粮部队。
布峒老爷担任其中一个营的统领。运粮兵跟在战斗兵之后行军,但只要休息就必须进行战斗训练,以应付不可预测的情况。
到太阳升起老高的时候,这块平地上所有运粮兵都站了起来,迎接一位大统领。这位大统领不仅带着卫兵随从,还跟着几个仫公宗教人士。公牛怀德熟悉的布峒老爷出现在随从的队列里,只能算是个小角色。
大统领来到众人面前,卫兵肃立,仫公们站成一排,各自掏出一本发黄的书并翻开。公牛怀德明白,这是给他们举行神圣庄严的仪式。于是每个人都表情严肃,把腰板挺得笔直。
仫公念书上的字,又举起手中的法器朝众人面前挥舞,完毕后,大统领气度不凡走到众人面前。他蓄着粗硬的胡子,头戴铁盔,腰间的刀柄上镶着迎着阳光闪闪发亮的金子。他用威严的眼神扫视了大家,然后发表讲话:
“王寨的仫公们拥有最高法力,给你们每个人都请来了护身的鬼神。在进军中,每个人的护身鬼神会尽力保护你们平安。但是敌人也会请来他们的恶魔来帮忙,万一你们不幸战死,那么护身的鬼神会护送你们的魂灵回到家乡。
“勇士们,我们是为了部族的生存而战。无论是战斗兵,还是运粮兵,在面对敌人的时候,都必须竭尽全力,用手中的武器打败他们。难道还有什么样的战斗能比得了为了部族生存而战更伟大的吗?只要敌人出现在你们面前,就一定要战斗,把他们都杀死,就像碰到交趾人来洗劫你们家园的时候。”
“杀死敌人!杀死敌人!”
人群中响起了震耳的声音。
有一名随从牵过来一匹高头大马,大统领跨上马背,勒起马头,继续说道:
“我就要到前面的部队中去了,你们要紧紧跟上。让敌人崩溃灭亡吧!”
“国主赛法万岁!我们一定胜利!”
大统领在众人呼喊中拨转马头驰去,身后的随从护兵们紧紧跑着跟上。其中跟着大统领来的一位统领带着几名战士留了下来。怀德悄声问别的运粮兵,这位威风凛凛的大统领是谁?
“国主赛法的亲弟,侬智会大统领!”
留下的这几名战士是教官,他们的任务是训练这一牛的运粮兵简单的战术动作。教官告诉他们,他们的任务虽然只是运粮兵,但在战时状态也有与敌人不期而遇的可能,另外,当战斗兵损失过大又得不到补充的时候,运粮兵就要替补进来。
因此,运粮兵虽不像战斗兵那样练兵千日,也要在战前掌握基本的战斗技能。
几个教官整整训练了他们三天,一牛的部队分成了十几个战斗小组,用传统的训练方法进行训练。教官还从他们的那个营里给运粮兵支援了武器。
具体训练的战法是这样的:三人为一个战斗小组,藤牌大盾、捻枪、刀、弓箭等综合使用。一人手持藤牌大盾,从藤条缝隙中窥见敌兵的动作,另外二人持枪夹牌只管攻杀,不用旁顾。
持藤牌的战士掩护进攻,随时割取被杀之敌的首级。三三组合前进时,藤牌大盾高举挡敌方的箭和枪。当敌人在弓箭射程内时,由弓箭手向迫近的敌人射出利箭,当敌人更近时,捻枪手将捻枪投出,冲破弓箭捻枪拦截的敌人由三人组合上前近战搏杀。
弓箭手和捻枪手要时刻寻找战机,也要随时抽出身上的刀和捡起地下的大盾长枪进行战斗。在激烈的战斗中,或死或伤导致战斗小组残缺,这一牛的头领要随时将各个残缺战斗小组重新编组,组合成完整的战斗小组。
直到一个接一个的战斗小组全部阵亡。如果没有外援,这一牛的部队也全部阵亡。这种战法发挥了步兵的最高作战效能,侬人部族几百年来依靠此战法在抵抗外敌的战争时常常杀得敌人闻风丧胆。
进攻时,有时要根据一个营统领的号令,所有的战斗小组的大盾手将大盾一起树起来,如同一面前进的墙。
公牛怀德年轻的时候曾到峒里参加过布峒老爷组织的战斗训练,现在只不过是把当年熟悉的东西重新捡起来。经过三天的训练,这一牛的运粮兵随时可以当成战斗兵使用。
这一天,到晚上天黑下来的时候,运粮兵们接到全营统领布峒老爷的命令,整个队伍向山城的上部移动,向王寨的寨墙靠近。这道命令立即让公牛怀德和所有的运粮兵感觉到不寻常。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两营运粮兵们缓慢向上移动着,在各自牛和营的长官指挥下没有一丝混乱。前头有人喊,看到险峻超乎想象,无比神圣庄严的王寨了!这时,突然有人惊呼: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王寨着火了!”
“停住!停住!所有人往下退!”
营统领和牛的头领马上发出命令。整个人群在目睹王寨的冲天大火的极度震惊中,一步一步向下移动,向石墙城门的方向退去。火越来越大,公牛怀德已经感受到烈焰随风刮来的感觉。
在天街山城的最高处,王寨火光熊熊,在风势的帮助下,仿佛整座山向天空昂首喷火,照亮了整个天街山城。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神圣的王寨,天街山城最庄严最神圣的部分就这样烧了?为什么指挥官们没有一点惊慌,不发出救火的命令?
所有的人一边一步一步地往下移,一边这样想着。火在风的推动下也在下移,眼看就要烧到王寨外的官署部分。
当公牛怀德他们退到第二道石墙城门边时,看到所有的统领、头领、士兵和来到山城的部族土民,包括做生意的商人们都在半个天空的火光中聚集在城墙下,黑压压一直站到山下,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任风声和火烧建筑物的声音噼叭作响。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极度震骇到了!
指挥官们没有再发出队伍移动的命令。这是由于官署区和第二道石墙之间有一大片开阔的供国主阅兵、举行各种仪式的中间地带。但官署和王寨是整个天街山城的精华,是整个南天国的最崇高神圣的部分,官储国库都在那里,这一把火烧了,这将是南天国多大的灾难啊!
当人流不再移动,人人惊疑未定之时,在第二道石墙城门之上,突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国主赛法在左右近臣和卫兵的护卫下出现在城墙之上。
在半个天空的冲天大火中,在高耸的如刀砍斧削般的石城墙上,身边龙旗猎猎,近官和卫士环护,国主赛法如天神一般的身躯一动不动。
他的表情虽然看不清,但显然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在城墙下的公牛怀德看到自己身边的每个人,从近处看无不是满脸震惊和悲伤。
终于,赛法的声音从城墙上传下来,语调沉稳、有力,沙哑着嗓子,也似乎在吼叫,虽和风声、噼啪作响的火烧建筑物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却仿佛破空而来,直刺人心。他说道:
“上天和雷神垂怜的部族子民和英勇的将士们,交趾人是我们几代人的敌人,侵占我们的家园,杀掠我们的子民,老国主就惨死在他们手里!
“孤从少年起就历经艰难,从老国主的长生国,到孤和娅王建号的大历国,到今天的南天国,孤看到无数的部族战士倒在这片祖先的土地上。
“有多少次,这些勇士在倒下的时候,他们的鲜血就喷到孤的脸上。孤手中的长刀也从不畏惧这些强盗。因为有了无数的部族战士倒下,有了无数的鲜血和泪水,我们终于保住了最后的家园。
“尽管我们有不少土地和部族子民还在交趾强盗的手里,我们的家园还残缺不全,但我们总算没被强盗全部掳去成为奴隶!”
赛法清了一下嗓子,继续用悲怆的声音说:
“从大唐开始,就有天朝建号的广源州,我们本来就是天朝上国的臣民。可是,老国主苦苦向大宋的皇帝求来的邕州卫职,竟被邕州的地方官吏拒绝。
“本来我们是为天朝捍边,却被天朝无情抛弃。由于得不到支援,在交趾强敌面前,老国主和他的长生国覆灭了!孤和娅王率领部族战士,百战艰难,才建号南天国。
“孤从一出世,就没忘记我们本是天朝上国的臣民,孤也曾经参加过天朝的科举,但不明白为什么大宋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抛弃了我们。即使建号南天国后,孤一次又一次,代表全部族向大宋请求归附,可是,一次又一次遭受侮辱。
“到了最后,别说孤求一套大宋小官的官服都被拒绝了,就是请求能够让我们侬人与邕州百姓进行民间贸易都被无情拒绝。这一任的知邕州陈珙竟然下令全部封绝了我们所有通往大宋的道路,就因为特磨道给了我们惟一的支持,邕州的军队也把特磨道封死了。
“这个愚蠢的狗官快把我们逼死了,我们就像被逼进墙角的野兽,不反抗就只有等死!这场天降大火,把我们几代人建起来的天街,还有储存的全部粮食和几代人的财富都烧成了灰烬。子民们,你们说,我们该怎么活下去,该怎么办?”
赛法提出的问题深深刺痛了每个人的心。是啊,在全部族心目中物资财富最集中,所有的生活物品都可以买得到的天街山城竟然被天火焚毁了!
那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每当部族发生饥荒时,从天街山城就会运出粮食和其他生活物资救济。天街山城就像是天上的街市,贮存着南天国全部的财富和无数的粮食。
有的人开始悲泣起来,有的人脸上挂满了泪水。在高耸的城墙上,赛法身后更高处的山城上火光在天空蹿得更高了。所有人伸长脖子等待他说下一句话。除了悲泣声,没有一个人发出别的声音。
久久之后,在万众期待中,赛法发出一句惊雷般的话:
“我们只有反了!”
轰的一下,仿佛雷在人群中炸响。反了!反了!人群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公牛怀德也悲愤地举起双手。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此起彼伏,从半山城墙的第二个城门下传到山下,像大海在翻腾。
等到人们的情绪像退潮一样平伏下来,赛法身边的一个文臣模样的人挥动双手高声说:
“南天国的子民们,英勇的将士们,我就是广州的黄进士,二军师黄师宓!”
人群一阵骚动。这就是传说中的黄进士,多年来,整个南天国出产的丹砂和黄金通过他的商队才能输往大宋和大理国,为全部族换来了数不清的生活物资。
黄进士足智多谋,是赛法身边最重要的谋臣。这么多年,黄进士的名声并不亚于任何一位身居高位的王族将领和取得惊人胜利的部族勇士。
人群交头接耳一番之后,又抬头仰望,静听黄进士下面说什么。半个天空的火光仍在噼叭作响,在身后的冲天火光映衬下,黄进士略矮的身躯伟岸起来,他的独特气质很像山中长得不高的灌木那些粗硬的根,不完全像一个文人。
声音也很独特,广州的粤语是他的母语,在这里又学会了僚语,因此他的僚语是带有口音的,这让他的声音更别具一格,更有力量。他看到人们平静下来,期望他说下去,于是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是大宋的进士,但是多年来,在两广之地,在荆湖两路,尤其在广源州南天国,我看到了什么?看到惨不忍暏的贫困和淌不尽的眼泪,看到大宋边疆官吏的贪婪和残暴!看到侬人战士以惊人的勇气拼死抵抗交趾人进犯掳掠家园。
“侬人部族原本是天朝上国的固边屏障,但现在却成了弃民!在大宋边疆官老爷们愚蠢而目空一切的眼里,边地之族,边地之民,都是异类,都是鸟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没人能告诉我们。
“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我们不抗争,不反了他们,我们的脖子就被掐断,等待我们的,就只有灭亡。我们就是要反了!
“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奉大宋年号,不再拜大宋的官家!大宋的皇帝官家叫天子,我们国主也是天选之子,是伟大的赛法!”
延绵直到山下的人群再次像大海一样起伏起来。人们激动得热泪流在脸上,不断地重复着一个神圣的称呼:
“赛法!赛法!赛法!赛法!”
直到半个天空的火光渐渐熄了,夜色如墨,“赛法”的呼声还在坐着的,或半躺着的人群中零星传出来。
黎明的一缕天光从云层透出的时候,半个天街山城上空还散发着残烟。这时,从第二道石头城门到山脚以下,仿佛一个巨大的兵营动了起来,间或能听到军鼓的声音。
道道炊烟随之飘荡,这表明战士们在升火做饭。晨食之后,一牛接一牛的部队开始出发。每牛部队只有头领一人骑马,身边紧随一个掌旗兵。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戴牛头面具的战士。
军旗一律是红色的底子,一牛的军旗用黄线绘上一头牛,一营的军旗绘上一只虎,大统领的军旗绘三只虎,国主的龙旗是大红底绣上黄龙。所有的战士都披一袭左衽大红战衣,在连绵起伏的山地道路上,从远处看,出发的队伍如一条长长的火龙在舞动。
直到所有的作战部队出发完毕,辎重运粮部队才动起来,这时已是正午。公牛怀德所在辎重营的统领布峒老爷的传令兵过来下达了命令,大家也动了起来。
运粮兵们到山下的储存处领到军粮,搬上马车,或者驮上马背,然后或赶或推,也纷纷出发了。行军的方向,不再是以往面对岜特山防线的交趾人进犯的方向,而是大宋天朝的邕州,这让所有战士们的心中有了前所未有的感觉。
披着大红战衣的侬军队伍行进在群山之间,随着道路延伸,队伍像扭动的巨蟒。无论是统领们,还是普通战士们,没有一个不相信赛法发出的圣命,深信他们是为了部族生存而战。进军道路上,尘土飞扬,刀枪闪亮,战士们脚步雄劲。
公牛怀德这一牛的队伍行进到一条小河旁的时候,从身后传来如同风刮过水面一样的骚动:赛法的仪仗和队伍要通过!牛的头领和营的统领看到龙旗,立即带领战士们在路边半跪行军礼,目送队伍通过。
只见赛法坐在一辆大车上,车顶张着黄色的伞盖,前导是一名擎着红色龙旗的掌旗骑兵。赛法头戴金盔,面色沉静,驭手的旁边还有一名专门的刀手扛着一柄长柄朴刀,紧跟在赛法触手可及的位置。这表明,赛法并不想在部队的后面行军,而是要冲到最前沿去指挥,甚至于可以像一名战士那样投入战斗。
以赛法的黄伞盖大车为中心,紧护在他身边的是五十名骑马卫士,呈警戒行军队形的外围是十个牛五百人的亲军扈从,一看就知道这些战士个个都是百战精英,他们身材高大,武器精良,面色严肃,无声无息地疾行而过。
到傍晚时分宿营的时候,朝公牛怀德这一牛的运粮兵靠过来的是由大理商人子弟组成的两牛辎重部队,他们的统领换成了弓匠人。弓匠人带上几个人到公牛怀德他们的营地来借东西,拉起了话。
在大理部队的营地,战士们看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一名女将。弓匠人告诉公牛怀德,这是使团中身为大理王族的女统领红玉,来的时候是女扮男装,后来看到侬军队伍中有很多的大脚婆子,有的婆子甚至当上了一牛的头领,她干脆恢复了女装。
本来红玉是大理辎重营的统领,出征后才让弓匠人接上她的这一职务。她担负着传达副使大人对大理辎重营的命令,再把这里的情况向他汇报的任务。
每当她骑着白马,挺着一杆烂银枪,头盔下伸出一缕秀发飘动,全身罩着银甲,外披侬军大红战衣驰来,和男人不一样的身子在马背上起伏跳动,都能吸引很多战士的目光。
红玉除了承担这个任务,由于她拥有大理王族的身份,赛法特许她在军中随意行走,也可以随意参加任何一营的战斗。从小崇拜三国时枪神赵子龙的红玉,以白马烂银枪的装束出现在行军队伍中,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成了行进侬军队伍中独特的风景。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公牛怀德他们运粮兵的宿营地又靠过来一支拥着两头战象的队伍,由战象营的统领侬三亲自率领。
乍一看到战象过来,公牛怀德和他的战友们十分激动,战象的背上搭着战楼,硕大无庞的身躯和如同房梁柱子一般粗的象腿都披着甲片,就连眼睛周边的脸上部分也有护甲,长长的象牙如同长枪,走过来时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把公牛怀德他们看呆了。
战象营有一位少年,公牛怀德听说他其实也是大宋的汉人,名叫煦,虽然只有十几岁,却在短短的时间里学会了不少象语。这两头名叫刺空、破空的战象很听煦的话,一人两象几乎形影不离。
战象营是侬军的特种部队,在进军途中随时听从前方号令,准备投入作战。因而就算是在休息的时候也时刻备战。每天凌晨出发前,战士们就给战象披上铁甲,在象背上搭上战楼,爬上四名战士。
行军时,战象营以作战行军队形行进。以刺空和破空为中心,在它们各自的四围,都分别行进着前后左右各五名战士。弓箭手、捻枪手、长刀手、大盾手一应俱全。每头象的前方通常是一名战士导引,贴近战象身边行进的还有一名懂象语的象卫,象卫在作战时一般不承担战斗任务。
两头战象在用象语和它们交流的象卫呼唤下,不紧不慢地走着。战象营的头领侬三骑着马,在队列的后部压阵前行。在侬军部队的行军序列中,战象营是最独特的,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千众瞩目的对象。
刺空和破空的食量巨大,根据前军大统领的命令,由公牛怀德他们这支运粮部队保障供给。每天,公牛怀德他们要从辎重粮食中,及在营地四周的植物中采摘,以供两个庞然大物食用。
由于刺空本来就是大理使团带来的战象,就连弓匠人当统领的大理辎重营也接到任务,共同配合保障两头战象的供给。每当弓匠人和公牛怀德带人又扛又抬将象喜欢吃的巴蕉、竹叶、瓜果等来投喂的时候,就看到懂象语的煦忙前忙后。
就这样,没几天的工夫,公牛怀德和煦、弓匠人成了朋友。战象营的头领侬三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脸严肃,又是国主赛法的侄儿,他一心想的是什么时候接到命令,带着两头战象奔赴战场。
他常常带着两名护兵独自在远处眺望。只有煦不失少年心性,天真一些。因而弓匠人和公牛怀德更喜欢和煦来往。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刺空、破空吃饱后在小河里嬉戏,煦给两位大哥说着两头象的来历和性情。
当破空还是一头小象时,赛法被交趾人俘虏到交趾国都升龙城,在那里,本以为必死的赛法意外地没有像父亲和哥哥一样被杀掉。为了软化侬人的抵抗意志,交趾国主反而封赛法为太保。
放回来的四年时间,赛法卧薪尝胆,秘密训练军队,待机再度反抗起事,也经常到升龙城和交趾国主虚与委蛇。破空就是那时候赛法从交趾人手中买来的。本来没有名字,仰天吼叫的时候仿佛要撕破天空,特别震撼,二军师黄进士后来就给它起名叫破空。
刺空本来就是一头训练有素的战象,当它由大理使团带到南天国编入战象序列时,黄进士看到它的牙特别长,特别锋利,就给它起名叫刺空。两头都是成年公象,威猛无比。
“你本来是大宋的汉人,听你说才和哥哥到南天国不久,怎么就学会和象说话了呢?”
公牛怀德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
煦腼腆地说,“一到战象营,就觉得和象特别亲近,象也特别喜欢靠近我。营中上了年纪的老象卫一看,就说,看你不是笨人,我也老了,以后伺候象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老象卫没事的时候就教我象语,每教一句,我就用一句。就这样,不仅学会了象语,象更喜欢我靠近它们了。卧下休息,吃东西、训练、嬉戏,洗澡,它们都离不开我。”
看得出来,煦完全融入了刺空、破空的生活,对两头象的习性已经非常熟悉。煦说,破空从小就来到天街山城的王寨,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长处,直到训练成战象,它始终像一个严肃刻板的战士。每天吃睡训练一丝不苟。
但从大理国来的刺空就不一样了,很可能在小时候得到某种熏陶,竟然在训练之余,或者在吃饭、洗澡嬉戏的时候表现出娱乐的性格。在一次煦在给它洗澡,不经意地哼起了邕州小调,刺空竟然在河水里应和着歌的节奏扭动庞大的身躯,跳起舞来。当时就把煦看呆了。
不管怎样,两头战象性情虽不同,相处却极为友好。在河里玩的时候,两头象互相用鼻子给对方身上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喷水。战象之间,同样有兄弟情,战友情。
“我也学象语吧。”
公牛怀德听得神往,羡慕地说。
弓匠人也听得入迷,他摸了一下脸上的胡子,也笑了,对公牛怀德说:
“你不懂,你学了没用。我在大理十年,就近不了象的身边。要学象语,当象卫,首先是象把你当成亲近的人,愿意让你靠近。如果这个做不到,学象语也没用。煦天生让象感觉亲近,老象卫才会教他。不是每个人象都愿意让他亲近的。”
“哈哈,我就是个拿钯锄种田的。”
公牛怀德自嘲地笑笑,拨拉了一下火堆。火堆上的大锅粥滚了起来。这时,传来一声象吼。煦急忙跳起来,说:
“刺空叫我了!”
说着,煦赶紧起身朝小河边正在戏水的那头战象跑过去。
这时,红玉骑着一匹马,在两名护兵小跑护卫下来到大理营,弓匠人连忙跑过去。红玉给大家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前军打下了横山寨!
猛地一听到这消息,弓匠人一时愣怔住了,不知说什么好。横山寨是邕州最重要的边关军寨,是大理国、交趾国、广源州南天国与大宋来往的要道,平时戍兵就有三千人,百姓也不少。
“到了横山寨,副使大人批准你回家看一趟。”红玉说。
“多谢副使大人!”弓匠人满含热泪。
从红玉的讲述中知道,在侬智会大统领的前军没到之前,黄达大统领和他的堂弟黄虎就已率领特磨道战士赶到,并秘密潜伏在横山寨的外围。
从广源州出发的侬军前锋呈攻击姿态逼近的时候,横山寨的宋军刚要有所反应,黄达大统领率领的特磨道战士立即出现,拦在横山寨的城门。宋军见状,感到非常意外,正想组织兵力冲破拦截,广源州的侬军也赶到了。
两军一起合围了横山寨,没有给横山寨守将和三千宋兵任何机会,然后,仅一天工夫就在内应的配合下攻下了这座号称坚城的大宋边疆军事重镇。横山寨知寨张日新、都巡检高士安战死。
三千宋军除了少部分死伤和逃走,大部分投降了侬军。至于最靠近广源州地界的宋军太平寨,在起兵的第一天,就由留守大本营的侬军兵力迅速解决了。占领了横山寨,右江的大水路就出现在眼前,全军的辎重粮草就可以装上船,从右江顺水行进了。
晚霞如血,远处的摩天岭如一道长墙,截去了半个天空。不管是远,还是近,黛色岚烟和侬军营地升起来的炊烟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说不出的战争氛围。
在河边独自一人的时候,弓匠人不禁把腰中的剑抽出来,看着剑身上刻的一个篆字“杨”发愣,心潮起伏难平。眼看离家乡越来越近,记忆中的很多画面不断浮起:双亲是否还在?老妻是否还是像当年那样围着田地和家里的院子转?小儿长成什么模样?
弓村地处右江河中心一处高地,左右两旁是河的水岔,将村子与河上的陆地隔断,交通就靠不知哪年哪月修建的一座小石桥。每当春夏之季发洪水,还会把小石桥淹没。这时,就得靠摆渡小船接过往村民。
弓匠人想着这些,在这远离宿营地的河边,一个人不禁呜呜哭起来。
两天后,弓匠人带领的大理营经过了横山寨,安排营中诸事后,他悄悄趁夜回到弓村。果然不出他所料,由于横山寨被一举攻下,弓村的全部村民都逃避一空。
弓匠人在村里的一间老屋只遇到没逃避的一个半傻半清醒的人,这个人认不出已经离开家乡十年的弓匠人,他吱吱呜呜地说了村里的人如何逃离村子的情况。
弓匠人伤感地回到自己的祖屋,在空无一人的堂屋祖先牌位下放了一些银钱,由于担心牵累家人,他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对着堂屋中祖先的牌位下跪叩头,然后才伤感地离开。
跟着赛法的扈从队伍行军的,有一个服饰不同于侬军战士的几十人队伍。他们是大理人的使团,身穿大理战士和大理官员的服饰。使团每天跟随扈从队伍行军,晚上宿营,自成一个规整的体系。大理副使易千寻、统领段红玉、卫队长巴旺那有条不紊地管理着整个使团,而弓匠人是使团派出的管理大理辎重营的统领。
又一天行军到了宿营的时间,巴旺那忙前忙后,将后勤部队送过来粮食安排给野炊,急忙支起副使大人的军帐。因为副使大人有个习惯,用过餐后就在帐中写笔记,以便形成发回国内的报告。
在大理使团宿营地的中心,右江河水湍急流过,一座大军帐和门前的哨卫极其醒目。使团的首领易千寻在这里写下第一份报告,马上交由信使带回大理国。报告是用大理人的语言文字写的。这样写道:
佛祖护佑之神圣国主:
贤明治国之国相高大人:
愿大理国泰民安!你们的忠臣和部属,你们非凡战略的执行者,你们派往神秘,世人知之甚少,有不可预测之力量的南天国的副使,在遥远之地,在紧张的行军途中向你们表示敬意。祝你们平安!治国理政一切如愿!我请求你们在繁忙的国事中不要把关注,包含仁慈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
我在靠近大宋上国横山寨的一个地方,在高高的摩天岭山脚下,靠近右江的草地和荒坡之间写给你们这份报告。这里到处是军营和战士,到了傍晚停止行军的时候就是这样。每一天都是令人不安和忙碌的。
身着大红战衣和手持有别我们大理国的独特武器,面色黝黑,身材矮小,就像他们本地产的矮马一样似乎永不疲倦的侬军战士跟着他们具有不可动摇意志的国主一路行军前进。
侬军将士大多数个头不高,但都具有精人的体力,和攀爬山野悬崖的能力,战斗力惊人。
战争终于像我们预想的那样爆发了。无所畏惧的南天国国主侬智高,现在全军的战士和全部族土民都称他为天选之子——赛法,下令侬军向大宋上国的邕州进军。
愿佛祖护佑佛国大理,永远不要与这样的战士交战。侬军战士拥有强悍战力,他们在作战中总是三个人结成一个强悍的攻击小组,三个人分工使用组合兵器,三三前进冲锋,这使他们在步战中几乎战无不胜。
从他们的大本营出发没几天,侬军就攻下邕州直辖下的最重要的边疆军镇——横山寨。沿途与之呼应,或者加入侬军队伍的僚人土民和汉人精壮越来越多,现在他们的人数扩大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军了。
他们的严整军容令人肃然起敬,大军行进的时候,犹如漫过山坡的,可以啃噬一切的蚁族。他们的人数从天街山城出发时是五千人,到现在,谁还能数得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呢?
经过我派出使团人员和由大理商人子弟组建的大理辎重营的精干人员的摸查,我还是可以提供这样一个侬军的情况。国主赛法的出征军队分为五个部分,前军和左右两军负责作战,其他是辎重部分和训练新兵部分。
练兵部分沿途接收、招募加入的精壮力量。赛法的军队是这样组成的,以一牛五十名战士为基本作战单位,设头领一名。十牛为一营五百人,设统领一名。由数营不等的兵力组成前、左、右、辎重、练兵部分,共设五位大统领听命于赛法。
前军大统领是赛法的亲弟侬智会,此人堪称全军的军魂。他的副手是一名叫豹的猛将。豹并未随前军出征,被委以留守大本营的代理大统领之职,在侬军主力出发后,豹率后方军民防御交趾人趁机进犯。
左部大统领是赛法的堂兄侬智中,他的副手是一名叫虎的侬军著名将领。右部大统领是赛法的族叔侬建侯,他的副手叫做蛇。几部大统领和他们的副手,都是闻名全部族的杰出将领,在跟随两代侬王的征战中出生入死,建立赫赫功勋。他们的名字在全部族中妇孺皆知。
侬军从广源州出发时的五千名战士,经受和交趾人多年战争的洗礼,都是百战老兵,每个战士都敢于战死,绝对服从他们严厉的长官的命令。在战场上,只要长官的将旗挥向哪里,战士们就像疯狂的野兽扑向哪里,直到把敌人消灭。
从特磨道过来会合赛法军队的三千名特磨道战士,由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拨出的精干战士,和由闻名商道的巨匪、号称为特磨道之豹的黄达训练了几个月的新战士组成。这总共八千名精悍战士的战斗素质与大宋上国邕州地方厢军的士兵比起来,真是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
据此判断,大宋上国的两广之地,这种松懈的军备,这样地方厢军的战斗力,将无法阻挡赛法的军队,任何试图挡住赛法军队的力量将被粉碎。大宋上国两广之地的命运已定:将归入南天国的管辖,将被置于赛法大红龙旗的控制之下。
在这里,我要特别报告一下我和赛法单独长谈的情况。我终于了解了赛法本人的真实想法,他在内心上并不愿意反抗大宋上国,但是却不得不这样做。
之所以有这样的惊天之举,其实是希望大宋上国不要忽视他们侬人部族,和整个僚人,甚至上国边疆底层汉人的生存和尊严,如果上国能够重新接纳侬人部族成为臣民,支持他们抵御交趾人的进犯,战火将随时平息。
不过,据我本人了解到的情况:大宋上国庞大的南部边疆部分,明智的官员并不多。只有一个让赛法及其主要谋臣、军事将领敬重的大宋官员,此人叫杨畋,出身于赫赫有名的杨家将,但本人却是个文臣。官位品级并不高,但已是大宋南疆官员中最知边事的能臣了。
杨大人和侬王家族保持着友好关系,也向上国朝廷反映了不少实情,之前上国朝廷并不重视他的意见,但当战火越烧越旺的时候,也许上国朝廷会让他主持处理南疆事件。
我现在就在风景秀丽的文象水,当地的土民百姓俗称为右江的河边书写这份报告。从这里上船,用不几天就可到达广南西路的大城邕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