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馆绝逢迎,新诗何处呈。
空留封禅草,已作岱宗行。
柳蠹风吹析,阶崩雪绕平。
无因重来此,剩哭两三声。
(唐 顾况:《伤大理谢少卿》)
出汴京时,朝廷上至官家,下至普通朝臣都对杨畋寄予厚望,盼望他马到成功。但朝廷中枢没有给他派禁军南下,只给了他在广南东路节制诸将赴敌的权力。就是让他一边整顿广南东路的地方武装,一边抵挡侬军。
到韶州后,杨畋殚精竭虑整顿地方禁军、厢军和民兵,一边向调派给他节制的诸将发去在韶州集结,不得轻易出战的命令。
根据他的军事经验,按他当前掌握的有限兵力,只要能死死守住韶州,不让侬军从韶州北上,就算达到目的。至于击败侬军,只能有待于朝廷后续调派大军南下才有希望。
从中枢发来的军报、京师邸报及搜集来的各路情报中杨畋了解了广州攻防战及侬军撤围北上的情况,知道韶州即将成为攻击目标。杨畋除了大力整顿广南东路各地方武装,命令他们向韶州城集结外,也积极在城内外构筑防御工事。
为避免和地方官吏豪绅应酬误事,杨畋的行营并未设在城中,而是设在南门外的一个小山村,这里正好处于侬军向北攻击的方向,并且地形山势对守方非常有利。
这个本来宁静的小山村,百姓都被疏散,成了临时的兵营,不时人喊马嘶,刀剑相撞,战甲铿锵。杨畋打算把这里打造成另一个广州城的南门外阵地。
杨畋个人的居所倒是别有一番文人野趣,这符合他本人的性格。他本是进士出身,后被授以武职赴荆湖平瑶乱,成就大功后又请求朝廷改为文职。这才不久,又不得不以武职身份出广南东路领兵应对侬军。
转为武职,在大宋重文轻武的体制下,在他的内心一直是不痛快的。因此,尽管这次南下是武职身份,但他仍以文臣的打扮示人。在这个小山村,他选了一个幽雅所在。
原先是一个豪绅的庄园,几个儿子都是读书人,整个庄园及屋内的陈设都充满了文人味。庄园里还有果园,绿竹成荫,小溪潺潺,十分雅致。
小溪下行,就到了村边小河的码头,这里停泊着一叶小舟,一遇到庄园被包围等紧急情况,他还可以从这里上船出村。这个庄园的外围,为防侬军的谍报人员,都由他最亲信的护兵们进行警戒。
用过晚餐,窗外夕阳正好,这位出身将门,膺时下军国之重,被时人称为兼资文武的杨畋大人正拿着一份刚刚送到的有关侬军动向的情报漫步在小河边。他心神不定地踱来踱去,思考着什么。
一位幕僚从屋里走出,准备来向他禀报今天战备的情况,杨畋对他说,今天他不打算处理事情了,所有的事推到明天一早处理。杨畋对这位担任高级文字机宜职务的姓张的幕僚说,他想上小船,散散心。
“大人,要不要牵来一匹马,让护兵牵着沿河跟着。下了船还可以骑上马跑跑?”
张机宜陪着小心问了一句,杨畋没有回答,在他心里,尽管这位幕僚办事很尽心,但还是想念正从广南西路阳朔县兼程赶来的陶弼,这是他在南方平乱几年最得力的助手。
看到杨畋不应腔,张机宜朝看顾小船的护兵瞟一眼,示意他们准备扶杨畋上船,不敢再向他打听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报使他这样不安了。
然而就在杨畋将要迈脚上小船之际,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他的视线从手上文书收回,同时也收回了脚,对张机宜说:
“回书房!”
杨畋又回到了书房,吩咐张机宜不能让闲杂人等打搅。张机宜掩上门轻轻退出。杨畋一个人独自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面前书桌正摊着一本线装大书。高高的椅背上面镂金雕兽,显示这家主人的富有,这处房宅庄园是主人自愿让军队驻扎借用的。
杨畋虽然出身闻名天下的杨家将门,从小并未舞刀弄棒,倒是习文挥墨。他除了博览群书,又喜欢医卦星相,但最喜欢的还是研究南疆边地的人文地理。
平瑶乱五年里,他还试图去学瑶话,还派出人到岭南边地,甚至派人到大理国和交趾国以商人、手艺人、医者为名去考察。整个大宋官场都公认他是最熟悉南方事务的官员。
这是一个普通的晚上,杨畋决定抛开所有的公务,潜心写几幅字,作一首词,准备酝酿情绪。一名他从老家带来的青衣书吏不声不响地轻推书斋。然后,他的脚步停在离书桌两步远的地方,身子不动。
杨畋抬起头来,将展角襥头正了正。
“什么事?”
他用家乡话问道。
书吏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神情。他听到杨畋问话,连忙躬身拱手,然后悄声说:
“大人,刚才村口值哨的军士把张机宜叫去,张机宜说大人不让闲杂人等进来,让我进来禀报:一名行脚僧人说是给大人送急信。看他的样子一直在赶路,也许是很重要的信。他的僧鞋散了,脚磨伤了,衣服破了,看来走了很远的路。”
写字作词的心情没了,杨畋轻喟地说:
“那就让张机宜把这个人带进来吧。”
书吏轻轻转身走过光洁的地面,不发一点声音地推门出去。
杨畋在椅子上正了正身子,两只手掌抱在一起,想着,这应当是一个经过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的人。
“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呢?”
他揣想着,“如果是情报人员送来的,他们尽可以让当地官府配合,不致于扮成行脚僧人。难道,难道是他,那个捅了南天一个大窟隆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杨畋打了个激灵,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可是断然决然切断和我的秘密联系渠道,难道……衣衫褴褛的行脚僧,这么奇怪的人?整个广南东路,谁都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谁都知道我是奉朝命而来。这个奇怪的人,不是从那里,又是能从哪里来呢?可是,这个人已经把天捅了一个窟隆,犯了不可能被饶恕的错,难道我还能和他有什么牵连吗?”
杨畋用手摆了摆灯笼,让屋里更亮堂起来。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张机宜和书吏先进来,站在一旁,门外几名护兵在军校带领下监视着一个行脚僧。行脚僧一走进门,就望着他双手合十。
“过来吧!”
杨畋对行脚僧说了一句,然后将自己的身子前倾,一只手捻须,尽量用柔和的目光盯着这位走进来的行脚僧人,以免让他紧张。
“大人!”
张机宜向他倾了一下身子,用极轻的声音说,“请允许我提醒大人,这位送信的和尚刚才以佛祖的名义发誓,他来自正在朝我们逼近的侬王大军,他说给大人带来非常重要的消息。”
杨畋吃了一惊,尽管刚才已有这样的想法,但还是心里一震。他不由得重新直起身子,换上严肃锐利的神情。
“辛苦了大和尚!”
“佛祖保佑!”
和尚的样子非常谦恭,深深躬腰合十,然后平静地站着。他的脸由于长年在野外行脚,日晒雨淋变得皱褶嶙峋,头上光秃铮亮,露出几颗戒孔。胡子稀疏,嘴唇干裂。身上的僧袍破旧不堪,裤脚裂开;鞋子也裂开一个大口,露出脚趾头,只好用细绳扎紧。
这表明,他确实长时间在行脚,长时间居无定所,食无定时,整个人十分瘦弱,但两眼发亮,闪烁着一种说不出的韧劲。
“说说吧,你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我的法号叫上云,是邕州人。我云游几千里,走过荆湖、两广、特磨道,还走大理国、交趾国。”
“大理国?”
杨畋感到来人的确不一般,说,“往下说!”
“是的大人!在大理国都羊苴咩城中心的佛寺我待过一些日子。有一天,我到靠近王宫的街巷去化斋,走过王宫宫门的广场时,看到一个钉打马掌的匠人,姓弓,是横山寨弓家马掌的传人。但很不幸,由于化到的斋饭汤汁不小心溅到一位正要走进王宫的贵人衣裳,他的随从不分青红皂白对我进行毒打,这还不够,这个可恶的人还抽出了刀。幸好这位弓匠人出面拦住了就要砍向我的刀,救了我一命。”
“是他救了你?”
“是的,大人!”
行脚和尚突然两眼一黑,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旁边的两名护兵急忙扶住了他。
行脚和尚翻着白眼,用着撑不下去的语气说:
“原谅我大人,我急着赶路找你,已经两天没有好好化斋吃饭了。”
杨畋以目示意书吏,书吏会意,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就拿来一托盘的饭和小菜。
“军中一切从简,你就随意用一些吧。”
和尚也不再答话,马上盘腿坐下,就着饭菜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几口,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书吏又给他递上一碗清水。
“你可以慢慢吃。管够。一边说说你的见闻吧。”
“一把剑,我带来了一把剑!弓匠人说,大人你一看就知道。现在,弓匠人就在侬王的大军中担任大理营的统领。”
“呵,大理营?难道侬王的军中还有大理战士?”
“不,这些大理人不是真正的战士。他们不参与作战。只是帮着运送粮草。他们尊奉他们自己的皇帝。”
“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大宋天子。大理国主是大宋天朝册封的。”
张机宜及时纠正着,又瞟了杨畋大人一眼。
“原谅我的无知。不仅大理人只知道他们的国主,就是侬人,也只知道他们的赛法。侬王赛法在向全军讲话时就宣称他是天选之子。”
“你见过侬王了?”
杨畋大人拉低声音问。
“见过,在由大理人组成的辎重营和战象营混编的队伍中。”
和尚又吞咽了一口,说着。
“当时是怎样的情形?”
杨畋大人给书吏做了一个手势,书吏又给和尚续上碗里的水。
“当时,我奉英州一个禅院住持之命,正在前往桂州赶脚。在途中,被行进中的大军裹住了。我一身僧身太亮眼,被正在行军的部队赶来赶去,在混乱中不由自地和一个穿着不同于都穿红色战衣的人群走在一起。后来才知道这是运粮的大理营和战象营混编行军的队伍。”
“我问你见到侬王的经过。”
“在几天几夜的暴雨过后,侬王的大军重新出发。不知什么原因,侬王竟然来到战象营一起行军。所有的将士们见到他纷纷拜倒,得到允许后才能站起来。他的身边都是大军的大统领们,还有两位军师。”
“他的长相是怎样的,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像个勇猛的下山黑虎?”
“不是的。虽然长相不凡,却有几分文气。由于行军征战,他有些消瘦,脸色和其他大统领们一样有些黑。他的年纪约近四十岁,身材在僚人中算是高的。两只眼睛很有神。
“他戴着一顶金盔,有一个由随行士兵抬着的镶金行军王座。他在行军中喜欢在自己卫队的严密保护下骑着一匹健壮的大白马。我的僧人装扮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因此差点和俘虏们一起丢了性命。”
“你看到侬王杀了俘虏?”
“没有,大人!佛祖让我看到了慈悲的一幕。侬王一到战象营和大理营混编的队伍行军,他的卫队就把营中当作苦力的宋军俘虏和闲杂人等全都抓了起来,押到小河边准备杀掉。听说是以免走漏侬王在这个队列行军的消息。不幸的是,我也被抓起来了。”
“俘虏是些怎样的人?”
“大人,他们不算是真正的宋军战士。都是住在广州城附近的百姓,被宋军抓来穿了军服,充当杂役,在攻城战中稀里糊涂成了侬王大军的俘虏。”
“那么,你和这些俘虏是怎样逃得性命的呢?”
“是二军师下令要杀掉大理辎重营里帮忙的俘虏。他的理由是这些人会威胁到侬王的安全。”
“啊,是那个广州人黄进士吗?他是怎样一个长相?”
“是,都说他是广州的进士。个子不高,壮实。两眼向外斜视,目光锐利,简直能把人的心底看穿。为了行军中侬王的安全,他不仅要杀掉辎重营中的俘虏,就连辎重营沿途征召帮忙的杂役也要全部杀掉。我在行脚中误入侬军辎重营,也被抓了起来,我们这些人都被押到河边就要砍头。
“正在这时,当上了大理辎重营统领的弓匠人看着我眼熟,上来问话,这才发现是熟人,他保下了我。然而,就在这群俘虏和杂役眼看就要人头落进,就连尸首都要抛到河里喂鱼的时候,侬王出现了,撤销了军师这一残酷的命令。
“仁慈的侬王下令将俘虏全都放了,并且当场给离开的俘虏散发了盘缠。侬王的善心感动了不少俘虏不愿意离开,自动留下来加入了侬军,成为一名真正的侬军战士。”
“竟有这样的事!”
张机宜惊叫起来。
杨畋大人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侬军从广源州出发时,不过几千人,到了广州城下,扩到了几万人。你想想,朝廷寄希望于咱们一战建功,岂不是痴人说梦。”
说罢,杨畋大人示意再给和尚续上一碗水,继续问道:
“你见的弓匠人多大岁数?”
“四十多岁的样子……后来,他把我带到他的军帐中——”
“审问你了?你泄露了在行脚中看到的各州县官军备战的情况?”
张机宜又跳了起来。
“大人,各位军爷!我对佛祖起誓,我什么也没有说。而且,他压根儿也没问我这些问题,而是给我说别的事情……”
“如果你胆敢向蛮军交代你从各地官军那里看到的情况,就是杀头之罪。蛮王不杀你,我们也要把你杀掉!”
张机宜又一次威胁道。
“阿弥陀佛!”
和尚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我没有做过不利于大宋的任何事。现在,请让我给大人讲讲我为什么从侬军营里离开,要千辛万苦找到大人的原因吧。”
杨畋再次严厉地瞪了一下张机宜,把身子坐回去。他换上了温和的神情,用亲切的目光盯着这位吃过一些食物,身子有了些力气的和尚。
“你说吧——”
“我现在讲最重要的事。正是这位匠人,他说他其实是大宋人,是横山寨的弓村人,叫弓正。救下我的第二天晚上,他把我带到他的军帐里。”
“弓正,横山寨弓村人!”
杨畋大人惊叫,“脸很瘦,像马脸,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
“是的,大人。现在他更显老相,比我在大理国碰到他的时候,皱纹更深了!”
“你接着说。天啊,十年了,他居然还活着。这么说,我那可怜的侄儿还活着。当初从商道上传闻他们被劫匪杀死的消息是不实的?”
和尚没有理会杨畋大人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弓匠人拉我进帐时,很小心看了看周边有没有人注意。进了帐后,他让我坐在一个马鞍子上,对我说——‘没有想到我们在这里重逢,我可以让你平安离开这里,但你得为我办一件要紧的事。我说,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这条命是你给的。你有什么样的事我都愿意去做,舍命都行。然后,弓匠人取出一封信,又从行囊取出一把剑,对我说——‘你离开侬军的营地后,一刻也不要停,用你最快的行脚赶到韶州城,找到杨畋大人。你一定要亲自见到大人本人,把这封信和这把剑交给他。”
“信呢?”
杨畋大人忍不住大叫起来,“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和尚忙转身,从放到地下的背囊中掏出一把剑鞘镶银的剑。杨畋大人一把拿过来,看着鞘身上的“杨”字,颤抖地说:
“是我侄儿的剑,他怎么样了?信,还有信呢?”
和尚从地上站起来,把手伸进僧衣的里层摸掏起来。但他掏了左边的夹层,又掏了右边的夹层。然后又摸袖袋,突然发急,全身摸遍,脸上显示惊恐神色,手抖起来。
“弓匠人亲自交给我这封信!可这信怎么不见了呢?佛祖啊,这这这……哦哦,我想起来了,途中遇到乱匪,我逃开后,到一个僻静处把信藏到绑腿上了。”
和尚急乱中弯下腰来,从右腿侧的绑腿里解出一个小锦袋,送到杨畋大人面前。
“弓匠人在我面前亲手放进了信,嘱咐我一定要面见大人才能交出。”
杨畋用洁净细长的手指把锦袋口的绳子解开,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帛布卷,卷里有一团纸。摊开纸团,发现几张纸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仔细抚平,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字,像是咱汉人的字,又读不通……”他皱着眉头说道。
“弓匠人说,为防万一,这信用大理国的文字来写,要用大理的话来念,然后用汉意说出来。弓匠人说,大人当年到荆湖,就知道大理国和交趾国将来会对大宋有着难以忽视的影响,军中会有通大理国、交趾国语言的人。我从没看这信,不知道说什么。”
听到这话,杨畋大人抬起头来盯着和尚说:
“大和尚,你既在大理国云游,并在佛寺待过,想必通大理国的话和他们的文字。我南下督师,幕僚班子并没有配齐。”
和尚自信地点点头,说:
“现在给我笔墨纸砚,让我用大理话读出来,然后用汉意誊写出来,写一张,大人就读一张,便知端详。”
杨畋大人摆摆手,张机宜、书吏、护兵等马上忙碌起来。他们将和尚带到偏房,杨畋端坐在书桌上,护兵给他端上了新茶,他盯着放在桌边的那把剑出神。不久,一张接一张信的译意文字就送出来,呈到他的面前——
书奉叔武大人座前!
十年前大人从荆湖路派遣前往大理国的侦兵头目,集军人、匠人、卦师于一身,在大理国都城被人称为“横山寨马掌弓”的匠人弓正向你致以军礼。我没有死,还活着,终于有机会能够向你呈报详情了。
在这里,我首先交代你的侄儿,大宋英勇的军人杨宵的情况。当我按照你的命令,将生病的杨宵护送从大理的国都返回的时候,我们不敢从特磨道上回来,以免出了意外走漏了风声,给大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选了一条靠近交趾国的不为人知的间道,由于走的人少,沿途需要披荆斩棘,有时还需要在齐腰深的草木丛中小心迈步前行。这条道路从大理国都走到大宋邕州的地界需要走一个多月。
杨宵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我们带着大理的医生一路上给他服药,我们也尽可能把最好的东西给他吃,在他走不动路的时候就轮流背着、抬着他走。
但万万想不到的是,从我们一上路,就被交趾国的土匪盯上了。他们竟然跟着我们走了半个月,在最荒无人烟处下手。他们人数众多,我们无法反抗,都被他们掳到了交趾国境内匪巢中。
我处处扶着、护着令侄儿杨宵,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如果杨宵身体没有病的话,凭着我们手中防身的武器,杀出重围决无问题。可是,我们就这样落到交趾国贼人的手里。
我们是客商打扮,我设法使交趾贼人相信,我不是商家,只是商家雇用的一名帮手,是个钉马掌匠人和会看吉凶日子的卦师。而杨宵是我的小兄弟。确实,我的这一手本事迷惑了强盗们。
我还使他们相信,我对雇请我的商家的情况,比如拥有多少财产,家住哪里,都有什么亲人一无所知,我是因为欠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被他雇用的,工钱抵债因此没有财产。
交趾强盗们把我们裹挟到升龙城北边的一处山中,继续伺机打家劫舍。在他们中间,我给他们钉马掌,为他们的头目施法起卦看吉凶日子,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我就这样在他们之中生活了近一年,靠着我的本事赢得一些供养,也把令侄的病养得稍好了一些。
终于,这股强盗的存在引起了交趾国国主的注意,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大批交趾官军包围并袭击了强盗的山寨。我通过卜卦和观察,在出事前的那几天格外紧张,并设法偷回了被头目拿走的杨宵兄弟的剑,备好应变的武器。
果然,这天夜里趁着山寨大乱,我和杨宵兄弟逃出了匪巢。我们只知道往北就是大宋的地界,可是走着走着,都是山高路险之处,遇到密林猛兽、毒虫和瘴气,一路上危险万状,我和杨宵都病倒了。
最后,我们挣扎来到一个深山峡谷,这里有百十来户居民, 但从语言和风俗上看,竟有僚人、僰人、瑶人、苗人等等,他们都是为了躲避战乱和瘟疫来到这里,聚落而成不知几百年了。
他们不知有大宋,以为还是大唐的年代。这里是谁也管不着的地方。幸运的是,这里的人们生性善良,他们看我们可怜,马上救助我们。但无意中闯入山谷之后,问他们走出山谷的路,竟然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们所有人一生从不走出山谷。就这样,我们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我不得不向尊敬的大人报告这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你的亲侄、出身杨家将军人世家的杨宵兄弟,他已经不在人世。他直到最后时刻,仍在念叨着你的名字,仍然忠于大宋朝廷。
在山谷里安顿下来不久,杨宵兄弟原先的肺病复发了,他不停地咳血,渐渐瘦弱下去。他不停地说他是光荣的杨家将的后人,是你的亲侄儿,是大宋的军人,以致于直到最后他停止了喘息,脸上仍有庄严的光芒。山谷里的人们给他挖了一个很深的墓穴,我亲手把他下葬。
我看着他躺在鲜花和香草之中平静地长眠于地下。他的头是向着北方大宋方向的。他是大宋杰出的军人。我留下了他的这把剑,其他所有遗物都随他入葬。
我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这把剑送回大人,让杨家将的族人们知道,他们中有一个杰出的子弟为了天朝的利益牺牲在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杨宵兄弟从此长眠在这个不为人知的长满鲜花的山谷。从那以后,与山谷中从未想走出来的居民们不同的是,我开始处心积虑地寻找路径走出山谷。
终于,在几年之后,我带好干粮、行囊和那把杨宵兄弟的剑,沿着经过长期观察的一只老猴子走的路,经过数不清的攀爬,终于走了出来。但非常奇怪的是,当我回身望所走过的路的时候,发现身后竟是山林重重,迷雾茫茫,已经不可能辩识回到山谷的路。
这使我肝肠寸断,因为在临离开的那一年,我在山谷中找到了爱情。我曾经斩钉截铁地对已有身孕的她说,一定要把她带出来,给她最好的生活。可是,我竟然再也找不到回到山谷的路。
就这样,我继续跋山涉水,在高山密林中晕头转向,偶尔碰到的山里的人语言不通,本来以为是朝着大宋的方向,可却阴差阳错地走到了大理国腹地,碰到终于懂汉话的人,一问,这里离大理国的国都羊苴咩城已不很远。
这时的我身无分文,再也无力返回大宋,也不知道大人的消息。只能靠着打马掌的手艺勉强糊口,然后在一个意外的时机与这位和尚相识。就在我觉得有可能从此湮没在茫茫世界一角的时候,竟然有了一个机会,让我走进了大理国王宫中,以随员的身份加入大理国派到南天国的使团。
这样,我的命运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在威严的侬王大军中担任了大理营的统领,并且深得大理副使的信任。随后的事情,应当如同这位出家人向你面告的一样。
这位和尚庄严地承诺,在战乱的路途中,他宁可失去生命,也要把这封信和令侄的遗物这把剑送到你的面前。当他出现在大人面前时,我请求大人给他一些赏赐,让他在继续行脚传播佛法的生涯中更有信心。
我对我的前途没有幻想了,横山寨家乡的亲人在战乱中不知去向,即便他们回来,在家乡也有子侄辈照顾。而我呢,永远忘不掉那个野花遍布的山谷中的村子,在那里,不仅长眠着杨宵兄弟,还有我的骨血。
十年前,在临出发时候,大人对我们说过,让我们做大宋的傅介子,此行一定要见到大理国的国主才算完成任务。这个任务我完成了。以后的日子,我将要完成另一个心愿,一定要找到那个神秘的山谷,找到我的女人和我的骨血。
现在,既然我在侬王的大军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这样下去吧。我告诉大人这样的情况:侬王大军并不如同传说中的那么可怕,相反,我觉得他们才是为了正义、为了生存而奋斗的不屈战士。
在侬王的大军中,不仅有两位黄进士这样杰出的大宋读书人,还有许许多多大宋边疆的底层汉人百姓,他们说着汉话,一无所有地走到侬王的军营,宁愿披上南天国大军的大红战衣,也不愿再遭受大宋天朝贪官污吏的盘剥。
在这封信就要写完时,我作为侬王大军的一名统领,尽管我觉得不妥,但还是要给大人透露一个重要的消息:侬王和他的重要将领们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已决定不进攻韶州,而是转向广南西路的北面,从那个方向寻找进入荆湖南路的时机。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尽可放心安排别的事情,因为战火正在远离整个广南东路。
就要落笔,掩上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中感慨万千。是的,十年过去了,我终于完成了任务,并且还能为大人做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报告了这么重要的情况,我感到欣慰。
我是多么想从此留在我亲爱的家乡,重新做一个大宋天朝的臣民。但是战火已不允许,我会竭力记下来我随行侬王大军的见闻,至少在心灵上保存这份峥嵘岁月的记忆。
然而,我的命运并不由我控制,侬王浩浩荡荡的大军如同佛祖的巨手已将我的命运攥紧。我的命运就任由它像弹掉一粒灰尘那样飘荡沉浮吧,我愿意!
读完信,杨畋大人的眼圈发红。他的身子往后倾着,椅背后靠。他知道,这是他多年前派遣探寻遥远大理国的耳目最后一次给他提供这样的消息了。从此之后,也许弓匠人将不再以大宋人自居,和其他大宋的边疆百姓一样,自愿为大南天国的大红龙旗流血奋斗。
大宋南部边疆的治理状况堪忧,然而经历巨创之后,官家和朝廷中枢能有把南疆交给像侬智高这样真正热爱自己家园的首领来管理的勇气和眼光吗?杨畋在心底只有摇头。冲天战火已经燃起,往后尽是不可预知的事态。
无论如何,这封信带来一个极为重要的情报:侬军攻击转向,而且正在离开广南东路……
杨畋松了一口气,虽然侬军攻击广州不克,可韶州毕竟不是广州,之前也没有像魏瓘那样的名臣修筑城防。侬军真要全力攻击,后果必不堪设想,杨畋已经做了据城死守,甚至殉城的准备。
侬军转向,无疑给了他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想到这里,杨畋微闭的眼睛张开了,发现不管是张机宜,还是书吏、护兵们一个个如泥塑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都感受到了杨畋情绪的变化。
杨畋尽量平静地问:
“信是看完了,大和尚呢?”
书吏小心地回答:
“大和尚翻写出最后一页,倒头就睡,怎么也叫不醒了!”
杨畋不紧不慢地整着这封至关重要的信,抽出书桌的抽屉,放了进去。然后他向张机宜下达指示:
“立即起草命令——令蒋钤辖和正在南下的张都监,马上组织所部,尾击正在退出广南东路的蛮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