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梁越的头像

梁越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5/22
分享
《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二十六章 撤

隔林观猎骑,时有射雕心。

(明 尹耕:《榆林驿》)

      九月中旬了,岭南的气候虽有秋意,仍不免有时炎热。偶尔还会下些雨。草木仍然繁茂,有时候中午热起来,太阳依旧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以致战士们于行军和作战都感不适。

在行军中,侬智中大统领把自己的兵力分成几个部分,由几个统领率领前进。他自己率领其中一部三千人按照全军大统领侬建侯的命令朝广南西路中部的柳州城外一处山谷口迅速扑来。

侬军把一部宋军围在这里。打了这么些天,侬军感到这部宋军极不寻常,抓了几个俘虏一问,才大吃一惊。这部宋军竟然是从西北战场驰援南下的,主将是闻名大宋帝国的杨家将,德顺军知军杨文广。

侬军从贺州急进,本来要直接从全州进入荆湖南路,但发现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知桂州余靖和广南西路钤辖陈曙在桂州集中兵力摆出一副决战的态势。如果贸然进入荆湖,桂州的宋兵从后面发起攻击,北方再有宋军重兵南下,侬军将前后受敌。邕州虽然被大宋朝廷委派新知州宋克隆重新占据,但邕州原来的官军大多数参加了侬军,现在邕州城里的宋兵都是新招幕的民兵,对侬军不构成威胁。

出于这种战术考虑,侬军在将要进入全州地界时突然调头南下迂回转进。只有一部侦察兵力在蛇大统领廖通的率领下,攻击到全州城边,沿桂州城边南下。侬军打算从柳州开始,向南收复邕州和西南边溪峒连成一遍,同时向北开始攻击。

但没想到的是,却在柳州城外不期而遇了这股约有五千多人的北方战士,经过几次战斗,侬军将这股宋军逼进并困在山谷里,但始终无法攻入歼灭他们。情急之下,担任全军大统领的侬建侯传令后面行军的侬智中率部赶上。

侬智中骑着马,身边的掌旗兵也骑马,如风一般紧随,身后跟着最能跑的几百名战士。他大汗淋漓地与他身后战士来到城外的大河柳江边上,那蓝色的江面零乱地横着一些民船。河是从峡谷里流出来的。

“大统领,那股宋兵就是从那边的峡谷里退进去的。看,那里还站着他们的斥候兵!”

负责扼守谷口一牛部队的头领说。

远远看去,几个宋兵都骑着一匹高大的秦地马,头戴铁盔,手持长矛,身影似乎钉在河岸边的山包上。在强烈的阳光下,他们手搭凉篷,也朝这边的侬军部队远望。一见侬智中带来新兵力,他们一纵马缰,转向山谷。

侬智中头上是一顶铁盔,被阳光晒成黑红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上紧紧拉住缰绳勒马站在临河的悬崖上。他的眼睛锐利地盯着那个远处山谷口山前地带。那里有一片营垒模样的宋军阵地,正在横起栅栏,栅栏外围放着许多马匹。步兵们在忙碌地搬来扛去,手中的武器在阳光下不时闪着刺目的光。

从斥候兵报来的情况知道,这股宋兵不仅全是北方战士,而且还有约七八百名的骑兵部队。在步兵和侬军作战不利的时候,骑兵就出来掩护撤退,北方人本来就比南方人高大得多,这北方马看起来也十分高大。几番接战,侬军竟然第一次在野战中吃不掉兵力劣势的宋军。

审了伤兵俘虏才知道,这股宋军竟是全部由西北战场调来。他们依着山谷地形和侬军纠缠了好几天,侬建侯大统领看看不是办法,就传令在行军中担任后卫警戒的侬智中赶上来,担任歼灭这股宋军的作战指挥。

侬智中看那几名宋军斥候退走,就纵马向河边走去。当他近河边时,那几只小船慌乱起来,船夫拼命划着桨,将船驶离岸边。看着船离岸已有几十步距离,其中一条船上一名壮汉大着胆子喊话:

“哎,你们这些蛮兵,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我们来到这里,不抢不杀百姓,我们打的是官军!”

 跟在侬智中身边的那名头领说得一口柳州汉话,“听说这拨宋兵都是北方佬,他们是要到我们广南西路抢东西来了。你们当地人不要理会他们,把他们打跑了,大家好过太平日子。”

船上有一个人大着嗓着喊道:

“我们这条河上的水户有好几百,平时饱受官府欺压,你们派个头儿过来说话。如果道理说得通,我们这几百水户就投了你们,用船送你们攻打官军。”

“我们派个头领过去,你们水户有没有头儿?”

“有,到我的船上来,我拉你们的人过去。”

侬智中当下就让身边的牛头领和两名护兵到岸边上他们的船。交代他们,让他们一定要把水户头领说动,让他们投入协助侬军,这样侬军攻柳州城,或者打眼前守在山谷前的宋军就便利得多。但这名头领神情犹豫,迟疑地说:

“到了船上,如果他们是官军的细作,就不好办了!”

“那我带着护兵亲自去好了!”

“不行大统领,你是一万人的大统领,没有了你我们可怎么办。万一出了事情,我们的脑袋就要被赛法给砍了。还是我们去吧。”

那位牛的头领只好和他身边的掌旗兵、另一名护兵三个人从岸崖边走下,到河边,挥手招呼河面上其中一只船划过来接他们上了船。

侬智中站在岸崖上看着这几只船划动,驶往水的上流,隐入河湾那边的山崖不见了。那边,在夕阳笼照下,在水波和翠色相接的地方,隐约有村落人家,而这些人家的对岸就是一列峰丛延出来的山谷前,那里正是那股宋军扎营垒,扛刀枪进进出出的忙碌处。

天黑下来了,侬智中就地在岸崖的高处,令人点起火堆,一是要给与水户的对话人归来指示位置,二是野宿休息。夜深了,侬智中大统领就这样和衣躺在火堆旁。但那三名侬军再也没有回来。原来水户是城里宋军扮的,是专门来打探侬军动向的,他们把上船的这三名侬军当成了有价值的俘虏。

侬智中一直挂念那三名手下,整个夜里半睡半醒,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他几次睁开眼睛,看着远近的山坡,到处闪着他的战士们点起的篝火。江风、危城、山峰、兵气……这一切让这一大片空旷之处弥漫着不可测的凶险气息。侬智中思绪翻滚,一会儿是广州城下的火光和飞箭,一会儿是全身着火的战象在江边沉浮。

他知道当前的情形对侬军来说极为严峻:这股北方来的宋军兵力不多,但战斗意志和战斗力完全不同,还有难以对付的北方骑兵。这是一个陌生的对手。这还仅仅是柳州城,往上还有广南西路的首邑大城桂州,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宋军。

听说宋军要大举南下,还任命了一个大官带着二十万禁军,看来这事情是真的。如果是这样,二军师会怎么想,赛法和尚书大统领又怎么想。

全部族起兵,已经没有回头路,他侬智中只有两条路走:为部族而战,把自己的头颅扔在战场,或者把敌人的头颅砍下。两种做法都能使自己成为部族世世代代传说中的人物。

天刚亮,侬智中骑着那匹精壮的战马又一次跑到江边岸崖,观察山谷口那股宋军的动向,发现他们也正在统一的军号声中井然有序地整顿队伍和兵器,进行晨炊。

这是一支非常有战斗力的宋军,虽然在步兵野战中仍然不是侬军盾阵、捻枪的对手,但他们的将领却非常善于利用地形和仅有的几百名骑兵,战守进退自如,死死缠着侬军,使得侬军放不下心来攻柳州城。明白了宋军的战术意图,侬智中决定实施诱敌。

他此时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身边的撑旗兵和身后的护兵们簇拥着他,他一边用那双眯缝起来,阴冷的眼睛观察扫视着江边、山谷及周边地势,一边紧张思考。他的那匹战马刚刚爬上爬下,身上出汗,也跟着他的主人一样四蹄站在原地,看到青草,扯动缰绳探出头来,用嘴唇啃咬地上青绿的茎叶。

侬智中把右手一举,一名传令兵上前听令。侬智中说:

“让在山谷口和他们对峙的兄弟现在就撤回来,各营各牛的头领按昨天商量好的行动!”

“是!”

传令兵手持三角令旗,打马飞奔。不一会儿,截在山谷口的侬军撤了回来。果然不出所料,为了咬住侬军,拖住侬军,这股宋军在指挥官的指挥下,纷纷整队尾追。跑在最前面的,还向侬军射箭。

和侬军一样,他们跑在前面的是骑马的指挥官,后面是步兵。他们边跑边喊,头顶上很快腾起一片灰色的尘土。侬智中挥手让身边的一群护兵离开,他只带着两名护兵待在原地。

果然,奔出山谷的宋军看到了这边岸崖上三名孤零零的侬军。两个小队的宋军离开了他们的主流队伍,朝他们这边扑来,打头的两名军校也骑着马。另有一小队顺着山路向前跑去,战术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截断这三名侬军的退路。不过,很快侬智中就发现宋兵准备围歼他们这三人的企图。

侬智中策马顺着尘土飞扬的山岗斜跑下去,看到前方有一处坎坡。那道坎坡后面有一处壕沟,埋伏着两牛一百人的侬军战士,侬智中这边看得到,追过来的宋军看不到。侬智中催马跑去,驰到坎坡。这些埋伏的侬军伏在草丛中,将宋军追过来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宋军追得越来越近了。打头骑马的其中一名军校边跑边朝身后用双脚跑来的士兵喊着什么。而企图切断三人退路的那一小队,也快要实现了围住他们三人的目的。

一群灰色的野鸟突然从草丛中扑愣愣飞出,几只兔子也蹿出来,惊慌地朝壕沟那边没命地跑去。侬智中已经看到身在壕沟里己方战士的眉毛眼睛,于是突然一勒马回身,他的眼前,那名打头骑马的宋军军校头戴铁盔,脸晒得黑红,身后几名士兵紧跟着他,手持刀矛。看起来都非常年轻,只有军校有些年纪,有点胡子。

军校离他最近,军校的嘴唇咬了一下,挥手指挥他的小队准备封死侬智中的所有去路。突然,侬智中的双手一扬,几乎不用瞄准,伴着弓弦一响,那名宋军军校双手一摊,就像倒栽葱,从马鞍上倒下去。他的马受到惊吓,拖着空鞍子,昂起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跟着这名军校跑来的宋军士兵十分惊骇,还没来得及反应,伏在壕沟里的侬军战士在两名牛头领的带领下一跃而出,反过来迅速围住这两小队宋军。一名牛的头领骑着马,直奔另一名也骑着马的宋军军校,两匹马生生撞在一起。这名宋军军校拔刀准备迎击侬军头领手上的武器,但被地上的一名侬军战士投了一个捻枪,将他刺下马来。

侬智中不再看侬军围住这两小队宋军的厮杀,又重新驰到岸崖那个位置看着从山谷口直到他这里的战场。发现准备从斜里截住出山谷的宋军撤回的战术目的没有达到。

宋军的将领非常精明,从战场形势马上判断出侬军的战术意图,他们的几百名骑兵这时出动了,拼命挡住从斜里攻击过来的侬军。侬军战士第一次看到马身上都披甲的骑兵,和之前见到两广地区宋军的少量骑兵不一样。

不得不承认,杨文广不愧是个历年征战的老将,这几百名骑兵都用在最紧急处,淋漓尽致地发挥着作用。每当和侬军接战的宋军步兵危急,甚至要崩溃的时刻,骑兵就出现了。骑兵往来迅速,枪挑箭射,这让乍一面对这种情况的侬军战士有点不知所措。

骑兵一出现,往往能挽救就要崩溃的宋军步兵。此时此刻也一样,从昨夜开始就悄悄移动埋伏好的侬军从山谷口斜里冲击,眼看就要截断出击宋军的退路,宋军的骑兵突然出现了,引起了正冲锋侬军的慌乱和迟疑,后退回来的宋军也配合着骑兵很快就稳住了从斜里冲来的侬军冲击的方向,保证了大批出击的宋军陆续退回山谷。

侬智中看到,离他最近的早些埋伏在壕沟里的侬军收拾了这两小队宋军,呐喊着冲向远处的山谷,但很快被迫止了脚步。山谷的宋军在栅栏和垒石后面严阵以待,还有不少骑兵,配合着手持黑色盾牌的步兵,构成了严整的阵形。再往前攻,就变成强攻了,这不亚于攻一座城池。他只好让传令兵发出停止攻击的命令。

侬智中在护兵的护卫下,前去观看与宋军作战的另一个战场。看了一会儿,看到一条小沟渠,他纵缰绳让马在沟底喝了水。这时,一名营统领过来报告战果,并押来一名宋军军校。侬智中就在现场审问起俘虏来。

这名俘虏说,他所在的步兵由杨文广的部将沈达指挥,骑兵由指挥使和斌带领。但这七百多名骑兵的每次出击,都有杨文广具体指导。甚至亲自参与战斗。难怪骑兵运用得这么精妙。

侬智中又审问,除了杨文广部宋军到了广南西路 ,后面还有多少北方来的部队。这名小军校回答不上了,瞪着发红的眼睛,吞咽着战斗了半天干裂的嘴唇说,还有很多,孙安抚带来二十万禁军正陆续南下。这不仅是岭南贩夫走卒都风传的事,也应当是主将杨文广给他们灌输的说法。这位小军校看起来有点见识,这才由营统领押来见侬智中大统领。

“对于我们南方战士的作战,你们这些北方官军怎么看?”

 侬智中问。

“我们从渭州出发的时候,听说侬王的兵不堪一击,就连南方的官兵我们都看不起,那时候的说法是叛贼没有什么战斗力,都是山里的农人造反。一路南下的时候,说法又不一样了,有各种说法。又听说你们在广州城下吃了败仗,退回广南西路了,就等着我们收拾残兵了。现在我发现,你们是非常优秀的战士,你们的盾阵捻枪在步战中是无敌的。”

侬智中下令把这名小军校当成日后在阵前交换的俘虏,不得伤害,押下去了。

当天夜里,侬智中想了又想,干脆下令部队再次后撤,这回山谷口前的宋军不敢追出来了。夜里,侬智中命令几名听得懂北方话的斥候兵潜行到宋军营垒边去侦察。

斥候兵看到由栅栏、大圆木和石块垒成的防御工事后面的宋军正三五成群,围着火堆议论西北渭州老家的家长里短,也有一些老兵议论南下的凶险,但看不出他们有士气受挫的情绪。相反,他们对主将杨文广迷信、崇拜,德顺军是杨文广一手建立起来的。

斥候兵返回后还说,被柳州官兵扮的水户细作扣留的那个牛的头领和两名随从已经牺牲。从听到的宋军议论中,传出了这名侬军的头领决不透露侬军的任何情况,在审讯中趁着空隙挣脱束缚夺刀反抗,和他的两名随从被慌乱中的宋军杀死。他们的英勇行为被宋军士兵称赞。

这天夜里,一直待在另一处更远一些的山头观察战况的侬军统帅尚书大统领侬建侯受风病倒了。他浑身酸痛地躺在军帐中,身边是一个快要燃尽的火盆,冒着烟。他不停地翻着身,无法入睡。最后他干脆坐起来,护兵过来帮着加了柴禾,重新拨亮了火堆。他一个人定定坐着,听着军帐外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从军帐的缝隙他看到那些围坐在火堆旁,被红光照亮的战士们的脸。听到战士们说话的只言片语,和刀盾等兵器碰到地面石子上的声音。还听到人唱歌。唱的都是思念家乡的歌。这样的歌唱起来的时候,马上肃静得可怕,还听到有些年纪小的战士哭泣起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个哨兵的声音:

“什么人,站住!”

“赛法圣命,要立即呈送尚书大统领!”

上了年纪的老统领侬建侯不由得坐直身子。赛法在邕州称帝,实行和大宋一样的官制,侬建侯被封为兵部尚书,负总领全军之责。这样的官名侬军战士们听不懂,平时在军中只称他为大统领。这样称呼他的,只有来自赛法或者军师的传令使。

耳中听到几个人的说话声和马的喷鼻声越来越近。护兵们的头领带着三名令使走进军帐中。

侬建侯喘息着站起来,一阵咳嗽,旁边的护兵和营医给他端上一个水壶,他喝了一口水,看着令使们向他敬了礼,为首是一个高个子,他开口说道。

“愿我们的雷神永远护佑你,尊敬的尚书大统领。我们来自已经迫近宾州城下的赛法座前,向你呈上赛法的圣令。”

说着,呈上一个金线布袋。侬建侯没有接,又一阵咳。他低声地对高个子令使说:

“我不知道至高无上的赛法在圣命中说了什么,他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执行。也许威严无比的赛法命令我一定要灭了这股宋军,然后挥师攻下柳州城,也许他命令我撤退,到宾州和他会合,然后再回到邕州。倘若我现在就撤退了,这股从北方来的宋军就会大吹牛皮,说是他们一到,大南天国的军队就害怕得抱头鼠蹿……”

侬建侯情绪化地说了一通,又咳了起来,然后沉默了一阵,再抬起眼来盯着令使,说:

“兄弟,你退到帐外去。我现在没有看到令旨,也不知道令旨的内容……我要休息,还要睡一会儿,等到天一亮,我就指挥全部兵力解决这股宋军。灭了这股宋军之后,你再到我的跟前,当着全体将士的面,传达神圣的赛法旨令。你退出吧!”

令使三人躬身而退。

老统领重新躺下,这回他睡着了,火堆在他的身边燃着,整个军帐很温暖。凌晨时分,他醒了过来,很快站起来走出了帐外,突然发现侬智中大统领已来到帐外等候。

侬智中大统领上前敬了礼,说:

“族叔大统领,我昨夜再次实施引诱宋军追出来的计策,这回他们不上当了。我们要强攻下这个山谷,凭着我们的战士惯于爬山,也是可以攻下的。但他们在山前建好了防御工事,那在山里也应该建起来了。我们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和时间,这比攻占一座城池还要困难。”

老统领嘴唇动了一下,没说出来。他的眼睛看向侬智中身后那三位昨夜来到的的令使,示意他把金线袋拿过来。这回他没有再激动,哆嗦着手掏出赛法的命令。内容果然是立即让他朝宾州方向撤军。

老统领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闪着泪光,他几次就要说什么,又望了望远方的山峦,才说出来:

“赛法和两位军师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的艰难!传令,对山前的宋军进行警戒,全军撤退!”

“遵命!”

“遵命!”

军中史官白和原的僰文记述——

大南天国的大军是从柳州开始撤退南下的。本来大军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桂柳进入荆湖,但在贺州白田一带被尾追的宋军张忠部咬住了辎重部队的一部。这部分的辎重部队和大理营、战象营一起行军,是受到严密保护的。

但当时,赛法刚离开战象营,护卫部队为了保证赛法的绝对安全,执行护卫他离开的任务。恰恰在这时,张忠一部宋军咬上了这部辎重和大理营。很意外,张忠这位北方来的悍将,名声很大,武艺也高强,但率领的士兵却如同一群猪羊,毫无战斗力。

结果,战斗力最弱的辎重部队竟能够与这部宋军对峙,等到护卫部队返回击败了他们。张忠这位大宋悍将的头颅被砍下。后卫部队趁机又向一直尾随的,一位名声更大、地位更高的大宋将军蒋偕发动了夜袭,竟然也杀了这位同样是从北方调来的名将。尾随追击的大宋军队全部溃散,很多宋军士兵都是岭南子弟,这下反而投向了侬军阵营。

赛法的大军从贺州、昭州向西平推,直插柳州方向,按二军师的计划以此为中心,大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南重据邕州,与广源州、特磨道联成一气,巩固大南天国根本。

一部分由全军大统领侬建侯率领,从柳州开始向北攻击,不再是东下攻击广州时的那种不要后方,想趁整个大宋天朝从官家宰相到普通官吏还晕头转向之际试图一举占据广州为都的战术。而是准备以邕州为大后方,稳打稳扎,北上攻下一城,就实际占领一城,直到从桂州北上进入荆湖南路。

就在大军还沉浸在歼灭了张忠、蒋偕两部宋军,都以为从北方来的将军也不过如此的时候,侬建侯大统领率领的北上攻击部队在柳州城外遇到了战斗力不一样的宋军。

后来才得知这股宋军竟然是杨家将中的杨文广统领的全部由西北前线调来的部队。他们兵力虽少,但在柳州城外马鞍山前构筑了防御阵地,配合几百名骑兵,竟然抗住了侬建侯和侬智中两名大统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就在两名大统领正要倾全力发起进攻的时候,赛法下令他们南撤到邕州。

赛法在军帐中给我说了原因:大宋的官家和宰相动员了二十万军队,由一名西军统帅叫孙沔的官老爷率领南下。而且,我们在荆湖一带多年发展的地下潜伏人员不断被破获,基本丧失了情报来源。

最可怕的是,也是让赛法和两位军师最终下令全军南下的最重要原因是,派到交趾国都升龙城的潜伏人员带回来确凿可靠的情报,交趾国国主秘密派人到了桂州,和大宋广南西路的最高官员余靖达成了约定,广南西路的宋军将和交趾军联手南北夹击,直捣广源州和特磨道。

赛法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非常痛苦的,两位军师尤其如此。

赛法愤怒地说,侬人部族为中国世守边陲,什么时候不是为天朝浴血抵御外寇。但现在,大宋这个糊涂边疆大员余靖竟然要和外敌联手攻打我们。孤多次上书大宋的官家和朝廷中枢苦求回归天朝,但不许,弃侬人部族如鸟兽。孤最后只不过想求一个宋官名义以统诸部,目的就是抵抗交趾,不仅要守住家园,也为中国守边,但也不许。如今,大宋之边疆大员竟然宁与外寇勾结,也要达到消灭我们的目的,如此荒唐之事竟然就这样发生了!

整个大南天国大军遵照赛法的命令,放弃向北攻击,开始南下。大军在迫近宾州时,宋官知宾州陈东美弃城逃走。迫近邕州时,宋官知邕州宋克隆逃走。赛法的大军未经战斗,重新占领了邕州,和邕州以西特磨道,以南左右江的广源州联成一气。

二军师黄师宓大人说,当前局势严峻,要重新巩固大南天国的根本,才能抗衡大宋的南下大军,大不了我们节节抗击,退向特磨道和大理国。陆续南撤的大军就驻扎在宾州一带休整。

回到了广南西路大地,脚踩在熟悉亲切的坚实土地上,赛法和两位军师巡视了这几个月来东征西战的部队,举行了向战死者致祭,及抚恤家属的活动。

有时候,忙完军务,赛法喜欢一个人叫上我,让卫士们在远处警戒,我们就两个人漫步在小河边,或者小树林里。有一天,赛法和我走到一条流向邕江的小河边上,看着陡峭的河岸并肩坐在草地上。

小河从上源的山岭奔流而来,在这里拐了一个弯,然后无声无息地朝着东边流去。

赛法感慨地说,他已年近不惑,发动侬人部族举义,就是为了让大宋的官家和朝廷那些一个个蟒袍玉带的大官老爷们明白,边疆人民的痛苦和希望。可是,为什么他们却反过来宁与外寇勾结,也要消灭世代为天朝守边的部族土民。难道是孤的做法错了吗?孤知道,孤发动这场举义,确实是仿佛抽了官家和朝廷重重的耳光,可是难道就为了一个脸面,就可以和外寇勾结吗?老师,你知道,当孤的大军杀了张忠和蒋偕,让大宋天朝见识我们的力量后,孤就想给官家和朝廷写信,只要给孤授以邕桂七州节度使的名号,孤就可以把这个大南天国去掉,孤不当这个仁惠皇帝,孤愿意为天朝治理好广南西路,为天朝捍边。但当孤通过大理营的统领弓匠人,他是通过一个行脚僧人重新建立和杨畋大人的秘密联系渠道的,送上这封信后,得到的回复是——拒绝!然后不久,孤就得到升龙城我们线人的密报,余靖竟然和对天朝南疆怀有虎狼之心的交趾国勾结,意图断孤大军后路,为此余靖这个凶狠的昏官竟然把给外寇军队提供的大量粮草和犒军的赏钱都备好了。

赛法说这一番话的时候,看得出来,自从得到这个情报后,他如万箭穿心,下令大军南撤,是万不得已。

这时,二军师黄进士陪着刚从柳州前线赶回来的侬建侯和侬智中两位大统领来见赛法。我们几个人一起在河岸边席地而坐。两位大统领讲了很多和宋军杨文广部交战的细节,引起了赛法和军师的高度重视。

侬智中大统领说,北方战士喂的都是牛羊肉,他们身高体壮,比我们南方战士都高半个头,骑上北方这种比南方更高大的战马,横冲直撞起来,有时几匹战马竟能够把我们的盾阵冲开。

幸好他们的骑兵也不多,杨文广带来的五千人,仅有不到八百名骑兵。可见,武装和训练骑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二军师黄进士说,北人习马,南人水战,各有优劣,没什么了不起。我们要立即训练水军和建造战船,时机成熟,再度一举顺江而下攻克广州。到那时,水路和海上都是我们战船,北方的骑兵能奈我何?

赛法就这样和他的几位重臣坐在一起,向远方的河流和山峦望去。从那里可看到无数的重峦叠嶂,万山无语。

看了景色良久,赛法转过脸来,对大家说:

“我们的步兵的确无敌,凭着我们三人组合的战阵变化和侬人世传的训练,还有大盾和捻枪,我们的步兵确实横扫了岭南的宋军。从我们东征西战以来,所遇到的宋军在步战中根本不算什么。现在却遇到北方骑兵这样的对手,就算我们可以战胜他们,是不是要往雷神那里贡献更多我们的战士,这是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的问题。

“今后的战备一定要多想想怎么对付这些骑马的北方佬。现在荆湖一带都被大宋朝廷动员了起来,听说跟随孙沔南下的军队就有二十万,孤又接到交趾国和余靖、陈曙他们勾结准备夹击我们的情报,这是孤下令撤军的原因。幸好我们打下邕州后,孤就派亲弟大统领侬智会回到岜特山防线,率领留守兵力和全部族还能拿得动武器的土民严防交趾兵趁机攻入。又派黄达大统领及时从广州回到特磨道,一边养伤一边练兵巩固我们以大理国为倚托的后路。

 “不管怎么说,有这两员大将守住我们的广源州和特磨道,族叔大统领和智中大统领你们做好邕州的事情,三个地方相互支应成犄角之势,就能固住我们大南天国的根本。等到我们的水师训练完成,再一举顺江东下攻广州。这是下令南撤以来孤和二位军师思考的战略。”

两位军师和两位大统领离开后,赛法又把我叫到他的军帐里,谈了很久。说出了更重要的情况。派往汴京的潜伏人员虽然大部分被捕,但仅剩下的几个还在发回重要情报:枢密副使、据说是大宋天朝在对西夏的战争中战无不胜,建立了伟大功勋的狄青大人很可能要出任南下二十万宋军的主帅。这个狄青,对赛法来说,又是一个不可捉磨的对手。

赛法命令我先回到邕州去,和已赶到邕州城的战象营中的弟弟团聚。我暂时结束了记述这段东下广州,西上桂柳又折回到出发地的惊心动魄的经历。

我知道,下面记述的可能是更加曲折的征战,更多的流血洒泪的场面,但命运之神总有一把巨手,把人类玩弄于股掌之中,作为人世间的一粒微尘,又怎么能够拒绝它的安排。

听说大理使节允许弓匠人和一位秘密来到赛法大军中的行脚僧人离开大理营,弓匠人像一个谜,不知道身负谁的使命。之所以在这里记上一笔,是因为什么时候或许他又出现了。

当我经过长途跋涉,浑身疲惫,骑着一匹老马,望见邕州的城墙时,两眼充溢着泪水。在流经城外的小河边用清亮的河水洗净了布满尘土的手和脸,不禁向着我这个出生地和历经磨难之地叩拜,并亲吻她的土地。感谢大理国的佛祖,感谢邕州的神,感谢赛法和侬人部族的兄弟,让我毫发无伤地经历了这么多血与火的日子。

在傍晚的夕阳中,城墙上的侬军哨兵身躯挺立,如同刀砍斧削般的雕像。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城门的树草又长了很多,虽然是秋天,眼前还是永远的翠绿。护城河边又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沿城边出现了很多草棚和泥墙草顶的小房子。这里面住着许多来自大城周边无家可归的流民。

据说刚刚逃走的知邕州宋克隆是个贪暴无耻的人,杀百姓冒功,使这片土地就像一个饱经摧残的女人,又被狠狠蹂躏了一番。

我就这样牵着老马,慢慢进城。熟悉的街巷一一映入眼帘。当脚下踩在邕州城坚实的街面时,我的心里一片温暖。我想象着与小弟亲切温馨的会面,不曾感到有什么令人不安,或者令人害怕的灾难在等着我。

写到这里,白和原搁了笔,随大军南撤到了邕州城。

白和原这次回到邕州,不再戴着读书人的破旧襥头,他和侬军将士们一样,一律椎发,披着一件破了几处的左袵战衣,牵着驮药箱和书、笔墨袋等物的马一边走着,一边和碰到的侬军战士打听问路,穿过整个邕州城,来到城南战象营。

值哨的战士是熟面孔,一见他就神色大变,其中一个人转身就跑进营中,另一位拉住他的手,面色通红,结结巴巴地先是说不出话来,最后竟然大哭,抽噎着说:

“可怕的事情,可怕的事情!”

“快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了,你不要伤心!”

“说吧,再大的事情难道还能击倒跟着赛法大军英勇征战的人吗?”

“尊敬的老师,你的小弟弟,我们朝夕相处的手足,今天早晨死了!”

一听这炸雷般的消息,白和原眼前一黑,几乎要倒下。哨兵急忙扶住他。等他睁开眼睛,发现战象营统领侬三和几名小头领,还有保障战象营后勤供应的运粮兵头领公牛怀德都围着他,扶着他。

侬三伤心地说:

“开始煦生病躺在床上,我们以为他毕竟年轻,挺着就过来了。只叫了营医给他看了看,可是今天一早却发现他声息全无。我们……”

侬三哭了起来,“给他找了一个好棺材,正想着怎么才能告诉你这位亲哥呢,但听说你还在宾州陪在赛法的身边——”

满脸憔悴之色的公牛怀德哽咽地说:

“他生病这些天,我都陪着他……”

侬三招呼两名战士过来牵走白和原的马,亲自扶着这位摇摇欲倒的上了岁数的老行脚人。白和原怀着一种对面临的灾难手足无措的心情走进营中,被众人扶着来到一口白色棺材前。

他看到历经苦难的亲爱的弟弟静静地躺在一层细布上面,身穿崭新的侬军大红战衣,细瘦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白和原泪眼模糊,站立不稳。

几乎所有战象营的战士们都听说过兄弟俩的悲惨身世,都知道兄弟俩是人世间仅存的惟一亲人,相依为命,此刻很多人都走近前来,同情地扶住他不让他倒下。棺材里那张年轻还略带稚气的脸对白和原来说,无比熟悉,无比珍贵。

自从把他接出邕州,带着他到特磨道,到天街山城,白和原记得这张脸从瘦削得不成人形,才渐渐圆润有血色起来。直到他学会了象语,发现在象的世界里所得到的接受和认可,他终于觉得自己也是个天地间有用的生命,不再卑微和怯弱。甚至有时已经像一个真正的战士。

这就是人世间惟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可现在他只能静静躺在这里,就要埋进泥土里。

棺材的另一侧,是几个平时和煦相处要好的战士在守候着棺材,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痴痴呆呆。煦是一个善良,脾气温和的人,从来不生气。

自从白和原伴驾赛法到了战象营,战士们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有学问,就连赛法都称为老师的哥哥,都对他刮目相看,可他一如既往乖巧得像所有人的弟弟。

满脸胡子的公牛怀德喃喃说道:

“自从战象破空死后,煦就像丢了三魂中的两魂,七魄中的六魄。每天就在无人的地方一个人自言自语,问他,他就说,在和破空说话。在大理营女将红玉被宋将张忠打伤,我和弓匠人险些被张忠抓走,摔倒在泥坑里得救回来那阵子,他真的就像我们的亲弟弟。他细心地照顾我们的伤,直到红玉统领离开让女兵营照顾。我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了。没想到的是,队伍到了邕州,好像触发了他什么心事似的,突然又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自言自语起来,问他,他又说在和破空说话。难道破空的鬼魂缠上他了?”

白和原抹了抹眼泪,仔细端详起煦——两道清秀的细眉微微弯曲着,面容有几分超脱凡俗,似乎是来了人间一遭的童子,他的心里阵阵发痛,在心里祈求神灵,多少希望亲爱的小弟弟——睫毛动起来,眼睛能睁开。

白和原似乎能感觉到弟弟在用无声的语言对他说:“好好看看我吧哥哥。我的灵魂就在这里飘着,飘着。我真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白和原就这样痴痴地盯着这世间惟一的亲人,无限悲伤地想着,头晕目眩又要倒下。大家扶着他,想把他扶走,而他又一次扑上前,泪眼婆娑地看着弟弟,整个人变得十分苍老,仿佛变化就在这一瞬间。

众人不忍,都转过头去。然而,就这一瞬间,白和原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他好像看到弟弟的眼睫毛真的动了一下。白和原回身看到两名战士牵着自己的那匹老马,急扑过去,取下药箱,摸出一根小小的银针,俯身到棺材旁,将银针小心地刺进煦的耳朵旁,不停地转着。

奇迹发生了,煦的嘴唇竟然动了起来,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煦的嘴唇动着动着,好像在吐出什么话。站在白和原身边的老象卫俯身下去,听着,回头向众人说:

“他在说象语,是象语……说要让它回来……”

白和原又在头部的另处扎了一针,煦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朝思暮想的哥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地说:

“哥哥,我没睁开眼睛就知道你来了。刚才,我飘在半空,就看到你了!”

煦的灵魂又回到他的躯体里,白和原在众人的帮助下,急忙把他扶了起来。

侬三含着泪说:

“煦,赛法已决定把留在天街山城王寨中的小花象送到邕州来,担当全军的灵物。小花象也是你一到战象营就和你最亲的。”

煦笑了,他的笑容非常好看。不管怎么样,只要他笑,就像阳光在四周照耀,这也是白发苍苍的白和原的老师给他取这个名字的原因。

在战象营中,煦在哥哥白和原的照顾下,渐渐恢复了健康。每天,白和原陪着他在小河边散步、说话,给他讲书上的知识和故事,煦慢慢消除了和他感情很深的战象破空战死的阴影。有一天,煦说:

“哥哥,我想看看熟悉的地方。”

白和原连忙点头。统领侬三还派了公牛怀德陪着兄弟俩出营。兄弟俩互相扶着,走在邕州的街道上。俩人走到煦刚从法场逃出来的邕江边上,又走到兄弟俩相逢的米粉摊的那个街尾,走到离州衙不远的一溜半个窗户和通气孔在地上的州狱。

在这里,煦愣怔了很久。他想起每当他饿得快要死的时候,通气孔上就会出现一个女孩的声音:煦,煦!然后他就拼命挤到通气孔下面,这时已经有无数只手伸上去。女孩就在地面辩别哪只是煦的手,把一两个饭团,或者山里摘的野薯送到他的手里。

就这样,煦的食物还被下面的囚犯们抢去大半。白和原怕他又魔怔了,拉着他离开。兄弟俩没有再说话,心照不宣地,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个巷口长着一株高大茂密的菠萝蜜树的地方。

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站在树下,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巷口,宽大翠绿的树叶迎着阳光和微风颤动。兄弟俩大口大口吸着气,沉浸在阳光和香气之中,然后互相看一眼,都笑了。这是多少熟悉的童年、少年的气息。

一步一步地走进巷子,看到那扇雕着花纹的旧院门时,白和原一边百感交集一边略感诧异,这门怎么是半掩的。煦也是一脸疑惑。

煦轻轻推开门,脚上就像被钉上了钉子,整个人怔住了:那个从小时候一直给他送牢饭的风就站在院里子。风轻轻地说:

“我就知道是你,煦,还有医官哥哥!自从大军回到邕州,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的。”

“风——”

“煦——”

三人久别重逢,喜极而泣。走进那个共同的老师堆满书的房间,白和原和煦又吓了一跳,这里竟然躺着大理使团里那个英勇的女将段红玉。原来,作为也是个年轻女孩的红玉经常往女兵营里跑,和风成了朋友。

在和张忠对阵中,她被那一巨斧砸飞了头盔,头晕目眩了很长时间,就干脆到女兵营由风照顾。大军回到邕州,风让她住到这里养伤,两人互相有个伴。

红玉看到三个男人进来,忙起身坐起来,微笑着。

白和原关心地说:

“红玉统领,恢复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再扎几针?赛法当时听报你被打伤,非常关切,马上让我赶到你的身边查看伤情。”

“谢谢赛法,谢谢医官哥哥。一路上,风把我照顾得很好。”

红玉把胳膊伸出来,让老行脚医切起脉来,公牛怀德站在一旁观看。看病这工夫,风和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院子里说话。煦说:

“大军回来了,听说在造战船,我们还要再去打广州。”

“我不去了。当我重新回到老师这里,就好像老师还在,好像还到那棵菠萝蜜树下去思考、散步。我从五六岁到这里,十岁开始给你送饭,这里有我童年、少年时代全部熟悉的东西。”

“那,我们就真的要分别了!”

“老师的院子,老师的书堆,都需要有人守护。煦,你难道不能和我一起守护吗?”

“我离不开象。你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它们也有思想,也有感情,也有情绪,也懂得世间的所有东西。我真的听懂了它们所说的话。”

“邕州城里也有象……”

“那是富贵人家养的象,不会让我靠近。我离不开战象营那头随着大军一路行军的战象刺空,还有就要从天街山城的王寨送来的小花象。它们是我的兄弟。”

“那,你还要跟着赛法的大军去打仗,我担心。”

“打仗不是我关心的,我只是离不开这些象兄弟。它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如果有一天它们都死了,我也死了。”

风突然哭起来,抽噎着说:

“你不要死。记住,还有老师的书,老师的院门,还有外面那棵菠萝蜜树需要我们看护。”

然后一阵沉默。再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又走进屋里。白和原已切完脉,对着红玉点点头,表示她恢复得很好。他抖着花白的胡子转过头对风说:

“我们的老师是个永远值得尊敬的人。他无儿无女,把我们当成了他的儿孙。我这次回来,还带来了关于赛法大军东征西战的记述。我会向赛法要求,你作为我的助手,这份工作也很重要。”

“谢谢哥哥!”

白和原对红玉说:

“听说大理营就要撤销了,营中的商家子弟都要回到大理。副使大人和红玉统领是不是也要回到大理?”

“我不回!”

红玉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倒要看看,侬人部族怎样才能找到他们最后的家园。看看赛法是如何实现他对族人的伟大承诺的。他不是说过吗,要为侬人部族,和所有的僚人找到有战象军团守护的百万稻田的家园吗。”

公牛怀德嘿嘿笑着,这几个人都是他跟随大军征战以来感觉最亲近的人。尤其是和红玉一起亲历了与宋将张忠的生死一战。红玉不离开侬军,公牛怀德尽管听不懂这么多的大道理,也觉得心里很快乐。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