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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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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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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四十八章 回

倘若你从出生都活得平安幸福,

长大后儿孙满堂,享尽人间乐趣。

到头来却也难逃一死,

那你只不过是做了一辈子的好梦。


从和泥大寨到目则寨,又转到特磨道,几百里的路,公牛怀德骑上一匹马,牵上另外一匹马,风餐露宿,走了好多天。作为一营统领,公牛怀德向赛法请求返回家乡时,赛法很惊讶。

公牛怀德从一名运粮兵成长为一营统领,赛法舍不得他走,希望他率领一部分族人到澜沧去。但公牛怀德说了家中弱妻老母,还有瘦得像螳螂的三个孩子的情况,和征战几年对家里的担心。赛法同意了,当知道公牛怀德还要送布峒老爷焚化后的骨殖回家安葬时,他特意让公牛怀德带回去两匹马,一匹驮东西,一匹当座骑。

“与其在异乡骑上高头大马,还不如回家粗茶淡饭的好,”

公牛怀德想,“不管怎么说,回到家里,虽然是狗窝一样的简陋,总是一件快乐的事。出来的时候带上家里仅有的一匹老矮马,现在却带回赛法赏赐的两匹大马,这种事情一辈子恐怕只有一次。”

公牛怀德什么也不想了,一门心思只想回到自家的田地上,只想看到自己的老母、弱妻和三个瘦骨伶仃的孩子。

问了偶尔碰到的路人,知道前面的地名僚语叫“有泉的那块田”——那坡,可能会碰到过往的宋兵,公牛怀德不由得望着绑在另一匹马背上的铁矛,又抬头朝前面一条小河望去。

对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他们身上背着包裹,神色慌张,互相挤着踮着脚尖看着一处高坡。有两个人跑到小河边,其中一个曾是公牛怀德营里的战士,他喊道:

“怀德统领,宋兵要过来了。如果跑不及,我们就得和他们干上一仗。”

公牛怀德认出这些人都是回家乡的老兵。他顾不得这些人了,顺着小溪走,躲进了不知什么人搭的茅草屋。过了一会儿,发现聚集的人开始往上走,准备通过山岗。

他也骑上马,牵着另一匹,跟着他们往上走。当他们爬上山坡,从那里往下面望去,只见一处缓坡下又驰过来一股宋军骑兵。

“又来了,而且是全副武装的骑兵!”

公牛怀德太熟悉这种阵势了。他急急驱马往另一座山的背后跑去。他不顾一切地拼命跑着,拉着另一匹。

好在两匹马都是战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公牛怀德不管前面的路有多么难走,一路撞过去,跳过去,任凭石子磞起来打在马身上,荆棘在他和马的身上划过。

“就在这里隐蔽,下面就是过河的渡口。宋兵要占的应当是那里。”

公牛怀德停了下来,把两匹马拴在矮树上,然后一口气跑到一处高岗趴在一座荒坟旁观察起来。这里是通往广源州地界最后一处交通要隘了。

他看着看着,突然看到山岗下的大坡上,从矮树丛中钻出一队俯身狂奔的宋军骑兵。他们的目标竟是来不及逃避的一群回乡的侬人。这些侬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走不快。

几个骑兵横插过来,将逃难回乡的人们去路拦断。有个别精壮的男人试图反抗,刚举起挑担,就被砍翻在地。这群逃难者哭着喊着,四散钻进沟里和树林里,包裹扔了一地。宋兵们拨回马头停下来,弯腰捡起包裹,又互相打起呼哨,呼啸而去。

到了傍晚,公牛怀德小心地牵着他的两匹马来到一处沟边饮马,看到零零落落逃难回乡的人们渐渐聚到这里,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拖家带口,有的是同一个寨子成群结队,他们都在这里舀着河水喝。

当逃难的人们知道公牛怀德来自和泥大寨时,都纷纷向他打听情况。侬军主力离开后,侬智会大统领收缩兵力,坚守岜特山防线,很多侬人村寨先是受到交趾人的抢劫,后来宋军又大举进来清乡。

他们本来是要到和泥大寨投奔赛法,但在特磨道转来转去,又听说家乡可以回去了,这才回到这里。这些逃难者在河边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邀请公牛怀德到火堆旁坐下,一边煮着粥,老人照顾着孩子,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公牛怀德讲述经历。

公牛怀德讲他当运粮兵来到广州,后来在撤回邕州途中,如何被宋兵追上,被迫与宋将张忠交手的经过,这是他最英雄最惊验的经历,引起人们阵阵惊叹。

他最后说,他现在就只想回到广源州大山寨子里的家,其他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看到自家低矮的院墙,门前那棵老树,只希望看到走路都东倒西歪的老母亲,不时咳嗽的弱妻,还有三个孩子。好几年没见他们了。他想起他们来常常在夜里抹眼泪。

说到回家乡,大家谈起被迫离家逃难的情景,说的都是有关交趾人和碰到交趾人的经过。

“自从赛法率大军离开后,只留下三个营的兵马。交趾人就趁机越过山岭,他们攻不动岜特山和天街山城,就闯入各村各寨抢劫杀人。我们几个人来自同一个寨子。”

“那天,我们几个正在地里忙活,几个交趾兵就闯进来,看到我们就抡起大刀。我们哪里是对手,跑不快的邻居就活活在我们眼前被砍死。我们好不容易钻进院子栅栏,躲在柴垛和院角,有的钻进地窖里才躲过一劫。交趾兵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我们就逃出来了。”

“我听说他们抢劫了离我们寨子不远的一个地方,那个山沟有几户人家。交趾人把几家人灭门杀绝,把东西都抢了。”

“这两年,宋兵来了又走。现在他们倒是围住广源州,在照阳关却攻不进来。听说宋兵也疲了,撤走不少。侬智会大统领发令,让流落到外边的广源州的侬人,要么到和泥大寨去,要么回来。我们选择回家。我们想家想得快发疯了。”

人们坐在篝火旁,叹息逃难到异乡的不易和侬人部族的悲惨命运,一边用破碗盛着稀粥喝,也给公牛怀德分上一碗。

突然,一个恐怖而沙哑的声音,如同炸雷在人们的头顶响起:

“都不要动!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在沟边上的山坡,突然出现几个手持刀矛等武器的宋兵。领头的举着火把,满脸胡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处篝火旁多是上了年纪的人,没有带武器的,公牛怀德的铁矛搭在马背上,被拴在另处山洼里吃草。人们一边低声咕哝着,一边摸索着自己的包裹。

公牛怀德一边动着自己的包裹,一边悄悄观察。只有五个宋兵,虽然都有武器,大概驻守在这个要道抢劫惯了,大大咧咧,个个酒气熏天。

公牛怀德给几个还算壮实的人一边使眼色,一边躬着腰,将手上的包裹伸到那个大胡子军校面前,做出一副要献出财物的样子,一边往坡上爬上去,走到军校的面前。

军校已经上了年纪,一看就知道是个兵痞,脸上由于风吹日晒布满皱纹,那双喝酒发红的眼睛令人生畏。

“这是什么?”

军校一边打量着同样是满脸胡子,也是上了年纪的老种田人样子的公牛怀德,喝问道。

“几两碎银,孝敬军爷,求军爷放过我们!”

军校俯下身看着递给他的包裹,将火把递给旁边的一名同伴,就想打开看看。说时迟,那时快,公牛怀德突然扑上去搂住他的头,滚下山坡。

其他几名壮实一些的男人早就盯好几名宋兵,一拥而上,抱腰抱脚,都一起滚下河沟边。刚才还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土民们,不分男女老少都扑了过去。不久之后,一切平静下来。

公牛怀德对众人说:

“我们连夜走,翻过这处隘口,不要再停留了!”

大家就都行动起来,跟着公牛怀德连夜攀上山梁,在夜色的掩护下,在天明时分走到广源州的地界。

一起回来的人们分散开,各自回自己的村寨,最后就剩下公牛怀德和他的两匹马独自朝一个方向走去。越靠近家乡,一路上经过的寨子,见到的残破房子越多,有时在路边就见到死人。

吃尸体的狗拖着圆鼓鼓的肚子从尸体旁走开,夯拉着尾巴,一声不叫,低头歪脸蹿到一旁,还向公牛怀德呲着牙。听说在交趾人不断抢劫和宋军一遍又一遍的清乡来回扫荡下,侬人有的地方整村整寨逃亡。

公牛怀德在和泥密林中时,还碰到从广南西路各地逃来的僚人,都说着宋军清乡行动的恐怖。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让他越发担心自己的家来。

又翻过一道山梁之后,来到一处空旷之地,公牛怀德停下来休息。看到近处的田地里,有几个人在干活,看来这里还没被逼到整寨子逃亡的地步。他的心中松了一口气。

看到公牛怀德坐着喘气,干活的农人对他抱怨说,现在灌溉渠里的水有时有,有时没有,有些田干得厉害。而另外一些本来长势良好的稻子,却被夏季的山洪毁了,到处都有水冲成的壕沟。

公牛怀德朝自己家的寨子方向走,眼前就是离家不太远的另一个寨子,可是现在却没人了。公牛怀德站在村口发怔,终于碰到一个从前认识的寨民。他指着离村寨口很近的一堆瓦砾和灰烬对公牛怀德说道:

“这就是我的家。被交趾人毁了!”

他悲伤地摇摇头,“我回来了,在寨子周围转了一圈又转一圈,不停地喊我的老婆和孩子们,却没有一声回应。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突然交趾人来了。我望到寨子里到处火光冲天,又看到寨子里的人没命地跑出去,我也跟着他们跑起来。我心想,我的家人也会跟大家一起逃出来的。”

他嘘吁不已,眼噙眼泪,继续说着。

“晚上我回去一看,房子没有了,只剩下一堆石头和一片灰烬。然后,我发疯地往四边山上找,找了好多天。在山上的时候,听说那些兵又来了。后来,听说不管是交趾人,还是宋兵走了好些日子了。可我现在回来,什么也没有了。我不知道我的老婆和孩子们是被掳走了,还是都死在哪里了……祖宗保佑,也许他们还会回来吧?”

公牛怀德不知怎么安慰他,惴惴不安地朝自家的寨子走,到了黄昏时,他走到村口那棵老榕树下。树下有一条灌溉渠流着水。他趁着天还没黑下来,急步走到自家的低矮院门前。院门已倒。

他从马上跳下来,把两匹马拴在院墙的柱子上,朝里面走去。里面的门上斜插着木梢。屋子里没有一丝动静。

公牛怀德不想进屋,他攀着墙边熟悉的垛子上了房顶。房顶上铺着以前的干草。他躺在干草堆上,耳边响着那位乡亲说的话:

“他们还会回来的吧?”

是的,亲人们能到哪里去呢。这个寨子情况好一些,至少没被一把火烧了。担忧、伤心,长途行走累得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公牛怀德在房顶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奇怪的声音,类似人的呻吟声传到他的耳朵里。公牛怀德清醒了,认真听起来。呻吟声似乎是来自下面,是在屋里?是谁啊,竟然是在自己屋里,难道是家里的人?还是乱兵伤了的人吗?他是不是要死了?

公牛怀德从房顶上跳下来,走到房门前,一脚踹开房门,走进屋子里。里面一片漆黑。他用手摸索着走到床前,一下子摸到瘦得像块板子的人身上。他急忙用手摸了摸人的面孔,这才知道是老母亲。老母亲一动不动,她用弱得只剩一口气的声音说:

“怀德,我知道是你,你会回来的。勒(僚人儿子)啊,怎么不顾你快死的老阿妈……”

公牛怀德瞬间泪如泉涌,哭着说:

“他们呢?都活着吗?”

“祖宗保佑,都活着。听说又有乱兵来,他们都跑到山上去了。阿妈实在跑不动,就留下阿妈一个人看守房子。乱兵来了,他们以为阿妈死了,看到屋子里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才捏着鼻子走了。

“好心的邻居以为家里没人了,帮着把门梢从外边插上。勒啊,你可回来了。他们这一次又出去躲好几天了,阿妈饿了好几天。你回来了,这可好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公牛怀德急忙找到火塘边,在屋角隐蔽处找到一只陶罐,走到屋外水沟里舀些水,又捡来一些柴草,点起火来。从马背上的包裹里放下米袋,放了些米。茅草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老母亲躺在床上,身体瘦成一只虾,无力动弹。不久,水开了,米香味溢出来了。老母亲的鼻子瘦得尖细,嘴巴饿得直砸巴,米香味让她又有了一丁点儿力气,她说:

“勒呵,阿妈又能多活几天了呀!”

伺候灌了老母亲几口米汤,看着老人睡过去,天也大亮了。公牛怀德把两匹马绊住蹄子,让它俩吃田埂上的草。这里就是他们一家耕种的巴掌大的地。

这块地得养活他们全家,还得缴一部分稻谷交给税官。现在,眼前这块小得可怜的地长满了野草,旁边是常和他争水灌溉的老邻居的耕地,也是长满了杂草。

再远处就是寨子里的瘸腿老木匠的房子和草棚,都被毁了,只留下被火烧过的黑乎乎的残墙。房子四周原先栽种的几棵树,被烧得焦黑,难以入眼。

公牛怀德正四处张望之际,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孤零零地朝这里走来,他走得很慢,肩上还扛着农具。看来,他是要锄掉地里的杂草。

“哎,老哥!”

公牛怀德叫了一声。

“怀德!”

老邻居惊呼一声,扔了农具。俩人沿着田埂迎向对方,拉住手。老邻居六十多岁了,已有两个孙子。

“哎,整天都是悲哀的眼泪,这是什么日子啊!”

老邻居说了一声,哭了起来。

“你儿子孙子都还好吧。母牛还在吧。母牛又下崽了吧?”

“赛法带领大军走了之后,该死的交趾人就来了。他们赶走了寨子的牲畜,抢走我的两头猪,还抢走了我的一个小孙女。家里的其他人都躲到山里去了。前几天听说又要来宋兵,我们又躲。不过,再不下山,都要饿死在山里了。母牛还在!”

“我家里的人,是不是和大伙一起躲到山里了?”

公牛怀德问道,紧张地看着老邻居,生怕得到不好的消息。

“你们家的祖公保佑得力。除了你的老母亲,他们在山上躲着呢。哦,你看,那不是你的女人,正往这走来……”

公牛怀德直起腰来,看到弱妻摇摇晃晃正朝这里走来。公牛怀德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他是一家之主,要负起全家人吃饭的大事,重振被毁的家业。

“老邻居,你还有头母牛,我带回来两匹马,”

公牛怀德对老邻居说,“牛犁地,马套上车拉柴禾和填土,把我们两家的活都干完。不管什么人来,今天是交趾人也罢,宋兵也罢,我们总得要吃饭。我们地里的活儿不能等。我还带回了稻种,我们一辈子正经的营生就是种田。如果我们不好好种这块少得可怜的田,有谁会帮我们养活一家老小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能再耽误农时了。快快翻耕土地,灌进足够的水!”

过几天,公牛怀德让人捎信给布峒老爷的家人,在村里巫师选好的日子和时辰,他牵上驮着布峒老爷遗物的马,抱着装着布峒老爷骨殖的坛子来到布峒老爷住的大寨子。他的家人早已守候在寨口的大路旁。

布峒老爷的老妻和三个儿子、一个儿媳站在大榕树下。他们紧张地注视着朝他们走来的脸色被几年在外征战变得更加沧桑的公牛怀德。

当公牛怀德朝他们捧起一只瓦坛子时,布峒老爷的亲人们一阵哀嚎。寨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布峒老爷的老妻哭昏在地,被儿媳扶起,几个儿子拥到马前。鞍子上挂着布峒老爷从家里带出去的长刀。老妻哭天喊地,用手指揪着自己苍白的头发:

“老爷啊,你怎么死在外边了?我可怎么活啊?谁能把你还给我啊!”

公牛怀德庄重地对布峒老爷的亲人们说:

“布峒老爷好样的。他倒下去的时候,也没有一丁点儿害怕,他上战场一直很英勇!他不在了,你们可得好好活着呢!人的寿命毕竟是天给的。”

寨子里的女人都走过来,扶着布峒老爷的老妻。她们极力劝慰着她,这时寨子里的巫师队吹起了唢呐,人们唱起了挽歌,表达对英灵归家的布峒老爷的思念和哀悼。

从此,到很多年之后,在公牛怀德住的寨子里的老人议事亭里的长条石上,在高高的大榕树下,逐渐老去的公牛怀德拨弄着马骨胡琴,他用在远征时与大歌师哥雨朝夕相处学来的弹琴手法,唱着一首又一首用当地的山歌调唱出来的歌。

他的身边常常挤着一群男女老少。这些人饶有兴趣地听着公牛怀德唱着打邕州,攻广州,和战象们辗转和泥大寨,渡过波涛汹涌的澜沧水,翻过高山,穿越魔鬼巫师森林的奇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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