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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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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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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四十章 雨咒

倘若森林神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望着我们,

那我们应当把这当作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你曾见过浓云压向群山吗?

天神就这样挥舞着他的兵器。

       在和泥大寨外的密林里,那个仅有一条路通向山窝窝的小村寨成了大南天国的临时王寨。高高的木楼上重新飘扬着南天国的大红龙旗。侬宗旦大统领就住在王寨里,与赛法朝夕相处。

夜里,侬宗旦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躺在一个铺着干草的板床上。木楼上下,都有卫士警戒。透过窗外,看到月光如水,树影婆娑,风不时通过门缝发出阵阵响声。

心中始终难以平静,他不停在想:

“宋军大举进攻,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在这场改变僚人,甚至整个广南西路各族土人命运的变局中,我将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个人虽然是渺小的,就像天地之间的蝼蚁,但似乎一个有关这场变化的一个重要瞬间就呈现在面前。祖宗的灵魂啊,你们让我怎么做?”

种种思绪纷至沓来,让他睡意全无。

“赛法是想把和泥大寨当成什么呢?是不是就以此为中心,重新建立侬人的王国?这里,真的能挡住宋军进攻的锋芒吗?确实,宋军如果受挫退军,赛法是可以在这里建立统治各族土人的中心的。来到和泥大寨之后,看到大理国并没有强大到有能力控制所有羁縻之地的地步,这些名义上受大理国管辖的地方,其实大都是无主之地。

“有的地方,也仅有一些小土邦领主。而赛法在打退宋军之后,将成为这里最强大的首领。赛法不止一次说过,要在这里重新建起一座天街山城,而以僚人为主体的土民们,正从四面八方投奔而来。但对我而言,倒是更愿意率领已经训练好的部族战士,和令人畏惧的战象军团,主动出击宋军,将他们全部埋葬在万山丛林之中。”

实在是睡不着,侬宗旦翻身站起来,在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下摸索着,披上一件战衣,从床头取上自己的腰刀,穿上鞋子,推门而出,悄然走下楼。哨位上的卫士以为他在查哨,都站得笔直。整个寨子除了哨兵都在继续酣睡着。

月亮高挂在竹林上空,夜风吹在他的脸上,非常柔和。没有白天的炎热,宁静而舒适。他在寨子里漫步着,不知不觉走到寨外那条小路,快要天亮了。

寨子里的草屋和木楼影影绰绰,在月光下分外显眼。除了寨子里那口池塘里的蛙声,一切都悄无声息,都沉入梦乡了。宋军据说才到目则寨,离这里还远着呢。

有谁在深夜里独自一人在这个挨在山林旁的寨子里走着呢,只有他自己。再往外走,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哨兵的喝问,没有任何东西的声响,甚至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侬宗旦走到一处修筑新木楼留下的木桩子上,坐了下来。思绪再次在胸中起伏。

“苦难的部族,苦难的世居土地!”

他想,“无论是广源州,还是特磨道,多么美丽的森林与河流,还有高山和稻田,可为什么没有宁静的时候?交趾人垂涎,步步紧逼、蚕食,我们惟有奋起抵抗,我们以为自己是天朝人,脚下是天朝之土,期待身后的大宋天朝能够支持我们,却不料遭受这样的部族灾难!现在,只有丢掉幻想,战斗下去,打败宋军,逼着傲慢的皇帝赵官家和大臣老爷们不再渺视我们。

“到那时,我们这片美丽的土地也许才能真正回归于天朝管理。这里到处是山林,到处是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的土民们,他们才是最大的力量。倘若所有土民们都集结在赛法的大红战旗之下,在雷神和这片土地的其他神灵的护佑下,什么样的敌人都不用怕,通通被赶走!当我们积聚起强大的力量,把宋兵彻底打败,还我们这片土地以宁静,到那时该有多好啊……”

忽然,竹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还有黑影。侬宗旦紧张起来,他知道这里没有布置哨位,他抽出刀来走过去,又什么也没有了。是不是传说中的山精树怪?不可能是敌人,他们还远着呢,再说,决不可能有外人知道这个密林和山窝子里的寨子。

他又仔细地盯着很久,没有发现什么,判断是出现了错觉。这时,东方的山头上闪出天光,天开始亮了。他开始往回走,他记得昨天赛法吩咐过,今天一早要去战象营巡视。寨子里的响动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开始醒了。

自从来到和泥,赛法和侬宗旦越来越喜欢大象,无论是对寨子里用来耕地的大象,还是游荡在寨子边上的野象都喜欢。每天处理完所有的事情之后,只要一有闲工夫侬宗旦就陪着赛法往战象营走。

赛法甚至学会了简单的象语。那头大理使节送来的战象刺空,已经是一头走过数千里征途的老战象,它以自己精湛的技能为群象作表率,赛法与它尤其友好。

赛法和侬宗旦带着卫士随从一早来到密林中的战象营,一眼看到刺空正甩着长鼻欢迎他的到来。赛法高兴地上前抚摸着它大如蒲扇的耳朵,轻轻在它的耳边说着象语。然后,赛法才继续往里走。

战象们庞大的身躯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晃动在山林之间,河水潺潺,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赛法看着象卫们忙碌起来,他早已下令,战象营的战士和象卫们不必为他的到来集合肃立,要像日常一样照料战象的生活和训练。

因此,他和侬宗旦每次到营中来,都能自由地欣赏到洗象、驯象和象们战斗训练的情景。侬三在特磨道牺牲后,大牛被提升为战象营的统领。

煦又长高长壮了一些,虽然每天和战象们感情亲密在一起,但很久没有大哥白和原的消息,这让他很不开心。看到煦,赛法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安慰着说:

“我们的人打探到消息,你的大哥并没有跟着娅王去大宋的京城,当时宋军偷袭娅王那里的时候,他早早进山采药去了。无论他流落到哪里,一个老行脚人是不会把自己饿死的。也许哪一天,他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看到煦仍然不开心,赛法又继续说:

“小弟弟别伤心了。孤的亲阿妈娅王被送往大宋的京城,生死难料,孤难过之后,现在不也会开口笑了吗?整天自己不开心,会让这些大象兄弟们也不开心的。你看看,啸天要过来和孤一起开导你了。”

果然,战象啸天吃过一捆竹叶后,朝煦摇头摆尾走过来。象的这种姿态就是想亲近的意思。煦的表情舒展开了,迎上去,用脸贴近它的大耳朵,悄悄说着什么。赛法笑了,拉着大牛统领走到另一边。他和侬宗旦准备去看战象们的战斗训练。

这里离主营有两箭之地,处于一个半坡之上,是周边密林包围中长着低矮灌木的空地。和泥寨周边密林有数不清的野象,和人们,和所有的动物都和平共处。

人们家里缺劳力,或者需要陪伴,就到森林中捕野象回家驯养。也其说是捕,不如说是邀请。和泥土人们天生就会和象这样的人类朋友打交道。

象来到人们的家中,和人一起生活,对人更亲近了。把这样的象训练成战象可以事半功倍。新加入的战象是挑选自附近村寨人们家中的性情特别的象。

参加过侬军东征西战长途行军的老战象刺空正带领群象,在象卫们的指挥下进行战斗训练。赛法看到刺空威风凛凛的样子特别开心,他和侬宗旦站在高坡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战象训练。刺空看到了赛法的到来,朝他的方向甩了一下长鼻,仍旧带领着新战象们训练。

一头战象背上的战楼上共有四名战士。一名战士负责牵引战象的方向,并指挥着战象以象牙和长鼻作为武器对正面进行攻击。其他三名战士在战楼上负责其他三个方向的攻击。

从澜沧百万大象之地请来的一名老象卫正聚神会神地指导训练,每只战象长长的象牙都绑上了尖刀。战象们在象卫的口令声中,起蹲冲击,战楼上的战士同时做着各种攻击动作。

令人振奋的是,战象营已有一百头战象入列,它们列成象阵,互相协调攻击前进。在引领群象的排阵攻击中,刺空俨然成了战象之王。象卫们的口令声和刺空的吼叫,使整个战象军阵威猛无比。

赛法看着这个情景,赞许地点头,指着象阵对侬宗旦说:

“孤平生之愿,其一就是能拥有战象军团。败于狄青看来不是坏事,让我们看到了大理国以南以西这一大片土地,土民们以僚人为主,都把‘我们’称为‘僚’,把‘亲人’叫作‘比侬’,僚人的语言大多相通,习俗相同,待人以诚。家中有客,就算是穷得只剩下最后一只老母鸡,也要杀了待客。我们就和这里僚人一起开垦出百万稻田,训练出百头千头战象,这就是我们新的家园!”

赛法的嘴角微笑着,仿佛沉浸在憧憬之中。远山如黛,近树无语,赛法的脸庞凝固在微笑中,这让侬宗旦看得一时呆住了。经历了血与火的数千里征战,被大宋的官家和公卿大臣们视为猛兽洪水的赛法,原来他心底最大的秘密就在这里。

赛法并不像大宋的官家和大臣们所想象的那样的,他的最大愿望并不是做岭南之王,或者荆湖之王,而是想隐没于百万稻田之中,做一头守护部族的战象。

侬宗旦咬着嘴唇,想起自己来到和泥之后多少次彻夜难眠所思考的问题,现在他明白了赛法所想,心中的焦虑似乎不存在了。于是,他说:

“象这种灵物,即便成了战象,不上战场时它的性情是如此温驯,就像这里的土人一样,和我们僚人一样,性情如此相似。但它在世间的存在,是如此的强大,猛虎、野猪在它的面前不堪一击。在赛法心目中,战象守护下的百万稻田的家园,一定不想为外人所知,她是僚人的共同家园。”

赛法转过脸来,出乎意料地眼里充溢着泪水,这让侬宗旦震动。赛法一边拍着侬宗旦的肩,一边说,说得很慢,语气十分坚定,极力隐藏着心中的痛楚。

“孤的祖父,孤的父亲,到孤这一代,不都是为一个心愿而努力吗?只要让我们的部族子民平安,能够宁静地生活下去,孤宁愿化身于稻田之中,世间也不一定要有大南天国。孤这个仁惠皇帝,有仁惠这两个字就够了,不一定要有皇帝。将来,如果大宋还愿意接受我们的归附,愿意施仁惠于我们的子民,广源州,甚至特磨道都可以归附。我们原本就是中国之土,中国之民!你们要记住孤的话!”

侬宗旦点点头,但不无忧虑地说:

“宋军主力到了目则大寨,如果他们大举进攻,我们该怎么办?”

赛法脸上显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指着山高谷深的四周,指着苍茫群山,大声地说:

“当年,大军师和二军师到广源州贩金,孤就跟着他们读书,也曾应过汉地的科举考试,也曾妄想成为大宋的进士,读过汉书不少。汉武帝时,司马相如持节招抚西南夷,包括大理国早已是中国之土。如果大宋强大,就连这里都可以收回治理,何至于连接受我们广源州归附都如此畏惧。大宋的官家虽然清明,但柔弱,孤才想要替他管理两广和荆湖。杨文广和杨畋大人系出一门,他们不会不知道大宋天朝从官家到朝臣的心思。”

“赛法是说,杨文广不会大举进攻和泥?”

赛法又一拍侬宗旦的肩,说:

“当年大宋开国,太祖皇帝挥马鞭玉斧,以金沙江为界止住了宋军的马蹄。杨文广也一样,他的马蹄到不了和泥!”

侬宗旦不禁霍然开朗,没想到赛法竟然有如此眼光,之前外界传闻赛法离开了黄玮和黄师宓两位军师就不知所措,完全不是这样的。赛法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兵家,也是一位非同一般的王者。

赛法说完,开始转身下山,朝自己的座骑走去。这时,战象刺空朝天吼了一声,群象齐吼,赛法微笑着纵马回身,再一次顾盼群象,一纵缰绳下山而去。

大雨不停地下了三天三夜。大风也刮得紧,在山林中冲来荡去,不时发出呜呜之声,把树叶吹落,把地下长着的野花吹折。瓢泼大雨就像天上的河水倾泄,把整个和泥大寨里外新建的,低矮的,彼此相连的房屋都浇没了。和泥的地形都是大山大谷,这三天三夜都弥漫在雨雾之中。

为躲避大雨,所有的人和山中的鸟兽都缩在屋子里,在山洞里,在树丛中。但在密林中一个山岗上,有一个披着草衣,戴着鸟冠的人面对密林,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纹丝不动,任豆大的雨粒往她的身上倾泼。

她一手持铁剑,一手持木制法器,嘴里不停地,急速地说着话,对着雨说,对着云说,对着天说。天空的浓云变化无穷,无数的天神踏着云来倾听沟通人类与神灵的使者在说什么。

“我从广源州走到邕州,又从邕州走到广州,从广州走到特磨道,从特磨道走到和泥,来到密林,来到深谷,攀上高山之巅,趟过河流。到处都有妖魔,到处都有鬼怪。我对地上的一切神灵鬼怪都很尊敬,到哪儿都给它们都奉上供品,向它们表示敬意,都要对它们说:‘我们来到这里,是想得到你们的庇护,赛法是天选之子,天神会眷顾他,可他在地面上的时候,就应当得到你们的支持。伸出你们的爪子,露出你们的獠牙,吹出你们狂风,喷出你们口中的水和火,和天上的神一起,挡住追过来的敌人!’凶恶的交趾人,你们这丑陋的嘴脸,你们为什么要来到我们广源州?天朝的军队,为什么要追击我们?我会呼唤天上的神,和地上的鬼,把你们通通灭掉。

“你们将像被拔根的草一样枯死,像一粒土一样被这样的雨水冲得无影无踪。你们会想起你们犯的过错,可是已经晚了。我要用我的话,用天上的神,地下的鬼能听懂的话,锁住你们。我的咒语是算数的……没有人能破解我的咒语。敌人再强大,但我的内心像滚水一样火热,我要诅咒敌人,我的咒语拥有强大的力量,能毁灭一切邪恶,它胜过千军万马……”

大雨和风、雾更加浓重地向她袭来,仿佛她的咒语就要应验似的。军中巫师妈仙矮矮的身子倔强地挺立在风雨之中,任大风一阵又一阵扑向她,她的身子就像一截树桩纹丝不动。

雨雾中恍然有人影晃动,从坡下传来一阵喊声:

“大鸟,你是人吗?是鸟人?活着吗?我们赶了无数的路,又遇到大雨,快累死了!”

披鸟衣念咒语的妈仙回答:

“坡下的那一侧有路,往那里走!”

雨雾中的坡下走出一个人影,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都扛着农具和大盾,或者铁矛:

“你好啊大鸟!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

“到了,你们走到了地方。这里就是至高无上的赛法号召集结的地方,我们要在这里一起打击追来的宋兵和各路妖魔鬼怪!”

“当然是要打宋兵,这不,我们带来了武器。我们一共是八个人,三个女人,五个男人……”

“我们有一整支大军了!所有来到的人都自动成为战士,都要磨快自己的刀枪!”

“我们就是奔着赛法的号召来的,我们的布板(僚语村长)老爷说具体要找侬宗旦大统领,我们是分到他的麾下,接受他的指挥,我们是要到他的营地。”

“哈哈,这么大的雨你们没有掉到沟里被山洪冲掉,说明神灵在护佑你们。跟我大鸟走吧。这雨一时也不会停,这里的每一条山路都附着精灵,你们跟着我的鸟衣走,要一步跟着一步。不然,你们就会受到山精树怪的误导,如果不见了我的鸟衣,你们就会在雨中的几棵树之间走来走去,永远走不出去。”

“哦哦,鸭子寨的,稻神寨的,我们是大南天国大旗下的真正战士了。快走吧,跟上这个穿鸟衣的老婆子。我虽然是个老头了,还能扛得动铁矛……”

从树、雨和雾中的另一边,传来许多声音:

“哈哈,你不老,我们寨子里上了年纪的人只要还扛得动刀枪,都会来的。我们这里是八个人,有三个是女人,女人也要打宋兵。”

“好呵好呵……”

出现在坡下的人多了起来,所有从各个地方来的人一个跟着一个,扛着大盾、铁矛,背着双箭弩,向前走去。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在风雨中呼唤咒语的穿着草编鸟衣的妈仙。

他们是刚刚赶到和泥的远方寨子里的人。他们身披草编的雨衣,戴着笠帽,个个精神十足,他们中有眼睛像鹰一样锐利的猎人,有常年抡锄的种田人,有铁匠,有土医。一群人跟着妈仙绕过隔着山坡的王寨,趟过两条河沟,穿过又一处密林,看到江边的许多草屋。草屋前冒着白气,插着被雨淋渗的战旗,战旗之侧还站着任风雨吹打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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