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树叶的气息从亘古无人的河中泛起,
每段河岸都铺满了野花,
不可言说的美妙随风吹遍每片山林。
因为没有平静的道路,
所遇皆十分陌生和遥远。
侬军从东仰寨南下,然后折向西,一直在高原上行进。这个叫桑怒的河谷,是侬军沿着千年无人行走的古道下来的一个大低谷地。桑怒,在当地的僚语中,是北方高地之意。
这里有一个桑怒土邦,人口不多,一万人的武装对他们来说是空前的大军。不明来意的土邦首领先是命令少量的武装人员进行袭扰。侬军因而在这里暂屯几天。大理使节易千寻与大军师黄玮、大统领侬宗旦乘着战象,带着随从一同拜访了土邦首领。
对这个小土邦来说,大理国俨然已是大国,大宋天朝更是拥有遥不可及的神圣和威严,而侬军在大宋天朝的岭南征战和在特磨道抗战,侬王赛法的威名也如天上响雷一般。
黄玮熟读史书,知道这里最大的土邦澜沧在唐时由南诏王族的一支分封于此,南诏国,或者大理国的使节对他们来说就是上国使节。他在与桑怒小土邦首领会面时,着意穿上大宋文士的冠服,精致的襥头加上手中的羽扇,儒雅庄重,在亮明自己大宋进士的身份后,土邦首领惊其为天人。
虽从遥远之地翻山越岭而来,大统领侬宗旦和随从战士说的话竟然能与土邦首领大略相通,这让土邦首领觉得不可思议,即而认可侬军寻找家园的意图,觉得仿佛是远方的亲戚来到一般。
随后,土邦首领乘象来到侬军大营拜访赛法,侬军战士身经百战的气质,严整的军容和赛法作为征战数千里的统帅仪态让首领折服。赛法对土邦首领表明了寻找家园的意图,表示留下的侬军中的土民自己在无主山林中开垦荒地、狩猎,会向土邦首领纳税。
土邦首领大为兴奋,这里山高林密,地广人稀,有人就能种出更多的稻子,他当即表态可以多划出荒山坡地让侬军土民开垦,希望多留下些人。赛法还向土邦首领赠送了广源州出产的黄金,首领欢天喜地而去。
侬军继续攀上高原,向澜沧土邦挺进。澜沧土邦是由滇地流下的澜沧水而得名,这个土邦地域虽广,但人口稀少。澜沧,僚语就是百万大象的意思。
一路上,侬军遇到的几乎都是和僚人一样自称‘我们’为‘僚’的土民。从大宋的两广之地,一直到这里,只要有象活动的地方,就有称‘我们’为‘僚’的语言相通的族群。
侬军在寻找向导和行进途中,几乎没有遇到大的障碍。前卫营带着向导走在最前面,后面是万人的队伍无声地穿行在千年密林和不知多少岁月都无人趟过的野河。
夏天的季节正是森林雨季,有时一连十几日都在下雨,河流暴涨,山洪冲刷,队伍不得不待在林中避雨。待到云开雾散时继续行军。雨水中沉泡的腐草和泥泞给人以痛苦不堪的感觉。
上万人在山间林中行走,雨雾弥漫,有时几步之外连人的面孔都看不清楚。所有人都盯着路边的标记和前头行走的脚印,倘若偏离到一边,就会混入别的队伍中,再想找到自己的队伍得费一番周折。
人脚,象蹄,马蹄踩在森林中的腐草上,队伍在半明半暗的雨中雾中行进着,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的唰唰声,每个人的周围看得见的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和马。
这给人一种似幻似真的感觉。鼻子一吸气,嘴巴一张开,进来的都是又湿又新鲜的空气。在漫浸着青草气息的水边走过,就觉得浑身裹在水汽里,此时一心想的是什么时候宿营,以便能燃起一堆火,烤干衣服,喝上一碗热粥。然后在夜风中期盼明天行军时太阳能透出云层。很多战士在大红战衣之外披着蓑衣斗笠,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
又一天的傍晚,中军营和战象营来到前卫营记号的宿营地,这里有一条长着稀疏的树丛和几株弯柳的小河。人、象、马沿着小河两岸展开。捡到的多是湿柴,一堆堆火烟掺半的篝火点起来了,小河仿佛在燃烧。人的说话声、喊声热闹起来。
战士们牵着象和马,让它们到林草之间自由自在地寻吃食物。白天的热湿随着夜晚来临稍微凉爽了些,很快大锅中食物的香味和林中野草的味道混和在一起,一下子刺激了人们饥饿的胃。
在战象营战士的导引下,驮着公牛怀德和哥雨的大象到达营地后,低吼一声,跪坐下来。两位上了年纪的人从战楼里爬下来,伸着老筋骨,展一下腿,拍打身上因穿行林中掉落到身上的树叶,拍着拍着,发现战衣湿重了,只好脱下,扔在地下,准备拿到火堆旁烤干。身边的篝火很快着起来,火上还支起了熏黑的大锅,倒进河里打来的清水。终于可以舒服地半躺在地上了,天色渐暗了下来。
公牛怀德身上的伤差不多全好了,他不再需要煦照料,总是让煦多照顾年纪更大的大歌师哥雨。他也不闲着,忙着宿营、做饭的杂活。隔几天弓匠人还从大理使队那里偷偷拿点腊肉过来给公牛怀德、煦和哥雨改善伙食。
公牛怀德和哥雨偶尔也会到中军大统领侬宗旦那里,甚至到赛法身边的卫士们那里,凭着哥雨的大歌师的名声脸面,带回一罐粥或者干菜。
有时候公牛怀德也会自己动手在火上烤着不知从哪里挖到的薯类和林中的坚果,在这种时候他就爱和年轻的战士没完没了地讲着故事。或者,用他粗哑的嗓子唱家乡大山寨子里的古歌,一边请大歌师哥雨点拨哪里唱得不好。
煦还要跟着战象营统领黄虎照顾战象,等到忙完各种事情回到篝火旁边时,公牛怀德已经给他盛上粥,哥雨给他端上小菜。
侬军傍晚宿营和清晨出发日复一日,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作为使节,易千寻尽可能记录、了解这一切,以便将来向国主、国相覆命时说得详细些。他总是不时与某个统领或战士拉话。
他发现,赛法和大军师黄玮并不总是和中军营一起行进,他俩的两头乘象和卫队走着走着就偏离了行进的路线,然后消失在队伍中。有时候,一连好几天在中军营看不到这位全军统帅和军师的身影。
但到了某个晚上,他们又会突然出现在中军营的宿营地,这个时候,易千寻就有机会去见他们,甚至和他们共进野餐,听听这位统帅和军师对行进的侬军新出现问题的见解。
除了重要人物,卫士们对靠近赛法和军师、大统领侬宗旦的宿营地的任何人都严加监视。每个营都有由前卫营标识好的每天的宿营地,都有按行军路线的先后秩序,彼此不得混杂。
卫士们各自点燃篝火,用锅煮粥,或者烧烤在行军途中偶而射猎到的鸟兽,吃罢,除了值岗的,都各自围着篝火躺下。如果下雨,则支起小帐。他们的马匹就绊在附近的草地和林间吃草吃树叶。而重要人物的乘象,则交给战象营的战士照料。
夜里,伴着林中的风声,可以听到或远或近值哨的战士发出换岗或审查过往人员的口令声:
“什么人?报号!”
“遵命!”
有的时候,卫士们奉命为赛法和军师支起那个最大的军帐,这意味着队伍要在原地驻扎至少两三天,这让他们非常高兴。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听到大歌师哥雨拨弄着他的马骨胡唱歌了。哥雨不仅在中军营唱,还会到左翼和右翼各营去唱。
扎大帐的时候,卫士们就精心地在赛法大帐里铺上席子,摆上王座。方便赛法在这里召开重要会议,或者约谈各营统领们。
寂静的林中传来马蹄声,这时赛法到附近巡查回来了。不离他左右的,有大军师和中军大统领,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的卫士们。
侬宗旦大统领的神情始终十分严肃,所到各营巡查总能发现疏漏之处,因此手下的统领和头领们在他面前,比在赛法面前还要惶恐拘束。赛法从不苛责战士们,也不轻易生气发火,除了不苟言笑,表情是亲切随和的。
他和大军师、大统领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在思考和谈论重大事情。当他们从驻地附近遛达回来,走进大帐时,里面已经摆好了食物。大夫人和侍应女兵交握着双手,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赛法在大帐休息的时候,军中大巫师妈仙立即在大帐前点起一堆篝火,并派巫师站在火堆旁念咒,以阻止不懂事的过路鬼神干扰赛法歇息。
在中军营和重要人物一起行军的,少不了赛法的大夫人美仙和她手下的女兵们。她们的队伍拥有两头乘象,一头供大夫人骑乘使用,另外一头驮载物品。还有几匹驮马。女兵营中最精干的女战士,被抽调来负责照料大夫人和赛法的起居生活,由大夫人使唤。
当赛法抖掉每天行军的疲惫就要休息的时候,大夫人总要对他说着类似的话:
“你是全部族的最高首领,你的号令在土民中无人不从,无数村村寨寨的人们都寄希望于你,你不能有任何危险。你不能轻信别人的蛊惑,不能轻易接受别人的礼物,尤其是吃食。我要为你先尝所有到口的食物。我手下的女兵们在征途中都会为你忠诚服务。”
赛法一向对这位由自己母亲娅王亲自挑选的大夫人尊重有加,即便她一脸麻子,长得也并不算美丽,对她的嘱咐都认可。
这晚,大夫人小声地在赛法耳朵旁叮嘱:
“之前有母亲娅王关心你的一切,可现在她老人家不在这里。她的话我都记得。她老人家的每句话都像珍贵的玉石一样闪着智慧之光。临去大理国都时,娅王她老人家告诫我,一但和赛法重逢,就再也不要分开,这也是我不顾艰难和凶险一定要跟着你远征的原因。我带领的女兵们就是你最趁心如意的侍应,她们会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只管处理全军全族的事务,她们中的每个人都会细心地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说着说着,大夫人深深地弯下腰来,她的头上标志着最高女首领的那绺鸟羽触到了地面。赛法扶起了她,感激地望着她。
“你是至高无上的赛法,是要带领战士们和土民们征战万里的统帅,你就对我们随时下命令吧。”
说着话,大夫人拍拍手掌,从帐外如鹿一般地走进一溜女兵们,垂首侍立。赛法亲切地望着她们,赞许地点点头。
大夫人对一位瘦小的女兵问:
“你的长处是什么?告诉赛法!”
“我会做世间一切菜肴。只要有盐,有火,森林里的所有花草植物,和飞禽走兽都可以变成食物。”
这位女兵小声地回答。
“你呢,长处是什么?”
另一位女兵上前回答:
“我的长处是照顾病人,病人的任何一个眼神,我都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都是不容易完成的事,”
赛法发出笑声,“干这样的事,要有女人的耐心。”
“你会干什么?”
大夫人又指向另一个女兵。
“我会……织花布,会织花颜色的锦……”
“在艰苦的路途中,这些技能都很有用。”
赛法说着,一边微笑着,然后用更亲切的眼光看向大夫人:
“孤更想听你的歌声,好久没有听到你的歌声了。孤想,将士们也都憋着呢,他们都想把征途中的故事编成歌,唱一唱。等再过些日子吧,我们举行歌墟大会。“
“英明的赛法!”
大夫人快乐地赞叹起来。
侬军几天后重新出发,从桑怒河谷的右岸折向西行,一路攀升,穿过数不清的密林,很多的路都是前卫营砍掉杂草和荆棘才露出来。雨季快要结束了,一路上的泥泞也少了很多。
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支万人队伍疲惫不堪地走到百万大象之地——澜沧土邦。先是行军中的象们频繁发出莫明其妙的吼声,而山谷中远远近近都有野象回应,在行进队伍的左右侧,总有野象的身影。正当大家都在感叹看到野象之多时,从前卫营传来带路向导的话,百万大象之地——澜沧到了!
战象们的首领、赛法的乘象刺空,一边行进一边发出低吼,仿佛在跟野象们说着什么。远远近近,不断有野象回应。煦和两个老象卫走在刺空的身边,向赛法解释说:
“象之间说话能传出几十里。这里的野象遍布森林,它们在互相打招呼。”
“让刺空跟它们说,我们不会占领它们的任何地盘,我们在寻找更远的家园,我们和它们做亲戚!”
“遵命!”
煦靠近刺空的耳朵,轻柔的抚摸着它,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象语。
刺空兴奋地甩着长鼻,又发出低吼,并没有停下脚步。随之,在行进的路的前方,再次出现野象的身影。
这一天快黑的时候,寂静无风的丛林旷野又下起了小雨,这让处处篝火升起了浓烟,战士们纷纷躲进了林中,借着巨大的浓密树冠避雨休息。
赛法下令支起了他的议事大帐,各位大统领、各营的统领们接到命令都骑着马来了,有的喝了点酒,一路说着粗话纵缰而来。他们在距离大帐几十步的地方勒马停下,将马交给随从。
到了这里,赛法的卫士们不许他们骑马再靠近了。统领们一起走向大帐,看见大帐前妈仙带着众巫师在做法,这是商议大事的架势。通往大帐的小路两侧,都站着卫士。
几个大统领和二十个营的统领们不慌不忙地从两列卫士中间走过去,并接受巫师在他们面前挥着生锈的铁剑,念着神秘的咒语。
大帐门口,站着大夫人和几名全副武装的女兵,为进帐的人挑起门帘。大帐中央,是赛法的王座,在它的前面,摆着几排树墩供统领们坐下。
侬宗旦大统领的大红战衣里面裹着银色带胸镜的细甲,戴一顶镶金边的头盔从帐内走出来,招呼各位统领进去。他以目示意,安排座次。然后他也进来落座。他和大理使节易千寻坐在王座的右侧,王座的左侧是大军师黄玮,大军师的身边还有一个座位是空的。
正当统领们一边落座一边猜是谁能够落到那个尊贵的位置时,身着鸟服,头插异禽羽毛的妈仙走进来,神态自若地坐在大军师的身边。
最后跚跚来迟的是外号为虎的大统领黄仲卿,他显然喝了不少酒来抵御这没完没了的雨湿之气。他脚上的鞋沾了不少泥,迈着摇晃的步子,腰间的刀鞘斜挂着,一头撞进来。身边的两名护兵扶着他一起进来,却遭到侬宗旦大统领的训斥:
“护兵退出去!”
黄仲卿恼怒地把两名护兵推开,自己找到蛇大统领廖通的身边空位,一头坐了下去。军中传闻,虎蛇不分家,这两名大统领总是在一起扎堆。
随后,大夫人和众女兵进来,每个人端着铜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木碗,碗里盛着煮酸梅汤。
这些铜托盘是侬王家族传下来的用具,所有的统领们都知道这个故事,怀着崇敬的心情望着这一个个在烛火之下散发着奇异光泽之物,心想:今晚必定商量最重要的,也许是决定全军全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可是,远征以来无非是行军接着行军,难道还有比宋军攻进特磨道,大兵压境更大更严重的事情吗?
眼前都是军中骨干,最亲信的人,王座上的赛法目光仍与平时一样亲切,但这个表情之下却有意无意散发着一种冷峻,表明今晚确实是最严肃的会议。上酸梅汤也是他的指示。为抵御下雨的湿气,也为了行军解乏,不少统领晚上喜欢喝点酒。酸梅汤能让他们很快清醒。
看到大统领们和各营统领们都落了座,侬宗旦开始说话:
“远征以来,我们都看到了,至高无上的赛法带领我们一路上找到了一片片可以开垦出稻田的地方。我们果真找到了传说中的百万大象之地,所见所闻和传说中的一样。接下来,我们还要找到传说中的百万稻田之地,赛法一定能带领我们找到那里,那里是我们更加美丽的家园。参拜赛法吧!”
所有的大统领和各营统领们站起身来,向王座上的赛法半跪行礼,然后再站起来重新落座。
赛法的嘴唇微微一动:
“摆碗!”
女兵们在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一碗野酸梅汤,然后像鹿一样无声无息踮着步子出帐。赛法首先从举给他的托盘上端起来一碗,喝了一大口,说:
“这些古老而神圣的托盘是孤的祖先用过的。野酸梅汤是解酒之物,我们今天把它当酒喝。来,其中这第一碗,我们要为捍卫全部族生存之地的历代侬王英灵而饮!”
众人把第一碗酸梅汤一饮而尽。女兵们又为大家倒上一碗。
赛法再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虽低沉,但非常有力,大帐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虽然都端坐不动,但可以感受得到,他们最高首领的心中正燃烧着熊熊火焰。
“我们真的看到了百万大象之地,这使我们将可以建立一支真正的战象军团。这是孤的祖父、孤的父亲和孤,几代侬王的梦想。我们的战士征战数千里,梦想中的新家园也许就快要出现在眼前了。可眼下我们却面临严重的情况。是用手中的大盾、捻枪、双箭弩和刀解决问题呢,还是设法避免流血,继续寻找家园?大军师,你说说吧。”
赛法的语气让黄仲卿大统领不安起来,他抽动着身子,对旁边的人耳语。显然他喝了太多的酒,一碗野酸梅汤不足让他完全清醒。他红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本以为可以在目则寨和宋军决一死战,却不料一路来到这里。如果有机会再用用手中的大盾和捻枪,为什么不用呢?我的这双手就像猛虎的爪子那样早已发痒,因为很久没用上百投百中的捻枪了!”
说着说着,他粗声笑起来,扭头对其他将领们说:“这些土邦的兵马难道有宋军厉害吗?桑怒土邦的首领,我看就像一个长着胡子的女人,对不对?我当时见他,就想踢他一脚!”
有几个人刚要笑,侬宗旦大统领厉声喝道:
“酒还没醒是吗?再说醉话,我就让人把你扔到外面的野塘里,泡一夜再说!”
黄仲卿大统领一激灵,意识到这是全军统领们在赛法面前举行的重要会议。他瞪着眼睛,极力平息自己呼吸。然后,把面前托盘又一次新倒满的野酸梅汤喝掉了。
“据前卫营派出的斥候报告,澜沧土邦所有的兵力都动员了起来,是要进攻我们呢,还只是严密戒备,意图不明。澜沧土邦的兵马约有一万,但他们的战象要比我们多得多……”
大军师说着这一严重情况。
“就像和桑怒土邦谈判一样,大理使节愿意和你们派出的代表前去拜访澜沧土邦的大首领,他是南诏王族的血脉,是南诏王阁罗凤儿子的后裔。”
大理使节易千寻说。
统领们议论纷纷,认为澜沧大首领集结兵力是不怀好意,不能轻易派重要人物深入虎穴。侬宗旦大统领说:
“我们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新家园。如果和这里的人结下血仇,那我们的人何以立足?”
但他的话音刚落,黄仲卿大统领霍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高喊:
“还要说什么?还等什么?我们灭了澜沧土邦,赛法就在这里称王,这里不是现成的家园吗?祖先的灵魂在天上看着呢,看看我们的远征是否顺利,子孙们是如何行事的?”
各营统领们都被这位虎声虎气的黄仲卿大统领的话惊到了!
虽然侬军远征,但五千名战士都是百战勇士,另外的几千名武装土民在全民皆兵的侬人部族看来,实际上也是战士。一路过来,所遇土邦土民,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座佛寺,不杀生不欺诳,崇佛兵弱,黄仲卿大统领的话不无道理。
当下就有几个年轻的营统领嚷嚷起来,附和着他的话。大理使节易千寻变了脸色,如果这样,在大理国的南边将陷入战争,动荡不止,这会引起大理国内的严重不安。
侬宗旦、黄玮等人,虽觉得不妥,却无法制止这些激动的统领们的争论,不同的意见争论不休,大帐内一片嘈杂。正当大家脸红脖子粗争得不可开交之际,突然,一声尖利的怪叫让大家都愣住了。
只见军中的巫师首领妈仙高举着一把据称法力无边的生锈铁剑,眼睛紧闭,浑身颤抖,仿佛神灵附体。大帐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妈仙的铁剑在空中挥了几下,这才睁开眼睛,嘴里吐出不像她平时声音的话:
“侬人的子孙们,你们嫌外敌不够多吗?难道我们不是去寻找新的家园?难道我们要抢占别人的家园,像交趾人那样杀死别人家的老人和孩子吗?这样的事情我们断断是干不出来的!”
这时,侬宗旦把眼睛望向赛法。所有人又一次被惊到了,只见赛法的眼睛发红,凝视着大帐的上方,那是众统领的头顶之上,他就像看到什么神圣来到一样,说:
“妈仙做法请来许多神灵,孤看到几代侬王都来了!侬人战士虽然不可战胜,但也不能毫无道理。从特磨道到和泥大寨,再到目则寨,再到这里,路途虽然遥远,但我们遇到的土民,都和我们一样,把‘我们’称为‘僚’,把‘亲人’称为‘比侬’。也许,在很多年之前,我们祖先就来过这里。这里的人其实都是我们祖先兄弟的后裔,我们不能用手中的刀箭对准他们。我们应当派出使者,向澜沧土邦大首领表明我们的过境之意。孤命令,撤销黄仲卿左翼大统领之职,降为前卫营统领。天亮立即启程,向澜沧水河畔进发,要在那里带领前卫营选好渡口,准备接应全军渡河。”
黄仲卿喷着鼻子,喘着气,像一头被按倒的野牛,无处发力。他低沉地说:
“遵命!可我是一名老战士,死于我捻枪下的敌人不计其数。我也在努力实现全部族的愿望!”
侬宗旦大统领简直就要怒了,一个重要会议被他搅了,到现在嚷嚷吵吵也没能进入了正题。他喊了一声:
“帐外卫士!”
从帐外迅速涌进许多卫士。侬宗旦指着黄仲卿,发出命令:
“把这个醉酒的野牛拖到外面去,不过不用浸到野塘里了。马上送到前卫营,天一亮,就让号手和鼓手催全军出发。如果他现在不肯走,就捆起来抬着他走!”
卫士们抓住这位被称为虎大统领的胳膊,把他推出帐外。
重要会议这才正式开始,一直开到天亮,讨论远征以来所遇到的所有问题,共同做出重大决定。
大理使节易千寻在派人送往大理国都的又一份报告中写道:
“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在侬人部族是选择战争,还是选择和平的关键时刻,他们的最高首领再次显露了高超的智慧、包容的胸怀和心底最隐蔽的秘密——他和他的大南天国选择以兵不血刃的方式拥抱勐僚大地。会议决议是立即向澜沧土邦的大首领派出使节,表明无意吞并澜沧土邦,理由是相互之间语言相通,也许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先。而我,大理国的使节,向他们表明我是南诏王后裔,会向同是南诏王血脉的澜沧土邦首领写封书信,劝导和平。侬王赛法下令,在尽力避免战争的同时,全军迅速渡过澜沧水,攀上又一个山脉,找到传说中的百万稻田之地。”
侬军离开目则寨的时候是夏天,一路走一路勘查可供开垦的荒地和水源,和当地土人首领做亲戚般的沟通,到澜沧水河畔的时候已是初秋,雨季刚好过去。
侬军前卫营十个牛的头领们骑着马赶到岸边,后面步行的战士们陆续跟上。几个月在大山密林中穿行,骤然见到这么一条不亚于邕江和粤江的大河,无不震惊,纷纷跑到岸边土崖上张望起来。
“这么一条大河,能灌溉多少稻田,”
侬军战士不禁这么想着,“这里要不是人烟稀少,早该有百万稻田了吧!”
有的战士跑到河边,捧水洗脸。头领们来到河边,骑的马因奔跑而大汁淋漓,都把头伸到河边舔水喝,头领们极力控制着缰绳。
“这可不是普通的小河,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决不能趟着水就走过去。没有船是过不去的。怎么才能让我们的万人大军过河,考验大统领们的时候到了。”
侬宗旦、卢豹、黎貌三位大统领们不久都到了。中军大统领侬宗旦头戴镶金边的铁盔,他的大红战衣被河风吹刮着,飘动起来像是一团火焰。他的身边是被降职为前卫营统领外号为虎的黄仲卿。两人在岸上土崖边看了看,骑着落满土尘的马下到岸边。
河水汹涌,裹携着浪头冲刷着沙滩,一团又一团泡沫,卷集着一圈碎树枝和贝壳等杂物。
赛法和大军师离开他俩的乘象,在卫士们簇拥下也换上马,驰到岸边。
“有大河的地方,就有可供开垦成良田的大片土地,”
赛法对跟在他身边的大军师说,“感谢祖先英灵的护佑,我们将很快寻找到真正的家园!我们将开启新的荣耀!”
一眼望过去,对岸丘陵缓坡接着密林,远处仍是群山连绵,密林无边无际。绿色的河岸与黄色的沙滩界线分明,不时有大鸟在河边掠过。对岸有的河段还挺立着红色的土山,茂密的森林包围着它,一直接到视线尽头。
土山傍有零零落落的木屋和草棚,有几头大畜在河岸边吃着草。几个当地土人乍一看到对岸来这么多异样装束的人,呆住了,连忙从木屋里跑出来,用手里的木杆把牛和猪赶回草棚里。
不久,对岸土山高处聚集了一群人,看样子,他们对侬军的到来感到不安,很多人上山下山跑动着。
“这就是汉人书籍上记载的澜沧水,”
黄玮手摇羽扇,迎风而立,对身边的赛法说,“郦道元的《水经注》就有记载,澜沧水发自土蕃地。而澜沧,在百越人的僚语中,就是百万大象之意。澜沧水流经的滇地,就是昔日张骞所说的滇越国,人多乘象。”
“澜沧水纵穿大理国土,灌溉无数良田,养育了大理国多少臣民。”
大理使节易千寻策马过来,也感慨地说。
大家正远看近看,议论纷纷之间,突然身后发出一阵象吼,大队人马和辎重都到了。
全军得到命令,要在岸边休整三天,准备渡河工具。河边的平地上,点起了堆堆篝火。
第二天一早,中军大统领侬宗旦叫来公牛怀德,对他说:
“你的伤是完全好了。现在恢复你一营统领的职务。不过,在重新带领一个营的战士们之前,你要完成一项任务。务必请来,或者捉来一个住在河岸边的土人。在归仁驿大战中,你出色完成过类似的任务。后来,在拖延宋军骑兵赶到战场的重要关头,你和弓匠人、还有一个行脚和尚又发挥了重要作用。你看,这里应该有不少人依靠捕鱼和种田为生,岸上到处是耕地,对岸河边还停着不少小船和独木舟。他们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害怕,如果能请来他们的首领或者老人,那可就太好了。我们需要依靠他们找到渡河工具或者知道哪里才是最安全的渡口,只有做完这些准备,全军才能渡河。我派两名战士协助你。”
公牛怀德和两名配属他指挥的战士骑马沿着河向上游走去,不时察看周边情况,不久从身后又赶上来一匹马,原来是弓匠人,因他懂大理人的话,奉大理使节之命来协助执行任务。
他们一起拨开茂密的茅草出现一条小路,顺着小路走,有时马蹄就陷入烂泥里,要使劲挥鞭让马跳出。走了很远,他们发现两只小船正逆流而上,于是轻轻跳下马来,牵着马缰,趟过芦苇,蹲伏在岸边。
一只船里坐着两个老女人,身穿土布裙,裙上缀着手工绣的图案,船上放着包裹之类的东西。另一条船坐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每条船的两个人各自用一只短桨划着窄窄的船体,平衡船体在水波中行进,这需要高超的技巧。
弓匠人和公牛怀德互相使着眼色,他们决定放过前头那只坐着妇人的船,拦截老人船。两人把马牵到河滩远处让一名战士看好,其中一名健壮的战士跟着他俩悄然回到河边。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坐的船划得很慢,毫无防备地靠近岸边上行,年轻人还不断地用短桨打着岸边的杂草,好像要寻觅发现什么似的。埋伏的三个人正要跳起来扑向船的时候,船却突然划离岸边,这让三个人把身子又退了回去,沿河边隐蔽追上去。
船上的人毫无查觉,划得仍然很慢,但再也没靠近岸边。三个人只能跟着船伏在芦苇丛中弯腰穿行。一路上沟沟绊绊,跌跌撞撞。船几次从三人视线里消失。
终于,船靠岸停下了。老人和年轻人在芦苇丛中忙了很长时间,把网住的鱼一条条捡出来,扔到船里。然后,在岸边一个空地点起一堆火,火上支着一只熏黑的陶罐,罐里露出半截鱼身。烧开的鱼汤泡沫溢出了罐沿,香味飘向空中。
年轻人往火堆里不断扔树枝。老人忙乎了一天,显然是累着了,躺在地上,双手垫在头下面,花白胡子向上翘着,半闭着眼睛。两个人上身穿着露出胳膊的短褂,下身是一件卷到膝盖的粗布裤子,腰里系着一条粗绳,别着一把装在木鞘里的短刀。
突然,蹲在火堆旁的年轻人惊跳起来,朝四处张望。就在这瞬间,公牛怀德他们三个人一齐出现。老人也惊醒了,跳起来,拔出短刀。
公牛怀德尽力挤出没有恶意的表情,向他们摆摆手。但一老一少两个人显然是惊恐的,因为公牛怀德三个人不仅装束和他们不一样,对他们也形成了包围的姿态。
公牛怀德慢慢靠近他们,微笑着,他知道一路过来,广南西路的僚人有很多的生活语言和这里的人们是相通的。他挤出一句:
“兄弟——比侬,远远的地方来的,兄弟——比侬!”
这句话除了和当地土人说话的调子不一样,吐词的音和义意思是一样的。老人听懂了,他的惊恐神态缓和了一些。他也说了一大串话,公牛怀德也大概听懂了。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公牛怀德听出他们的语调,把自己的话尽量用他们语调说:
“我们,我们的……”
这个“僚”的发音,老人是明白的。他指指自己,也说:
“我们,我们的……‘僚’!”
然后疑惑地看着向他们逼近的三人。弓匠人也上去对老人用大理人的话一番连说带比划。老人这才明白了,这是要邀请他跟着走。大理国语言对他们来说是上国语言,官方经常使用到,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一些。
公牛怀德也发现,如果用他们的语调,其实广南西路的僚语和他们的话大概是相通的,于是尽可能说得慢些:
“我们,我们的头领,要请你去。我们是你们远方的亲戚。”
老人彻底明白了。尽管他不愿意,但看到对方是三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也不得不跟着走。走的时候,不忘吩附年轻人:
“如果我再也回不来了,就告诉全寨子的人,跑到山里百岁大巫师那里,跑得远远的。”
年轻人不安地点点头,目送着他的长辈离去。
赛法命令几个大统领都到他的大帐内参加与老人的谈话。大理使节也得到邀请参与。赛法身穿侬人部族最高首领的常服,坐在大帐正中的王座上。他的左边坐着足智多谋的汉人大军师黄玮和侬宗旦大统领,右边坐着能干的大夫人和桑怒土邦派来的向导。
大统领们陆续入帐行礼落了座。大理使节坐到了大军师的身边。女兵们用木碗端来野酸梅汤,摆到每个人面前。刚刚煮出来的野酸梅汤泛着淡黄色,在酷热的澜沧之地行军劳顿之后喝上一碗,真是一种享受。何况,它还有解酒的作用。黄仲卿也来了,他重新恢复了大统领的职务,也完全明白了最高首领赛法的意图。
公牛怀德和弓匠人陪着老人走进来。老人脸上长着浓密的花白胡子,头发零乱。他直直站着,浑浊的眼睛很平静,没有一丁点害怕之意。桑怒土邦首领派来的向导问老人:
“来自广源州的天选之子,至高无上的侬王赛法,他想知道,你是什么人,这附近都有些什么人?你们要怎样应付陌生人的到来。回答完问题后,就放你回去,赛法已为你准备了礼物,今天刚刚猎获的两只野兔。”
赛法点点头,以示认同。
老人对王座上的赛法说:
“我年轻时在林中采蜜,后来伐树做了一只船,把蜜送到下游去卖。现在我上了年纪,就只能当个渔夫,在家的周边打打渔度日。你们问,这里会有什么情况,你们看到河对岸的红色土崖那座山了吧,现在正聚集不少的人。有带着武器的,也有正在准备武器的。”
“河对岸你见过什么样的战士,有多少人,有弓箭手和捻枪手吗?”
老人摇摇头,说:
“这里本来就人烟稀少,兽比人多,他们准备武器只是害怕你们会闯进家园夫抢劫。至于有多少人拿起武器,澜沧土邦的大首领是否会派军队来,我什么也不知道。”
“澜沧土邦的正规军队你见过吗?他们一般是什么装备?”
“哼,问到哪儿去了?我一辈子没去过澜沧王城。我只是个打渔的,只在家附近的河上来往,整日在芦苇丛中我能见到什么呢?如果问我跟什么人用鱼换什么东西,我就会知道。你最好还是问我,河里都有些什么鱼,在什么季节什么河段捕鱼最理想。我捕了三十多年的鱼了,是这里最懂水情的渔夫。也种些田。”
赛法和大统领们都笑了,这是一个憨厚的农民和渔夫。
侬宗旦大统领对赛法说:
“这个老人已经给我们提供了重要情况。澜沧土邦的大首领可能会派军队,这里的人们对我们的到来感到不安,河对岸可能已有武装集结。我们应该尽快结束休整,渡过澜沧水。”
“看来,我们得继续向澜沧土邦的大首领派去使者,送一些广源州产的黄金过去。”
赛法说,“我们不当征服者,不愿打仗,我们只是为部族土民寻找家园。公牛怀德,你带这位老人吃上一顿饱饭。送他回去时,给他两只今天新猎的兔子。告诉他,我们是远方的僚人,是他们祖上的亲戚。我们不会侵犯他们的家园。”
“我们至高无上的首领,侬王赛法,他命令给你礼物,”
公牛怀德一边带老人出去,一边说,“好好当你的渔夫,种你的田地,没人会侵犯你的家园。”
当天夜里,全军接到赛法的命令:明后两天,全军务必渡河到达对岸。天一亮,各营统领的传令兵背插小旗奔跑在各个营地之间。各营地都开始忙碌起来。
休整三天的时间里,没能在河边找到船只,前卫营探查到马和象可以涉水而过的河段。全军的六十头战象和仅有的一百匹供将领和传令兵使用的马都统一起来,分批驮物驮人过河。
第一批要过河的是大夫人率领的女兵营和前卫营的战士。自从族中没有了娅王的号令,大夫人的威望与日俱增。她此时要做第一批渡河的人,为全军做出表率。
大夫人的身材比一般的侬人女子要高大,她长着一双窄眼,额头宽大,一脸麻子透出倔强神情。看得出来,她是一个不服输的,非常能干的侬人女子。
来到河边整队时,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让驮着人和物的战象和战马们都来到河边试水。一切准备好了之后,赛法的传令兵飞驰而至,下令开始渡河。
烦人的雨季已经过去,这是一个明亮和温暖的早晨。公牛怀德率五十名战士组成渡河先锋队。他站在岸滩上,目测着河的宽度,然后来到大夫人的身边。
“尊敬的大夫人,赛法把全军首批渡河的光荣任务交给我们。我的五十名战士必须走在最前面。这里河水平静,河的深浅也早已勘察过,问题不在于渡河。而是对岸如果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呢?河对岸也许有敌人。他们有多少?他们的弓箭能射多远,他们近身搏斗的战斗力有多强,都不知道。我率这五十名战士必须冲在前面,首先赶走他们,占领对岸。然后所有的马和象再返回驮下一批的人。”
大夫人听到这话,指着身边的战象刺空说:
“既然你的部队可能要战斗,就不能只有骑马的战士。如果真的发生战斗,就让这几头战象也参加吧!”
刺空旁边的煦听了,他摸了摸刺空的长着短毛的大耳朵,贴近它说了几句象语。刺空甩起长鼻,仰天低吼,表示听明白了。
中军大统领侬宗旦、大军师黄玮簇拥着赛法来到河边岸崖,赛法站在高处,让掌旗兵在他身后高高举起大红龙旗,让所有渡河的人都能看到。侬宗旦大统领最后朝公牛怀德和大夫人的首批渡河队伍看了看,一挥手,高声喊道:
“渡河!前进!”
煦和其他三名战士攀上战象刺空背上的战楼,煦对它发出了信号,刺空低下头,用鼻子闻了闻水,喷了一下。抬起右腿试了试水,就朝水里走去。它的身后一共跟上五头战象。战象队之后,就是公牛怀德率领的骑着马的五十名战士。大夫人率领的部分骑马女兵暂时在岸边等候。
聚集在岸边最前面的有上千名侬军战士,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支队伍如何渡河。这段河水,最深处刚及马脖子,对于战象来说涉水不在话下。
六头战象之后,就看到水流之中只能看到马的前额和耳朵,骑在马上的战士持刀纵缰。起先是两三匹马走入波涛之中,随着跃入水中的马越来越多,河面上竖着的马耳和漂浮着的马头也越来越多,公牛怀德率领的五十名战士骑在马上涉水,马群冲破强大的水流,紧跟在战象之后向前行进。
行进到河中央时,湍急的河水把马群向下游冲去,马上的战士拼命纵缰把控马头的方向,有两个战士把控不住,掉入河水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引起河岸边人群一阵惊叫。公牛怀德见状急着向渡河的战士们喊:
“拉紧马头,把马头拉起来。不能让河水灌进马耳朵里,否则马就完了!喂,再使劲,使劲呐!”
战士们拼命拉起缰绳,让马直起身来,甚至用腿划水。有的马体力不支,被河水冲得东倒西歪,马上的战士也惊险万状,但都拼命把马的鼻子和耳朵拽出水面。队伍终于走过了河中央。
公牛怀德顾不得再回身招呼自己的战士们了,他向对岸望去,以防突然的攻击。近岸了,可以清晰地看到,近处是陡峭的长着苔藓的河岸沙地,远处是当地土人。
他们手上虽有简陋的武器,但看到六头威风凛凛的战象破水而上,后面还跟着几十名骑马战士,只好四散而逃。有几个胆大的,远远放箭,但箭都落空。
公牛怀德迅速指挥战象和过河的战士占据有利地形,然后回望,命令掌旗兵向大夫人他们发出可以渡河的信号。
战象刺空看着几头战象牢牢守住了滩头,自己驮着煦他们站到高处,回望渡河队伍,一边发出震人耳膜的长吼。接着,还没渡河的战象也响应起来。
全军剩下的象和马都开始沿着几个勘查好的河段渡河。过了河的象和马,卸下人和物之后,又返身回去,几个河段一派忙碌。
但由于河水湍急,马不断被冲倒,每次骑马过河的人和马都有凶险,不断有被冲倒的人和马,引起两岸人们阵阵惊叫,看来虽然没有发生战斗,但渡河并不顺利。到了中午时分,才渡过了不到五百人。
赛法和大军师黄玮、中军大统领侬宗旦一直站在河岸上一动不动,身后的大旗被河风吹得呼啦啦直响,看着宽阔的河面上到处是竖着的马耳和马头,和来回涉水的战象的身影。突然,侬宗旦眼尖,指着下游远处一大片黑点,说:
“赛法,大军师,你们看,那是什么?”
一大批船上溯划着,向侬军渡河处驶来。船头虽然插着旗子,但船上只有船工,没有带武器的人。桑怒土邦派来的向导立即纵马迎过去,很快回来向赛法报告,原来他们是澜沧土邦的大首领派来协助侬军渡河的。
带队的澜沧官员解释说,大首领了解了所有的情况,侬军一路走来,沿途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留下的土民都在热心帮助当地人开垦荒地。大首领还知道,同是南诏王血脉的大理使节就在侬军中。因此,澜沧土邦大首领决定帮助侬军渡河。
赛法带着几十名卫士和大军师黄玮沿着河滩来到几十条大船前,看到船上还搭载着羊皮伐子和木板,带队的澜沧官员过来拜见赛法,并向赛法身边的大理使节易千寻致意,说可以搭浮桥过河。
赛法纵马跃上高处,让掌旗兵挥动旗语,下令停止渡河。他跨上一个沙丘,用手指着河段稍缓处,下令立即搭浮桥。
长长的大船靠近岸边,澜沧土邦派来的船夫们把船并排靠在一起,在上面铺上横木,再用粗绳子绑结实。对岸的土人看到澜沧官员到来,也改变了敌意,一起帮忙扎浮桥。那位打渔老人也加入其中。
侬宗旦大统领和澜沧官员一起在现场指挥。船夫们扛着木板,抡起大锤,把木桩砸进河边的泥地里,再用绳子和柳树条把并靠的船身缠紧。不消一个时辰的工夫,一座浮桥从岸边伸进河中,再延到对岸。
弓匠人和公牛怀德指挥战士们把驮物的马匹开始牵上浮桥。赛法骑着他的那匹白马也来到浮桥边,战士们纷纷让开,让赛法跳下马,卫士们过来牵马过桥。赛法沉稳地走向对岸,他的脸上透出坚毅和喜悦之情,波涛汹涌的河面在他眼里如同平地。
赛法走过来了,他重新骑上他的白马,让掌旗兵在他身后高举着大红龙旗。大夫人也站在他的身边,一起观看这万人大军横渡大河的壮观情景:对岸庞大的队伍像螞蚁般地向河边缓慢移动,有序地走上浮桥。
在另外的河面,几十头大象驮着人和物,在河中往返运输。在河边指挥渡河的几个大统领侬宗旦、卢豹、黎貌、黄仲卿和廖通,奔来跑去,声嘶力竭。扎好浮桥后剩下的大船飞舞起白色的木桨在河中行进。
大军师黄玮和大理使节易千寻过河后重新骑上马,来到赛法的身边。易千寻感慨地说:
“今天是个神圣的日子!至高无上的赛法,你正在渡过一条非同一般的大河。这条大河带着非凡的气势,它就是千军万马,而你战胜了它!”
大军师黄玮摇着羽扇说:
“当年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他是到了掸国。赛法走得比诸葛亮还远。这样的地方,就是大理国中臣民,也认为是难以到达的不毛之地。而赛法,你的马蹄、象蹄来到了这里。”
想想侬人部族历经的万般苦难,赛法的大夫人美仙此刻满眼是泪,她激动得满脸通红,对赛法说:
“赛法,包括你的汉名侬智高,这个名字,将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部族土民们将世世代代记住它。它用最亮的光芒照亮我们族人寻找家园的道路。”
赛法眉毛一耸,嘴角动着微微一笑,随即他的表情又变得冷峻起来:
“孤坚信,孤一定能完成伟大的目标,找到那个百万稻田之地,直到建立我们新的美丽的僚人家园!”
作为赛法的乘象,刺空带领头批战象来到对岸后,就不用再回去驮物,煦和两个老象卫把刺空牵到赛法身边,此时的刺空用它那细小的黑色如珠的眼睛望着波涛汹涌的河面,望着繁忙嘈杂的景色,不断地甩着长鼻。
赛法从白马上跳下来,抚摸着刺空的耳朵。刺空知道是什么意思,自动把前蹄弯曲,让赛法攀上去。然后,刺空直起前蹄,赛法高高坐在刺空背上,显得更加神圣威严。
妈仙带着她的巫师队伍来到对岸后,一律对着渡河的战士们排着队,拿着各种法器,整齐地念咒语,祈祷全军渡河得到河神的护佑。
赛法的大红龙旗在对岸高高飘扬着,他骑乘在高高的战象刺空的背上,众多卫士簇拥着他。这支在对岸高崖处的队伍,就是全军胜利的象征!
侬宗旦下令渡过河的号手们,也整齐排列在赛法乘象挺立的土崖下,吹出激动人心的号声。
“呜——呜呜,呜呜呜……”
这是提醒侬军在行军中必须严格执行命令的号音。它的意思是:
“全军注意,遵命而行!”
辎重、帐篷、炊器、武器、雨具衣物、谷物等等也都过了河。一部分船扎成浮桥,一部分船不停地往返河中装载人和东西,澜沧土邦随船送来的大批羊皮筏子和原木绑成的木排也发挥着很大作用。
筏子用来运送牛、羊、猪、鸡、狗等牲畜。在最繁忙的渡河第一天,辎重的碰撞声、牲畜的嘶叫声和战士们的喧闹声在河面上混成一片。
全军渡过对岸后,赛法在他的大帐里正式接见了澜沧土邦的官员,感谢他带领船队为侬军渡河提供了巨大帮助,并向澜沧土邦大首领再次赠送了广源州产的黄金和丹砂等珍贵之物。
澜沧官员也解释到,起先不明侬军意图,后来大首领多方打听了解,侬军没有强占一个地方,没有伤害过一个当地的土人,一路上留下的人都在各个地方开垦荒地,并且服从各个地方大小首领的管理。侬军留下的人开垦荒地的技术高超,总能在千百年无人去的地方找到可供开垦的山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侬军战士们说的语言竟和这里的土人大致相通,这让这里的土人有了远方亲戚的感觉。种种原因,促使澜沧土邦的大首领改变了态度,决定帮助侬军这支远方的“亲戚”。双方说得最多的共同语言就是“亲人——比侬”!
应澜沧土邦大首领的要求,赛法留下五百名随军土民中的开荒高手为澜沧开辟新的稻田。由于赛法的巨大声望,和侬军行军的严整军容,不少为了改变自身命运的沿途土人也纷纷加入,或尾随侬军,除去一路上留下垦荒的人,剩下的侬军和新加入的土民,仍有七千多人编成二十个不满员的营。
“谁也无法阻当我们,”
赛法说,“那些加入我们队伍的沿途土人和他们的头领,他们带来的畜群和财产要统一管理。对于他们来说,能作为我们的一员,将是他们平凡一生的巨大荣耀,他们将追随我们获得新的家园和财富……”
渡过河后不久,地势缓升,队伍将要攀上一个巨大的山脉。在山脚下赛法住在一个地名叫做爪的土人村寨,在这里赛法下令全军休整几天。但在这几天,全军战士们却听不到大歌师哥雨那种激越动人的马骨胡弦音,和他那拥有巨大魅力的歌声了。
在渡河时,由于场面混乱,人声鼎沸,人又上了年纪,哥雨在走上浮桥时不慎被挤掉落入河中。幸好被及时救上来,上岸后就全身发烧病倒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哥雨是和娅王同时代的人,是闻名全部族的歌王。
本来,考虑到他的年纪和身体,赛法不想让他随军远征的,但架不住大统领和统领们,甚至身边的卫士们不停地说,全军不管碰到什么困难,遇到什么样的敌人,如果能听到大歌师哥雨的歌声,都能克服,都能战胜。
征求哥雨的意见时,他也表示愿意跟随远征,哥雨也想看看百万大象之地和百万稻田之地是什么样子,他说,如果能编成歌,一定可以流传子子孙孙。
哥雨以年过六旬的羸弱之躯,艰辛跋涉、历经风雨了几个月,他可能是撑不住了。赛法和大统领们都去看了他,吩咐军中土医尽力医治。煦在精心照顾着他。
这个叫爪的寨子与世隔绝,寨子里的土民从未见过如此庄严的近万人的大军,当他们听说这支大军的统帅用僚语来说是天选之子——赛法的时候,崇拜得五体投地。
土人们不仅派出寨老向赛法进献猪、牛、鸡、狗,而且把侬军的到来视为全寨子最大的节日。寨里的土民和侬军战士们载歌载舞,互称“比侬”,互称亲人。
住在寨子中这几天,赛法喜欢在卫士们和几个寨老的陪同下乘象在寨子周边的山林转悠,惊异于这个罕有外人来过的宁静美丽的地方。她遗世独立的气质,她的与林光山色融为一体的氛围令人陶醉。
而重要的是,村寨里的土人平时说的话与僚语中的侬话极为接近,因而双方关系非常融洽,真心视对方为远方的亲人,当他们互相用各自的语言,从简单到复杂的对话过程中,惊奇而温暖地发现,很多的话从发音到用意都相同的时候。而彼此相距却是如此遥远。直到热泪盈眶地确认,可能在很久很久的从前,彼此的祖先曾经住过一个寨子,后来子孙才迁徙到这里。
因为,根据寨子一代代老人传下来的话,他们的祖先就是从遥远的勐秦,勐秦是大秦天朝的称呼,从那里来的。而现在到来的侬人,就是来自勐秦的亲人!
赛法看着寨子背后那座大山出神,这里野象极多,战象刺空好像也明白主人的感受似地,朝那个方向低吼一声,野象们也从远山应和着,表明那里有殊胜之处。赛法对陪同的大军师黄玮说:
“汉人史书上记载的,未必是真实的;汉人史书没有记载的,未必没有发生过。孤现在郑重交代你,不许在文字中记下孤率部族西行的片言只语。”
“为什么?”
黄玮惊谔地问,“我可是准备写下一部史书,记下赛法的伟大功业和大南天国发生的重大事情!”
赛法摇了摇头,说:
“孤不需要活在文字书籍当中,孤只想活在僚人子子孙孙的记忆中。他们会一代又一代传说下去。这就是永远的名声!把你记录的大南天国与孤的事情的所有文字都毁掉,这是孤的旨意!”
“遵命!”
黄玮不甘心地又说,“可是,赛法,你和僚人战士们毕竟征战行军万里……”
赛法打断了他的话:
“大军师,你和二军师,与孤,如兄如弟。你们都是汉人,觉得只有文字典籍才是历史。可是,孤觉得,只要永远留在部族后人的心里,就是真正的历史。孤不仅不想留下有文字记述的事迹,孤的大南天国,也将会隐去,让喜欢用文字记述的文人们再也找不到她。”
黄玮真的愣住了,不明白赛法说话的意思。直到刺空载着赛法盘旋转身回寨子,很久了才回过神来,跟着纵马而回。
在山下这个寨子休整几天后,赛法命令前卫营开始向高原的最高山脉攀进,全军随之像一条长龙缓慢地扭动起来,朝一个方向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