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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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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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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四十九章 伤心的风

我并不爱曼陀罗草,更不爱酒,

除非这些东西使我麻木,

使我对如洪水过后的灾难造成的创伤毫无感觉。


仿佛洪水退去后,呈现的冲毁一切的境况。几百年来,从唐迄宋,从南诏国到大理国开辟了从国都羊苴咩城到大宋邕州的商道。特磨道是其中重要一段,这也是被后世研究者称为百越古道,或者比侬之路的重要段落。

商道繁荣的时候,在这条从大西南的崇山峻岭通向大河,继之通向大海的商道上,繁忙的商队一直络绎不绝。自从大宋的远征军强攻扫荡特磨道后,这里的商道就废弃成了无人行走的路。才几年工夫,商道上隔一程或数程就有的客栈和商铺残破不堪,空空荡荡,连门窗上的木料都被路过的兵匪拆了烧火做饭。

当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和还控制着半个广源州的侬智会大统领按照赛法的指示,向对峙的宋军派去请求投诚归附的信使时,大宋朝廷仍没有收起傲慢的面孔。

直到三年之后,新任的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萧固在知邕州陶弼的劝说下总算接受了返回广源州的侬宗旦大统领和他的儿子侬日新的归附。陶弼向大宋中枢力争,为侬宗旦争取到了忠武将军的虚衔,儿子侬日新为三班奉职。

又四年后,经陶弼、侬宗旦做了大量沟通,向广南西路经略安抚司请求,大宋中枢又允许广源州的雷火诸峒归附。官家下诏让侬宗旦父子各迁一官,任命侬宗旦为知顺安州,赐耕牛、盐彩。也就在这一年,广南西路经略安抚司终于接受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率侬平、侬亮等首领归附,最后接受坚守半个广源州的侬智会等首领归附。

在知邕州陶弼这位治边能臣的艰苦努力下,侬人部族经过无数艰难困苦和巨大牺牲,终于泪笑交加,重新成为为天朝的臣民,侬人世居的广源州的一半,重新归入中国版图。

侬军余部的大小统领们穿上大宋的官服,百感交集,这可是当年部族领袖侬智高七次苦苦请求也得不到的。广南西路官衙上报大宋中枢的呈文中绝口不提侬夏卿就是叛首侬智高的继父,是在汴京伏法的伪大南天国皇太后娅王阿侬的丈夫,更不提侬智会是叛首侬智高的亲弟。

大宋中枢的宰执大臣们个个心如明镜,巴不得早点了结此事免得官家不时垂询。这七年多来,光是风闻侬智高回到特磨道,或者将要借大理兵攻入四川的真假情报,就让官家一遍又一遍地下旨指示广西、四川的地方军队严密警戒,宰执大臣们被折腾得疲劳不堪。接到侬军余部不断请求归附的报告,他们忙不迭地请示官家后很快下发了赏赐和任命。

还有情报人员报告,在和泥那个大理国羁縻之地,距离特磨道还有几百里的地方,有一个自称稻田之王的当地首领,以稻田为姓,僚人把稻田叫那,这个姓那的首领,聚集了一些从广南西路逃难过去的土民在开垦荒地种田,广南西路官衙认为此事不足以报到官家和中枢,再不愿节外生枝。

总之,即便是荒僻遥远之地,再也找不到曾经和南天国有关的任何踪迹。特磨道开始有了零零落落的行人。

从有宋军沈达部驻守的富州,到岸隘,过博涩寨进入田州地界,这是最为荒凉破败的一段路。路边不时出现被野狗拖咬的尸骨。这天,路上孤零零地出现一人一骑,是个大理人装束的年轻人。

他脸色忧郁,披着一件大理国有一定身份的人常有的长披风,腰挂长剑。一般来说,这种独来独往的人,可能是达官贵人的信使,或是寻亲访友的世家子。他的坐骑也是一匹常人难以企及的大理纯种马,马蹄声在空旷无人的商道上显得十分清脆。

“走了一天的路程,没有见一个人,没有见一匹马,甚至听不到破败村落里的一声鸡叫。多么荒凉啊!”

独行的年轻人感叹着,“风里面有伤心的故事,多少人在这条路上倒下,成了路边的累累白骨!”

年轻的骑者继续前行。前面有一群怪鸟在扑腾。马也支愣起耳朵,喷着响鼻。年轻人纵马经过时,大鸟呼啦啦惊飞四散,原来它们围着一具残缺的死人尸体。死人身穿破烂的衣裳,仰卧在那里,面孔上的眼睛已经被那群怪鸟啄去,只留下两个吓人的空洞。

“这都是邕州豪强武装干的事!他们趁乱到大宋和特磨道交界之地抢劫杀人,没有人敢管。他们甚至抓走小孩,卖到邕州、广州……”

年轻人挥起鞭子,打马快速经过这个悲惨的路段,顺着大道向前跑去。已经是大宋的地界了,路边的田野偶尔会出现稀落的农人。在前面的拐弯处,他追上了一群挎刀带棒的人。

这群人押着几辆大车装满抢来的财物,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车轮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其中一辆大车上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胸脯半露,浓密的胸毛令人害怕。

马车后面用粗绳拴着走得踉踉跄跄的三个土人少年,和一个瘦弱得像只小羊似的,走起来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的女孩。他们都被绑着双臂,一名骑着马,家丁模样的壮汉像赶牲口一样吆喝赶着这几个可怜的孩子。

“快走!打不死你们!”

骑马的家丁挥起马鞭打向每个被绑的土人孩子。家丁身着短衣,脚下蹬着一双不协调的上好的靴子,显然是抢来的。家丁觉得为自家主人又抢了不少东西,还有人口,一副人模狗样,落到孩子们身上的鞭子都很重。

那个七八岁的女孩脸色发白,眼睛紧闭,两只脚只是机械地走着。透过身上衣服的破洞可以看到,她瘦骨嶙峋,也许会一头栽倒,马上死去。

当家丁又一计重鞭打到土人女孩身上时,女孩猛然向前一冲,扑通倒在地上。那根把她拴在车上的绳子仍然拽着她,向前拖去。坐在车上的汉子示意赶车的人停一下。嘴上骂起来:

“抓这么一个病秧子小孩,还不如多绑上一头猪呢。就算是一头猪,好歹弄到集市上卖上几斤肉。要这个小畜牲,弄不好死在路上,白走了那么多的路,现在看来是不是活不成了?扔掉算了,也省些力气。”

“别,她不会死的,缓缓还能走,”

骑马家丁贪婪地说,“我们忙活这么一趟,才往主家里赶回来这几个。别家走一趟能赶回来十几个呢。喂,别装死了!起来走!”

家丁挥鞭朝倒在地上的小女孩抽去,小女孩只是身子抽搐了一下,连叫一声疼也没有。家丁吐了一下舌头,刚好看到年轻的大理骑士走来,于是嚷道:

“你买了她吧,我贱卖了。只要五两银子!”

“也许她连今天都活不过去,到哪里找个医生救她一下,还得花钱。你要卖给我,顶多出一两银子!”

“一两就一两,她要真活不下去,我什么也得不到!”

家丁从年轻骑者的手里接过一两碎银,掂了掂,塞到腰间的口袋,把绳子解开,跟上自家大车走了。

年轻人跳下马,取上马背上的葫芦,给小女孩喂了一点水,把她抱上马背,让抱着自己的腰,拨起马头,继续朝邕州方向前行。

沿途看到兵焚过后的村子,惨不忍睹。废墟、瓦砾,残墙随处可见。傍晚,看到一个稍完整的村子,年轻人决定在这里好好歇息。这是一处土人村子,由于宋军严酷清乡,整村都逃亡了。

年轻人在村子里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这里都被路过的一波又一波的兵和匪洗劫过了。最后,他找了三块石头垒灶,找点柴草点火,支起了自己携带的小锅,煮上粥。小女孩惊吓过度,从马背放下她时就像小羊一般睡着了。

“多么熟悉的土人村子啊!从前,行脚医哥哥带着刚从大狱里出来,弱不禁风的弟弟煦曾经从这里走过。现在,他的弟弟完全长大了,并且还是一名亲历战争的老战士。眼下,就要回到旧游之地邕州了,那里会变成什么样的景象呢?”

煦看着翻滚的米粒,心中百感交集。米香渐渐弥漫开来,从这处破屋一角,气味向外面散去。突然,煦发现破屋外面的石堆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动,接着钻出一个身材枯瘦,披着破衣服的女人。

她目光呆滞,因为饥饿什么也不顾了,一步步向煦走过来,一边用饥饿难忍的眼睛盯着翻滚着米香,在几块破石头之间支起来的小锅。煦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目光尽量柔和地看着她。

女人回过头去,在乱石堆上翻找着什么,抖抖索索地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破碗走过来。煦用一个木勺给她盛满了破碗。她颤颤巍巍地像捧着无价之宝似地,吹着气,闻着米香,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下。又转过来,朝煦下跪深深叩了个头。然后才转过头去大声地说:

“嘿,都出来吧!我们碰上好心人了!”

话音未落,一幅令煦目瞪口呆的画面出现了。一个破石堆中的大窟窿里钻出一个,后来又露出一个,最后竟然钻出了五个半大的孩子。都没穿衣服,光着屁股,互相拉拽着,怯怯地走到女人身旁。

几个孩子的身子被太阳晒得黝黑,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女人顾不了这么多了,吹着粥,用一块破瓦片舀着给孩子们一个个喂着吃。一边喂着,一边向煦惨笑着,一边说:

“看到骑马挎刀的,我们都躲到地下的洞里,这些兵一进村,见人就砍,”

女人声音颤抖起来,“他们闯进来,见什么抢什么,我家丈夫拿着挑东西的棍子想保护我和孩子,可是他们杀了他。他们不仅抢光了东西,还把我的两个孩子抓走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活着没有?”

这时,煦路上救回来的那个小女孩醒过来了,闻到了米粥的香味。煦把她拉过来。看来她害怕带刀的人,她挣脱了煦,反而扑到那个女人的身边。女人连忙放下破碗,抱住她,眼里噙着眼泪,继续说下去:

“他们把我抓住,准备也带走卖掉。有一天夜里,他们都喝醉了,我就设法逃了出来。这些要挨雷劈的兵走了之后,我回到村里,到处都被火烧毁了。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房子了,看到的只有一堆又一堆的残砾。我埋了丈夫,也不想活了,正想怎么死的时候,从瓦砾堆里钻出这几个孩子。

“我想起自己的孩子,受不了他们的一双双眼睛,他们的父母要么被抓走了,要么已经死了。就这样,我和这几个孩子一起寻找能吃的东西,啃野果,摘野菜,捉虫子和青蛙。他们成了我的孩子。我们为了填肚子忙活每一天,也许就一块死掉,也许能活下去……”

在这个残破的村子里,夜里只有野狗乱叫。天亮的时候,煦把携带的全部粮食都给了女人,把救回来的小女孩也交给她,对女人郑重承诺,他将很快从邕州回来,带他们走,走到一个有饭吃的地方,走得远远的。

说完后,煦牵着坐骑向村外走去。女人倚在残墙边望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眼里重新有了不一样的光亮,瘦弱不堪的几个孩子紧紧依偎着她。

煦迎着初升的阳光向邕州方向策马走去。有的路段,看到勤劳的土民已经在地里劳作了。有几次,有官军模样的骑者从大道上驰过。田野里劳作的土民一看到,仍然害怕得放下手中的农具,迅速伏倒在地,有的不惜钻进水渠里。

当这些官兵走远,大道上的灰尘散开之后,脸上仍是惊恐之色的土民才重新捡起手中的农具,继续劳作。

又走了几天,煦终于来到邕州城外,他在一处高岗勒住了马,看到眼前绿色的平地,远处就是经历战火洗礼的残破外墙,再里面就是高高的坚固的内墙了。内墙城头上站着一个个哨兵,守卫着这个天朝上国南疆的著名大城。

煦骑马走下高岗,绕过一处又一处废墟。他记得,当年侬军占领的时候,这里是一处又一处散落的民居,居住着数不清来到城里讨生活的山里、乡下的土人。而现在,他们都逃走了,或者已被杀死。死了的,他们无依无靠的鬼魂正在邕江两岸游荡哭泣。

或许是大宋朝廷接受了特磨道和广源州侬军余部的归附,改善了边疆的紧张气氛,城门进出的检查也松了不少。尤其是对衣冠齐整、鲜亮的旅人,城门的士兵很是客气。煦穿过空旷的街道,来到他当年险些丧命的州衙墙外的刑场,这时太阳已升得老高。

州狱的那座高塔仍旧沉寂、阴森地矗立在那里。煦在拴马桩上拴好马,一手按着长剑柄,走向那些半埋在地下的狱门。那个通气孔下面的犯人听到了动静,很快伸出几只瘦如鸡爪的手臂,下面传出鬼一样的叫声。

一个沙哑凶狠的声音让煦不得不转过身来。

“什么人?”

还是那名老军,他看起来老多了,穿着破旧的官衣,坐在地上晒太阳。他的前面仍像以前一样铺着一块破布,上面放着一些铜钱和吃食,眼睛半睁半闭。他异常警觉的耳朵听到了脚步声,就朝着有动静的方向喝一声。直到煦走到他面前,他才睁开眼。老军已认不出当年那个瘦得皮包骨,差点在他眼前掉了脑袋的半大少年。

煦长高长壮了很多,尤其是他经历过战争,是一名目睹过生死场面的老战士,这种成熟男子的气质早已让老军找不到当年半点印象。煦头上的大理有身份人士常戴的帽子和身上的衣饰,也显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老军衣服虽破旧,头上却戴着一顶官帽,表明他现在是牢头,是个节级一类的小官。他并不害怕眼前挎着腰刀的人会对他有不什么不利的举动,那边半露出地面透气的一排牢门,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士兵持矛站立。

老军斜着眼睛看煦靠近,又喊一声:

“要打听事情,懂规矩吗?”

“啪”地一声,足足一两银子扔到老军面前那块破布上,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老军以极快的速度将银子揣进袖子里,这才正眼瞧眼前的年轻人。

“州狱大牢关着各种犯事的人,你要打听哪一个。不过,他们不会都待在里面。哪天官老爷想起来了,用笔一勾,他们中的哪一个,就被带到刑场的空地上,跪在那片土沙前,刽子手刀一挥,脑袋就滚下来了。尸首被拉着城东乱葬岗,半夜野狗来找吃食,用不了几天就变成一具白骨。你要找的人,多半成了死鬼,回到自己家里多烧些纸给他吧。说,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白,是个行脚医,会写字……”

“本老爷知道他!你问的这个人还活着,关了七八年了,也算是他家的祖公爷保佑了。这多亏他会开个方子,能治好不少人的病。有些人就不想让他死。官府对这人的判决是,关押至死!他只有变成一具尸首,才能从牢里出来了。我跟你扯得太多了,你的一两银子用完了!”

老军马上又闭上了眼睛。煦转过身,朝听到地面动静胡乱伸出几只手的通气孔望去,发现那里有一个苗条的女子正给那些乱伸的手里塞饭团。女子全神贯注,她身上穿着土布裙,头上挽着一个发髻,动作让煦觉得熟悉。

煦慢慢走过去,女子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来。黝黑发亮的面庞,一双眸子明亮动人,少了天真无邪,多了岁月的成熟。两双眼睛一对视,同时都惊呆了。毫无疑问,女子就是风。

“是你吗,煦?”

“是我……我们,都还活着……”

“救出哥哥吧,他活不了多久了!”

风忍住泪,差点没哭出声。煦深深地点了下头,示意风不要声张。他又转身朝老军走去,还没走到跟前,老军半闭的眼睛一瞪,又猛喝一声:

“离开这儿!否则把你也抓进牢里!”

“节级大人,我想和老行脚医说上几句话,他是我们老家的人。”

“撒谎,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割掉!”

“他真是我们老家那里的人,家中的亲人托我给他带上几句话。节级大人行行好吧!”

老军眼睛又一瞪,说:

“你从大理来的吧,这行脚医官府来的文书说他是邕州人!”

“我是到大理经商的邕州人,老行脚医的老家是邕州城外的村子,我们都是那儿的人。”

老军懒得再说话,只朝地下那块脏得有颜色的布子瞟了一眼。煦会意,掏出足有5两重的一锭大银扔到那里。

老军眼睛睁得几乎要鼓出来了,手像闪电一般把银子揣进怀里,朝四周望了望,惟恐有人看到。这才慢吞吞地从另一只袖子掏出一串钥匙,用手扶起腰,走向牢门。一边走一边唠叨:

“不要奢望他能活着出大牢。他能活到现在,全靠他还会给人写几个药方,经常有人送吃的。你看,从通气孔送下去的吃食,十份只有一份能到他手里,其他的都给能把手伸到孔里的人了。那些至死勿释的重犯,不让在暗道里走动,得不到外面送的吃食,只能吃些牢里喂狗剩下的东西。不过,那些个囚犯,能得到有人送他的吃食,都还愿意把抢到手的,分点给他,因为只要他不死,总有人送过来吃的东西。”

随着哗哗拉的声响,半掩地下的其中一个牢门被打开了,一股发霉的臭气冲着鼻子,老军捂住鼻子,一脸厌恶,摆摆手,说:

“快,说上几句话就走,别指望能耍花招。要记住,你见的,是一个马上要死的人!是个死人,明白吗?”

煦和风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走到最里面的铁栅栏前,往里看。只见透过天窗的一缕昏暗阳光,看到里面勉强能容纳一个人弯着腰坐下。

煦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才看到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和一双疑惑的眼睛。尽管瘦骨嶙峋,没有一点肉的双颊顶着一双大眼,整个人就只剩一副鬼样,煦还是一眼认出来这就是大他二十岁的哥哥,老行脚医白和原。

看来,白和原还有一丁点儿力气,他爬着扑到铁栅栏前,将胡子和头发如同乱草的瘦脸贴到栅栏上,喘了几口气,才说:

“是什么人要看我这个马上要死的人?是不是要让我给阎王那里带话?我能在这个牢里拖上七八年来不死,只是由于我拥有非同一般的灵魂,我想我这辈子见过的事情是别人没有见到的,我要活着记下来。可是,我现在想法变了,不想活了。既使我知道世界上的一切秘密,却惟独不知道怎样把自己从这样的地狱里救出来。”

煦示意白和原别多说话,靠近过来低声地说:

“还记得我们偷出关的时候,被恨死官军的土人抓住就要砍头吗?你那时候说,事情并没有结束,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不管是生还是死,一个行脚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永远有意外随时会发生。”

白和原听了这话怔住了,终于,他认出了弟弟煦,还有跟着挤到栅栏的风。他本来塌下去的腰身总算鼓起来一些,仿佛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回来了。煦摊开手掌,掌心呈现一颗散发着异香的硕大药丸,他说道:

“听着哥哥,这里面是用曼陀罗果实和其他药配制的。你把它吞下去。很快你就会像死狗一样不会动了,没有知觉,再也不会感到痛苦。然后就做梦,梦到天上的神仙。你之前跟我讲过的,宜州反贼区希范喝了官军给的曼陀罗酒,在梦中被剖了五脏六腑,还在美梦中笑。吃了这颗药,我就对牢头讲,你已经死了。你的判决是至死方释,这下可以释放了,不过是用铁钩子把你钩起来,半夜扔到城东乱葬岗。我会在野狗撕咬你之前,把你弄走。”

白和原听完,想都没想,抢过药丸,翻着白眼一口吞下。这时,牢门外响起老军粗哑的声音:

“快出来!你的银子买的时间用完了!”

煦不吭声,风惊恐地看着老行脚医吞药的这一幕。很快,白和原嘴唇在喃喃着什么,越来越低沉。最后他的身子从栅栏里软塌塌躺下去,堆成一团。

一个持刀狱兵走进来。

“节级大人有令,你们马上出去,不要在这个犯人面前呆下去了。否则格杀勿论!”

“这个犯人和我们没说上两句话就死了!”

狱兵不相信,将刀尖伸进栅栏里,捅了捅倒在地下的白和原。

“每天都有这样的死人。这个老家伙,能在这里呆上七八年不死,已经是老天爷格外开恩了!现在,该把这个死老头扔到城东的死人坑了。你们要想埋了他,就在那里等着吧。如果你们不埋了他,就今天一夜,野狗就能把他吃得连骨头都不知道扔在哪里了!”


十余天之后,一辆大马车拉着四个半大孩子和一个半躺着的虚弱老人,一个女人赶着马车,一个大姑娘拉着两个小男孩步行,煦骑马挎剑走在前面,他肩负着保护这群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责任,也自信能保护他们。一行人向着特磨道方向走去,怀着对故土的决绝,走向新的希望。

风或者哪个男孩走累了,煦就扶着上马,他下来牵马步行。远行的道路仍是空寂无人,马蹄和车轮子的吱吱声在旷野显得格外清晰。煦和风说起遥远的当年,那些在哥哥的老师身边的日子,回忆起邕州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事情。

“在我奔波行走的这些年里,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你,风。当年要没有你给我送饭,我早死在邕州大牢里了!”

“邕州在夏天的时候常常刮起大风和下暴雨,在哥哥的老师家那条巷口的菠萝蜜树下,很多虫子却安然无恙,我就这样活下来了。”

“我匆忙随军撤离邕州后,到了特磨道,又到了百万大象之地和百万稻田之地,你呢?这些年,你又是怎么度过的?”

“自从赛法撤离邕州后,官府说,哥哥的老师是死在大牢里的,有罪,就把我赶出了那处房子,把房子没收为官产。一下子我连栖身之处也没有了。我在城里和无家可归的人们一起到处找吃食,像野鼠一样钻来钻去。

“后来,我走过一个有钱人的家门口,家奴放狗咬我。我拼命逃跑,可是哪里比狗跑得快,当我扑倒在地被狗撕叫的时候,我怀里揣的一本书掉了出来。正好被一个行人看到了,赶走了狗,然后他问我,是不是识字。然后,他就带我到一处专为人们抄写家信的地方。我在那里,靠着哥哥的老师教会的识字本事活了下来。

“后来,我还听说,有一个叫红玉的大理女将,被官军从特磨道抓来邕州,我就想方设法去看她。可能因为她是大理人的缘故,她没有像其他犯人那样受到虐待扔进大牢,是和也被抓来的娅王软禁在很好的住所。当我扮成伺候的丫头去看她时,她对我说,她是大理王族,官府表示要放了她,可她却为娅王不屈的高贵气节感动,要陪着娅王北上大宋的京师。

“她说,她看到土人们流的眼泪够多的了,想看看这个傲慢的天朝上国要让边疆人民再流多少血和泪。后来,又知道哥哥也被从特磨道抓来投进了邕州的大牢。我就像当年给你送饭那样给他送饭,让他不至于瘐死在臭虫、老鼠为伴的大牢里。就这样,七八年之后,等到你的到来。”

一行人晓行夜宿,在极度寥落,几乎没有人烟的道路上行进。当走过那个已被毁坏的岸隘老客栈时,本来躺在大车上昏睡的白和原叫大家停了下来。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让煦和风扶着走下来,望着倾圮坍塌的半边房子和被烧黑的残墙泪流满面。自从走到特磨道的路上,在偶尔碰到的土人讲述中知道,昔日的特磨道野豹子、南天国的大统领黄达和女兵统领梅的故事在这一带流传。他们的爱情令人嘘吁,被土人们编成歌,到处传唱。白和原哆嗦着嘴唇对风说:

“官府没收了老师的宅子,那个从小让我们温暖的地方,还当着你的面,在你的呼喊乞求中烧了我记述赛法大军东征西战的文稿。幸好我是用大理国的僰文写的,表面看像汉字,但用汉意读不通。否则,官府如果知道记述了什么,就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可是,这些所经历的一件件事,早已深深印在我的血液里。既然他们只需要虚伪的历史,就让他们的御用文人去粉饰吧。将来,我在有生之年,既便我再也没有精力写出来,也要说出来,让这段历史以大理国的文字,佛国的梵文,或者什么民族的文字,记下来。不一定写在纸上,可以刻在石头上,刻在贝叶上,刻在世世代代习惯于沉默的天朝边疆人们的心里。”

“哥哥,大军师已经在大理都城羊苴咩城为你盖好了医馆。你尽可以用你的一技之长,重新燃烧起生活的希望。小时候,老师就对我们说,蜉游行于天地,鱼游水底,兽逸山林,庄子说的太有道理了。

“万物不必纠结于一事一时,只要活着,就有道理。大宋的官军大肆清乡,从邕州、广源州到特磨道,有多少地方整村整寨逃亡,而赛法新举起的稻田之王的旗帜又给他们以重生的希望。你知道吗哥哥,在遥远的勐僚之地,有多少刚开垦出来的稻田,用广南西路的地名来命名,僚人土民们永远怀念故土。他们永远忘不了,他们曾经是天朝上国的臣民,永远心向不得不离开的家园。”

一行人重新辚辚前进,看到夕阳悬挂在山的另一边。车上的几个孩子和那位苦难的女人尽管听不明白他们三人的谈话,但大人小孩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孩子们也露出了天真的本性,有时就在车上嬉闹。

从邕州到特磨道六百里,从特磨道到目则寨四百里,从目则寨到大理都城一千里。一行人追逐着西边的太阳走着,每个人都有了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后来,很多年之后,有一个叫周去非的南宋文人把这段道路的情景记述了下来,写进书里,这本书叫《岭外代答》。土民们的天选之子——赛法侬智高和南天国的传说也在这条道路上流传了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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