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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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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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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五章 巡边

但添新战骨,不返旧征魂。

(唐 杜甫:《东楼》)


      大宋北作坊使、广南西路钤辖、知邕州陈珙大人决定亲率州兵巡边,以解罗徊寨之急。这不仅是向交趾国,也是向广源州南天国蛮地示以兵威。

交趾盗匪竟敢攻击大宋军寨,如不加以严惩,天朝颜面何在,又何以震慑广源蛮兵。邕州的五千州兵,他只留下二千守城,其余三千州兵和众多民伕随知州大人出城巡边。

已是卯月中旬,广南西路大地处处春花,苍翠欲滴,景色怡人,从邕州城门出发的州兵,以全副武装的作战姿态出城,引起了邕州百姓们的惊疑。这么大的阵仗和规模,尤其是知州大人的全部衔牌、将旗在队伍的显眼处高高举起,这样规模的出城队伍是罕见的。

头天出城的是二千五百名步兵,第二天出城的是五百名辎重兵和五百名民伕组成的后勤部队。后勤部队马拉人扛,队伍中大车辚辚,拉满了供整个部队吃喝的物资:大米、油料、肉菜,甚至还有狗肉和邕州米粉。

知州大人一向喜欢在钦使或者同僚面前显示他是文臣中最知兵的,也是武臣中最儒雅的。文武职务的双重身份使他不仅喜欢吟诗作词,也喜欢气势惊人的行军场面,喜欢摆弄虚构中的战场。兼知桂州时,他身为广南西路钤辖就喜欢率兵四处出击,杀良冒功。带兵每次出动,排场也弄得很大。

这次巡边,出发前专门在邕州州衙搞了个出征仪式,祭祀城中大庙诸神,他自己捻香主祭,披甲戴剑宛如朝廷大将,让围观的百姓们发出阵阵惊呼,这使他感到十分满足。

在行军以步兵为主的队伍中,知州大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左右护骑的簇拥下,衔牌高举:北作坊使、广南西路钤辖、知邕州——显得极为醒目和威风凛凛。

司户参军孔宗旦和部分文官留城,跟着知州大人出征的有:通判王乾佑、权都监李肃、指挥使武吉,还有武缘县令梅微之、节度推官陈辅尧、观察推官唐鉴等。

梅微之是个文人,从未习兵事,但武缘是离邕州最近的县邑,身为武缘县令的梅微之常常被知州大人抓差做些应景的事。这次巡边解围罗徊寨,不仅可以杀几个交趾盗匪,还要震慑广源州自号南天国的那些土蛮,让他们见识大宋天朝哪怕是地方厢兵,也是威仪赫赫,地动山摇。这场可以纪功入史的盛事,当然要让梅微之亲历,将来写入有关著作里。

三千人的步兵部队,每个管辖一百人的都头才骑马,总共才三十个都头。但以知州大人为中心,簇拥在他左右的都骑着高大的大理马,加上通判、都监、推官等官佐,足足有五十多人骑马。

知州大人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马,比其他所有的马都高出半个头,马尾也涂成红色,挽具精致考究,马蹬是银制的。马腿上系着铃铛,夹杂在千百人的脚步声仍能听到铃铛的声音,在知州大人听来,别有一番军旅征途的味道。在整个邕州城,谁不知道知州大人,还有他的这匹高头大马呢?

邕州的百姓们都听到这样的传闻:这位两年前从桂州到邕州任职的本地最高军政长官,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让邕州成为坚不可摧的边州大城,邕州还派出强大兵力死死封绝了广源蛮通向大宋的所有联系,将大宋南陲筑成铁壁铜墙。

知州大人还多次派兵巡边,无论是田州,还是特磨道;无论是左江,还是右江,都有他派出的州兵。这样的传闻时不时就传到官家和朝廷大臣们的耳朵里,朝廷动不动就接到他杀贼多少多少的报告。

治边干才,知兵能臣,上马杀贼,下马牧民。边地驱驰,勇于任事……他追求的就是这样的名声。

巡边部队按照知州大人认为是十分严密的方式行军:斥候在前头及左右,离部队前锋及左右翼五到十里距离。部队前锋,及左右两翼的外缘是盾牌兵,随时阻挡敌方伏兵突起,和可能猝然射来的利箭。后卫和前锋相距半天的路程。

左翼由通判王乾佑统领,右翼由权都监李肃统领,知州大人自领中军。跟随中军行进的,还有马拉车载的后勤兵的一部,驮着供野营露宿的毡帐雨具,及州衙后厨的人手。五十人的卫队由大狲率领紧紧护卫着知州大人。

邕州的厢兵来自邕管各地,平时各有驻地,眼下聚集在一起,行军的时候还好,但在宿营时就会因为划分村子的住房,或野外驻地的高低,相互之间不服气,常有龌龊。

晚上如果不经过村镇,就在野外露营,架锅煮粉,杀鸡宰鸭。这时堆堆篝火围坐着粗鲁的士兵们,有的跳起不知名的舞蹈,有的唱军歌,有的胡乱挥起自己的武器。喝醉酒斗殴是常有的事。这时就累及各级军校前去调解,常常闹得不可开交。

部队用了五天的时间,沿左江北岸一路前进,离罗徊军寨已不远。在这里,部队等来了前方斥候和从罗徊军寨中派来的军使。原来,邕州大举出兵,这阵势早已吓得围攻军寨的交趾盗匪逃散,但据各关隘报告,并未发现他们逃出境的踪迹。

傍晚的时候,斥候还报告说,在左江靠近交趾境的河段,发现了这伙盗匪惊慌逃跑时扔下抢来的衣物。知州大人判断他们就在附近,当即下令收缩部队,并组织参谋人员进行军情分析,部署一旦发现这股盗匪应该怎样展开攻击。

既然已经发现敌情,就该兵贵神速。第二天清晨,部队加快了行军速度,近黄昏时,抵达左江岸边,这里离交趾境已经很近了。情报显示,那伙交趾盗匪撤围军寨后,并没有返回交趾,而是和交趾过来的又一股合伙,游荡在这一带劫掠乡村。

这一带河水和山光相映,崇山峻岭连绵,初春的景色怡人。迎春花和野茶花开得十分艳丽,木棉树也正含苞欲放,到处一派生机。在没有云的时候阳光灿烂,有阵雨也为时不长,很快就雨过天晴,云消雾散。触目所及,左江河面上的水流越来越有力,水明显增多了,这是春天雨水增多的缘故。

知州大人判断,交趾盗匪就隐藏在河对岸某处,他把左翼指挥王乾佑和右翼指挥李肃召来,商议决定原地露营三天,麻痹对手,同时也等候罗徊军寨派出的接应兵力,三天后全部队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左江,向对岸散开全面搜击,必能将来不及反应的盗匪兜击剿灭。

邕州部队就这样在这里停滞下来,故意做出散漫,找不到攻击目标,以致不得不就地驻扎的样子。

第三天的黄昏,天空显出一大片红光,与左江岸边的红崖映照得整个大地红彤彤,一直持续到天黑。知州大人从邕州带来的术士据此判断:这样的神奇天象,预示着邕州部队将获得胜利,知州大人将会得到官家和朝廷奖赏的巨大荣耀。

第四天的凌晨,天空刚刚有一丁点儿鱼肚白,邕州部队按照前一天的准备,立即拔营,全部不声不响地过河。后勤部队早在夜里悄悄选择了江面不宽的河段用木船扎好了浮桥。

全部队一过河,立即散开扇面,以战斗队形向前搜寻。看着行动迅速的部队和似乎精力旺盛的士兵,知州大人十分得意,对身边的梅微之说:

“我朝军队之精锐,都说禁军为上,提起地方厢兵,大都说不值一提。而邕州的厢兵,本知州看来和京师禁军大有一比。别说交趾这几个盗匪了,就是建号南天国的广源蛮兵,岂能是邕州将士的敌手。”

随从的几个推官连声附和。梅微之不懂军事,一路行军过来,看到边地景物十分秀美,本应是男耕女织的美好家园,但映入眼帘的却是野物蹿出,村落萧条,阒无人迹的景象。

知州大人针对广源州的封锁连带沿边村落都变得毫无生气。不时又有交趾寇入境骚扰。这让梅微之疑惑起来,广源州的侬人世守天朝边陲,抵御交趾,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现在弄得既要阻绝广源州的人民,又要防交趾入境,边疆变得如此危机四伏?

前方传来消息,终于发现情况了。知州大人马上带着幕僚赶到前头,一名都头指着一处坡地让大家看。这里散落着不少杂物,显然是猝不及防扔下的。

到处是布料、粮食和稍值点钱的盛具等等,是从老百姓家抢来的东西。在不远处,甚至还发现一头猪。被袭击者跑得狼狈,而袭击者来不及全部收拾战利品就追击去了。

又一名都头跑来,说发现一个受伤的人。知州大人和众随从立即跟着过去。看到一个交趾人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下,胸前一处刀口,流出的血凝成了黑色,只剩一口气了。看到来了一群人,他翻了翻白眼,没来得及说话就咽了气。他的旁边有一辆车,被散得七零八落。

知州大人当机立断,下令全部队以最快速度向前搜击,不管遇到什么人,碰上就发起攻击。他恼怒地想,这里还是大宋的邕管之地,要杀要打,只能由他这个知邕州来决定。怎么会有这样来历不明的武装在这里妄为。

全部队以冲击的姿势散开,没多久前头部队就停住了。看到眼前这个场面的所有士兵们都惊呆了:在一处开阔地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战死者的尸体,从装束上看得出,都是交趾人。

邕州士兵们不安地走到近前,表情非常震骇。有的尸体孤零零被扔在一边,有一处十几二十个尸体倒在一起,几乎都残缺不全,不是被从远处箭射,就是在近处被刀砍矛刺,死状各异。邕州士兵们开始三三俩俩捡起东西来,有的捡衣物,有的捡刀剑,有的捡盾牌和长矛。

知州大人在随从的搀扶下捂着口鼻看着这一幕,面色越来越阴沉。几个随从低声议论着。

“只有空前的仇恨才有这样的杀戮,这一大片足有五六百人被杀死在这里,看不到一个活口……”

但很快,远处有一名士兵高声叫起来。

“这里有一个,还能说话。”

知州大人闻声和众随从走过去,发现这个伤者半躺在一块石头下面,一只胳膊被砍掉了,肩上还中了一箭,有气无力,还能发出哼哼的声音。

“快说,你们遇到了什么?你们这伙交趾强盗,如果能说实话,也许会饶你一命。”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很快就会死掉的。我们从特磨道上转过来,抢了数不清的村寨,只顾提防大宋邕州的官军,竟然没想到南天国侬王的兵也会突然进入大宋的地界出现在这里,他们怎么出现在这里,我们这回并没有到南天国的地方去抢呀。我们曾经是一个强大的团伙,现在都完了!”

伤者突然一扯脖子,一口黑血从嘴里吐出,又昏了过去。营医正要上前施救,被知州大人拉了回来。知州大人狠狠踢了伤者一脚,看伤者死猪般地一动不动,他轻蔑地哧了一声,看着围拢过来的众随从紧张的脸,厉声下令:

“吹集合号,我们要和什么南天国的广源蛮子算算账!他们还没走远,不能让他们把交趾人抢走的东西带走!这些东西是我们的!”

传令号手立即跑到高处,吹起军号。那些正在从尸体上扒东西的士兵们纷纷在各自都头、虞侯、押官的吆喝驱赶下重新集合起来。

邕州部队向战场遗留下来的痕迹一路追去,交趾人掳掠了特磨道和邕管各地的不少村寨,得到的远远不止遗留在战场上的东西,消灭了交趾人的侬军拿走了这些东西,势必行动不便。这是知州大人和身边将佐幕僚们最其本的判断。

一听说要把别人抢到的东西再抢回来,邕州部队的士兵们兴奋得嗷嗷叫,不用各级将佐吆喝,个个手持刀枪如狼似虎朝前奔跑,惟恐落于人后抢不上东西,以致乱了阵形。

经过一日狂奔,看到遗弃的东西越来越多,可以断定,这是对方慌不择路被迫丢下的。宿营一夜之后,第二天凌晨,江边先是起了大雾,撒出去的斥候们快马回报:又发现了重要情况。

知州大人和身边僚属在护卫们的簇拥下爬上一座小山包,看到逐渐散去的雾中的一片山间营地,外围是栅栏,里面是一堆堆的篝火,人数约有邕州部队的一半。

但营垒严密,哨望森严,整个防御工事布置得无懈可击,可以看出这支侬军部队一定有大将统领。营中依稀可见很多大车,堆放着从交趾人那里抢到的东西。

知州大人下令部队立即向侬军营地逼进。几乎同时,侬军也发现了邕州部队的动向,整个营地迅速动了起来,雾没散尽,一个整齐的军阵已严整以待,这样的军事素质令人惊叹。

军阵的军旗是红色的,侬军战士头上椎发,红衣左衽,望之如火。最前头是如林如墙的大盾阵,配以捻枪手和弓箭手。知州大人让指挥使武吉统中路,和左翼王乾佑、右翼李肃一起指挥邕州部队,准备展开攻击阵形。

但这时,却发现侬军阵中有三名骑者跃出,迎着邕州部队驰来。为首的明显是个军使,仅挎腰刀,两名紧随其后的护卫倒是全副武装:腰间绑着双箭弩,一手握长柄大刀一手执缰,背上还分别插着两柄捻枪。

阳光从江边的山峦斜铺过来,照在他们身上,使这三名骑者格外耀眼。三名骑者骑的是大理马和本地矮马杂交生出的本地马,个头都不高,为首的军使快到邕州部队前锋近前,一纵马缰,边跑边喊:

“不要攻击!不要攻击!请你们的大统领说话!”

但近前的邕州士兵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人应声。

军使只好自行判断,只经过短暂观察,军使和两骑护卫来到一杆写着大大的“陈”字的将旗之下,看到在卫队幕僚簇拥着的知州大人。正茫然间,知州大人身边的卫队头目大狲大喝一声:

“大胆狂徒!大宋北作坊使、广南西路钤辖、知邕州陈大人在此!”

军使一听便跳下马,向知州大人行了个宋军的军礼。知州大人骑着大马仰着脸,故意摆出一脸杀气。

“南天国大统领侬智会命令在下——亲军统领卢豹——向大宋邕州的知州陈大人致敬!愿大人治下的地方风调雨顺,富庶平安!”

大狲又喝道:

“有何事快说!”

“大统领让在下问一问,为什么威武的大宋邕州的官军追着我们追了整整一天?”

侬军军使卢豹说完,勇敢地把目光投向知州大人的脸上,等待回答。但遗憾的是,看到的却是一脸傲慢和冷漠。知州大人一手纵缰,一手按剑,双眼根本不看军使卢豹的脸,而是直直掠过他的头顶,一股凌人之态。

“大统领让在下向陈大人解释——交趾人是我们的世仇,南天国国主赛法,命令大统领侬智会剿灭流窜的交趾盗匪,战斗已于前天结束,现正率兵返回南天国国境……”

卢豹一边说一边看着知州大人的脸色,顿了一下,很失望,知州大人仍面无表情,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在出兵前,国主命令我们如果碰到大宋官军,一定要尽力避免发生冲突,毕竟我们之前是大唐、大宋的臣民,我们的世仇只是交趾人!

“为此,由于交趾人所掳之物大部分来之于大宋百姓,侬大统领愿意将属于大宋的物品交还,并愿送上一些交趾俘虏让你们用于向汴京的官家报功。”

听到这里,知州大人终于明白,侬军其实是害怕由他亲自率领巡边的邕州部队,不禁哈哈大笑,边笑边放声道:

“哈哈哈,不过是鸟兽一般,自称什么国主,什么赛法,你们是一群只知道披着兽皮裹着绳子的蛮子!回去告诉你们的什么鸟大统领,大宋天子虽然没有下诏让本大人剿灭你们什么南天国,但本大人作为广南西路钤辖,率兵巡边,可以临机处置——本大人决定,马上进攻你们,把眼前你们这批蛮子全部消灭!”

卢豹听罢,脸色大变,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知州大人拨转马头,和身边的幕僚跃上高处,就要发出进攻的号令。

卢豹盯着眼前邕州兵的反应,一步一步后退,突然转身,跳上自己的马背,一纵缰绳,向己方阵营狂奔而回。与此同时,战斗开始了!跑在卢豹身后的两名护卫有一名中箭落马。

卢豹和一名护卫刚刚驰入己方的阵营,己方阵营哗地就把大盾高高举起来,如一片森林。大盾上不时碰落邕州部队前头弓箭手“嗖嗖”射出的利箭。

知州大人率众幕僚和传令兵驰上高处,大狲率众卫队散开布置好护卫。知州大人大声地对传令兵发话:

“令通判王乾佑率左翼,令权都监李肃率右翼两路兜击蛮兵,不使他们一人跑掉。令指挥使武吉率中路原地驻守,作为预备队,左右两翼哪里需要增援随时听令往哪里增援。本大人中军将旗在此,蛮兵自会望而生畏!”

看着传令兵手持令旗而去,知州大人跳下马来,大狲立即让一名护卫摆下坐墩,一名护卫打开遮阳的伞盖,还有一名护卫递上水袋,伺候知州大人端坐。知州大人喝了一口把水袋交还护卫,镇定自若地观察战场,颇有指挥若定的风度仪态。

知州大人一边看着己方的优势兵力向侬军进攻,一面轻松地和身边的幕僚谈笑,尽力显出大将风范。武缘县令梅微之和一名助手也在一旁摆下坐墩小案和笔墨,准备记录下知州大人的经典言行。

这里的高处看双方的集结冲锋、阵形的变动,就连单个士兵的跃进,手中拿的武器都看得十分真切。

面对邕州军左右两翼的进攻,侬军并不激烈对抗反击,反而在树起大盾墙的掩护下,全军缓缓后退。对于邕州兵冲到近前的,才报以捻枪和弓箭,有的邕州兵冲锋撞开大盾与侬军白刃相交。

侬军还是一边防守,一边后退。看到如此情势,邕州兵攻击得更加疯狂。但右翼李肃的攻势明显不如左翼的王乾佑。左翼连连击破侬军的盾阵,其中一队邕州兵楔入盾阵中,一度砍杀造成侬军盾阵的混乱……一名邕州兵连撞开几个大盾,连伤几个侬兵,最后才被捻枪击中负伤后退。后面的邕州兵看到前头突破,更加疯狂地突进。

知州大人见状气血上涌,他猛地站起来,大呼大叫:

“蛮兵的阵破了!杀,杀啊!”

然后他看到右翼的进攻明显不如左翼,大为不满,对身边的一名都头说,“马上告诉李肃,他们右阵再要如此,本大人就要亲自去督率了!”

都头应声奔跑而去,跑到权都监李肃的指挥位置。李肃对侬军整齐地防守后退是心中发憷的,他指挥的邕州兵冲在头里的,几乎都阵亡了。

好几次侬军盾阵是被击破一些,但很快又严密合缝,这明显不是怯阵,只是等待时机而已。但对传令兵带来知州大人的命令,不得不硬着头皮又驱赶着士兵进攻。邕州兵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的进攻,都没有取得很大的突破,开始显出疲态。

战斗近两个时辰,双方成胶着状态,知州大人很不满意,他站了起来,让身边传令都头向中路指挥武吉挥了一下令旗。武吉看到,连忙奔上山包。

知州大人指着战场亲授机宜,指出战场突破的具体措施应当是:邕州部队的左右两翼不要硬击侬军盾阵,而是侧向兜击,将全部侬军包围,这样侬军自乱,也才能将侬军全部包围歼灭。

说完,知州大人对指挥使武吉下令:

“本军中路全部交给辎重兵结阵防守,中路其他所有兵力拨出两队,派往左右翼增援,一定要在两翼实行突破!武指挥使,你务必将本大人作战意图告知王通判和李都监!”

武吉听罢脸色大变,说道:

“大人,这样,我军中路形同虚设,这也太冒险了!”

“哈哈哈,”

知州大人对着战场一扬马鞭,“武指挥使没看出来吗?蛮兵根本不敢与我交战,一味防守后退,我中路何忧,倒不如倾全力在两翼取得突破,全歼蛮兵!”

“大人,这这——”

“执行将令!”

武吉看着知州大人自信满满的样子,不得不转身跑下,将中路的兵力调往左右两翼。果然,邕州部队左右两翼得到增援,对侬军的攻击更加猛烈了,尤其得到了知州的指示机宜,不再硬杠侬军盾阵,实施侧后兜击,迫使侬军在左右两翼的盾阵后退,形成了中间的突出部。

仅半个时辰,眼看侬军就要被邕州部队两翼合围,知州大人捻须十分得意。

侬军的左右侧被压迫,兵力被挤在中部,突出部越来越明显,同时也集结了中部的力量,越崩越紧。终于,侬军中部前锋的盾阵哗啦啦撤开,一队约三百人的侬军战士手持藤牌大刀,背插捻枪,腰缠箭袋,朝邕州兵的中路冲来。

领头的正是亲军统领卢豹。这股侬军勇猛无比,远射弓箭,投出捻枪,箭不虚发,枪不空投,近了就三人一组挥刀砍杀,一下子把中路的邕州兵冲得七零八落。

邕州部队的辎重兵平时训练就不如作战兵,战力很弱,这一下子阵形大乱。知州大人正目瞪口呆之际,侬军中阵又冲出一拨二百名更加勇悍的战士,领头的手持长柄朴刀,满脸胡子,身高体壮,动作如虎如熊,竟率这二百人朝知州大人所在的高处直直冲来。

这股侬军一边冲着杀着,一边鼓噪大喊:

“特磨道野豹子黄达来了!”

“黄达野豹子来了!”

“挡者皆死!”

邕州部队的中路被这股疯了一般的侬军杀得大败,又听到特磨道黄达巨匪名号,更是丧胆。侬军士兵的大盾、捻枪、大刀、铁矛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刀光动处,鲜血飞溅,人头滚动。中阵的邕州兵彻底魂飞魄散。

压不住阵的指挥使武吉惊慌失措地跑回到知州大人跟前。知州大人也慌了,看到侬军前头满脸胡子的大汉挥着长柄朴刀朝他的位置冲来,急忙起身,竟不及上马,在左右卫兵的搀扶下转身就跑,一边向武吉下令:

“快给本大人死死挡住!”

武吉率几十个士兵胡乱抵挡了一阵,就纷纷溃散,武吉自己也跑了。但这股侬军似乎只认知州大人逃跑的方向,纷纷跃过东倒西歪的邕州兵的身旁,像群真正的野豹子一样追过去。

眼看那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就要扑过来,所挡卫兵无不惨叫倒下,人头乱滚,知州大人摸摸自个儿腰刀,自觉不敌,正慌乱间,幸有一名卫兵牵来一匹马扶着知州大人跳上马背,用刀背一打,马惊跳跑去。

大狲和卫兵们都逃跑不及,被杀得惨叫连天。满脸胡子的大汉朝知州大人追去了,一名侬军头领正是那天在行刑现场扮成挑柴百姓围观的,认出大狲是刽子手领头的,竟连砍七八个卫兵,跳到大狲跟前。大狲刚挥刀格挡,就被一脚踢翻。

侬军头领正要举刀结果了大狲,突然怔住了,刀停在半空——只见大狲一边闭目等死,一边却有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枚东西,迎着阳光极为刺眼。侬军头领仔细一看,竟是一枚小战象金牌。

于是他狠踢了大狲一脚,转身前奔。大狲侥幸逃得性命,连滚带爬,追着知州大人逃去的方向跑去。

梅微之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被雪崩一般败退的邕州乱兵冲撞得昏死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摔倒在一处山石下,浑身疼痛。身边到处是恐怖的死人:有的无头,有的被削掉了肩膀,有的胸口中箭,有的肚子上插了把刀……

耳边都是刀剑的撞击声和伤者的声声惨叫,眼看着队队侬军喊杀震天地从身边冲过去,他明白怎么回事了,平时别说上阵打仗杀人了,就连杀只鸡也没杀过,跑又跑不动,自知大难临头,必死无疑。

梅微之反而从容起来,他喘了几口大气,干脆正襟端坐,慢慢地整理着官衣官帽,心里想着准备有尊严地赴死。

终于有一名侬军战士跳到他的面前,梅微之正了正官帽,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自己即将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但奇怪的是很久没有动静,当他把眼睛睁开时,立时愣住了:眼前的侬军战士虽然一只手提着可怕的还在滴血的大刀,但另一只手却捏着一枚小小的战象金牌在阳光下仔细端详。

终于辩识清楚了,他看了看梅微之,把金牌递到他手,持刀跑开了。原来,刚才在整理衣冠的过程中,袖里口袋中的小战象金牌掉落到地上,在阳光的映照下刺激了这位侬军战士的眼睛,他不由得捡拾起来。

邕州部队的中路虽然溃败,左翼却在通判王乾佑的带领下猛攻,由于有人数优势,终于将侬军左部击破。侬军大统领侬智会被迫用牛角号声调回中路和右路兵力一齐向左路增援,稳住了防御线,然后全部兵力继续在大盾阵的掩护下缓缓后退。

邕州部队由于中路遭受近于毁灭性打击,知州大人的将旗也不见了,引起左右两翼的惊慌,双方的战斗就这样缓了下来。侬军后退一步,邕州部队才前进一步,互射弓箭,投捻枪石块,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傍晚。

知州大人又回到了原来的高处,卫队重新集结,看到侬军退去,他心有余悸地下令扎营。邕州部队布置了哨望,扎了栅栏,开始埋锅造饭。不远处,是侬军的营垒,他们也燃起一堆堆的火。双方的篝火映红了半个天空。

邕州部队经过一天的战斗,死伤五六百人,营地里四下一片呻吟和哀嚎。知州大人一边啃着一只鸡腿,一边心神不宁地望着整个侬军营地,突然间他怔住了:整个侬军营地传来滚雷一般的整齐军歌,沉郁雄壮,慷慨激昂,响彻天空:

用我一腔热血,

为部族之利刃,

为了仁惠之国主,

抛弃生命,

英勇战斗。

像太阳一般耀眼,

像大风一般刮过,

像河一般汹涌,

像牛一般吼叫,

为了仁惠之国主,

抛弃生命,

英勇战斗!

知州大人愣愣地听着,如同木鸡,他虽不完全懂僚语,但长期在广南西路做官,能听出个大意,这是一支多么可怕的军队!一群多么可怕的战士!

这时,左翼指挥、通判王乾佑过来提出建议:

“大人,蛮兵一定想不到我们会夜袭他们。属下请大人允准,今夜寅时,趁他们齁睡正酣,属下率本部突然发起攻击,定获全胜!”

“不可!”

知州大人回过神来,斜看王乾佑一眼,三口两口啃完鸡腿,扔掉了骨头,心想对手如此严整可怕,反观己方阵营一片伤兵的哀泣,夜袭也难免不测,还是白天决战稳妥,断然否决了这项建议,“今日杀伤相当,蛮兵明日能战之人已不到千人,明日再战,必获全胜!”说完,知州大人就钻进护卫们为他在地下毡子铺好的暖被中去了。

第二天一亮,邕州部队饱餐过后,知州大人恢复了自己的精气神,令人在山包上把自己的将旗树得更高,还亲自擂起了进攻的鼓声。营地栅栏大开,邕州部队呐喊着如潮水一般冲向侬军的营垒,但冲到营地时都傻了眼。

营地的哨望是穿着衣服的假人,整个营地都空了,除了几堆还冒烟的残火,什么也没有。邕州部队找了半天,才找到几十个被杀死的交趾俘虏,还有一些牛马的骸骨,再就是一些交趾人抢来的破衣烂衫了。

知州大人命王乾佑带一队精壮士兵猛追,仅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就回来了。

“大人,他们应该是半夜趁我们熟睡的时候悄悄就走了,已不见踪迹。再追,就追到广源州南天国的地界了!”

王乾佑汇报完,等待指示。

知州大人先是脸色难看地听着汇报,最后竟狂笑起来:

“哈哈哈——割下全部首级,向朝廷报捷!我邕州官军毕竟是天兵,煌煌天威,蛮兵草寇,岂不望风而逃!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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