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左右翼,左者右,右者左,已而右者复左,左者复右,贼众不知所为,大败走。
(宋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双方用于决战的兵力规模和全部动向,对于双方统帅狄青和侬智高、侬建侯来说都是大致清晰的。除了那个来不及侦明的密营之外,侬建侯把宋军过关,赶到战场的时间都计算得十分精确。
双方密集派遣一支支斥候侦察小队,及在道路、驿站、村落安插有数不清的细作,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这让双方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透明的。
在汴京城,元宵节看花灯是非常隆重的民俗。平南大军的主帅狄青下令在宋军大营中悬挂花灯,处外飘着彩带,营造一副颇有京师风味的过节气氛,使得作为决战主力的二万名京师禁军将士欢呼雀跃不已。
但真实用意是为了迷惑侬军的细作。在元宵节的当天,狄青在中军大帐大宴将佐,一直喝到二更时分。这时,狄青并没有宣布散场,而是让副帅孙沔继续主持与将佐们饮宴,自己走开。
参加宴会的将佐们都认为狄青只不过是稍事休息,还要出来继续吃喝,谁也不敢退出。一直待到天光微亮,这时传令兵从帐外急驰而至,传达狄青的命令:他和孙节、王简子、贾逵等将领已率先头部队越过昆仑关,令决战大军立即按预案出动。众将这才大吃一惊。这个秘密只有孙沔知道,就连余靖都蒙到鼓里。孙沔当即严令决战大军立即整顿出发。
当宋军的前锋部队绕过昆仑关后的多条山道出现时,侬军的观察哨就已经发现。这些观察哨用旗语,将宋军出现的时辰、规模等情况传出。一个哨位传一个哨位,最后的哨位一骑飞奔,将情况很快传到侬军望仙坡大营。
这时,早已枕戈待旦的侬军决战部队营地里立即响起了军号和鼓声。这是临战的信号。全军将士都动了起来。
宋军和侬军在邕州至昆仑关之间的道路上相向而行,步步逼近。多走了两天路程的宋军和距望仙坡大营三十里的侬军在归仁驿相遇了。
后世的研究者喋喋不休地说了无数遍,说侬军轻敌,不守昆仑关。殊不知,昆仑关并不像很多天下雄关,如山海关、娘子关、嘉裕关、函谷关等等那样山势险峻,夹着仅能通过的一条山道。
昆仑关前后有很多的间道相通。要守昆仑关,首先要修筑工事堵死这些山道,侬军在回撤邕州的时间里根本来不及。广源州面向交趾方向防御的岜特山防线,地势更为险峻,侬军还用了四年时间构筑防御工事。
昆仑关离邕州城一百多里,又不能把它当作邕州城防工事的一部分。侬军要守昆仑关,还得解决后勤问题。刚从广南东路撤回的侬军面对号称二十万的大宋平南大军迫近,还不得不从宾州撤出,进一步收缩兵力。
侬军不守昆仑关,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刚以大规模步兵野战的方式击败了广南西路钤辖陈曙统领的八千步兵。在金城驿发生的这场战役中,侬军三人成阵,大盾、捻枪、大弓等武器的组合使用发挥了最大威力,使趁侬军兵围广州又转进西撤这几个月里埋头整训的广南西路军队,和自以为足堪一战的陈曙一败涂地,自己也被狄青以违犯军纪为由砍了脑袋。
侬军自起兵以来,在步兵野战中未尝一败,从统帅到普通战士,都自信能以野战的方式消灭对手。而狄青,埋了一招暗棋要大规模使用骑兵,也需要一个能够发挥骑兵威力的战场。双方主帅其实都把战场预设在归仁驿这一大片平坦的缓坡之上。
宋军绕过昆仑关后停了一天,然后以攻击前进的行军姿势又走了一天。最后一晚宿朝天驿,第二天一早,连同辎重部队一共四万多人,向归仁驿方向行进。狄青亲率京师禁军二万人为前军,孙沔率荆湖部队一万人为中军,余靖率南下途中加入平南大军的北方禁军及两广部队中的精锐,包括辎重兵共一万多人为后军。
冬季的清晨,有薄雾笼罩在一个大山之后,待到薄雾消散时,宋军的前军停下了脚步,前军向后军吹出停止前进的军号。随着雾散去和阳光的倾洒,一支严整的大军背倚大山,如铜墙铁壁一般出现在眼前。双方前锋相距一千余步,刚好是一般弓箭射程之外。
四万五千名侬军摆出三个锐阵,全军一色大红战衣,在刚刚爬高的阳光中如熊熊燃烧的地上火云。归仁驿离邕州城三十余里,侬军已在这里摆下决战的兵阵。
双方八九万名战士将在这里展开生死大战,这在大宋帝国历次与辽,与西夏的战争中都是难得一见的战役规模。归仁驿大战,堪称当时亚洲东部最大规模的战役之一。
按照当时的战斗传统,规模在一二万人以下,双方都会各自派出一名将领在两军阵前单挑。胜者更能鼓舞士气,败者则千方百计再派猛将出战挽回军心。但此役的规模实在太大了,都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这个古老的战斗习俗,代之以双方主帅在阵前动员。
狄青身穿重甲,披着大氅骑着大白马,同样披着大氅的孙沔紧随其后,两名手持“狄”和“孙”的帅旗护旗兵紧紧跟从,一行人疾驰掠过宋军阵前,战士们把紧握在手中的盾、刀和长矛都举了起来,如同在大海里掀起一阵风浪。
对面的侬军阵前,同时跃出三名主将,尚书大统领侬建侯和二军师黄师宓、大统领侬智中。饱经征战的老统领纵马跃出阵前二三十步后勒缰回身,身材精悍的黄师宓和一身骁勇的侬智中也勒缰在老统领的左右。老统领瞪着严厉的眼睛,拼尽全力挤出粗哑的嗓子,吼了一声:
“雷神护佑!”
侬军山呼海啸般地齐吼:
“雷神护佑!”
侬智中举着战刀,迎着天上的阳光,发出战斗号令:
“嘎——”
这是僚语杀的意思。黄师宓也跟着侬智中吼出这个声音。
侬军再次山呼海啸一般地吼出每当冲锋时必喊的声音:
“嘎——”
侬军的战斗组合相当严密,三人组成战斗小组,构成最基本的战斗单元。由三个战斗小组组成一个大的战斗单元,再由三个大的战斗单元组成一个阵形。由三个战斗阵形组成更大的阵形。直到组成几万人战斗的三个锐阵。
老统领一纵缰绳,三名主将从中央锐阵的边缘驰回,回到中间指挥位置上。在与宋军刚刚照面,两军正缓缓相向逼近时,老统领侬建侯突然得到负责侦察部队的侬智中大统领的报告,说宋军大营之外的那个密营有整整一万五千名蕃落骑兵。这个情报侬建侯将信将疑,按情报核实程序,此时应另找一拨侦察战士再去探查,复核为实。
可眼下来不及了!如此大规模的骑兵部队从北到南的调动能够一直处于绝密状态吗?征南大军从汴京一路南下,沿途侬军都派有细作,难道他们都没有察觉?
侬建侯说实话心中难以置信,他判断侦察战士有误,那个密营有骑兵部队不假,也许就几千人。侬军在决战前的一个月,三人阵几乎都在训练两人掩护一人砍马腿的打骑兵战术,这是针对宋军明面上拥有的二三千名骑兵部队进行训练的。
此时突然冒出这样的情报,一时难辩真假,但无论如何侬建侯大统领还是按照最紧急的预案下令十个营共五千名特磨道战士向中央锐阵后方的赛法卫队移动,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誓死保卫赛法,只接受赛法的卫队统领大虎的指挥,不用参与战场上的战斗。
老统领看着传令兵驰向后方,这才举起右手,示意军号手吹响,让中央锐阵向前冲锋。赛法虽然在中央锐阵的后方,并没有树起大红龙旗暴露他的位置,只有五百名卫士和接受密令誓死保卫他的五千名特磨道战士知道他的位置。
此时的他,也骑着一匹大白马,手提长柄大朴刀,站在中央锐阵后方的一处高坡,观察着整个战场。他的身边,有一个撑旗兵,撑一面普通的大统领旗,隔一阵子,就摇动旗语。这个旗语只有军中大统领以上的将领知道,就是说,赛法在此!
侬军的中央锐阵在牛角军号和旗语的指挥下,像一把钢刀向宋军中央前锋剌去。宋军也在军号的指挥下,迅速在前锋中部集起一股力量向侬军前锋冲来。双方在合适距离按作战惯例放箭、扔出投枪之后很快如两座大山撞在了一起,瞬间腾起遮住阳光的尘烟。
宋军当前军遇到侬军后,在战斗打响前立即按照预案进行了调整。前军有两万名京师禁军加荆湖军五千名,分成三部。最中心部分以孙节为主将,祝贵和王简子为偏将;前军之左翼加上石全彬率领的荆湖部队五千人马,以石全彬为主将,如京副使郭逵为副将;前军之右翼为刘几统领的部队。
狄青和孙沔的指挥位置在前军后部。战前狄青下了命令,前军左、中、右三路接敌后,没有主帅命令不得互相支援,以免自乱阵脚。宋军的第二梯队是余靖统领的两广军,随时依前军的战损情况听令替补。第三梯队是荆湖军另外的五千兵力和其他杂兵精锐,由荆湖军悍将李定殿后押阵,前军万一失败,由他拼死掩护撤退。
约半个时辰后,渐渐地,两军前锋的战斗情形从穿过尘烟的视线中呈现出来。两军步兵的战斗素质开始分出高下。侬军的三人战斗组合,及三三制的战斗单元发挥了威力,宋军渐落下风。
这在狄青的预料之中,但孙沔有些沉不住气。虽然也是主持过西北前线多年的边帅,孙沔这么近距离亲临战场还是第一次。他紧张起来,不停地发出叱吒之声。他尤其盯着前军中央部分的主将孙节的一举一动,因为这部分的战斗最为激烈。
狄青的指挥位置和孙沔的位置相距不远,都离前锋的战线很近,他和孙沔两人都观察得非常仔细。两人身后的撑旗兵把帅旗举得很高。
此时,随着战斗的发展,双方军阵略有了变形,宋军前军的左翼旋到靠近山的位置,这让左翼副将郭逵感到不安。如果侬军占据了高处,从高处冲下,就很可能将宋军前锋冲散。虽然在战前狄青有“不待令而举者斩”的命令,但也不能不消除这个巨大的隐患威胁。
此时宋军的前军左翼也在与侬军右锐阵接战,主将石全彬在紧张指挥,郭逵顾不得请示了,惟恐让侬军占了先机,立即率归自己指挥的一部兵力冲上山头,刚立住脚跟就看到侬军也朝山上冲来,他指挥战士们一阵乱箭将冲山的侬军赶了回去。
宋军前军的中央部分抵挡不住侬军中央锐阵的猛烈攻击有溃败之势,狄青派出传令兵,令和斌率骑兵支援。杨文广部在柳州城外与侬军纠缠战损过大,没有参加决战。但杨部的骑兵指挥使和斌率所部七百多名骑兵参加决战,并被任命为参加决战的骑兵指挥官。
他听令率千余名骑兵出击,稍微稳住了前军阵脚。但总体来说,宋军还是显得被动,处于下风。这一情形,作为主帅的狄青和副帅孙沔,甚至于不懂军事的副帅余靖都看得出来。
文臣余靖没有任何军事经历,居于第二梯队的他看到如此巨大的战斗场面先是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就全身发抖,牙齿打架。最后实在受不了,他跳上马一纵缰绳就离开自己的指挥位置,这让举着将旗的掌旗兵和护兵们一阵慌乱。
余靖倒不是要逃离战场,他心中没底,不知道这仗打得有没有把握,又不敢去问全军主帅狄青,就跑到前军孙沔的位置。此时的孙沔正因着战场的变化一个人在那里大声咒骂,叱吒不已,一眼看到余靖朝他奔来,立时瞪起牛大的眼睛。
擅自离开指挥位置,在战场上可是大错。孙沔也不顾两人都是副帅的面子,不容余靖说话,一把推开他,骂道:
“如此惊慌,岂堪为帅。趁着狄汉臣没看到你,还不赶快滚回去!”
这句话提醒了余靖,想想陈曙的人头落地,慌得他又急忙跳上马,回到自己第二梯队的指挥位置。相距不太远的狄青装作没看见。
当年在朝中当右正言谏官的余靖没少攻击身为职业军人的狄青,当狄青第一次转任西北边防的知州官职的时候,余靖就大肆攻击过他。但狄青是个坦荡的军人,自从受到范仲淹的教导,对文臣一向尊重,从无任何趁机报复的想法。
余靖离开指挥位置又回去的插曲一瞬而过,此时宋军的战场态势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利。
冲在最前头的右班殿直张玉率领一百名战士拼死抵挡侬军的冲杀,但侬军几乎把他的百人队杀伤殆尽。张玉是个勇将,手持长长的大戟横扫腾跃,虎跳狼扑,手下已没有战士协作,一个人拼死血战像个疯子。
但侬军已然占据优势,一名侬将指挥着十余名战士围住张玉,同时又召集更多的人,准备对当面的宋军发起更大的冲击。显然,这名侬将是一个统领级别的将领,近五百人很快就聚集到他的身边。集起一片盾阵,树起如林的捻枪。
而在这个进攻方向,宋军已没有像样的抵抗,很明显侬军的这位统领看到了战机,想趁宋军的前军防线呈现缺口之际一举攻破,情形非常危急。
孙节观察到了这一情况,他既没有向狄青求援,也没有理睬正被围攻的张玉,他凭着长期的战场经验,顷刻间做出决定:必须抢先攻击侬军这位统领就要组织的进攻兵力,摧毁他们的攻击意图,取得扭转局面的有利条件。
孙节跳上自己的大黄骠马,一纵缰绳,竖起沉重的点钢枪,往正在聚集就要发起新进攻的这股侬军冲去。身边的亲兵立即跟上,左右两名副将祝贵和王简子立即明白了孙节的意图,在他的左右侧配合着冲击前进。
孙节在对西夏的战争中多次与狄青共同战斗,可以说是生死战友。从汴京一同南下,狄青在他面前从没有摆出副枢相、太尉的架子,还是从前兄弟战友的样子。还不止一次对他说,当年都是一同打西夏的战友,看兄弟的官升得还是太慢,希望他建功,平南得胜,也能当个一路钤辖之类的心里话。
整个大军南下,所有军中机密狄青都不对他隐瞒。并把最重要的前军中央部分交由他统领。临战前,狄青就交代过他,不指望在步战中战胜侬军。前军要拼命阻滞侬军的攻势,拖到蕃落骑兵趁双方步兵大战,战场混乱之际到达战场的时间就行。
眼下,蕃落骑兵没还动静,前军已呈崩溃之势,如果侬军集中精锐这么一冲击,前军就完了。孙节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的一骑战马如腾云驾雾一般一下子冲进侬军新聚集起来的五百名战士的核心,身后的亲兵喊着杀声拼命跟上来。
两名偏将也是不要命地在他的一左一右冲锋。果然把这名侬军统领和他正在组织的五百名战士像马蜂一样炸了起来。侬军立时对这一股不要命的宋军展开战术动作,有一个三人组合滚动着伺机想砍三名将领的马腿。
但被冲过来的宋兵步兵截住厮杀起来。孙节不愧是百战老将,手中的点钢枪用得如行云流水,所挡侬军无不被他挑翻,祝贵使的一柄长朴刀,王简子两手使的铁锏,三将三骑也无意中形成一个三人战斗组合,加上随着三将冲锋的亲兵和其他步兵,跟着他们将领的前进而疯狂冲锋,终于把侬军中央锐阵的攻势给阻遏住了。
孙节和两名副将这三马组合,左驰右奔,远的箭射,近的枪挑刀砍锏砸,鲜血飞溅,尘起人翻,一连杀伤了几十名侬军,逼退了侬军的中央锐阵,把侬军攻击的锐气压了下去。
一名头领模样的侬军和他身边的几个战士拼命抵抗着,杀了几个宋兵后退,突然发现身后是山坡。再退就必须转身攀上,把后背留给敌人,因此,他们几个挤成一团,步步后退,谁也不肯把脸转过坡上。眼看退无可退。
孙节看到了,右手竖起点沉钢枪,一纵马缰就直冲过去,祝贵和王简子也拨马跟上。这几名侬军眼看就要陷入灭顶之灾,他们顾不得许多了,抛了手中的武器,一转身拼命朝山坡上跑。
孙节跃马上坡,但坡侧突然也抢上一股侬军,为首的是一个头大如斗,身形奇特,肩膀足有常人两倍宽,眼睛极小的老战士,他手持捻枪,从孙节的眼前一闪而过。
这个情况被指挥位置上的副帅孙沔一眼觑到,他粗着嗓门跺脚大喊:
“这不是该争的地方!”
也不管他的声音远隔着千余步,在这个如同沸水的战场上孙节能不能听到,孙沔看到孙节凭着所向无敌的勇猛,竟然对不利的地形也要抢,而且,前方侧面已有危险,不由得大吼大叫起来。
但在一阵大吼中的话音未落,孙节就从马上像个石块滚落而下,不知什么时候胸前中了捻枪,穿透了整个身体,从后心部位透出枪尖,这是一股怎样的神力才能做到。
祝贵和王简子冲过来,身后的步兵背起孙节后退。这股从坡侧涌现的侬军看到这三骑最令人害怕的宋将中的一员已中枪倒下,受到鼓舞,瞬间冲了过来,投枪射箭,又杀伤了一大片宋军。又以三人组合的鬼魅似的战术动作朝宋军杀了过来。
宋军的前军又再次处于危急之中,副将祝贵带着人背上孙节身体后退,副将王简子满脸是血,像头疯牛一般,不顾一切地挥舞着铁锏。侬军也不和他计较,留下十几个人和他纠缠,其他的侬军攻势复振,拼命冲击着宋军的前军。
尽管狄青不断地让传令兵挥着旗语,让第二梯队朝前军添补战士,但挽不回败势,宋军前军面临崩溃的边缘。从头到尾一直盯着老战友孙节勇猛冲杀,到最后阵亡情形的狄青不禁汗下如雨。
这不仅是邕州天气的原因,只要有太阳出现就很炎热,也由于狄青这位身经大战二十五次,小战不计其数的老军人的极度紧张。他没有时间去悲痛老战友的阵亡,不停地看战场的左右方向,向身边负责观察的一名参谋官不停地催问:
“到了没有?你们觑仔细了,休得疏忽!”
“太尉,我等眼睛不敢眨一下。确实没有发现。”
“再派传令兵和斥候去催促!”
“遵令!”
几名传令兵跳起,拔腿飞奔而去。
按照预案,当宋军和侬军全面战斗打响后,跟在宋军尾部以绝密状态行军的蕃落骑兵就要趁着侬军无暇他顾,从后面赶上来部署在战场左右方位,这个时间应是一个时辰。
但两军接战已超过一个时辰,为什么骑兵没有赶到。是不是在途中被截住了,负责协调的几名汉将,包括狄青的两个儿子狄龙和狄虎为什么不派人通报?这个情况让狄青心急如焚,因为随着孙节的阵亡,宋军确实顶不住了。
同样目睹孙节阵亡情景的宋军前军左翼副将贾逵占据了左向高地,暂时侬军攻不上来。他急切地不停地望向左翼主将石全彬的将旗,也望向全军主帅狄青的帅旗方向,得不到任何旗语命令。
而宋军前军中部已经开始崩溃,前军一崩,侬军的左右锐阵一围过来,宋军的败局就无可挽救了。这时,急得左右跳脚、大汁淋漓的贾逵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的这个决定让宋军终于支撑到蕃落骑兵赶到战场。他决心不顾狄青在战前严令,自行率山坡上的本部出击,挽救宋军前军的中央部分。他霍地跳了起来,持刀大呼:
“本部听令,随我冲下去!”
这部宋军像股山洪,依着地势的优势和一时无战事积攒起来的体力,随着他们的将领一齐冲下山去。果然把正凶猛进攻宋军前军中央部分的侬军一下子截成两断,宋军前军中央部分的副将祝贵看到这个情况,及时率本部聚拢,重新布置了防线。另一名副将王简子,仍然像个血人似地猛兽般地挥舞着他的沉重铁锏。
当然侬军不会失去即将击垮宋军的机会,很快,侬军的左右两锐阵像两个螃蟹的铁钳旋了过来。这下侬军三锐阵的威力开始显现最大的作战效能,宋军前军的左右两翼面对弧形转向的侬军军阵完全构不成杀伤力,只能添油似地向中央部分派去兵力。
在单兵素质上,表面上看着人高马大的北方战士,在侬军三人成阵的攻击小组面前毫无优势,被杀得丢盔弃甲。在排兵布阵上,侬军三锐阵的玄机狄青这时才看出来:侬军的三锐阵呈弧形转向,左右两个锐阵铁钳似地夹击宋军前军,宋军的前军眼看就要崩溃了!
步兵大战再继续下去,宋军失败不可避免。狄青再次看向侬军左右侧后方,仍然毫无动静。虽然全身大汗淋漓,他仍然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寒意在心中油然而生。
他明白,以京师禁军为主体的前军崩溃了,剩下的部分荆湖军和早被陈曙、张忠、蒋偕等的失败吓破胆的两广军肯定顶不住。前军崩溃之后,就算是蕃落骑兵赶到战场,也只能是掩护撤退了。
他此时即便下令宋军前军的左右翼去救将要崩溃的前军中央部分也不会有用,不仅又是添油战术,还因为侬军是三个锐阵整体左旋,根本找不到破绽。此时此刻,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近两个时辰了,骑兵还没有赶到。
是时候考虑让前军撤退了!这样虽然免不了大败,但还尽可能保存一些有生力量。促使狄青下决心让前军撤退的另一个原因是,勇将王简子的阵亡。
透过战场的烟尘,王简子和他身边的护兵像一群疯子在炽烈的阳光下,对着所遇到的侬军战士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王简子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沾血,粗如横梁的胳膊挥着一双沉重的铁锏像个风车似的,他所到之处无人不避,不避则死。
多年的战友和生死之交孙节的战死令他疯狂,他手中的兵器没有停过,一边抡动一边大喊大叫,谁也没有看清他中了哪只捻枪,或是中了哪只箭,一只涂着见血封喉树汁的飞镳咬住了他的裸露的胳膊,他将镳连同一小块鲜血淋漓的肉生生撕下,又继续挥动兵器。
不一会儿,他感到身子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突然他的身子一僵,轰然倒下,腾起巨大的尘烟,身边的护兵急忙上前,但显然拉不起他的硕大身躯。
此时,不仅宋军第二梯队依令往前军增援的战士所剩无几,就连和斌率领的骑兵在密集的双方步兵厮杀战场中,添油似地往各个战况紧急处支援时也不断地被侬军以远距离兵器攻击,又以近砍马腿的方式杀伤殆尽。
再不撤退,就是山崩似地溃败。狄青看到右侧不远处的孙沔也在向他张望,他点了一下头,正准备招呼旗语官命令撤退,突然间身边负责观察的一名参谋官激动得大喊,甚至结巴起来,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左前方:
“太……太尉,到了,他们到了,番子们到了!”
狄青急忙看去,果然在战场的左前方,就是侬军的右后方的山坡高处,自己的儿子狄龙和一名蕃将两骑挥着旗语,请示着:准备完毕,是否出击?狄青又急忙看向右前方,另一个儿子狄虎和另一名番将不断挥着同样的旗语。担任藩落骑兵总协调的刘几也向狄青帅旗招手请示。
狄青一把扯过旗语官手中的白色耀眼的令旗,站在自己的帅旗之下,向两部赶到位置的骑兵部队大挥着旗语,发出立即出击的命令。
整个战场一会儿左旋,一会儿右旋,宋军战士虽备下大斧,但砍不动侬军的大盾,触目所及,刀、斧、大盾晃动,捻枪飞舞,喊杀声响彻整个山坡。
作为侬军的战役总指挥,侬建侯不动如山的身躯站在指挥位置的大红战旗之下,他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宋军很快就要崩溃。他和身边的黄师宓打了个照面,又朝后方约五百多步由特磨道战士紧紧护卫的赛法望了一下,准备下令最后的五千精锐由侬智中亲自率领对战场上的宋军作最后一击。
剩下的情势是可以预料的,无非就是追亡逐北,直迫宾州城下!这是得自他对战场的精确观察和计算。眼看宋军可以用于决战的兵力已经全部出现在战场,其余的兵力都是地方守备部队,大多由民兵,如寨丁、弓丁等升格而成,战力不值一提。
除了那个还没探明的密营兵力之外,几乎看不出宋军还有什么力量。尤其在这个时候,只要宋军战场大崩溃,就算那个密营里的兵力赶到,也是神仙难救了。老统领从身边的旗官手里接过了指挥旗,狠狠地挥了挥,下令蓄势待发的五千名精锐立即出击!
侬军的阵中瞬间剧动了起来,五千名精锐战士手持大盾和捻枪、大刀、双箭弩,以下山猛虎的冲锋态势潮水般朝残破的宋军前军扑去。但就在这时,在侬军的左右侧后方,突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大地都在震动。
双方战士向发现声音的方向看去,瞬间惊呆了:只见从侬军的左右后侧方驰来两股重装骑兵,不仅战士披甲,马的全身也披甲,铁甲铮纵,马蹄狂踏,不是几百骑,而是一千骑,三千骑,甚至四五千骑,两个方向,足足一万骑!
马蹄踩踏溅起的尘土很快遮住了高挂正中的太阳光晕。宋军将士先是震惊,一直以为蕃落骑兵的南下只是一个传说,己方的骑兵不就是大营里训练的三千多名骑兵么,足足愣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是己方的援军,立即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声,仿佛一股新的力气注入了自己身躯,重新挥起手中的武器。
侬军此时顾不得正面了,正对骑兵冲来的方向迅速摆出在临战时仓促训练的砍马足打骑兵的阵势,但随着马蹄溅尘,大地抖动,侬军战士们眼前越来越清晰,他们看到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人和马重装具甲的骑兵。
侬军在柳州城外对付的杨文广部骑兵和地方禁军的骑兵属于轻装骑兵,仅在马的胸前有一块软甲。而此时,直冲他们而来的,是连马脸都遮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马。
骑在高大的西北秦地马上的蕃落战士也全身披甲,面孔长相非常独特,没戴头盔的干脆披头散发,如兽如鬼,一手纵缰绳,一手握着能曲能伸的不知什么武器,大喊大叫着不知什么样的语言,有的吹着驱马的口哨,马蹄声伴着人的尖利刺耳的奇怪喊声,如疾风骤雨一般冲来。
在侬军战士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在距离还没有近到能伏身砍马足的瞬间,这些骑兵手中能弯曲的武器一挥骤然变长,一甩从顶空砸下,砸中的侬军战士立时血肉横飞。
砸中天灵盖的,立即脑浆迸出。左右后侧方这两股重装骑兵像两把钢刀切肉一般,将对他们毫无抵抗能力的侬军切成三段,一路狂奔切过去,死伤枕籍。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冲杀过去的两股骑兵在远处又勒住了马,拨转马头,准备再冲过来。
侬军阵中一片哀嚎,头领、统领们一边指挥抵挡着正面宋军的步兵,一边下达命令,在骑兵冲到弓箭射程时一定要把箭射出,然后是捻枪,最后迫近时潜身砍马腿,刚刚说罢,两侧又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骑兵又要冲到了。
侬军的新战术起到一点点效果,但骑兵身上的重甲和马铠起了很大作用。精准的弓箭手和捻枪手毕竟太少,侬军阵中很快又被冲开了几段,骑兵手中握的兵器铁连枷的打击倒是十分精准,在地上的侬军挨不到近前就被远几步外的马上铁连枷砸杀。
被侬军弓箭射中,捻枪剌中,被砍掉马足倒下的骑兵很少。这一万名重装骑兵又将侬军切断,在远处又勒住缰绳拨转马头。这时,侬军军心已乱,全阵动摇,在又一次骑兵隆隆冲来的时候全都惊怕骇散,接着变成了骑兵对步兵的来回蹂躏。
历史上步兵对付骑兵成功的范例中,其一是汉武帝时期李陵的五千步兵杀伤了八万匈奴骑兵,那是因为李陵不仅善于练兵,五千步兵多是江湖豪侠,也找到了对阵骑兵的方法,就是远程武器弓箭的使用。李陵指挥的那场步兵对骑兵之战,用尽了五十万支箭!李陵步兵打骑兵能有如此效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匈奴时代没有重装骑兵,匈奴人平时牧羊,首领一召集跳上马背就是战士。骑者和马很少有护甲,弓箭的杀伤力可以达到很高的作战效能。
其二是唐朝的步兵陌刀部队对付骑兵。陌刀兵经过特种训练,人人手持一柄两面开刃,长一丈,重十几斤的长柄大刀。战斗时,对着冲过来的骑兵拦腰就砍。力气大的,可让骑兵人马俱碎。唐名将高仙芝部下陌刀将李嗣业就是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陌刀手。
南北朝和唐朝,是重装骑兵的巅峰,到了北宋,重装骑兵仍然耀眼。在当下归仁驿战场的宋侬之战,本来侬军对付骑兵仅有一些模糊的想法和准备,弓箭准备不足不说,骤然对付大宋帝国最强大的,从西北战场调来的蕃落骑兵,几乎毫无办法,整个战场在瞬息之间,变成了骑兵对步兵的屠杀。
侬军中部被左右几次骑兵来回切割后,死伤惨重,生生被切成几段。侬军前部聚集到了侬智中的战旗下,后部靠拢到侬建侯的战旗下,而侬建侯则与护卫赛法的卫队和五千名特磨道战士结成阵。侬建侯知道最严重的情况发生了!
所有临战前预想的打骑兵的方法全然不凑效,尤其可怕的是宋军骑兵手中的奇特武器铁连枷,可长可短,可曲可直,从高处砸向侬军战士的头顶,血溅三尺,十分恐怖。惟一能对骑兵构成杀伤的,仅有捻枪和弓箭、飞镳等,但在骑兵人和马都披甲的情况下,效果甚微。
尽管如此,侬军战士仍然前仆后继,拼命用尽手中的武器,以血肉之躯去抵挡骑兵,以四五条性命换得一名骑兵落马。
刚刚率领有生力量冲在前方的侬智中观察着残酷的战场,迅速做出判断,只有拼死打垮当前的宋军步兵,或可取得一线生机。经过两个多时辰的战斗,宋军前军的步兵已经消耗殆尽,现在侬军的中部被蕃落骑兵横断,侬军的前部也只有拼死向前。
“我们不能回头,倒也要倒在前面。只要我们一回头,敌人的骑兵就把我们灭了。只有打垮眼前的敌人步兵,才能转败为胜。雷神护佑!”
侬智中对聚拢过来越来越多的侬军战士们,用尽全力,嗓子撕哑地喊道,“嘎!”
说完,侬智中和身边的护兵率先向前冲去,由于战士们知道后面就是恐怖的骑兵,人人迸发出惊人的勇气和超人的力气,冲击着宋军的步兵。一下子打垮了因骑兵的出现得到喘息之机,刚稍微整理成阵的宋军步兵的前军和中军,后军主将李定见势不妙,挥旗撤退。但侬军仍像疯狂的野兽冲过去。
很快,宋军的步兵撤向一个高高的大缓坡,不管是狄青、孙沔和余靖的帅旗,还是各个将领们的将旗都不见了。被打垮的宋军步兵丢盔弃甲向坡上逃去。
侬智中朝后望了望,宋军的骑兵明显看到了这一情况,部分拨转马头,准备朝这边冲来救援崩溃的步兵。侬智中下令所有人,握紧手中的各种武器,要一鼓作声冲上高坡,把前面跑的残余宋军消灭。然后转过头来,以地势之高来抵抗宋军骑兵转向攻来。
他让掌旗兵把大统领的战旗举高了,猛吸一口气,带头冲上高坡,身后如潮水般跟着战士们。当他登上高坡一看,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在坡的另一面,两箭之地外,集结着密集的,又是严阵以待的一支重装骑兵部队,在队伍的最前面,一位金甲大将,披头散发,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身后的掌旗兵高高举着一个“狄”字的帅旗。骑兵们如同他们的主帅一样,一动不动伫立着。
身上的铁甲、头上的铁盔,手中可怕的可曲可伸的铁连枷清晰可辨。以金甲大将为中心,左右排着一队接着一队,在坡上排成一个长阵。到底有多少人,以肉眼判断不少于五千人。
原来,宋军步兵使的是故意败逃的诱敌之计。宋军的又一支重装骑兵部队在这里隐藏到了最后时刻!侬智中又惊又怒,作为身经百战的大统领,竟然会犯这样的错误!竟然没有识别战场形势发生了变化,将侬军最后一支相对完整的步兵部队引到强大的马蹄洪流面前!
怎么办?怎样才能赢得求生的机会?如果他们没有被引到这里,而是全力往回打,和赛法、侬建侯大统领合兵一处,向不适合骑兵作战的山道撤退,或许可以减少战场损失。
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现在两箭之地外的宋军重装骑兵在他们的披金甲戴铜面具大将的率领下就要扑过来了。五千匹马,二万只马蹄会把遇到的一切踏成肉泥。
“只有把命交给祖公爷了!”
侬智中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迎着奔驰而来的宋军骑兵,举起了手中捻枪。
强烈的阳光被马蹄腾起的泥尘遮住了一半,渐渐地,在大统领侬智中的眼前,泥尘遮住了一切。马蹄声和人、马身上的披甲铮纵声如风刮一般掠过来。这些集中一个冲击方向的骑兵一边发出恐怖的叫声,一边不停地抽打着马屁股,直撞过来。
作为侬军战场总指挥的侬建侯看着侬智中率最后一支生力军拼命打垮了宋军的前军追上远处的山坡上,这样至少能够吸引一部分切断侬军中部的宋军骑兵回救,从而给侬军提供了整理战场或组织撤退的时间。
但很快他就惊骇地看到,侬智中冲上的那个山坡上,山崩似地滚下数不清的侬军战士,接着出现了黑压压的宋军重装骑兵,足足有几千骑之多。情报完全是真的,一万五千骑重装具甲的蕃落骑兵全部在战场出现了!
此时,战场上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的宋军像吃上了肉,喝到了血的狼群一样嗷嗷嚎叫,喊打喊杀。侬军在战场有组织的抵抗已经不多了,到最后,几乎全部的宋军一起调转刀枪,朝着侬军最后一片仅有四五千人的相对完整的部队冲杀而来,一切已无可挽回。
到这个时候,侬建侯才意识到,所有临战之前臆想中打骑兵的战术都是徒劳的,只有地形才是阻遏骑兵进攻的有利因素。本来岭南多山道,平地不多,但侬军统帅部犯下的最大错误,是在归仁驿这一大片缓坡开阔地与宋军决战。
现在要考虑的,只剩下如何掩护赛法撤离,如何尽可能保存最后的有生力量,尽快脱离这片开阔地撤到山地的问题。可这个距离看起来,只有冲过这三四里地才有可能撤退到后山崎岖山道上的隘口,这点距离在平时不过是追着一只黄猄跑一会儿的事情,现在却要面临一万五千名骑兵如狂风扫落叶般的追杀。
而宋军的步兵,被打退一次,又涌上来一次。老统领令掌旗兵挥动旗语,指挥全部人马,退向山隘口方向,一路死伤无数,倒下的战士血肉模糊。宋军的骑兵,冲过来在侬军队伍中横冲直撞,肆意蹂虐,然后冲到远处,再从远处勒转头马,又冲过来。
面对宋军骑兵的每个侬军战士,抱定必死在可怖的铁连枷之下,用自己的血肉身体哪怕能阻挡马蹄片刻的想法,因为他们身后就是赛法。赛法卫队和剩下的特磨道战士就这样一边用血肉之躯拼命阻挡马蹄,一边向着山隘口方向撤离,拼命掩护着赛法、侬建侯和黄师宓这三个大南天国最重要的核心人物的撤离。
眼看离隘口还剩不到一千步了,宋军的冲击更加疯狂了,在整个战场上这是惟一有组织的抵抗了,大概宋军也明白这股最后的侬军里有最重要人物。又一股骑兵冲过来,他们面目狰狞,发出尖利的口哨和怪叫。
再次让一部分侬军战士作出牺牲的时候到了。本是文人的黄师宓勒住自己的马,作为军事谋略家的黄师宓不具体指挥作战,但此时的他却像个英勇的军人,下令所剩无几的自己护兵都停了下来。在最后的时刻,他面对冲来的敌骑紧握着自己的长剑,向被保护着撤离的赛法回望一眼,竭尽全力用当年刚到广源州与赛法相识时说的广州粤语大喊:
“赛法,请转告我嘅堂兄,南天国嘅龙旗勿倒!赛法,来生重见!”
说完,他勇敢迎着宋军这股骑兵,带着身边的几十个护兵,冲了过去。一阵腾起的尘烟很快盖住了他们。这幅惨烈的情景,让赛法来不及反应,眼看就要冲上隘口了,侬军只要上了隘口,宋军的骑兵就发挥不了作用,就算是脱险了。
显然,宋军骑兵都明白这一点,此时全部的宋军骑兵疯狂撞过来,老统领侬建侯带人拼命抵抗,把手中的最后一只捻枪扔了出去,把最后一支箭都射了出去,然后用身躯去挡马蹄,一个个惨死。老统领也要亲自去挡马蹄了,他来不及向赛法看一眼,赛法也只来得及向他喊一声:
“阿叔,你不能死……”
赛法的话音未落,这位大南天国的尚书大统领、归仁驿战场的总指挥,一辈子为部族征战的老战士,全身已裹在腾起的尘土之中。他的花白头发在尘烟之中晃动。所剩无几的侬军战士们终于保护着赛法冲上了隘口,卫队长大虎留下一部战士在原地拼死阻击,带领剩下的战士保护着赛法继续撤离。
一个时辰后,在密林深处,陆陆续续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又跑来不少侬军战士,虎大统领黄仲卿和蛇大统领廖通的战衣被撕成碎片,身上带伤,也死里逃生跟上了赛法的队伍。老捻枪手黄仲卿向宋将孙节投出致命的捻枪之后,一直厮杀在最前面。他想不通眼看就要胜利了,战场情势却突然逆转。
他见到了赛法,跪地大哭。所有的战士们都跟着他跪下,脸上汗泪交加。赛法脸上带泪,他扶起众战士,把一路撤退时紧张思考做出的决定说了出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赛法喘了几口大气,看了看落到山背后的阳光,解下镶着宝石的腰刀递给大虎说,“大虎,你带上孤的这把刀,骑马用最快的脚力赶到邕州城,传孤的口谕,立即带领留守的三千人马和我们的老人、女人们避到城外山林,然后连夜向特磨道撤退。什么都不要了!金帛细软、粮食,除了随身带不走的,都要烧掉。好在大战前,孤和尚书大统领专门留了后手,安排了五千名特磨道战士沿途守护从邕州到特磨道的山道。记住,告诉所有的人,不要留恋,不要犹豫,立即出城。如有不听命令者,用孤的这把刀,立杀无赦!现在,人最重要。孤……不能再失去人了!”
黄仲卿和廖通两位大统领大惊,再次扑通跪下。黄仲卿大着嗓子说:
“赛法,让我和蛇大统领廖通守城。邕州是我们打下的第一座大城,不能就这么丢了!”
廖通看了看聚拢在身边的侬军战士,急切地说:
“我们这里还有一千名战士,城里还有三千,加上城里的百姓,邕州城还能守!赛法,我和虎大统领拼死守到特磨道和广源州派出援兵!”
赛法摇了摇头,艰难地说:
“你们是回到孤的身边了。可还有多少牛的头领,多少营的统领和他们的大统领们都没有回来,那么多的忠勇将士,他们都到各自的祖公爷那里报到了。孤的二军师黄进士,孤的老族叔、尚书大统领就阵亡在孤的眼前,孤救不了他们呵……孤不能再失去你们了。不就是我们没想到怎么打骑兵吗?特磨道、广源州……山高路险,他们有多少骑兵尽管来!那里,才是我们能坚守不败的地方。我们还有这么多的各部族土民,都看着我们,我们不能倒下!你们就听孤的吧。除了大虎带几个人马上动身去邕州传令,你们都随孤连夜从山路去特磨道!”
“遵……命!”
黄仲卿和廖通同样艰难地应承下来。
大虎拿着赛法的腰刀和几名战士纵马就要转身,赛法拉住他的马头又说:
“孤的金龙衣,就让它留在那里吧。抓不到孤,他们也好拿着那个东西向大宋的官家报捷。快去吧!”
“遵命!”
大虎和几个战士向赛法行罢礼,骑上几匹马飞驰而去。
在不断沉落的阳光中,赛法扛着他的长柄朴刀,跨上疲惫的战马,带着这一千余残兵败将跨山越岭退到邕州城外二十多里天井岭上,在烈日下厮杀和奔跑了一天,人人疲惫不堪,嘴唇干裂。可在这山岭之上,哪里有水可饮呢。
赛法看到一块巨石之下泥土湿润,立即翻身下马,拔剑挖了起来,挖着挖着,泥土虽有湿气,但不见有水,高处的流泉显然不是从这里经过。赛法失望地站了起来,看着战士们人人两眼冒烟。附近应该有水,可是在哪里呢?不喝上两口,这一千多人又渴又累,很难再跑得动。
突然,在不远处看到一个头戴草笠的布衣农人,骑着一头青牛。他看到残败的侬军,也不问为什么,也不害怕,跳下牛背,走向赛法。两名卫士抽出刀来,喝问:
“什么人?”
这一大声喝问,让赛法和许多战士都看向这位神态气质不太像百姓的中年人。赛法身边的卫士们看着看着,突然眼睛睁大了,只见来人右手举着一枚阳光耀眼的小金件,分明是一枚战象小金牌。赛法和卫士们一步上前。农人朝赛法躬身拱手,说:
“随我来!”
赛法和卫士们跟着他走过去,在不远的一处山洼处,赫然出现一个翻着新泥的一汪清水。农人朝身后的战士们高喊:
“赛法用王剑掘出水了,快来吧!”
随着喊声,战士们互相搀扶着伤者奔向这汪水,用双手捧起喝了起来。赛法喝罢水,和中年人站在山顶的一棵树下,看着战士们喝水。赛法问道:
“先生何人?难道是二军师黄进士的朋友?”
“在下系原武缘县令梅微之,邕州城破之时蒙赛法不杀之恩,避居在此结草修庐隐居读书。几天前,黄进士派人到此告诉在下要掘出一汪水,说或许用不着,或许有大用。没想到,竟是侬王赛法大驾!”
梅微之再次一躬到底。
赛法顿时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极力压住内心的巨大波动,嘴唇哆嗦着,最后才吐出一句话:
“师宓兄和阿叔行未远,受孤一拜!”
说着,赛法朝着归仁驿战场方向躬身作揖,拜了下去。在如血残阳中,梅微之似乎明白了已发生的一切,也不禁满含热泪,当他直起身来时,看到赛法朝他拱手作揖,也说出一句:
“谢先生之助!”
然后赛法回到马前,跳上马背,勒缰而去。卫士们纷纷招呼喝了水的战士们跟上。梅微之心里顿感压上千钧巨石,百感交集,双眼发红,呆呆看着赛法率领一千多名几乎人人带伤的疲惫战士隐没在茫茫大山之中。很多年之后,这块巨石被神化成跑马石,赛法侬智高拔剑出水的传说在当地流传开来。
整个归仁驿战场渐渐沉寂下去,偶而只有局部的小地方还腾起少量的烟尘。失去主人的战马东冲西撞,地下躺着的受伤的战士发出呻吟。到处是残缺的刀剑、藤牌大盾和插在死者身体的断残捻枪,尸横遍野。
“狄”字的帅旗高高插在山岗上,狄青已经除掉战斗时戴上的狰狞怪异的铜面具,一身金甲披着夕阳的余晖,威风凛凛站在那里,有一个百人卫队护卫着他。他不断派出传令兵和侦查情况的斥候。
斥候们来到战场各处探查情况和询问各处指挥官:
“这里解决战斗是否顺利?有没有发现敌人有增援的部队?俘虏的人中有几个是头领以上的身份?”
“这些人的战斗意志非常顽强!”
狄青听了汇报对身边的护兵和参谋们说,“如果不是我们的蕃落骑兵出战,现在被扫荡的该是我们了!”
主战场虽然沉寂,但在附近山壑丘陵间仍有零星的抵抗。根据报来的各种情况,作为主帅的狄青向各处派去一支又一支人马去解决这些抵抗。这些部队奉令后,惟恐不能立下更大的功劳,在指挥官的带领下立刻发起对那些仅有十几人,或者二三人背靠背的侬军战士们的进攻。
宋军挥动着手中的长枪、大斧,拼命呐喊着以显得他们战斗十分英勇,朝挤在沟坎处,或山岩处的小股侬军冲杀过去。侬军战士则举起手中残破的大盾,竖起手中的长刀和捻枪,有的手持木棒石块迎战,将冲到最前面的宋军打倒,让他们满地乱滚,头破血流……
已是傍晚,仅剩最后一处还在抵抗,而且非常激烈。狄青和孙沔、余靖听到报告,都带着各自的护兵们来到这一处山崖岩洞之下。这里远离主战场三里多,他们在宋军的追击下,躲到这处山上壁立的大岩洞里。地势高耸,需要像猿猴一样攀上去,也只能一次攀上几个人。在岩洞前的台地上,几个侬军战士手持大盾和刀枪守在攀上去的山道口。
宋军仰攻了无数次,都没有成功。宋军也多次施以放箭,和不顾死伤的冲击,但是洞里似乎有很多的兵力。守在台地上的几个侬军战士一旦死伤,就有人出来替换。
其中一个膀阔腰圆,如熊似虎的一位显然是他们的首领,身边的战士替换了无数个,只有他一直手持大盾和长刀在战斗,哪怕身上受了轻伤。侬军战士们以他为中心,直直挺立着,紧紧互相依靠,平静地等待着宋军下一次的进攻。
三位大军统帅来到崖下,一名指挥使指给他们看,说:
“就是那个身材最高,最强壮的那个。据俘虏说,他就是蛮军中最威名远扬的大统领,侬智高的堂兄侬智中。”
“能抓活的吗?”
孙沔哑着嗓子问道。他在战场上一直大喊大叫,喉咙已经很疼了。
“很难,也许这里抵抗的蛮军没有一个人想活着。”
为了在统帅面前表现,这名指挥使亲自带着人又冲到崖下,在一部分人朝上射箭掩护的同时,一部分人又一次开始攀上去。很快,冲上台地和侬军战士交起手来。
后面源源不断的宋军跟着爬上去。可怕的砍杀声,疯狂的尖叫声,呐喊声和铁器的撞击声,在不大的台地上响起一片。这位令人生畏的侬军将领手中的长刀没有落空过,他一边疯砍着一边号召他的战士们:
“把他们砍下去!杀死他们,杀死这些来到我们地方的强盗!他们才是贼!”
手中的长刀在他的手中嗖嗖挥舞,在他的身边,几名侬军战士越战越勇,只要倒下一名,山洞里就会冲出一名换上。
被认为是侬军著名大统领侬智中的这个人十分威猛,他面色黑亮,眼睛透着一种猛兽才有的瘆人的光。侬军战士一般都是椎发,只有头领以上才戴头盔。这名侬军首领戴的头盔已经破了,脸上甚至有血迹,他手中的长刀指东砍西,让冲上台地的宋军心惊胆颤。
在一阵混乱的战斗中,台地上的宋军都被砍杀了。侬军战士抬起石头砸向正在攀爬的宋军,宋军一个个滚落下去,或死或伤,倒在崖下一片哀嚎。指挥使也被砸伤了,被两名护兵扶着来到狄青面前。
“太尉!没法攻上去,他们简直就像魔鬼一样!”
一名在台地上被砍下来重伤的战士,突然惨叫一声咽了气。
天色开始暗下来了,岩洞前台地上那位侬军首领仍然没有丝毫疲惫之意。手中令人生畏的长刀滴着血,仍然有力地挥舞着,他声音洪亮,不停地大喊:
“为了我们的神灵,我们要战斗!活着的时候要战斗,死了就魂归家乡的故土,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宋军在另一名将领的指挥下准备又一次发起仰攻。狄青挥手止住了,问身边的一个幕僚:
“后面的攻城辎重部队上来了吗?他们赶到了多少?”
“差不多都到了,攻城器械也用马拉过来了,其中还有床子弩。”
“调一台床子弩过来!”
“遵命!”
很快,一台床子弩被抬了过来,对准山崖洞口那片不大的台地,三十名战士吆喝着拉开,缓缓发力拉开机栝。侬军战士在广州围城战中吃过这种武器的大亏,又一次看到这种令人恐怖的武器,那位首领指挥所有的战士急忙退入洞内。
宋军的指挥官令旗一挥,控机关的操作手猛一踏脚,一声巨响,七八支巨箭呼啸而出,五六支深深插进洞壁的坚硬岩石,迸出耀眼的火星,有两支巨箭射进了洞里,引起了一阵惨叫。整个山洞前沉寂了。
狄青回头望了望傍晚最后的余晖,抿了抿因指挥作战紧张,有些干裂的嘴唇,对孙沔说:
“此地毕竟是广南西路,余经略安抚才是主家,咱们不过是帮忙的。”
然后狄青又朝另一方向转过脸对余靖说:
“打扫战场的事就交给足下的两广军了。咱和孙安抚连夜进军邕州围城,明天天一亮就攻城!”
当年以言官身份不知攻击过多少次不断升迁的狄青,余靖经此一战,对狄青佩服得五体投地,放下了所有的一向文人轻视武人的傲慢,恭敬地向狄青躬身拱手:
“敢不从太尉之命!”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