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梁越的头像

梁越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5/25
分享
《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二十八章 甲骑具装

雪花疑铁甲,月色冷雕戈。

(明 李祯:《塞下曲》)

       当行脚僧人上云法师带着弓匠人再次来到韶州城时,杨畋已经接到朝廷中枢下达的贬官命令,正在着手遣散行营。自从张忠阵亡的败报传到汴京,杨畋上呈中枢的必须严格节制诸将纪律,制订赏罚条件,并在军中设置检察官的请示有了官家亲自批示。

官家的批示大意是:侬军兵力精悍,又是突然起兵,两广军民盼官军有所作为,因此才委卿节制前线诸将对敌,盼求战果。这样的治军措施,都在卿掌控方寸之间,哪里用得着请示。现在各地官军民兵都集中起来了,卿又不能一举建功,还拖延时机奏请什么赏罚设立检察官等制度,这哪里能应付瞬息之变。如果贼众顺风下海,占据了琼州,到那时大局更不可收拾。

杨畋看到批示,不管怎么说,还是深有愧疚的。官家一向不知兵,清平治国,性格仁厚,就连宫中下人犯错都不轻易责罚,但居然也对南方兵事能指出个一二。传闻官家因侬王起兵事为之旰食,果然是真的。

其实,正是因为杨畋本人名不高位不显,对手下悍将指挥不便,他才想到要制订军纪赏罚等制度取得中枢的承认,这样才能严肃节制诸将。但随着两三名高级将领接连阵亡,按大宋官场规矩,总得有人负责。接到官家亲自批示的杨畋只好拜而受之。

中枢对杨畋及行营众官的处分命令接二连三下达:降广南东路体量安抚经制贼盗杨畋为知鄂州,副手同体量安抚经制贼盗曹休为荆南都监。刚赶到行营的原阳朔主簿陶弼尽管被杨畋上报为行营首席参谋,但因原品级过低,干脆只字不提。所有的擘划顿成泡影,杨畋已无事可为。

当上云法师和弓匠人风尘仆仆走进行营时,杨畋正双手摊开刚刚送到的京师邸报看着中枢对行营的处分内容,一抬眼,看到上云法师和一位中年汉子走进来,神情不禁一凛。仔细看了看,认出这位满面风霜的汉子,正是当年派出潜往大理国的弓正。对于这位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流落异域的派出人员,杨畋十分感动。

他紧紧抱着弓正的双肩,又捶了捶他并不宽阔的胸膛,眼含热泪。弓正后退一步,郑重行了军礼,交还了十年前衔命出发时,杨畋亲手交给他的令牌。

屋内素雅无尘,窗外小河宁静,树草丰茂,有几只小鸟鸣叫。杨畋静静听完弓正转述侬王赛法和他面谈时的意见,觉得建立一个沟通的秘密渠道这事很好,也不再问弓正关于侬军的虚实。

当场他就提笔给刚刚赶到荆湖路的孙沔大人写了封信,让弓正和上云法师赶到那里去,以图有所效命。这场举国瞩目的南方战事已经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能做的只剩下把手下能干的人员尽可能介绍到孙沔、余靖那里。弓正和上云法师几天后,又马不停蹄地踏上前往荆湖南路的道路。

杨畋和陶弼把行营解散诸事忙完,也到了两人分别的时候了。一个要往鄂州任所,一个回荆湖南路的永州老家赋闲。杨畋深觉对不起挚交老友,坚持要送老友出城。陶弼来的时候带着一名亲随,这次杨畋特意让两名年轻士兵护送老友回原籍。

两人就在韶州城外十里的天涯亭进行最后一次话别。两人互行大礼后,手拉手在一起。杨畋眼圈发红,说:

“商翁啊,还有很多话说不出来了。你比我年轻,将来边疆多事,你还要承担大任,你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叔武兄治边大才,让我受益经年。我们兄弟一定后会有期。”

岭南深秋,亭外触目所及仍是苍翠欲滴,秋花仍放。但这种苍翠之色此时却有忧伤之调。杨畋触情生情良久,说:

“商翁岂能无诗?”

陶弼笑了笑,多年的共事,俩人心意相通,这种感觉也在陶弼心中油然而生了。他想了想,酝酿了一下情绪,吟出一首诗:

雨色丝丝风色娇,天涯亭上觉魂消。

一家生意付秋瘴,万里归心随暮潮。

兵送远人还海界,吏申迁客入津桥。

山公对此聊酣饮,怕见醒来雨鬓凋。

两人眼圈发红,但都相视一笑。

“兵送远人还海界,好句啊!”

 杨畋点点头,示意旁边的亲随上酒。

两人对饮一盅,算是上马酒。杨畋看着老友在亲随和士兵的搀扶下上了马,再次向马上的老友长揖,看着老友拨马而去,很久才回过来身来。

随着中枢的处分命令送来的,还有宰相庞籍的一封亲笔信,信里庞籍对杨畋表示了歉意。解释了朝廷言官平时就狠着劲捕风捉影,何况杨畋确实还没有什么作为,又有两三位高级将领阵亡,成了言官的靶子。信末说了将来朝廷边疆多事,杨畋任边有年,老于蛮事,还要倚重之类的话。

庞籍这些话倒不是安慰他的客套话。作为当朝宰相,专门为贬官的下属写亲笔信解释原委,这并不多见。庞籍实实在在是认可杨畋的任边才能。这种真实的倚重,让杨畋在将来的仕宦生涯中仍对边疆事务发挥着作用。

弓匠人和上云法师携带着杨畋的亲笔信往荆湖南路赶,打听到从北到南一路盛陈仪仗、排场浩大的孙沔行营到了鼎州。在这里,孙沔又接到中枢命令,给他加了安抚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的权限。

他成了大宋帝国独一无二的超级安抚使,安抚四个路,加额外的四个州。就是说,他不仅是荆湖南路和江南西路的最高地方官,还可以把手伸到岭南两路,干预余靖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和魏瓘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的职权。

孙沔梦寐以求的,相当于宰执大臣地位的宣抚使,给了真正的副枢相、平南主帅狄青。接到这样的任命,孙沔虽然有些失望,但并不埋怨。官家虽然没有完全兑现他的话,但让他加抚岭南两路,毕竟还是部分兑现了。

再说,狄青是真正的副枢相,威镇西北边疆,由他任平南主帅,比自己没有指挥过一场具体战役的资历来说,显然更合适。他在鼎州行营接见了上云法师和弓匠人,看了杨畋的亲笔信,同意杨畋提议的构建与侬王赛法的秘密沟通渠道,把他们打发到随行人员中了。

孙沔带着这一千多人的队伍到了长沙终于走不动了,原因是一路行军,安排行营诸吏和扈从每天招摇声势浩大的场面,由于上了年纪太累了,病倒了!敏感细心又有几分歉意的官家在汴京接到报告,以为他是因为没有得到加官宣抚使,要称病不肯前行,就专门派了御医周应和中使太监,快马南下给他看病,给足了孙沔面子。用了几天汤药后孙沔的身体有了起色,他粗哑着嗓子对中使太监说:

“中使回去替本安抚拜谢官家特意派太医来看病。请官家放一百个心,本安抚这一路下来,凭官家天威和一路唱的空架子大戏,让蛮王以为真有二十万大军南下。不过,哈哈……咱唱这出大戏唱着唱着,果然就唱成了真的了,这不,本安抚就在长沙等着狄汉臣(狄青的字)率大军过来。以一个月为期,他如果还不到,本安抚就带着行营过岭南,去继续吓唬蛮王侬智高,给余安道(余靖的字)壮胆。哈哈……”

病愈后,精力过人的孙沔就在长沙筹备行营继续南下诸事,早晚依旧忙乎不停。

中使和太医回到汴京宫中向官家复命之时,整个大宋帝国的京师,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汴京城都被狄太尉将要亲率大军平南一事搅得沸沸扬扬。在京郊一处秘密营地里,陆续赶到一支又一支西北蕃落骑兵,狄青拉着枢密使高若讷赶到那里去校阅。

狄青的两个儿子是京师禁军中的中级军官,正在那里忙活。狄青扶着高若讷下了官轿,走上校阅台,观看赶到营地的骑兵部队的作战训练。

从西北调来的蕃落骑兵,是大宋最有战斗力的骑兵部队。此时,呈现在这位主管全国军事行政事务的文臣高若讷面前的是,骑兵排山倒海的冲锋演练。

几千匹战马踩得大地仿佛都要震动,马上的战士全身披甲,手持长枪,一匹匹战马全部具装,头甲、胸甲、腿甲,跑起来铁马铮纵,如铁牛撞山,力量惊人。

几千名骑兵冲锋,分进合击,时开时合,演练场上沙尘弥漫。作为文臣的高若讷从未到过战场,这种大场面对他的内心冲击可想而知。在演练的间隙,高若讷坐下来一边喝着侍从端上的茶,一边问狄青:

“汉臣啊,你今天搞这么一个阵势给老夫,是笑话老夫没上过战场,不知兵啊!”

狄青一听,真怕让这位上级误会了,连忙小心地说:

“高枢相是大知兵,咱是小知兵。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怎比得谋篇布局,调兵遣将。咱只能干战场上的事。高枢相呐,咱就怕别人也称咱什么副枢相,咱虽说当年在范相的教导下也在读书,毕竟没考过科举,咱当这个副枢相当得战战競競。故此,咱下令在平南军中,一律还是按咱在西军中的称呼,叫太尉,一律不许称副枢相。在军中,就算当到节度使,封到王爵,也得听枢相的,咱就是要听高枢相的。谁要叫咱叫错了,叫什么副枢相,军棍伺候!”

高若讷听得舒服,其实他对狄青不善于文臣中的官场倾轧,性格粗直是了解的。他哈哈一笑,以示不介意。但他想了想,提出参知政事梁适曾经跟孙沔说过的同样问题。

“听说岭南地形不利于骑兵。孙元规(孙沔的字)南下时要骑兵,梁相就不同意。汉臣跟官家要这么多骑兵,宰相也同意。这是什么缘故?”

狄青指着又一队驰往演练场的骑兵说:

“枢相你看,这样的甲骑具装,步兵是不是很难对付啊?侬智高的蛮军,盾阵如墙,捻枪如雨,对付这种步兵战法,咱们的禁军不一定是对手。就算有应对之法,也要训练多时。现在军情似火,哪里还有时日训练。只能用骑兵。至于说岭南的地形,就看如何用兵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高若讷点点头,他是深信这位大宋第一名将的眼光的。校阅过后,高若讷更全心全意地支持狄青的备战工作。

狄青是在孙沔受命出都门几天后,在庞籍的支持下向官家提出要担任平南主帅的。先是上表,第二天就奉召入对了。在面见官家时,狄青以职业军人的口气对官家表态:

“臣行伍出身,平生以战伐报效国家,如果能统领数百名蕃落骑兵,加上精锐的禁军,一定能把叛首擒到宫门前。”

这些日子,官家一直和宰相庞籍商量平南主帅的事情,还没有头绪。他在孙沔辞行时是答应过孙沔任宣抚使作平南主帅的,但总感觉孙沔虽然主持西北边事多年,没有具体指挥过哪场战役,对付横扫岭南,又已经宣告立国称帝的侬智高大军没有决胜的把握。

狄青主动请命,这不啻于天降及时雨。狄青入宫奏对没过几天,宫中就发出圣旨,狄青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兼荆湖南北路宣抚使、提举广南东西路经制盗贼事,加衔宣徽南院使,为大宋帝国整个平南战事的总指挥。

狄青上表,然后入宫奏对,官家咨询庞籍,庞籍赞成,这事通透圆润,一气呵成,本来就是庞籍和狄青预先商量策划好的。因此,诸项事情推进得非常顺利。官家的圣旨下达后,庞籍再次到枢密院举行宰执联席会议,庞籍笑着对狄青说:

“汉臣呵,你对官家说只要蕃落骑兵数百,济得甚事?杨文广部就有七八百骑兵,还不是一样被蛮军围在柳州城外。咱请得官家旨意,汉臣以副枢相之尊率师平南,全国禁军任调,蕃落骑兵要调多少就调多少。咱看啊,就从鄜延、泾原、环庆三路各出五千名骑兵,要选有经验有战斗力的老兵,一共一万五千骑,如何?”

狄青大喜过望,向庞籍作了个大大的揖,说道:

“恩相果然和咱想到一块去了。从余靖、魏瓘、杨畋、杨文广等上报枢密院的军报来看,蛮军战士生于山野瘴疠之地,惯于乘高履险。蛮兵人人手持半人高的大盾,所用捻枪、双箭弩、大刀,三人组合的攻击战术凌厉非常,我方步兵不能抵御。在步战中要战胜他们很困难,取胜之道惟有用骑兵。不如一举用蕃落骑兵,用甲骑具装的重骑兵!”

庞籍再次笑道:

“蛮军如元昊立国之势,已成我朝巨患。咱看啊,孙元规南下宣称有二十万大军平南,咱就动员全国禁军和甲骑具装的重骑兵共十几万,号称二十万南下,一战擒了蛮王侬智高。”

枢密使高若讷一边想着什么,一边说:

“蛮兵在岭南山地行动,爬山涉水如履平地。而蕃落战士,从小就长在马背上,奔驰如风。以西军中的蕃落战士打南方蛮兵,正是以悍制悍,诚为决胜之道。但有一点,会有水土不服的问题,战事要在瘴气没有发生的季节之前完结。”

另一位枢密副使王尧臣、参知政事梁适都发表了从各种角度筹划平南战事的具体意见。这次中枢的重要会议后,整个汴京,上至皇帝官家和朝廷大臣,下至市井小民,在朝廊上,在街肆中,狄太尉平南更是成了口中热词。

禁军就从京师集中一部分精锐,在南下途中从各路、各州驻泊禁军中调集,但蕃落骑兵却要先从西北调来。狄青就在京郊设了临时行营,专门演练编组一支又一支从西北来的蕃落骑兵,调来原在京师禁军中任中级军官的两个儿子——閤门祗候狄谘和右侍禁狄咏为帮手。为避免军中猜疑,狄谘化名狄龙,狄咏化名狄虎,只有军中上层将领知道内情。

按照庞籍的谋划,有了官家的全力支持,宰执们也很齐心,狄青就放开手脚大干。狄青除了在京郊临时行营中不断校阅从西军中调来的骑兵和接见将领谈话外,剩下的所有时间就是和宰相庞籍、枢密使高若讷从早忙到晚,思谋从沿途南下的哪一路哪一州调哪支驻泊禁军,调哪个具有战争经验的将领,行营的统帅班子如何编成,向官家请示要解决哪件大事等等,忙得废寝忘食。

然而不管出征筹备工作如何千头万绪,从务求打赢战争和军事统帅的谋略角度,狄青最主要的注意力仍是紧紧抓住骑兵不放,两个儿子狄龙和狄虎几乎每天都蹲在骑兵部队检查各种问题,及时汇报。

骑兵的装备是狄青严格要求的。每支骑兵部队来到,他必听关于装备的汇报,如果不具备,就在京师武备库里取用,不足的部分就由武备库的工匠立即打造。作为重装骑兵的装备,不仅要求骑兵战士全身披甲,马铠也要精制。一个重骑兵冲击力十分惊人,其战斗力相当于五到十个步兵。

此时,马铠正在发生改革,为了适应战争需要,一匹具装的马,不再全是铁甲,还配上部分皮制甲。一领马甲包括了面帘、鸡项、荡胸、马身甲和搭后五部分。

此时大宋帝国军队的马甲已发展到皮质具装为主,其编织做法以皮质外札铁甲和铁鳞甲方式并存,跑起来仍是铁马铮纵。北宋仁宗朝是甲骑具装,即中国冷兵器时代重装骑兵最后的巅峰。

除了高度重视骑兵的装备,狄青自从调任枢密院,就专心致志研究南方来的每一份军报,尤其是杨畋和杨文广的报告,琢磨侬军战术,甚至单兵作战的特点,极力找到破解侬军在步战中几乎无敌的办法,他觉得以重装骑兵冲击,还得有在马上从高处击杀的武器。这让他想到在西北战场上用过的铁连枷。

这种武器源自西北农民所用的农具,匈奴、突厥骑兵抢掠到手拿来当成从马背上打击的武器。经过历代改进,西夏骑兵以这种武器让宋军吃尽了苦头。

后来,并州知州杨偕首先重视这个问题,不仅把自己搜集到的铁连枷送到汴京供军事机关研究,自己也着力改进。作为在西军中成长起来高级将领,经历了在宋夏前线多次军事装备的改革过程,狄青既是亲历者,也是推动者,他带领战士把这种武器改进成铁连夹棒,在骑兵对骑兵的作战中,他带领的宋军以铁连夹棒打赢对西夏军队的许多战役。

双方骑兵对阵,改进后的大杀器铁连枷尚且有如此巨大的优势,如果用于几乎没见过真正骑兵作战的侬军,虽说在步战中侬军如何厉害,狄青也不敢想像这种武器的恐怖效果。他下令,调来的这一万五千骑兵,除了长枪之外,一骑必备一杆铁连枷。

宋军的步兵在如何对阵侬军的大盾捻枪和灵活阵法这方面,在装备上狄青也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宋军的步兵也像侬军那样几个人组合成一个战斗小组,其中必有一个备有巨斧,用来劈开侬军的盾阵。

在训练上是没有专门时间了,但狄青可以命令出征的步兵部队一律装备巨斧。很快,狄青将命令下达到调集的各部禁军,以尽可能提升南下步兵的作战能力。

凭着官家和宰相、枢密使的信任,还有朝廷各部大臣的全力支持,狄青可以从全国任何地方调拨具有战争经验的将领。当年在西夏前线一起作战的西军中的老战友,不管是否还在西军中,或者已调入京师,或者在各路各州担任驻泊将领,只要他看上,就调来担任平南大军的将领。

一时间,这些当年在抵御西夏的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将领陆续来到京郊的临时行营报到,行营内外,不时传出粗豪的笑声。狄青看到这些老战友老兄弟,完全没了副枢相和太尉的架子,异常亲热,这些老兄弟有的叫他太尉,有的叫他汉臣,没有一个叫他副枢相大人的。

行营伙房里,每天置酒煮肉,老战友们重温塞外风寒,边关铁骑,夜战西夏首领李元昊的峥嵘岁月。

孙节,开封人,现任西京左藏库副使、荆湖北路都监,是狄青同在延州作战时的战友;贾逵,真定人,西染院副使;刘几,字伯寿,洛阳人,以进士出身转为武职,当年在西北前线范仲淹帐下就与狄青相识;张玉,字臣,保定人,京师禁军骑兵将领……还有勇将王简子,当年在西军中有万人敌之称,如熊似虎的双臂使一双铁锏,单锏重达20斤,一双重达40斤。

狄青让张玉、刘几带自己两个儿子狄龙、狄虎专门协调蕃落骑兵,让他们和蕃将们都厮见了。在行营帅帐内,狄青在诸将面前宣布孙节为平南大军左先锋,贾逵为右先锋,王简子为中军统领。

京师的禁军精锐除了拱卫京师和仪仗所需,很多都被调作平南部队了。随着一支又一支队伍开到京郊行营所在,京城的勋贵、官宦子弟一派骚然,纷纷托了他们父兄出面,想在平南大军中混个资历,谋个将来的锦绣前程。

狄青是对西夏战争中的英雄,他的诸多战争传奇多年来在大宋朝野流传。包括他脸上曾经当过囚犯的面涅,他作战时戴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铜面具,他手持的武器和战马,常常是举国肆坊街谈巷议、茶余饭后的谈资。

没有人怀疑,没有人不相信,这位大宋帝国第一名将,在对西夏战争中创造无数军事传奇,又身居副枢相高位的狄太尉率大军平南,将获得巨大胜利,建立不朽之功勋。

因此,京城勋贵、官宦子弟听到狄青任平南主帅的消息后,早早动了心思。用尽各种办法,钻各种门子,把自己出身、姓名,或父兄是谁等资料送到行营的参谋、书吏手上,报到狄青这里。这些子弟的父兄,狄青或多或少都认识,在朝廊上有名有姓,狄青决定在行营中召集这些官宦子弟进行一次谈话。

一个月前,汴京人目睹了孙沔大肆招摇的出征队伍。孙沔的用意在于让全国轰传他将率二十万大军南下,以更吓阻侬军不敢轻易北上,把调拨给他的七百名禁军和自己在枢密院睁只眼闭只眼之下从西军中调来的三百余名军校,共一千多人在制造声势上用到了极致。

这还不算,他指示随行人员在汴京城大肆宣扬出征必胜的消息,引得想寻个出身的不少肆坊年轻人来参加南下队伍。在孙沔这里,不管阿猫阿狗,无论有无保荐,照单全收,那些天,在街头巷尾热议中,跟着孙安抚平南也是热点事件。

实际上,孙沔最后出城门的队伍在一千四五百人左右。出城前的最后一天,孙沔还在汴京皇城外不远的空地上搞了一个征南仪式,他全身虽然披着封疆大吏的官服,却没戴那个双翅各长一尺许的官帽,戴的是映着阳光下金光闪闪的金盔,一副以文臣大员当将兵大帅的风度仪态。

这番照摇,费了牛鼻子劲儿,他也没拉来如庞籍、高若讷、狄青那样的宰执大臣站台,但经过努力总算得到官家的同意,拉来官家身边的当红太监来到现场。演了一出中使太监代表官家赐酒出征的好戏。这一番操弄招摇,果然达到特别的效果,把孙沔出京征南这场大戏演得非常轰烈。

那个大场面汴京人记忆尤新,因此,大宋帝国最杰出的名将,最传奇的英雄,这位副枢相狄太尉率大军出征,更是震撼了汴京人的内心。那些不屑于跟随孙沔出征的官宦子弟,这回真的动心了。

谈话活动就在京郊的征南部队临时行营举行,由狄龙、狄虎按照父亲的指示精心布置,摆出一副如同汉军细柳营一般的严肃气氛。平心而论,狄青并不愿意带着这群明显是要镀金的公子哥出征。这群人大多打听到了狄青出征,竟然带了官家授与的空头宣名、札子各一百道,可以直接授官的内幕消息。

公子哥们在父兄的怂恿下都打着这个主意,岭南瘴疠之地,随军出征这一趟,就算没有军功,也有苦劳,到时候父兄再给说说,少不了这空头宣名就填了自己名字,不用走“头悬梁锥刺股”读书的科举之路,从此就有了锦绣前程。因而每个人在通知谈话的这一天,都打扮得精精神神,一大群乌央乌央地跑来京郊临时行营。

越走近营地,公子哥们越感到气氛森严。在通往临时行营三里地外,公子哥们就被值哨军人喝令下马下轿,只能步行。每隔几步在路的两旁就有两个执矛战士目不斜视盯着他们,让这些平时在社会上夸耀门庭的官宦子弟步步惊心。

到了行营中谈话的中央大帐前,只见辕门值哨森立,“狄”字帅旗悬在帐前,执刀卫士将他们每个人,从头到脚细细搜了一遍,才放他们进去。美其名曰这是临战前的规矩,以免混入敌谍。

这帮公子哥从小哪里受过这等待遇,心里先自生怯。入帐后,也没有坐处,全都肃立着,不能发出一丁点声音。哪一个不小心发出咳嗽,或衣鞋碰撞的微小声音,立马受到在旁边肃立的军校喝斥。

就这样站了半个多时辰,腰腿都酸了,才盼来帐外一声传呼敬礼的声音。一名顶盔贯甲的大将按剑走到他们前面的高台上。狄青的身材本来就很高大,站在台上更是威风凛凛。

脸上传奇中的面涅在从帐外缝隙透进阳光的照射下半明半暗,更显庄重威严。在他刚刚踏上高台,转过身来的瞬间,大帐中所有军校们齐唰唰半跪行军礼,动作整齐如划。狄青双手摆摆,半跪的军校们又齐唰唰站起来重新挺身肃立。这个场面不仅让这群人惊骇,也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毕竟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

狄青将他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把这群官宦子弟扫了一遍又一遍,看得他们心里直打颤,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宋天将,他的军功他的血染传奇在整个帝国几乎家喻户晓。

狄青终于开口说话了,话不算多,似乎也很柔和很客气,但每一句的分量都如同重锤敲击在这些平时只知喝花酒遛花市,受不了科举之苦,想走捷径的官宦子弟们的心头上。

“大家都想跟着咱平南建功,正是咱求之不得的事。没必要通过你们的父兄来跟咱递话,来就是了。可丑话咱得说在前头,虽说侬智高是南方土寇,挡不得天兵,但官家——”

狄青顿了一下,双手朝上拱拱,“要派咱去,可见这事非同小可。孙安抚是西军老将,前些日子大家可都看他出都门的排场,这等阵势还不行。你们跟着咱,只要打仗击贼有功,咱一定要为你们请功,朝廷有厚赏。但是——”

狄青又顿了一下,严厉地又扫视了一番,“如果平南打仗不出力,咱军法重如山,该杀的杀,该罚的罚,咱不会留一点情面。你们回家好好想想,愿意跟着咱的,咱就正式编入军中。非但是你们,就是你们身边交往的报国志士,都可以把咱的话传到,只要能接受军中法度,矢志为国立功,咱都要了!”

这话说完,这群公子哥一片沉默。狄青盯着他们,看着他们大气不敢喘,干脆又说:

“看你们一个个长得都很体面,不知道岭南是何地吧?你们听说过瘴气毒虫吗?听说过猛兽蛮人吗?听说过就连林中的草木皆能吃人吗?如果有勇气,现在就站到台上来,今天就脱下你们身上的华服,换上军装,跟着咱到校场训练。没这个勇气,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们父兄那,咱自己理会!”

官宦子弟们一阵骚动,犹犹豫豫迈开了腿。但只有少数子弟大着胆子跳上台来,向狄青拱手作揖后,站在狄青身边。其他大多数的官宦子弟抖抖索索转身出帐,慌忙作鸟兽散,只一会儿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狄青当即下令把敢于上台的官宦子弟编入军中,接着又下令晚上大集临时行营所有将佐喝酒训话。这是他在西军中的老习惯了。

到了晚上,在临时行营校场中央点起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架起铁锅,煮起刚宰的整羊。行营将佐在地面铺上一层毯子,在上面盘腿而坐,伙头军战士把羊肉一盘盘端给各位将佐。大家团团围着狄青吃肉喝酒。喝过几巡之后,狄青端起酒碗站了起来,说:

“咱们现在有盘子端肉了,想当年打西夏,军中杀头羊,就围在大锅边用手抓着吃,哪有现在这个劳什子盘子端上来。这一晃又过去多少年,咱这些老弟兄都当大了,有的当上了京城禁军的指挥使,有的当上了外地的都监、钤辖,都一个个有头有脸,还像当年那样席地而坐,手抓就吃,那就有失体面了呵。”

众将佐一阵轰笑。孙节把刚吃到嘴里的肉一口咽下,抢话说:

“这些年,汉臣当到了副枢相,咱这些老弟兄别说像现在还能和汉臣坐在地上一起吃肉喝酒了,就是想见一面都不敢想哇!”

几个和狄青当年关系近的将领响应起来,叫嚷着:

“对啊对啊。现在,咱们都不知道该叫你副枢相大人啊,还是太尉大人了!”

狄青一听严肃起来。

“各位,今晚在这里喝酒的,有咱当年西军中的老兄弟,有刚调拨来和咱共事的新兄弟。咱就在这立个规矩,咱烦这个一向由文臣当的什么枢相,什么副枢相,虽然咱当年在范相的点拨下也在努力读书,但实在受不了文臣那种花花肠子。今天咱把话撂这了——从今以后,当着场面,在将士们面前,都只能称咱太尉,咱来京城之前就是节度使,称个太尉还当得起。私底里可以称咱汉臣,称兄弟。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大伙喝一个!”

“听明白了!”

全体将佐一饮而尽。狄青又说:

“你们的父母妻子,如果还有牵挂不愿你们南征的,现在就在咱面前提出来。可以走。咱还当他是兄弟。大军出动后,再有三心二意,就只有军法了!”

将佐们一听,严肃起来,齐唰唰站起,持酒看着狄青。孙节喊道:

“军中无戏言,诺出如山。咱们和太尉把这碗酒干了!”

大家心情激动,纷纷喊道:

“干了!”

这种气氛,非常适合带着骑兵出征的蕃落将领,有几个还是狄青当年的部下。有的汉话不怎么会说,但都知道,这狄太尉虽然在京城里当了很大的官,但脾气和当年一样。这临出发前和手下将领们的酒会,不在京师精致富丽的酒坊,而是在临时行营的野地里,把出征的气氛在军中提了起来。

征南筹备工作在官家和宰相、枢密使的高度重视下,成了整个大宋朝廷的头等重要大事,一切工作都围绕着它进行。朝廷各部衙门对征南工作非常配合,市井街肆上由百姓们加工后勤军需物资等工作,都如火如荼开展起来。

虽然一切顺利,但不等于没有干扰,几个月之前,当杨畋衔命南下的时候,狄青刚升任枢密副使,就有朝臣说他起自行伍,不宜任职枢密。

就在当前平南战事全面筹划,紧张组织实施之际,谏官韩绛仍上书官家,指出狄青是个职业军人,不应专任,请遴选中使太监,或文臣大员为监军。官家为此召宰相庞籍入宫,听他的意见。庞籍大摇其头,对官家说:

“狄汉臣此人,起自行伍,虽在军旅中读书明理,却不是科举中人。他完全不懂文臣那套虚应折冲。要设个中使或文臣大员在他身边,他不明白官家和中枢的用意,就被中使和文臣所制。王师屡败于南方,就是因为主事者权轻,偏裨人人自以为是,蒋偕、张忠败亡,就是两员悍将不尽服从杨畋节制。如今朝廷以举国之力支持狄汉臣平南,万一不胜,不仅岭南失去,荆湖也难保。臣当年主持鄜延一路,太了解狄汉臣了,他在作战上智勇深沉,是个天生帅才。此次平南,必让狄汉臣专任,树其威信,齐其号令,必能成功。陛下不用担心!”

庞籍再一次坚定了官家的信心,官家特意为此下了旨意,平南大军不设文臣监军,荆湖、两广划为战区,孙沔、余靖以下,都归狄青节制,整个战区内所有正规军队和地方民兵号令于一人。

开拔出京的日子终于到了。官家特意在皇城垂拱殿为狄青置酒壮行,宰执大臣们作陪,官家亲自送到宫门,宰执大臣们送到城门口。狄青重新穿起他那套百战精甲,披黑色大氅,相貌威重,如一尊威风凛凛的战神,在众多扈从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出了城门。

他从宫门辞了官家到出汴京城门这段长长的街道两侧,挤满了观看的人群。这一番场面与当初孙沔出城时故意大肆招摇不同,是实实在在的大军出征,从城内出发的扈从近卫、幕僚人员就有二三千人之多。

京师禁军几万名战士随着他前行的帅旗迈着整齐的脚步踏上南征之路。官家特意对宰执大臣们告诫,下指示时,一定不时提醒狄青注意自身安全保卫,饮食起卧都要特别小心,以免被敌所乘。

狄青行营出发几天后,在京郊的蕃落骑兵才开始一支接一支地,以极其秘密的状态悄悄开拔。而且是夜间行军。白天不管经过哪里,都是在野外扎营。按照狄青的命令,这一万五千名蕃落骑兵的移动要不为人知。

由张玉、刘几、狄龙、狄虎带着一拨又一拨骑兵部队,专挑偏僻小道,以不同时间南下。以致于队伍走完了,汴京百姓才突然发现他们的营地空空如也。这段故事又成了市井茶余的谈资。

狄青率大军南行,和前不久的孙安抚肆意招摇完全不同。这位帝国第一名将威重肃行,万人无敢出声气。每到一地宿营,狄青一律拒绝地方官员拜会,住到驿站里,让护兵把守四门,每门还有两名幕僚站守,如果不经通报,没有一人可以擅闯。部队每夜都立起营栅,精锐列布,弓弩哨卫森严。

行营的骑兵并不多,仅有七八百骑,加上可以骑马的行营军官,也只有千余骑之多。但随着南下的脚步越走越远,步兵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每到一地,驻泊的当地禁军将领就按枢密院的命令率部加入,走到荆湖境内时,征南军队的战士已达十余万。

旌旗如林,刀枪似海,征尘弥漫。一直往南走,都是帝国人口稠密的地区,大将重兵南行的壮阔场面,很快由贩夫行脚传到了岭南,甚至传到了大理国和交趾国。狄太尉征南,不仅成了大宋帝国由北而南家喻户晓的事情,很快牵动三国四方。

交趾国方面要与余靖的广南西路军队约定夹击侬军不成,但交趾军队也开始迫近广源地的岜特山防线,幸有侬智会大统领未雨绸缪,侬军大本营军民严阵以待,交趾军还不敢轻易发动攻击,双方在防线上紧张对峙。

根据派驻侬军中的使节易千寻的建议,大理国军队也在国相高智升的命令下调动部署,由高护军率领一万名精锐战士,迈开脚步踩着红土,沿着崇山峻岭凿开的大道,开始向大理国本土东境移动,以防不测之事态。在亚洲东部深秋晴朗的天空下,一场国际瞩目的大战,正在徐徐拉开大幕。

大军到了永州境内临时驻扎。狄青在南下途中接到了杨畋派人送来的书信,他看信后,决定要去永州乡下拜访一个人。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