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恐惧真的来临的时候,
没有恐惧了,反而鼓起了勇气。
当赛法的浩荡船队在两岸部队的护卫下,从横山寨码头顺江而下的第二天,傍晚上岸宿营之后,赛法召来他的亲弟侬智会大统领,说:
“我们的尖兵已到邕州城下探查过,但孤还是不放心。你亲自带一小队人马再去看看。你要做出判断,邕州官军看到我们壮观的兵力,有没有不战而降的可能。得到结论后,就立即回来。”
“遵命!”
这时,在赛法身边的大理副使易千寻说:
“使团中的红玉统领,一向见识不凡。她多次要求给她的任务不要只限于参与大理辎重营的管理,她想为赛法的伟大征战建立功勋。”
“很好,”
赛法说,“一个姑娘,这会降低对方的注意。让她去吧。让她手中李宓将军之剑发挥神奇之力吧。”
“赛法的圣命将会不差分毫地执行!”
侬智会和易千寻行完礼,正要转身,赛法一只手拉着易千寻,另一只手搂着大统领,用这种方式表达同一阵营中兄弟和战友之间的亲密。
当夜,侬智会大统领和红玉就率十几名精干人员,全部骑上战马,在天刚亮的时候驰到邕州城下。在城外秘密联络点人员的接应下,吃了些东西,休息了一下,在天大亮的时候抵近观察。
大统领是一个富商打扮,红玉是富家女的装束,近卫们都是小厮打扮。他们装作也要进城,在进城的人们后面排着长队。
城门开了,瞬间到处是一片皮鞭的甩打声,马或牛的叫声,赶马人的吆喝声。大车轮子转动起来的咯吱声和各种方言的嘈杂声混在一起。邕州城附近溪峒村寨的富人们因为害怕战事,纷纷把家产和家人拉进城里。
很显然,眼下邕州城还没戒备到紧闭城门的地步。就连城外的军事哨也没有放出。红玉提出自己只身进城观察一番,被大统领拉住了,他觉得兵贵神速,不能再耽搁了,应立即让前军赶到,也许就能抢在邕州城门疏于防守的时候立即发起攻城。
决定已毕,一行人打马狂奔返回,一路绝尘。
巳月已至,天气炎热起来。在这天的午后,突然邕州城外赶来更多的人。不少人赶着套着犍牛的大车,车上都是家什物品,坐轿的,骑马的也不少,都带着金银细软。
有的没有进城,直接绕城而过,去了别的地方。这些人都是一副拼命逃离的架势。
终于,城门关闭了,吊桥在护城河上高高吊起,城墙上开始出现了手持各种武器的士兵。继续涌来进不了城的人们在城下跺脚大骂,然后绕城而过,逃到更远的地方投亲靠友。
这些人基本上是乡间的富户,或者是做买卖的生意人。不多时,在城门外进不了城的人们逃得干净,再没有人影。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邕州居民胆大的爬上宽大的城墙,向远处的邕江和官道望去。只见江面刚开始出现的是小黑点,一点一点的,络绎不绝,渐渐看出是船队,船上旌旗招展。
官道的远处不断涌现如蚁行般的队伍,在夕阳的映照下变得越来越清晰。阳光把云染红,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侬军战士们身上的大红战衣,似一团火焰,渐渐卷到城下不远处。火,蔓延了整个邕州城外。这是真正的战火!战火就要扑到城垣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惴惴不安的邕州人互相打听着,有懂得多的人叹口气,“横山寨被他们打下了!听说蛮王还借来了大理兵!”
“知州大人对广源州,对特磨道的蛮人太狠了,这是生生把他们逼反了呀!”
“今天一天看到这么多的富人带着家眷,带着细软赶着大车离开自己的家,可见他们身后的兵马是多么可怕了!”
“是广源州南天国的蛮兵,也许还有交趾兵。”
“蛮兵和交趾兵不是世仇吗?”
“哎,看到我们大宋富庶,蛮人也罢,交趾人也罢,谁都会垂涎三尺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在距城门不远的街巷中,紧张的气氛完全弥漫开来。家家户户几乎彻夜不眠。最忙的是铁匠铺和打制兵器的作坊。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邕州的城门再也不开了,城头上的士兵震惊地看到,侬军已在城外扎下严密的营盘。
邕州的全城居民,无论是年轻人,还是对早年的战事只有模糊记忆的上了年纪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拿出家里生锈的剑、刀、铁矛,或者斧……等等磨起来,装备防身之用。
这几天涌进城里的外地人都挤进铁匠铺和兵器铺,寻找一切铁器,一见就抢购,几乎不问价钱。
“蛮王侬智高带着他的蛮兵真的要打进城里来吗?”
邕州人互相打探,“都怪知州大人活活逼反了蛮王!那年蛮王求附,赶来了两头大象,邻里街坊都去看了,蛮王和他的蛮兵对我们天朝还是恭顺的,怎么就要开打了?不打不要紧,这竟然要打到邕州城里来!”
“我们该怎么对蛮兵呢?蛮兵讲理吗?他们是不会仁慈的,对反抗的人都要杀掉。”
“听说交趾人把他们的地盘占了。广源州的蛮人没有地方生活了。可也不能占了我们大宋邕州啊!”
“昨天看到城门关上的时候,跑过来的土豪和生意人不少,进不城了,就急急绕城逃命。这表明,在他们身后追过来的蛮兵很多很多。”
“别吓唬人了。蛮人也讲理。先前看到他们的人进城换东西找活干,都被城里人骗,上了当还乐哈哈的。”
“哎,不管怎么说,蛮王带着蛮兵这回是真的反了。刀剑无情,邕州城真的被攻下,我们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
“不,我就没想过逃跑!”
一位脸红脖子粗的壮汉说,“我生在这里,就死在这里。如果蛮兵不讲理,我就和他们拼了!”
对于邕州百姓来说,惶恐不安的日子开始了。流进城里的邕江水面烟雾朦胧,但在江面上很快拦起了巨索,有的河道塞进了巨木大石,不让船只通过。最后一批货船进来,就再也不让船只驶入。
这最后一批船上生意人上岸后,发现平时等着江边要货的人群不见了,码头上空荡荡的。他们只好一边向城里走着,一边向碰到的稀稀落落的路人兜售从山里收来的皮张、山货。
以前,这些货物在他们一上岸的时候,就被一抢而空,而现在,他们走了大半个城区,也无人问津。街上的人被这些生意人催买得急了,一边摆手离开,一边说着:
“哪里还有心思买货呵,还是想着怎么保命吧!”
“哎,哎,别走啊!”
一个生意人拼命向要走开的邕州人说,“怎么就这样害怕蛮人,他们不可怕。我们在横山寨,在太平寨,甚至到广源州收货的时候,看到的蛮人可老实了。
“只要有远客到,对人都很实诚,恨不得把家里下蛋的最后一只老母鸡杀了待客。一晚上给你唱山歌。蛮人可好了。蛮兵进城,当官的怕,你们百姓怕什么?”
但是,无论生意人怎么说,恐慌的人们还是没有理会他们的货物,急匆匆地四散离开,各自回家。非但如此,城里的客栈也纷纷关闭赶客,弄得这最后一批上岸的生意人只能睡在大街上。
州衙卫墙上各个哨位都站着笔直的士兵,气氛紧张。在州衙门口,卫队长大狲带着两名身材高大的卫士亲自守门。三人都身披铁甲胸镜,头戴铁盔,手持长矛。
这时,一名官员急急跑来,两名卫士忙将长矛一挥挡住大门,大狲上前把这名官员推开。这名官员怒气冲冲地大叫:
“瞎了你们的眼,不认识我孔司户吗?”
“知州大人有令,现在无论任何人,不管是骑马的和还是走路的,不管是穿官衣的,还是平头百姓,都不能进入州衙。”
大狲说道。
“我有急事要禀报知州大人!你这个不明事理的家伙!”
“知州大人下了严令,除非他召人议事,否则就是官员也不能进州衙。”
“我告诉你,蛮兵围城了。城中官民人心惶惶,城外乱民绕城逃命,这些事,知州大人要赶快了解。你不能阻挡我!”
“不可!”
大狲丝毫不为所动,一口咬定,“知州大人有要事在身,正在收拾行装呢。”
“我必须马上见他,你让开!”
“我再跟你说一遍,不要再纠缠了!”
大狲像铁人一般答道,“不会放你进去!”
正在这时,一匹马喘着粗气驰到门口,马背上的官员将马勒住,身后跟着跑来十几名随从,都是全副武装。官员跳下马来,惊讶地向要闯门的司户参军孔宗旦打招呼:
“孔司户!”
见是邕州城内官职品级仅次于知州的通判王乾佑,孔宗旦忙向他拱手道:
“王通判,事急,我们赶快见知州大人,商议决事!”
王乾佑看了看卫队长大狲和他的两名卫士这个架势,明白了几分。一手拉着孔宗旦就往大门里闯。大狲和卫士还想阻拦,被王乾佑带来的士兵逼退。大狲也只好高声叫道:
“通判王大人和司户参军孔大人到!”
随后他挤出笑脸,跟到两人前面导引进门。
王乾佑一边走一边气乎乎地训斥大狲:
“你拦得了孔司户,拦得了本通判吗?”
“是是,请请……”
“知州大人在干什么?”
“在整理行装,正准备上路呢。”
“准备上路?”
王乾佑的声音很大,惊奇地问道,“要率城内兵马出击吗?”
“知州大人会告诉你的,这我们可不清楚。”
大狲的话让人迷惑不解,王乾佑和孔宗旦两人大步走到一处大屋前,沿着台阶走进前厅。前厅里坐着几名仆役,一见两名官员进来,立即起身,然后站到门外肃立。
按地位和品级,通判虽次于知州,却还有监督知州之责。侬军兵临城下,情况紧急,他这个通判在职分上首当其中。别的官员在太平日子中过得久了,从来没想到还有蛮兵大举围城的时候,都感到空前恐惧,大多避事观望,甚至做好了逃跑的打算,但他无法回避。
王乾佑先是和权都监李肃下令紧闭城门,让李肃带领士兵上城头监视城外,就直奔州衙,在这里竟然见到司户参军孔宗旦主动勇于任事,心里感到意外。
他拉着孔宗旦一直走到州衙会客厅才放手。王乾佑年约四十余,长得庄重威严,他抹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扫视着熟悉的场所,他多次到这里向知州大人汇报捕盗匪、封道路、防蛮兵等诸项事情。
州衙会客厅房间宽阔,两边顺墙放着大椅,迎面墙下摆着茶几,茶几上铺着上等布子。知州大人在个人生活上一向不会亏待自己。
主椅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丹青,据说是知州大人的墨客好友所赠,画的是一枝寒梅,怒放在山野之中。喻指知州大人到边疆任官,是大材小用。当然,没几个人知道这幅画的寓意。知州大人在公事之余,常常在这幅画下自怨自爻。
等了半个时辰,会客厅里陆续走进许多官员和城内名流,原来,知道王乾佑和孔宗旦闯进来,知州大人干脆从后院发出指令,让大狲把城里该邀请的人都叫来了。
指挥使武吉、节度推官陈辅尧、观察推官唐鉴、孔目官杨元卿、支使苏从来了。州吏黄汾、黄献珪和两名进士石鉴、吴舜举也来了,就连武缘县令梅微之也赶到了。
看到陆续到来的人,王乾佑和孔宗旦以目示意,知州大人看来是不得不召集大家议事了。官员和名流们都知道这是非同寻常的时刻,他们个个举止矜持,着装齐整,进来时都朝先到的王乾佑、孔宗旦拱拱手,便坐在顺墙放的一个个椅子上,个别低声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几句,都避免大声。
最后,权都监李肃也急匆匆赶来。见了王乾佑拱手说道:
“安排了城上防守诸事,知州大人就派人叫我了。”
卫队长大狲从后院内室走进来,他来到通判王乾佑和权都监李肃面前,惟恐别人听到似地,小声地说:
“知州大人让两位大人给大家先说说蛮兵围城的事,他现在很忙,还要一阵子才能出来。”
“这都火烧眉毛十万火急了!”
王乾佑急了眼,高声大喊起来,引得众人都把目光看向他,“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没有时间再跟你罗嗦。你立刻让知州大人出来。就说通判和权都监刚从城外探查回来,有紧急军情商量!”
大狲为难地说:
“这不行!除非他自己出来,他现在严禁任何人再去叨扰他。”
“这,这置众人于何地?”
王乾佑火了,指着来到会客厅的官员和城内名流,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气呼呼地说,“立刻再去禀报知州大人,再不出来我们就要闯进后院了!”
说着,狠狠地推了大狲一把,弄他一个趔趄。大狲无奈,一转身,眨眼就不见了。
在场的众官和名流们纷纷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王乾佑身边走去。王乾佑背着手,面墙生着气。
“通判大人,城外的情况怎么样了?让我们也略知一二吧!”
“请你们略等,知州大人不出来前不要走。情况很快就会知道。”
“就先说几句也好……”
“几句?”
王乾佑转过身来,用严肃得可怕的表情看着众人,“那就是,从未有过的严峻情况!蛮兵决不是围城威胁而已,他们是要打下邕州,占领邕州!蛮人的雷神就要降怒于邕州了!蛮王侬智高就在城下!”
众人们惊恐地面面相觑:
“天老爷呀!是一场怎样的祸事,就要降临到我们身上!”
这时,会客厅内侧一扇小门开了,广南西路钤辖、知邕州陈珙大人快步走进会客厅,眼神乱转,强装镇定。
众人都肃立望向他。王乾佑手按佩剑,挺身,向知州大人行注目礼。知州大人走到王乾佑的跟前,说:
“各司其职就行,为何如此惊慌?这样做会让全城百姓不安的。不就是蛮兵围城吗?先前在邕州的边寨,就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他们围住边寨,抢了些附近的村子,够了就跑了。只不过,这回他们来到邕州的城下,来得有些远了。”
“这回不同,”
王乾佑缓慢而阴郁地说,“这次来的蛮兵势大,据属下判定,他们是要打下邕州,甚至打下整个广南西路!”
“啊……”
知州大人大吃一惊,后退了一步,“你吓唬众人干什么?你和权都监履行好职责,率领士兵守城。我们一定会坚持到援军来到。本知州身兼广南西路钤辖,正要亲自出城到宾州、桂州等地搬兵。”
“知州大人不能走!”
孔宗旦明白了知州大人要避战,大着嗓门喊着,“大人怕什么?家眷也不在本城,有何后顾之忧。大人离城,军心必然涣散!”
“是啊,大人不能走!”
众人纷纷走过来,把知州大人团团围住。
石鉴、吴舜举等几个本地名流更是急红了眼。
“我们出身本地,身家性命都在本城!”
孔宗旦厉声地说:
“本人的家眷早已送出城。但本人职责所在,决心与城共存亡。各位大人,该是磨快刀剑,加固城墙,动员全城百姓一起守城的时候了!”
知州大人尽量用比较平静的语气向王乾佑问道:
“告诉本知州,你们到城外探查到情况,邕州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攻击吗?”
“蛮王侬智高确实率领他的全部军队,已在邕州城下扎下营垒。邕州城,仅有靠近水路的西门还能走通了。”
众人更慌了,有的人用手抱头。知州大人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缓步踱到主座那里坐下,一边挥着手示意众人落座。大家怀着恐惧的心情,互相低声交谈着。
“邕州城能坚持多久,桂州、宾州的兵马能及时赶到吗?各州的兵马能和我们并肩作战,打跑蛮兵吗?”
“各位,”
知州大人似已有主意,语气镇定了不少,“这说明本知州的谋划是对的。本知州带上广南西路钤辖大印亲自赴各州调兵,各州兵马齐聚邕州,这样才能打败他们。如果各州互不支援,蛮兵打下邕州,还会一个一个把各州打下,最后打下整个广南西路。”
“在各州兵马未到之前,我们能承受住蛮兵攻城吗?”
武缘县令梅微之满面愁容地说。梅县令自从上次和知州大人巡边受了惊吓,对战火刀兵有了恐惧之心。
“诸位要坚持到本知州带着援兵到来的时候,防守作战的事,一切都听王通判的吧。本知州决定让王通判全权指挥守城。邕州的城墙也不是纸糊的,蛮兵要攻破不是那么容易的。
“诸位要听从王通判的指挥,一起督率官民,竭尽全力打退蛮兵的进攻。蛮兵可能要向所有城门进攻,城上的战士要从城墙上朝他们投掷石块,浇撒热油,不能让他们撞破我们的城门。
“我们的城墙和城门十分牢固,蛮兵很难摧毁。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得不到什么东西就退去。蛮兵既然势大,他们不可能围围城,站一站城下就退去。”
“这些,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
王乾佑说道,“只是据属下侦知,蛮王倾广源州南天国之兵,打不下邕州是不会罢休的。听说,广源州蛮兵和特磨道蛮兵在横山寨就合伙了。蛮王对他的蛮兵们说,打下了邕州,他们还要去打广州。”
“如果他们把城墙摧毁了一处,从豁口冲进来,那该怎么办?”
“诸位不要再说了!本知州现在就任命通判王乾佑为邕州防御使,全权指挥守城作战,此事本知州很快会报告朝廷。王通判、李权都监都是老将了,会带领全城官民守住城池的。现在,本知州马上要出城,调各州的兵马来援。”
知州大人说完,就要离开。但被孔宗旦张臂拦住了。
“大人不能走!”
孔宗旦涨红了脸,声音高得吓人。
知州大人脸色非常难看,冷冷地说:
“司户又犯狂耶?”
“大人是本城郡守,现在蛮兵大举临城,百姓人心惶惶,大人一旦离去,军民再没有坚守的勇气!”
“行装已收拾好,马已备好了,很快本知州将带着各州兵马驰援!”
说着,知州大人直直撞开孔宗旦,不理众人,大步走出去,大狲斜看众人一眼,紧随其后,扔下众人愣在那里。
“他还会回来吗?”
大家说道,“扔下这偌大的州衙。”
外面的院子里传来随从们的喊声:
“上马!上马!准备出发!”
所有留在州衙会客厅的人都沉默无语,有的人浑身无力,跌坐在椅子上。几个文士不由得小声哭泣起来。是的,在这全城面临恐慌之际,如果传出知州已跑的消息,人心必然崩溃。
王乾佑站在窗户旁,望着知州大人和他的随从们翻身上马,就要向大门离去。他转过身来,给在场的人们极力打气,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
“我们宁愿把头颅扔在城头上,也不会把邕州城拱手交给蛮人。”
“我们决不能放弃邕州城,”
石鉴一反文人的样子,用坚决的口气尖着嗓子说,“如果城破,我们就只能死在这里!”
这些话刚一落音,从知州大人离屋时就气得满脸通红,眼珠子瞪得溜圆的孔宗旦一声大叫,拔腿飞一样往屋外就跑,官衣绊倒了身边的椅子也不顾。这疯狂的样子让众人大惊,也跟着往外走出去。
众人走到州衙大门外,瞬间呆住了。只见孔宗旦发狂似地将知州大人拉下马来,知州大人的官衣、官帽都歪斜难看,人显些摔倒,狼狈不堪。
王乾佑是紧随着孔宗旦跑出去的,此时假意拉架。大狲让卫士随从们拉住孔宗旦,自己要上前护住知州大人,但被王乾佑以目示意,他带来的十几名士兵像是护卫,又像是劝阻的样子,把大狲和知州大人的卫士随从个个绊住。任由孔宗旦将知州大人死死揪住。在场的众官员如泥塑一般。
知州大人看着众官的样子,和孔宗旦一副死也不让他走的样子,明白了什么似的,知道走不了,就算是走了,也从此威信扫地,于是他一边推开孔宗旦一边喊着:
“不走,不走行了吧!”
知州大人再次一把将孔宗旦推开之后,挺直了身躯,拍拍官衣,扶了官帽,用威严的声音说:
“现在,都跟随本知州上城!”
说完,知州大人气呼呼地甩步就朝城墙方向走去。众官及城内名流反应过来,立即紧随其后。
在迎风而立的城墙上,知州大人重新恢复了本城最高长官的威严。大狲和卫士们紧紧护卫,众官亦步亦趋,就连刚才硬拉知州大人下马的孔宗旦也跟往常一样恢复了下属的神情,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城外,侬军的营垒都扎在两三箭射程之外,一个接一个,大小军旗招展,刀枪闪亮,队队士兵整齐地走来走去。
王乾佑很纳闷,都说兵贵神速,侬军突然围城,邕州全城军民也慌作一团,但侬军却没有立即发起攻击。现在看下去,也一样没有就要攻城的样子。屯兵坚城之下,会师老兵疲,这是用兵大忌。
王乾佑带着心中的疑惑看着知州大人。只见知州大人眯缝着眼睛也在观察,终于,他抬起头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指着远处一个营垒,说:
“诸位看到了吗?那里正在造攻城云梯。”
随后,他狂笑起来,“哈哈哈,蛮人就是蛮人,攻下横山寨、太平寨就罢了,用现在才做的几个云梯就想攻下邕州,真是做梦。哈哈哈……”
众官随着知州大人指向,果然看到侬军战士们正在绑云梯,这些云梯不够高,也不牢靠。要攻下广南西路的大城邕州,没有楼车和鹅车,几乎是不可能的。
城中的厢兵和少量禁军虽然只有几千,但加上百姓中的精壮,守城力量近万。城外的侬军看上去也就一万出头,又没有像样的攻城器具,显然这是他们不敢贸然攻城的原因。
看到知州大人率众官上了城墙,不少百姓也跟着上了城道,聚集观望,这是一个对百姓讲话的好时机。知州大人摆出一副要向百姓和众官训话的架势。众官很快在卫士们的安排下,簇拥着知州大人面向城墙下的百姓。
知州大人挥了挥手,止住了嘈杂声,清了清嗓子,以一副镇定自若的大将风范说道:
“今日,蛮兵大举围城,邕州面临前所未有之严峻局面。百姓们,我们要怎么办?要开城迎接蛮兵吗?不!邕州是大宋天朝的城池,我们是天朝的臣民,怎么能屈服于蛮兵呢!这决不可能,全城的精壮必须挺身而出,抗击蛮兵!”
一位站在最前面的身材瘦小,一脸忧虑的老人用不安的声音喊道:
“我们应当派信使给汴京城里的官家报信,请求尽快派出援军!”
身材高大,膂力过人的通判王乾佑往知州大人身边靠了靠。他知道全城的防务一向是由他负责,是他经常带着士兵巡哨、捕盗,百姓们认识他的很多。
果然,这位令人尊敬的官员一靠前,城墙下的百姓又安静了许多。王乾佑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给官家和朝廷报信的急使昨晚就出发了!知州大人在州衙任命本通判为本城的防御使,百姓们,由本通判召集全城所有能战的精壮编入守城的义勇队,你们是否信任?
“如果百姓们信任本通判,那本通判将掌管起本城的保卫之责。邕州不是一般的小城池,本通判相信,我们一定能打败蛮兵,并且还要乘胜追击,将他们赶回广源州的大山里。”
城下的百姓们似乎思考了一下,而后异口同声地喊道:
“我们相信通判大人!我们听从通判大人的指挥!”
这时,知州大人又摆起了手,百姓们安静下来。
“百姓们,本官是钦命的广南西路钤辖和知邕州,有权调动广南西路各地的兵马来援。我们该怎样对待要攻破我们城池的蛮兵呢,是勇敢地举起刀枪,把他们打回他们的巢穴,还是——如同在城中的奸细散布的可恶谣言那样,本官要不战而逃,要把城池丢给蛮兵。
“在这里,本官要告诉全城百姓们,之前本官率英勇的邕州兵巡边,碰到蛮兵从没有败过。本官有的是勇气,有的是决心,一定坐镇城中,直到打败蛮兵为止!”
一个身材瘦长,像个文士模样的老头高声喊道:
“让我说说吧!既然父母官有打败蛮兵信心,我们也有!不过,听说蛮人们不满于邕州封绝了他们,让他们生活困顿,日子过不下去,才来邕州讨说法的,是不是呢?
“州衙的大人们派个人出城和他们的蛮王见面,听听他们为什么兴兵的想法?也许,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就会退兵。”
“不可!”
王乾佑厉声喝住了老头的话,他认为,这个时候惟有抵抗,才能保得住邕州城,全城军民不能有一点动摇,“蛮王亲率蛮兵大举围城,不是说几句话就能让他们退兵的。这个时候——”
王乾佑拔出腰间的剑,挽了个剑花,“全城官兵百姓的出路只有一条:战斗!战斗!就连我们的妻子儿女也要同我们并肩战斗,不能把邕州交给蛮兵!”
百姓们被这番话吓住了。在大多数城中百姓们的印象里,蛮人土民并不是多么坏的人,来到城里卖些山货的,还有在城里干着最脏最累活的往往就是流落到城里的蛮人。
很多蛮人听不懂汉话,任主家喝斥、打骂,克扣工钱,脸上始终挂着卑微的神色。现在蛮王带着蛮兵围城,并没有马上发起攻击,按邕州百姓的理解,知州大人到任以来又是巡边,又是封绝广源州,又是封绝特磨道,应当是蛮人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这样铤而走险,才敢冒犯天朝的煌煌天威。
走了这一步,这些蛮人等于就是造反,就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就是冒犯了皇帝官家,将来就只有被诛九族的命运,其实是值得同情的。希望官大人们派人出城安抚他们一下,让他们退兵,这对城中的百姓也好,对城外的蛮人也好,都是好事。
但现在被知州大人任命的全城防御使、通判王乾佑大人这么一说,就是全城玉石俱焚的架势,要和城外的蛮人不死不休。
百姓们正惊疑不定间,知州大人板着面孔宣布起了命令:
“本官——广南西路钤辖、知邕州,现在作做出决断——不败蛮兵誓不罢休!着本城防御使王乾佑,立即率本城官民整修战具,加固城墙,昼夜不得松懈,负全城战守之责,并专责守来远门!”
“属下遵命!”
王乾佑拱手。
“着司户参军孔宗旦——”
一直有气闷在心里的孔宗旦,虽然面部表情尽力恢复如常,但毕竟还没有完全从拉知州大人下马那一幕中回过神来。这几年来,目睹知州大人种种自诩高明的治边乱政,他一直提醒知州大人蛮人必反,也以自己术数的功底看出邕州要起刀兵之预兆。
但他无论是上书知州大人也好,当面驳他面子也好,总是受到训斥。乍一听到知州大人叫自己,才回过神来,机械地拱手回应:
“属下在!”
知州大人斜了孔宗旦一眼,摆出一副不计较孔宗旦冒犯上官的宽洪大量的样子,拖长声音说:
“着司户参军起草致各州文书,使广南西路钤辖将印,檄调各州兵马星夜驰援。你不让本官亲自出城调兵,就依你。你要连夜起草文书用印,明天就发出。”
“遵命!”
“权都监三班奉职李肃专责守大安门!”
“遵命!”李肃应声。
“指挥使武吉专责守朝天门!”
“遵命!”
来远门是南门,大安门是北门,朝天门是东门,这三座城门都被侬军紧紧围困,由三名重要官员负责守城。
知州大人这才抬起眼睛,眼光从众官的头上掠过去,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蛮人就是蛮人,蛮人只会刀耕火种,猎些鸟兽果腹,他们连攻城的器具也没有,要攻下邕州这样的大城,是做梦!等到各州的兵马到来,本官将携我天朝之煌煌天威,率天兵一举攻到广源州,把蛮人们的什么南天国灭了!给京城的官家报个大大的捷报!这些蛮人蛮种,如同鸟兽,灭了干净!”
这番话说得让邕州百姓们有点糊涂,邕州从唐至宋,城中汉蛮杂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能说到杀人灭种。不过,毕竟城外是蛮兵围城,又有官大人们催促,邕州人自这番官大人们城头宣讲后,协助官兵开始了日夜不停的护城工作:加固古老的城墙,在各个城门口用木头、石块设置路障,扛刀枪箭石到城头上,把烧水滚油的大锅也抬到城墙上。
城内有些工匠甚至还制造出一些霹雳火球、竹火鹞、蒺藜火球之类的可供从城上扔下去的火药兵器。
近郊的精壮农民也在官衙的号召下陆续进城参加护城工作。其中武缘县离邕州最近,知州大人让县令梅微之发出号召,让县里的很多精壮来到邕州城协助守城。邕州全城一派繁忙紧张景象。
自从在城头训话之后,一向以知兵自诩的知州陈珙大人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了恐惧的感觉,反而感到命运赐给的仕途机会到了,从刚开始想编个理由弃城逃跑,转变成决心要给汴京城里的赵官家报个大大的捷报。
这也许是全城百姓精壮被动员起来了,也许是王乾佑、孔宗旦等下属昼夜奔忙守城的态度,使他有了守住邕州,击败城外侬军的信心。他盘算着近年来朝廷在西北边疆名将迭出,是因为对辽、夏的战争,南方的蛮人好欺负,逆来顺受,因而大宋在南方一向兵弱。
但想不到的是,被逼到造反的侬军竟然连攻城器具也靠临时修造,就这样竟也敢来围攻城高池深的邕州大城。想到自己很可能成为大宋名将,将与范雍、范仲淹,乃至和现任的宰相庞籍在西北戍边的时候一样出名,建不世之功,将来也许有望在大宋中枢任个枢密副使,或者参知政事,那是何等的快意。
王乾佑不辞劳苦,尽职尽责,把城内的百姓精壮和无赖少年编成一支支义勇队,任命头目,把他们都武装起来。城内的工匠铺日夜不停地赶造盔甲、盾剑、大刀,还有长矛、钩子、长斧和弓箭,官军和义勇队头目将这些装备及时分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