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高败走,阿侬有智谋,依其夫侬夏卿,收残众约三千余人,习骑战,复欲入寇。
(宋 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
特磨,僚语的意思与黄牛有关。僚人中的牛部落生活在这一带,部落女性的头饰有牛的双角。特磨道既是名义上大宋邕州所辖的羁縻之地,也是大理国的羁縻之地,其实两方都不管,特磨道由僚人大首领侬夏卿家族世代管理。
赛法率残部由决战之前就部署在从邕州到特磨道主要山路的特磨道战士接应和掩护下撤向特磨道。另有一部分侬军作疑兵由蛇大统领廖通率领从右江河谷与追击的宋军边打边撤。赛法一行每天翻山越岭,用了二十天才走到特磨道。
归仁驿战场的败讯随着不断逃来的败兵也陆续传到特磨道。练兵大统领黄达明白最严峻的时刻即将到来,瞬间血脉贲张,像头真正的野豹子一样跑来跑去,带领特磨道战士在高山隘口、河沟要道备好滚木擂石、大弓捻枪,严阵以待追击的宋军。但宋军追到田州就停下了脚步。
派出的一万名特磨道战士回来了五六千人。在大战失败后逃离战场,知道赛法撤退方向,坚定不渝地追踪来到的侬军败兵还有三四千人。
侬军撤到特磨道的兵力和由黄达留守的兵力合在一起,组成特磨道防线,仍堪一战。侬军另有一万多人在战后逃散到乡间,正在承受着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余靖、知邕州萧注严令之下的清乡捕杀。
走到娅王居住的特磨寨半山坡,看到那深沟、巨墙和滚石筑成的工事,还有两头大象守卫的寨门,赛法悲痛不已,这几个月征战,侬军在惊涛骇浪中经历大起大落,尽管固守特磨道的兵力仍存一定实力,但令他痛彻心肺的是侬军精华几乎全部丧失。
最让赛法泪眼模糊的是,这些统领、大统领们,没有一个怯战怕死,明知道宋军铁骑不可抵挡,在宋军就要追击到赛法身边时,都一个个勇敢赴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宋军的马蹄,为赛法撤到山隘口争取哪怕是一瞬的脱险时间。
挥刀赴敌的一霎那,二军师黄师宓回头望他的那倔强一眼,族叔侬建侯花白纷乱的头发裹在刀光盾影之中……众多牛的头领、营的统领,及大统领们在他目睹的不远处浴血厮杀,或头颅崩裂,或长枪穿身,身躯都像大山坍崩一样倒在尘末飞扬的红土之上,这一幕幕惨烈场景令赛法回想起来心口阵阵刺痛,直到他被卫士们扶下马,脑海里还恍惚是这些画面。
母亲娅王在妹妹侬智英的搀扶下出门迎接,赛法扑到母亲的怀里终于放声大哭出来。在场的侬军将士人人落泪。
半个月后,在娅王居住的大殿里,大南天国举行归仁驿战后的最高级别会议。黄达和堂弟黄虎、已是女兵首领的梅特地从岸隘前线赶来。特磨道大首领、娅王的再婚丈夫侬夏卿也赫然出席。
当初在天街山城的王寨举行起兵会议的那些老将和年轻统领们大多牺牲了,与会多是新提拔的各营统领。赛法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心中如潮涌动,但脸上的表情是坚强的,他总算从悲痛中缓了过来。
在赛法王座的左右,是娅王和侬夏卿的宝座。文臣中还有大军师黄玮、出征史官兼医官白和原等人。致敬礼毕,众人都落了各自的座次。
从大殿往外望去,门外仍依俗燃起大火堆,一干巫师在作法祈神。没有赐宴,没有歌舞,六十多岁的娅王用苍劲有力的声音开了场。娅王的长相极其高贵,她的鼻子和眼睛长得非常端正,配上岁月和千苦万难的人生经历所磨炼出来的气质,使她的表情、声音,手足动作之间,都显出一种无形的威严和气度。这位饱经磨难的母亲说:
“这算不了什么,比起当年老侬王和我大儿子的人头从交趾国都升龙城送回来的时候,比起我带着赛法逃到雷火峒避过交趾兵追杀的时候……我们现在还有这么多的兵马,还有你们这些忠勇的将士,这还不够吗?当年……”
娅王想起往事还是不由自主地哽咽了,她毕竟是个女人,“当年我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年纪轻轻的赛法跟着我。交趾人几乎摧毁了我们广源州,老侬王的长生国大旗被交趾人撕烂当了裹脚布!交趾兵抢够了,杀够了,撤回去了。是我,一个女人,带着赛法,我们一对孤儿寡母,磨破了脚底的血泡,走遍了侬人的村村寨寨,重新聚拢了族人的心,建号大历国。后来大历国又被交趾人摧毁,就连赛法也被抓进了全住着魔鬼的升龙城。”
娅王的眼眶里闪着泪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和前一次一样,派人给交趾人送去了金子,就等着狠毒的交趾人送回来我二儿子的人头。可这一次部族的神灵再也看不下去了,护佑着赛法平安归来。整整四年,赛法在交趾人面前忍气吞声,我们全部族的男男女女都在埋头练兵,日夜不停地砍木垒石构筑关隘上的防御工事,我们再一次举起了建国的大旗。无论是交趾国太尉郭盛溢亲自带兵,还是后来的多少次进攻,都在我们南天国大红军旗面前碰了个头破血流。”
娅王停了一会儿,神情和语气里透出无比的倔强:
“这一次败在宋军的手里,比起当年我们孤儿寡母的时候,还好许多。你们这些将士还在,大军师还在,整个特磨道还在我们手里,广源州的一半土地还在我们手里,我们难道还怕什么?”
赛法忍不住说:
“阿妈——”
“叫我娅王!”
娅王冷峻地斜看了赛法一眼,“我是娅王,是皇太后,你是赛法,是天选之子,是大南天国的仁惠皇帝!”
“娅王阿妈,孤没有怕,孤只是伤心!回到特磨道这些日子,孤想明白了。尽管死了二军师,死了族叔堂兄大统领,死了这么多从广源州出去的将士们,可孤并没有怕!”
“死去的将士们,他们会魂归故土的。他们升上天空就和老侬王在一起,和护佑我们的雷神在一起了!妈仙作法看到了!”
娅王说着,瞥了一眼坐在一个角落的巫师首领妈仙。娅王的大殿比起天街山城的黑虎厅小得多,所有人都看清了妈仙的表情,她矮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头戴羽冠,脸上露着诡异的笑容,回应着众人的目光和议论。
一个更为苍劲的声音从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嘴里发出来,大殿内又安静了下来。这位大首领家族世代为特磨道领主,与娅王结成一家人后,不遗余力地支持娅王和赛法母子率全部族抵御交趾人的进犯,让特磨道成为广源州实际上的大后方。
赛法建号大南天国称帝后,他甘居臣位,一如既往地以特磨道的人力物力支持侬军东征西战。他的话举足轻重。侬氏是土僚人支系崇拜鸟的部落,自称鸟人。侬夏卿也是特磨道鸟部落的族长。
他以一位族长的身份说道:
“广源州的侬人和特磨道的侬人都是鸟部落的子民。大理国赐我以布燮的名号,大宋上国也给予我羁縻知州的名义,但他们从来没有过问特磨道的事。我们特磨道的侬人和广源州的侬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老侬王是我的族兄。特磨道村村寨寨的全部精壮都会动员起来,我们将守住脚下的每一片山,每一片田地!”
“向大首领致敬!”
黄达首先喊出来,随后众人都纷纷高喊了同样的话。黄达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是一种决不屈服的神情。他身边的梅也站了起来。
两人还没有正式婚嫁,但梅已成为黄达练兵的得力助手,也是特磨道女兵的首领,被人们称为娅拜,僚语女统领之意。梅经历在邕州那一段被魔鬼折磨的日子,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妇变成了一位统率特磨道女兵的首领。
自从广州城下接回受伤的黄达后,她一边照料黄达直到康复,又协助黄达动员村寨的年轻人练兵,她的内心变得坚强了。她既为侬军的胜利而激动,也为侬军的失败而痛哭,她明白,她的家乡和她,将要面临一个怎样的可怕局面。她并无丝毫惧怕。她看着黄达先说话。
黄达接着说:
“月亮一般的娅王,至高无上的赛法,尊敬的特磨道大首领——早在大军回撤邕州的时候,二军师和尚书大统领就传来军令,不仅让我们派出一万名特磨道战士赶到邕州,同时命令我们构筑了坚固的特磨道防线。就算宋军开来几万人,不打个一年半载,别想突破。从大宋境内的田州和博涩寨进入特磨道,都是拉牛回旋之地,不仅攀爬起来崎岖难行,还仅有几条险峻山岭中的通道。这些山山岭岭就是我们的兵马。有大首领的鼎力支持,我们特磨道村寨,从住在高山之巅的人家,到住在河谷里的人们,现在全都动员起来了!”
“伐得动木头,拉得动犁的女人们也都武装起来了。她们动起手中的刀矛,没有一点比男兵差!”
梅加了一句。
“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大山就是我们的千军万马!”
娅王意味深长地说,“大宋那些披着重甲的骑兵是厉害,但在我们的山神面前将变得毫无用处!我们也组织了拥有三千名战士的马队,任命了统领。在不多的平地上,也要有我们自己的骑兵!”
被任命为骑兵统领的是一名长相朴实的寨老,他站了起来。
“大宋的重甲骑兵来到这里,他们是爬不动山的。而我们更熟悉特磨道的险关要隘。我们的骑兵,每一名战士骑上一匹大理马,攀山越岭就像走平地一样。”
各营统领在大殿内纷纷发表意见,有的甚至争执起来。没有一个统领表示担忧、惧怕,都争先恐后地表态要誓死固守特磨道防线。眼看意见发表得差不多了,作为大南天国首席文臣和战略家的黄玮站了起来,向赛法、娅王、侬夏卿躬身致敬。大殿内再次平静下来。
黄玮的僚语没有黄师宓说的熟练,但也算通畅:
“所有人的血都不会白流。我和医官白和原都是汉人,大南天国的兵马里也有不少汉人,虽然他们大多数在归仁驿阵亡了,逃散了,但他们要改变自身如蝼蚁般命运的决心并没有改变。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当我们从广州撤回,在柳州碰到杨文广的兵马,知道二十万宋军将跟随孙沔南下的时候,二军师和尚书大统领就向赛法和我建议预设两个战场。现在,到了启动第二个战场的时候了。第二个战场将让来犯之敌死无葬身之地!”
黄玮一身素袍,右手始终握着一柄羽毛扇,尽管侬军遭受了空前大败,他脸上的神情反而显得更加果决。他明白,先前由堂弟黄师宓要做的很多具体的事,往后就要由他来做了。在今天这个最高会议上,由他抛出第二个决战部署,这是前一天就与赛法、娅王商量好了的。
果然,他的话立刻让所有统领们神情一凛。大败之后,本来只想着如何死守特磨道防线,没想到最高决策层还另有一个可以击败宋军的决战计划。
黄玮顿了顿语气,沉着地,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在那时,第二个战场的部署就开始进行了。当时决定,如果在第一个决战战场不利,以致邕州不守,全军将撤到特磨道,以特磨道防线尽力消耗追击过来的宋军。同时,我们的和泥防线将迅速备战。”
“和泥防线!”
统领们惊叫起来。
“对,和泥(今云南元江附近)防线。那里名义上是大理国的羁縻之地,就像特磨道一样,也都是我们僚人和各族土人的杂居之地。和泥防线在我们全军从广州撤回邕州的时候就已着手部署。战象营其他能打仗的战象由副统领大牛早早从天街山城带到了那里。和泥大寨往西、往南,都是不为人知的茫茫丛林,是野象出没的万象之地。以三头战象为主,大牛已经训练了几十头战象!”
“啊,几十头战象!我们在广州城下,一头战象就能让宋军丢盔弃甲!”
一名参加过广州围城战的营统领惊道。
黄玮不顾统领们不时惊讶的叫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当时决策一经形成,赛法就从广源州秘密抽调力量赶赴和泥大寨,在那里我们已经形成了可观的力量,又有和泥江天险,这第二次决战将能彻底击败追击我们的宋军!具体的设想是——”
所有的统领都竖起了耳朵,生怕露掉哪怕一句话,一个词。
“特磨道防线坚守三到六个月,尽量消耗宋军战力,然后再将疲惫不堪的宋军放进来。等到他们深入到目则山(今云南蒙自附近)、屏山(今云南屏边附近)、东仰(今云南绿春),到达和泥的时候,用汉人中最有智慧的古人的话来说,就到了强弩之末。伤病和密林中的瘴气会让他们沮丧。最要命的是,宋军能到达目则、和泥一带的兵力有限,因为通过崇山峻岭运粮非常困难。”
与会的各营统领们频频点头,他们为大军师说到紧要处而激动。
“特磨道的各族土民都生活在大山里,有土能种粮食的地方不多,自己都不够吃,宋军的军粮不可能就地解决,只能从邕州运粮。运粮食和辎重的路程,从邕州到特磨城就要四十天,从特磨城再到目则寨,又得二十天。”
那名被任命为马队统领的寨老很有见地说道。
“这条粮道非常脆弱,就像一条一扯就断的细线。我们的决战部署是,等到宋军饱受伤病和瘴气的折磨,勉强攻击到和泥的时候,我们和泥防线的将士们就利用险要地形坚决阻击。特磨道战士将再次从崇山峻岭中钻出来,和广源州战士一道,攻击切断宋军漫长的粮道,并从后面包围攻击他们。这个时候,我们的山神、水神、砻神(森林神),毒虫山兽和蚊蚁瘴气……都是宋军的敌人。宋军缺乏军粮,加上士兵们阵亡、伤病越来越多,前进无法突破和泥那里山高谷深的地形之险和我军的铜墙铁壁,后退还得步步作战突破特磨道战士和广源州战士的拦截,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全军覆没!”
黄玮说到最后用了重重的语气。
统领们听到这个一直处于保密状态的第二个决战部署,都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对,就这么干!我们的人从小就生活在高山密林,每天都在爬山越岭,山神、砻神只会保佑我们,宋兵多是北方佬,他们会吃尽山山岭岭的苦头!”
“雷神也站在我们这一边!”
“这个决战计划的成功,大理国的动向至关重要。为了应对不测,大理国的高护军率一万兵力已驻扎在靠近特磨道的弥勒部,如果他们与宋军联手,将会给我们造成不小的麻烦。而如果他们与我们合作,宋军顶多攻击了特磨道就不敢再前进。本大首领要争取他们至少保持中立。”
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说。
“大首领的看法是我们决战成功的关键!孤对大理国要示之以至诚!”
赛法扫视了众人一眼,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才这样说的。
“大军师将率孤的六妻六子出使大理国都!”
“赛法!”
众人再次惊呼!因为,这无异于把妻儿送去大理国当人质。
“大家不必担心。大理是个佛国,就算他们翻脸,和宋军勾结起来,也不会轻易伤人性命。何况我们还有这么多兵马。再说了,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交趾国,大理国历来和广源州、特磨道交好。最重要的是,大理国的权柄掌握在国相高智升手里,国主虽然不握权柄,但有国主之名,对国相也有牵制,国中意见难以归一。他们最担心的倒是,我们大南天国的兵力会不会转向进入大理国本土。”
赛法继续说道。
赛法这番话显然没有和黄玮通气,黄玮有些吃惊。
“赛法,我的堂弟二军师一直耻笑我手无缚鸡之力,我现在宁愿举起手中的刀剑,和各位不怕死的统领们在一起浴血奋战!”
自归仁驿一战,堂弟黄师宓阵亡后,黄玮不全是文人气质了,仿佛也有了武人的血性。
“孤认为,还是请大军师以大南天国国相的身份,带着孤的六妻六子到大理国都城,示之以诚。这样,大理国哪怕不支持我们,也至少可以保持中立。大军师到了大理国都后,要让他们的国主和国相,还有大臣们相信,我们决不会占领他们本土任何一个村寨。我们只会向他们的羁縻之地,或者瓯脱无主之地发展。大理国本土的南边、西边,尽管没人知道有什么鬼怪,尽管有数不清的毒虫猛兽,但孤相信,孤一定能为族人找到更广阔的家园。在那里,我们将训练出无数头战象,守护我们新开拓的,可供后代子孙生存的百万稻田之地!”
众统领听到这里,尤其是提到寻找新的家园,不由得一起站了起来,向赛法再次致敬。
这场最高会议形成的决策是:以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为防守战的总指挥,以作战勇猛的黄达大统领为前线指挥,率领特磨道军民阻挡、迟滞宋军进攻三至六个月;以智慧的大军师黄玮为首席使臣,率领包括赛法的六妻六子,加上护卫随员约五百人的庞大使团前往大理国都进行斡旋;赛法率领虎大统领黄仲卿和蛇大统领廖通前往坐镇和泥防线,统筹与宋军的最后决战。
这场宏大的战事将在从广源州、特磨道到和泥大寨这片绵延一千余里的各族土民的世居土地上进行。部署即定,黄玮首先要动身前往大理国都,对外却宣称是赛法亲自率六妻六子到大理国借兵,对宋军斥候进行迷惑。
经过一番准备,在娅王居住的大殿门外,大夫人美仙率众妻和六子将随使团出发。侬军东征西战,赛法和她们聚少离多,自是一番缱倦,洒泪而别。大夫人美仙和赛法是患难夫妻,她并不漂亮,脸上的麻子和自身的爽利、能干并存,是赛法的贤内助。
在分别的时候,赛法和她两人相对无语,一切尽在不言中。大理使团留在侬军中的观察员巴旺那随队返回覆命。在归仁驿大战中,巴旺那和弓匠人、上云法师袭击了宋军蕃落骑兵的向导,迟滞了他们赶到战场的时间。战后,弓匠人和上云法师消失不见,巴旺那跟随赛法撤退到了特磨道。段红玉仍不愿回去,自愿留下来协助女兵首领梅。
接下来的日子,赛法在黄达和梅的陪同下旋风般地检查了岸隘、宝月关和西洋江三道防线。岸隘和西洋江有河沟之险,宝月关的科岩是崇山峻岭之间仅有的通道。整个特磨道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被动员起来,凡宋军有可能经过的高山隘口、村寨路口都修筑工事,备好各种攻防器具。
重点的预设阵地有坡者山、者鹞山、板幕、西洋江、者外寨等。村村寨寨的精壮们都在打造铁箭刀枪,往高处搬运滚木擂石,安置铁锅备好热油,所有人都在寨老和统领们的严令下,牛一般沉默,蚁一般繁忙地肩扛手推,脚步不停,都知道足以毁灭家园的空前严酷大战即将到来。三千人的侬军马队也在不停训练,模仿着北方骑兵的样子进行冲击和劈杀。
大战前的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宋军进攻。据斥候细作回来报告,宋军组织了步骑混和部队,前锋约两万多人,正一步步向特磨道方向逼近,另由众多汉人民兵、土民组成的后勤支援队伍也在几个刚当了官吏的邕州文人石鉴、吴舜举等人的率领下随进攻部队挺进。宋军前锋以沈达为先锋指挥使,就要到达田州了。
这天的黄昏,在一个险峻的防御阵地上,面对满眼望不边的如龙似虎奔腾的群山,赛法坐在一块大石之上,对围在身边的黄达、黄虎、梅等一众营的统领、牛的头领,还有梅的老外公杨大爹说:
“也许我们会在战斗中倒下,没有任何人记得我们,更没有如同汉人史书那样的东西记录什么,但是发生过的一定会在天地之间留下痕迹!会有一段秘史永远深埋在这片土地上,鸟兽会记得我们,山林会知道我们的故事。只要我们的族人能生存下去,就算不要大南天国的旗帜又如何!等到孤为族人寻找到百万稻田家园的时候,孤就化作稻田之王,化成一头战象,沉默地守护着我们的族人,守护着我们的山山水水。”
“战象一般的……赛法!”
很多人惊呼,流泪。他们都听懂了赛法的心声。这是百越僚人的特质,只有僚人之间能够理解。每个僚人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宁静的家园。
如果没有交趾的侵凌吞并,没有大宋官府的抛弃、隔绝和宋官的侮辱欺凌,他们宁可沉默地和高山、森林、野花,还有他们的稻田守在一起。不会惊动外界的任何东西。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这是整个族群内心的秘密。
想到整个特磨道就要燃起冲天的战火,无数人的家园就要遭到毁灭,饱经生活磨难的杨大爹两手高举,望着天空,悲愤地喊道:
“雷神啊,砻神啊,我们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宁静的家园!”
赛法走下大石,扶着大爹,望着黄达和梅,极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波动,说:
“孤知道黄达大统领和梅统领的故事,大爹,让他们完婚吧。黄达大统领当初答应你的,多少头牛和猪,多少彩礼……”
赛法难得地笑笑,又看了一下梅,“黄达大统领没有这么多钱,就由孤替他实现吧。孤亲自主持你们的婚事,就在这几天,就在这个将要面对的战场!”
黄达和梅、大爹听罢,低下头行礼,一齐说道:
“谨遵圣命!”
在如火如荼构筑防御工事的同时,一场热闹的婚礼也在进行着。梅,这位壮健的僚人农妇,曾经饱受惊吓和折磨,现在换上头上扎着双牛角的僚人牛部落的民族盛装,在女兵战士们和附近村寨土民们的祝福声中,与黄达大统领正式成婚。
不再按民族习俗的繁文缛节,没有媒人往来的说项,这一切都省了。当梅坐在她从小长大的老客栈那间当作新房的婚床上时,不禁泪雨滂沱。在这一带当江湖好汉的黄达没有自己的田地和固定住所,嫁出去的女儿也不能回到大爹在寨子里重新修起来的房子里。
婚房也只能在这间老客栈,熟悉的院子和台阶依旧,都是自己小时候玩泥巴,和客栈里的老狗一起蹦跳嬉戏的天地。可这个家,处在交通要道上,注定就要毁灭于大战的开始。
自己的这个家,这个临时布置起来的新窗花、新家什和床上的新物品,都是昙花一现的,都要在战火中毁灭。梅想到这里,又想到外公一生的艰辛,想到自己和乡亲们的遭遇,想到黄达和自己的曲折故事,眼泪就像这条长流不息的文象水(右江的上源),流到右江,流到邕江也止不住。
泪打湿了身上的衣物,弄湿了崭新的床被,直到不知什么时候黄达进了屋,吻干她脸上的泪。两个即将投入战火之中的爱人相拥在一起。
两口子新婚的甜蜜日子才过了五六天,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发生了。杨大爹穿戴得整整齐齐,就像要出门赶墟场的样子,平静地死在自己的床上。等到寨子里的邻居叫回来梅和黄达,两人一步跨进屋子,梅扑到老外公的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外公看来死得没有痛苦,双目紧闭,脸上相反还有一丝笑意,这表明他的心愿已了。邻居指着灶台的锅里给大家看,发现煮着浓浓的整捆曼陀罗水,他是喝了过量的曼陀罗汤死去的。大爹就这样在幻觉中,想象着他在世间惟一的牵挂,外孙女梅的幸福死去的。
邻居似乎明白过来,一拍大腿说,大爹是有意不想活了,就在这两天,他把出嫁女儿时,赛法让人送过来的牛、猪和羊都送到了前线阵地上。这样一说,梅哭得更伤心了,黄达也不禁拭泪。寨子里的乡亲们把大爹埋在高山顶上,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生活、忙碌了一生的寨子和老客栈。
部署、检查了特磨道防线的所有工作之后,赛法就要启程到和泥去了。这时,之前战象营的统领侬三从邕州带着战象刺空到和泥后,又赶回特磨道向赛法报告情况,准备接回小花象。
但由于娅王生病,小花象被巫医认为是灵异之物,对娅王病愈有用,因而侬三和小花象都必须留在特磨道。在人员安排中,出征史官兼王医白和原本来是要跟随着赛法的队伍一起到和泥大寨,和战象营中的弟弟煦团聚的。也由于这些天娅王身体不适,他也只好留下参加调治,等到娅王身体好一些,再听赛法旨意决定去哪里。临行的前一晚,赛法再次和各位统领见面,约定在紧急情况下,将派大理人的驯鹰来传达命令。
在娅王居住的大殿外,在半个月以前,娅王和赛法在这里送别了大军师黄玮和赛法的六妻六子,现在轮到赛法率领队伍离开了。
娅王尽管病得很难受,仍然强撑着身体由侍女搀扶着送别赛法,同样没有多余的话,这种做起大事来波澜不惊的母子连心的默契在当年看到交趾人送回来丈夫和大儿子的人头,自己带着二儿子赛法连夜逃到雷火峒那种无日不惊心,无日不悲伤的时候就有了。直到飘扬着大红龙旗的队伍消失在山道上,娅王才回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