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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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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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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没的战象》连载

第六章 信使

倘若谜团不从一个地方消失,

倘若谜团不准备某天像云一样停留在一个人的头上,

谜团又算得了什么?



      邕州城郊外一处风景宜人的大宅院子里,行脚医白和原和他的弟弟煦很不习惯地住在这里,期待着黄进士的大船装载着他们走得更远,走向梦一般诗一般的地方。

但是迟迟不见动静,每天有两个小厮伺候着他们好吃好喝,使一直禀持着正直、善良和悲天悯人之心的行脚医不安起来。白和原认为救死扶伤是医家的本分,老马失而复得,小弟不再衣不蔽体,换上了一身新衣……黄进士已给了足够的回报,再这样白吃白喝下去,会使一个行脚人和一个医者的正直品格受到损害。

换上任何一个无家无业的流浪汉,有了此时的处境和待遇都可以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独自使用着一处大宅子,两个小厮对自己客客气气,周到伺候,自己每天除了抄些药方,就是看看大院子里的花草,然后,就只剩下吃和睡了。

院子里还种着各种蔬菜和果树。有高大的梨树和低矮的稔果树,还有李子树、桃树。春天百花开放,就连地上的草都开出各种颜色的花来,十分娇艳。一到院子里,白和原和煦闻着花的香气,都不禁陶醉起来。

白和原可以坐在院子里的花径台阶上闭目养神,也可以在梨树下的晚风中教煦写字。弱小的煦不再备受凌辱,不再担心饥饿,因得到很好的照料,脸上身上渐渐长了些肉,不那么瘦骨伶丁了,显出一个少年眉目间该有的俊朗。

可是梁园虽好,绝非久恋之家。以行脚游医为人生职业的白和原心中越来越不安。

白和原知道黄进士在城里的金铺里很忙,每天要看账管人,要宴请邕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事。这样的事,包括觉得黄进士身上一定会有的神秘而非凡的事情,白和原感觉是难以捉磨的。

黄进士所说的可以上他的船,去到岭南最大的城市广州,甚至出海,这样的梦想在白和原看来,非常诱人,但由于迟迟不见其行,这使他越来越焦燥不安。他不能过着平静的生活,更不能过着受人恩惠的生活,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于每天都可以到一个没有去过的陌生之地,不断有意外和奇迹发生。

行脚的日子虽然餐风宿露,甚至难免饥寒,但是心里永远是激动的,饱含激情的。终于,他病倒了!

得知白和原生病的消息,黄进士急忙从城里赶回来,坐到白和原的床边问疾。病中几天里白和原也想明白了,他决心离开,必须离开,至于坐上大船漫游出海,有待将来吧。

离开后,不管去哪里都行,只要双脚踩着、丈量着大地,感受到泥土的芬芳和听到乡间俚语,他的心中就踏实,他不仅重新是个行脚医者,也重新成为一个智者和诗人。

当黄进士明白他这种想法后,沉吟了半晌,才说:

“这么说来,你不愿等待坐上我的大船了。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发,我还在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还在等待一个重要的神秘的召唤。

“可是如果你现在就要走,打算到哪里去呢?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只要行脚人的双脚能够踩在泥土里,全身就恢复充满了力量,所有的病都会消除?”

“我打算先行脚到特磨道去,在那里的村寨游医,过些日子后,再从那里出发,带着我这可怜的弟弟回到大理国的国都去长长见识。在那里,处处鲜花盛开,大象、猴子、锦鸡像人一样生活得无忧无虑。而在邕州,虽然是我的家乡,虽然得到你的照顾,我却觉得美好是一时的,总感到会有不可预测的凶险随时袭来!”

“好吧,我的老师,”

黄进士想了一会儿,又说,“知州大人率州兵巡边回来,听说取得了不起的重大胜利,但从回来军士们的说法来看,确实有很多令人不安的情况。”

黄进士转用了一种请求的口气,“我有一封信,想请老师带给特磨寨一位威严的女首领,那里的人们都叫她娅王。”

听到允许他离开,老行脚人霍地坐了起来,兴奋地说:

“我喜欢听山野的风声,喜欢和一无所有赤贫的人们说话,喜欢脚下的每一步都是新鲜的。我要马上出发!”

黄进士按着白和原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着急,有些担忧地说:

“本来特磨道是畅通的,但自从知州大人巡边回来,据说取得了胜利之后,他反而下令把特磨道也封绝了。老师怎么出得了关卡,怎么能够不被守兵发现?”

听了这话,白和原自信地说:

“行脚人能够走连猴子也爬不上,连鸟也飞不过的地方。关卡虽多,但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人守。别的不敢说,行脚人的奇迹经常会发生。因此,你不用担心。”

到了晚上,黄进士又来到白和原的屋子,交给他一小小纸卷,说:

“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不能让它落到任何人的手里,尤其不能落到守关卡的官军手里,否则我们都会遭受想像不到的灾难。”

白和原思量着:

“这封信为什么如此重要,甚至可能因为它发生灾难?但黄进士确实是一个神秘而非凡的人。”

他抬起脸来,直视着黄进士的眼睛。黄进士微笑而坦然地站着,一动不动。他和白和原对视,两人似乎都明白这个不能说破的秘密,两人似乎都看穿了对方的想法。

不管怎么样,黄进士的这封信,和那枚小小的战象金牌一样,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力量。

“我会把我的药箱凿出一块,放进去这封信,再把它合上,用蜡蜜封起来。既然这封信如此之重要,我不敢说一定能送到。我送不到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我死了!守卡的官军也好,特磨道上杀人越货的强盗也好,都有可能要了我微不足道的小命。”

“我说过,不让你离开,等到某个日子,我们一起登上去广州的大船。”

“没有出发时间的日子,尽管饭菜可口,但比杀了我还难受。”

“那就送信,”

黄进士把白和原拉起来,走到屋外,指着远处月光下的群山轮廓,“哪怕有无数的士兵守着关卡,所有的山路貌似不可逾越,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走过去。用你们行脚人的方式,像一只小小的飞鸟一样飞过任何地方。

“穿上你的旧衣,戴上你的旧襥头,赶上你的那匹老马上路吧!记住,虽然我们现在分别了,但将来无论遇到什么,身处何地,只要知道我在哪里,都可以来找我,我会提供你需要的一切帮助!”

“我是一个视承诺如命的行脚人,我一定会完成重托!”

过了几天,在一个明亮的清晨,行脚人白和原从邕州的西门出发了。他牵着马,煦背着包,三个影子紧紧相随。

他现在有了煦这个帮手,加上老马识途,心里更加坦然,听说出特磨道的路已经封绝,准备游医到出关卡附近的村子里,然后找个时机像一只小虫子一样钻隙而出。

黄昏时分,白和原和煦走到远郊,汇入到三三俩俩从邕州城里的市场卖完地里出产返回远郊村落的农人之中。城外乡下农人以僚人居多,好歌,一路上歌声不断。

白和原虽然重新回到行脚的状态,但不仅多了一个帮手,而且,马肚带上挂着黄进士命小厮准备好的几天干粮,马背上驮着黄进士赠送的露宿卧具。

这让他几乎心花怒放,并没有把出关的凶险,及在如今不安、空前紧张的日子里浪迹到盗匪、乱兵时隐时现,又是三国交错之地的特磨道所可能碰到的威胁生命的担忧放在眼里。

快天黑的时候,那些同路的农人一个个分别拐到乡间小道上,回到他们自己的村寨。并没想早早露宿的白和原一边走着,一边唱起歌来。煦毕竟年轻,这半个月的时间把他的身体养起来不少,像所有的少年一样,他恢复了活跃的神态。

他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老马和哥哥,帽子和身上的衣物都是新的,很有走亲戚看长辈的样子。这些日子他过得像做梦一般,既充实又幸福,州狱大牢里的可怕日子已远离而去,而眼前的一切,还有哥哥讲的行脚人常能遇到的新鲜事和可能发生的奇迹,都能让他激动。

老马显然也是愉快至极的,主人不仅回来了,还多了个小主人。背上驮的吃食、卧具和书也并不沉重。继续走在风景如画的路上,没有劳累之感,对老马来说,简直太幸福了。

两人一马就这样走走停停,有时进村游医,吃上一顿大餐宿上主家干净的房子,有时在风景如画的田野和山坡过夜,有雨的时候就避住在山洞里,就这样走到出关军寨附近。

在这里,他们听到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因为特磨道封绝,物资来往断绝,特磨道的盗匪和那边的土民常常过来这边的村寨抢生活用品。正常的贸易做不到,只能靠抢了。

在这样情势下,军寨的官兵更加冷血地执行知州大人的命令,动辄杀人,空气不是一般的紧张,充满了随时随地发生凶险的味道。

白和原决定找个出关的小道,趁守关兵丁不备,尽快出关。这天,他们就在离军寨不远的山沟里休息,就等天黑时从小道潜出。这里是一个荒凉所在,阒无人迹,只有在视线几乎不及的地方,在傍晚的微弱天光下隐约可见守关的士兵。

只要等到半夜,就从这条小道蛇行而过。白和原跟煦说完,给马喂上一些马料,和煦分吃了一些食物和水,钻在草堆里半躺着,等着夜半时分来临。

这天的夜晚没有月光,只要走过这截子三里路的小道,就算是出关了。白和原半夜从睡梦中醒来,四周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他推起半睡半醒的煦,拉着马,背着药箱悄悄前行。

猫着腰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耳朵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心想这下好了,大宋的军寨关卡,原来也只是在白天唬唬人。白和原放下心来,放胆加快了步伐,煦也清醒了,老马也知主人意图,一声不吭,埋头行进。

眼看就要出关了,身后离关隘哨位远了。白和原正要直起腰来,松松马肚上带子的时候,突然眼前的石头呯地金星一闪,接着随着嗖嗖的弓箭破空的声音感觉到几支箭射在前面的路上。刚才的金星火花是箭头碰到硬石上迸出的。两人都愣住了,瞬间呆立不敢动弹。

“站住!”

几个黑影迅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黑影打起了火镰,一束火把被点燃。一个满脸皱纹、痞气十足的老兵手挎腰刀跳到跟前,“干什么的?”

“军爷,我们是行脚游医,身上没钱。”

“哼,私自出关,就是死罪。带走!爷就守着这条小道钓鱼,果然隔三差五都能钓上。”

一个精瘦士兵过来说:

“哥,两条瘦鱼,没什么油水。”

老兵推了小兵一踉跄:

“去,瘦鱼也是鱼,没看这匹马,好歹吃上几天马肉。”

几个士兵不由分说,把白和原和煦推搡带到关前山下一处棚子前,老兵猛地把火把高举,厉声吓唬:

“看吧!知州钤辖大人有严令,私自出关和擅自入关,都是死罪!让你们多活几个时辰,天一亮就是你们的死期!”

火把照亮处,竟然有三颗悬挂在石级壁上血淋淋的人头。煦吓得惊叫一声,白和原来不及反应,两人连带身背的药箱就被这伙兵痞一脚踹进马棚里,摔倒在到处是马粪和干草的地面上,然后从外面锁上木门。

“难道……我们真要把命丢在这里吗?为什么要离开黄进士呢,等着登上他的大船该有多好。我在邕州大牢里有过多少次……想到自己就要死了,现在又有了这样的感觉。明天真要成为一个游荡在荒郊野岭的鬼魂吗?”

一个孩子,经历过人头在眼前滚落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心里的恐惧和阴影一下子袭来,被惊吓得有点语无伦次。

“煦,先不要害怕,不要过早地埋怨,”

老行脚人以饱经风霜的语气,强压着恐惧,尽力镇定地说,“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切还没结束。做一个行脚人要永远相信,每一个时辰都有可能充满意外。”

但是,那悬壁上的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那个画面老是在眼前晃动,两个人就这样无助地躺倒在马粪和干草之间,恐惧、伤心、懊悔之后,又累又饿,不知不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丝天亮从到处是缝隙的马棚透进来的时候,外面猛烈的鼓噪声惊醒了两个等待死亡的人。

两人一咕噜爬起,扑到马棚的缝隙拼命朝外望:外面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数不清的人跑来跑去,人人手持刀矛棍棒,服饰各异,还有人敲锣,吹号,有的胡乱射箭,见什么抢什么。

好像还有一拨人逆石阶而上,闯进了关隘,和守关兵丁混战起来。白和原正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听到马棚的门正被撞击,一声接着一声,砰地带着一股风,门被撞开了。

几个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吐出一口唾沫:

“什么都没有啊!”

他们跑开了,谁也不看倒在棚里角落的两个可怜人。

天已大亮,白和原背起药箱,一把拉起煦就往外跑,只见到处是乱轰轰手持各式各样武器的人,有刀枪剑棍,还有钯锄等农具,甚至有的人手上捏着一块石头……两人晕头转向被裹挟在这股人流中,很快随同他们像一股洪水,又退出关隘之外。

这群人就这样走在返回特磨道的路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抢了关内附近村落的东西:农具、布料、衣镜,甚至还有碗筷……或背或扛,还有人牵猪赶羊。

他们在夜里趁守关兵丁熟睡,洗劫了关隘及附近村落。从七嘴八舌的吆喝声中,白和原略约知道,这是一次关外的武装人员和土民的合伙行动。因为邕州官府下令封绝特磨道,很多人之前靠着和邕州百姓交换物资维持生活,现在生活维持不下去,他们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这群人往西边走了很长时间,白和原记得这已是过了博涩寨(今百色一带)的地界,最后在一个交叉路口停了下来,这里隐约可见两条路径,前面有一个大缓坡。这伙人中的一个精壮汉子快跑上前,往远处看,又跑回来,向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禀报:

“看到有股烟,营地到了!”

头目点点头,带领着这群人朝前走去。这时,天快黑了,这群人走到了早已有人点起的堆堆篝火旁,热腾腾的大锅煮着稀饭,热气和火光中晃动着无数人脸。

人们喧嚣着放下抢来的东西,或坐或躺,接过营地里准备好的稀饭吸溜起来。白和原和煦混在人群中也接过碗吃了起来。从昨夜出关,经过一个白天的折腾,没进一粒米,白和原吃完一碗,看到别人去接第二碗,也凑上前去接第二碗。

大锅下火光熊熊,映出白和原虽风尘满面,但有食物落肚略为还原气色的脸。碗刚伸手过去,许久不见掌勺人盛粥,白和原一抬头,看到是一个惊谔的表情,掌勺汉子指着他的大宋读书人标志的旧襥头,惊骇地喊道:

“大宋人!奸细!”

这声音轰地一下似一声炸雷,所有的人都惊跳起来。白和原和煦就像两个另类猴子一下子曝光在众人面前。火光熊熊中映出周边的人几乎都是土民装束,只有他和煦是宋人装束。这时,头目大喝一声:

“绑了!”

立马有几个壮汉过来,踢翻按倒白和原和煦,捆成粽子。一个挥鞭大汉恶狠狠地盯着他们,皮鞭不断在他们的头上啪啪作响。原来,混在土民队伍中走了一天,因为混乱的原因土民们并不在意他们的装束,但在这个时刻有人吆喝出来,无疑使他们成为众矢之的。

两人瞬间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异类。挥鞭大汉喝令白和原和煦跪在抢来的牲畜跟前,慌乱之中白和原发现他的那匹老马正朝他喷着响鼻,愣怔之间又被一鞭打了回来。挥鞭汉子骂道:

“我们特磨道的土民只要一不小心走过界去,宋兵不问个青红皂白,不是把他们掠夺为奴就是砍下他们的人头,人头就像圩场肉摊上割下的猪头一样被挂在关前。哼,你们这两个奸细只有几个时辰可活了,等到明天天一亮我会把你们两个的人头也扔到关上去!”

头目满脸胡子,一身悍气,盘腿坐在离篝火不远的空地上,脸色阴沉。在火光中映出他脸上两道灼人的目光。他的身边放着一把大刀。他和挥鞭汉子,和身边少数手握精良武器的壮汉们都不是土民的装束,而是大红战衣束身,胸前有护胸的铁镜,一看就知道是正规的武装战士。

身边的武器是铁矛、长柄朴刀、斧子。不像乱轰轰的土民手中棍棒钯锄之类。还有十几个精壮强悍的土民男人,一看就像特磨道上的江湖好汉,他们看向白和原和煦的表情,不是冷笑,就是铁面冷脸和凶神恶煞一般的表情。让人觉得,杀人不眨眼是他们每个人必备的本事。

有一名身着大红战衣的战士把白和原的药箱倒了出来,扒拉着里面的东西:有医书和卦书,有两个干瘪的饭团和针药之类。这名战士转动着机灵的大眼睛看着这些东西,把医书晃了晃,翻了几页书上的奇怪图案,说道:

“这个奸细把自己装扮成读书人和江湖行脚医的样子,难道就能逃过一死吗?明天都要见阎王老爷去了!”

白和原高声辩解道:

“冤枉!我是真正的行脚医,我的行脚不止一次从大理国走到大宋地界,又从大宋走到大理国!你们偏偏诬我为奸细,我好像是看到了夺命鬼王,这样的凶神恶煞谁又能逃出它的手掌心呢?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

头目这回又发话了:

“说什么也没用了!每天关前都会挂出几颗我们特磨道土民血淋淋的人头。那么,我们也会扔进去几颗大宋人的人头。”

“难道把我的人头砍下,就为了扔到关前去报复和示威?”

白和原并没有慌乱,“不管怎样,债有头冤有主,总得让我知道你们的头领叫什么名字,你们是谁的队伍。如果你们真的杀了无辜的我,我该向阎王爷去控告谁呢?”

但让行脚游医白和原和他身边的少年煦失望的是,这个头目和他身边的士兵不管不顾,都已横七竖八在篝火边呼呼睡去,谁也没理睬这两个明天就要被砍下人头的可怜人。

看到看管的人也就地躺下睡去,煦极力扭动着身子,不幸的是发现他和白和原紧紧绑在一起,非但如此,绑住两人的绳子还系在几匹马的马腿上。这样,根本就跑不掉。

“难道我们真的要命丧在这片荒野上吗,我们的人头真的就像挂在关前那些失去血色的人头一样,嘴里含着泥土被扔到大宋的地界,只能这样子回到邕州吗?哎,我们为什么不在邕州多待些日子,这样我们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登上去广州的大船!”

“煦,不要害怕,先不要抱怨。出发前我卜过卦,出关虽然有凶险,却不是性命之忧。我还是那句话:事情并没有结束,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不管是生还是死,行脚人要经历的,永远有意外随时会发生。”

对煦的话虽是这么说,但白和原心中是不安的,他望着漆黑的天空和疏落的几颗星星,望着噼啪作响的火堆和齁声如雷的人群想:

“尽管出发前的卦相显示没有丧命之灾,但难道不是这样吗?有谁会来救我们呢?这位愚蠢的知州钤辖大人真的就这么做了——邕州不仅封绝了通往广源州所有的道路,激起了侬人部族南天国的强烈敌意,眼下又封绝特磨道,特磨道的土民难道能够忍受?

“谁先挑起了杀戮不重要,重要的是杀戮已让两地的土民和士兵,甚至盗匪失去了理智。哎,他们即便不会怜悯我这个行脚一生,渺小如虫子微不足道的人,总该怜悯怜悯这个刚刚逃脱邕州大牢死亡之神追杀的孩子吧?

“或许,命运发展真是这样的,只要事情还没有发生,命运的翅膀就不知道往哪里飞翔……”

天亮了,这群江湖大盗、士兵和土民的混和队伍像一只巨蟒一样动了起来,很快就升起了烟火。火堆上架着锅煮着粥,白气升腾中米粒翻动。凶相毕露的头目一个挺身翻坐了起来,将身边的一把大刀高高举起,对着一众土民吼起来。

“谁去结果这两个大宋的奸细?你们中难道没有被邕州的豪强和士兵抢走和杀害过亲人的人吗?”

这话让人群瞬间骚动。这都是一些老实巴交的种田人,虽然对邕州豪强和邕州兵十分痛恨,但让他们真正地像杀一头猪一只羊一样去砍下人头,多少还是害怕。

头目吼了半天,最后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爹站了出来,他的脸涨得通红,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像要喷火,只有经过内心的焦灼和痛苦才有这样的表情。

“让我来!自从我惟一的外孙女被抢走,我就生不如死,日子失去了所有的快乐,只剩下仇恨。她现在就在邕州的大牢里受到难以想象的凌辱和折磨。也许她的灵魂早已变成飞鸟正在返回家乡的路上哭泣。”

头目把大刀递给了大爹,两名红衣战士押着白和原和煦往外走,走到一处沟坎上。其中一名战士喝令他们跪下。

大爹悲伤而愤怒挥着大刀,比了比这两个就要死去的人的脖子。他一辈子连杀头猪手都发抖,更别说杀人了,他的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一想到外孙女受到的不可想象的痛苦和蹂躏,他握刀的手紧了起来,手背上青筋暴突。

他高声叫道:

“我们特磨道村寨的人,一辈子只会种地,善良得连杀只鸡都要焚香祷告鬼神,可我们有多少像我外孙女这样的人要么被关在邕州的大牢里,要么死在邕州豪强和士兵的刀下。你们到了阎王老爷那里,别怪我,就怪你们知州大人那头老野猪吧!”

说着,他将刀高高举了起来。但老人的手抖得厉害,身子站立不稳,咣当一声,刀竟然掉了下来。一名战士帮老人把刀捡了起来,重新塞到他的手上。老人再次双手握刀,高高举了起来,一边发狠地说道:

“明年的今日,就是你……你们的周年!”

可怜的煦吓得瘫倒在地,在邕州法场刽子手重刀砍下,人头滚落人血飞溅的场面马上就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他早已魂飞魄散。押着他的红衣战士把他拉了起来,按着跪倒等死。

眼看奇迹不可能再发生了,行脚人白和原这时突然看到远处几个孤坟,和那几间残墙和旧屋,这是一处熟悉的旧游之地啊,他闭上眼睛长叹:

“一辈子只知道治病救人的行脚医不该落到如此命运。就在这里,就在两个月前,我还救了一个受伤快死的人和一头小花象!”

老人高高举起的刀停在半空,他听到这话愣住了。他将刀扔在地下,一边说:

“你说什么?”

一边俯身将白和原的脸搬过来。

“你,你是救了黄进士的行脚医,我认出来了。那天,是国主亲弟、侬智会大统领给了你银两,让你护送受伤的黄进士回邕州!”

头目和众战士大惊,连忙跑上扶起跪着等死的两人。

“快快,快松绑,他就是救了黄进士的行脚医!”

等到白和原和煦惊魂未定地被扶到火堆旁,并有人给他们递上一碗稀粥之后,他们才回过神来。觉得灵魂到鬼门关游荡了一圈才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白和原认出来了,大爹就是那个老客栈的店家。

头目也紧盯着白和原的脸:“没错,那天我就跟在我们黄达大王的身边。我是黄达大王的堂弟黄虎,你这个行脚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从那以后回到邕州,又来到这里,在你身上又发生了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

“黄进士让我到特磨道送信。”

“送信?送什么信?送给谁?”

“黄进士有一封非常重要的信,让我就算是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也要送到。我以一个拥有良心的行脚人的名义答应了他——除非我遇到不测,否则一定要做到!”

黄虎紧张起来:“快说,信是送给谁的?”

“一个住在特磨寨的,叫娅王的女首领!”

“啊!”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有的人当场跪了下来。

“娅王是南天国国主赛法的母亲,是我们特磨道大首领的夫人!我们要安全护送这位了不起的行脚医到娅王那里。”

同样是满脸胡子,身躯粗壮,浑身似有水牛一般力气,长得极像堂兄的黄虎高声对所有人宣布命令。

随后的日子,白和原和煦受到了最好的照顾。老马也牵回身边。每天宿营,第一碗稀粥必定是端到他俩跟前,然后其他的人才能吃。老客栈的店家杨大爹一路上和他们行影不离。一边给他们说着广源州和特磨道上发生的许多闻所未闻惊心动魄的事情。

赛法,僚语的意思是天选之子,这是部族子民们对他的称呼。他的汉名叫侬智高。当他的父亲和兄长被交趾人擒杀后,赛法就被部族拥戴为最高首领,先是和母亲娅王一道率部族战士撤到雷火峒,在傥犹州重新建号大历国。但再次被交趾人击败,赛法像父兄一样被抓到交趾国都升龙城。

       看到侬人像烈火一样决不屈服,交趾国主想换一种办法控制侬人,就放回了赛法。赛法埋头练兵,卧薪尝胆整整四年,举全部族之力构筑了岜特山和照阳关防线,再次举起抵抗的大旗,建号南天国并打败了交趾大将的再次重兵进攻。

既然多次向大宋的邕州求救遭到拒绝,赛法之母娅王嫁给了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侬军就把特磨道当成抵抗交趾侵略军的大后方。自汉唐时起,广源州和特磨道本是天朝之土,但邕州不仅封绝了通往广源州的所有道路,自从这位知州大人巡边回来又下令封绝特磨道,这使得整个特磨道和广源州像沸水一样翻腾起来。

特磨道巨匪、野豹子黄达得到侬智会大统领邀请,到南天国拜见了赛法,受命为特磨道练兵大统领,正组织手下日夜练兵。大爹的老客栈因道路封绝再没有了客人,变成了驻兵营地。而黄达本人,时而到南天国的天街山城参见赛法,时而到特磨寨去见娅王,听说,还不时化妆成商人到邕州去打探各种情况。

最让白和原震惊的是,杨大爹说出一个惊天秘密:特磨道和广源州的所有土民,就要亮出旗号,公开反抗大宋了!

他们奉命不时以乱民队伍的方式袭击骚扰关隘上的宋兵及附近村寨,是要故意麻痹守关宋兵,让他们觉得习以为常,以便将来一举攻占时他们来不及防备。

说到自己的外孙女梅,大爹忍不住悲伤不已。在这天傍晚宿营之后,就在火堆旁,大爹给白和原讲起了外孙女梅和特磨道巨匪、野豹子黄达的故事。

大爹和人世间惟一的亲人、外孙女梅是老客栈附近一个寨子里的人。这里山多,只能刀耕火种,出产极其微薄,大多数土民食不果腹,一年中有大半年要到大宋邕州的地界去找活干,或当乞丐才能活命。

大爹在寨子里祖上留下的泥屋在一个风雨之夜倒塌了,由于商道不时有些过往的行人,寨子里的乡亲们在寨老的带领下,修缮了商道路旁一处别人背井离乡留下的倒塌了一半的旧屋和院子,在这里办起客栈供来往客商歇息,客栈的收入也是乡亲们的共同收入,大爹也以此来维持生活。梅就在这个客栈老屋里长大。

梅平时忙寨子里的牛和鸡鸭,忙完就到客栈帮忙,她爱唱歌,忙时唱,闲时也唱。她的歌都是跟寨子里老人学的。梅的歌越唱越好,名声在这里每年举行的歌墟上越传越响,后来,梅不满足于学习别人的歌了,自己也会创作歌儿。

她有一支很特别的歌,在田里和河边放鸭子的时候唱。这支歌唱起来,能让鸭子不会走远,高高兴兴地游水捉鱼虾。等到梅觉得该赶鸭子回家的时候,就把这支歌变另一种调,柔柔地愉快地唱起来,鸭子就自动排成队,跟在她身后一边蹒跚走着,一边快乐地嘎嘎叫。

大爹也唱歌,他年轻时曾是四村八寨的歌王,自从以歌为媒娶妻之后,一辈子再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穷困潦倒了一生。这寨子的周边,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除了山,还是山,每一户都生活得极其艰难。

大爹的妻子早年死去,只留下惟一的女儿,梅的母亲。梅的母亲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村寨。

女儿出嫁的时候,大爹把祖上留下的老屋前面巴掌大能种出点东西的山地换了一头猪给女儿当嫁妆,看着祖上的旧屋越来越歪歪斜斜,他就长年给寨子里的人放牛,孑然一身,轮流到放牛主家里吃饭。直到一个风雨之夜旧屋也倒了。

寨子里的族人看他实在可怜,共同修起商道旁的老客栈,才重新让他有了栖身之地。这时,距离他惟一的女儿出嫁已经好几年了。突然有一天,女儿抱着小外孙女梅回到他的身边。回来的时候病得东倒西歪,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跋山涉水回到老父亲身边的。

就这样病了几天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寨子里的女人去帮助收拾他的可怜女儿的身体时,看到她的身上遍体鳞伤,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人们问大爹时,大爹叹口气说:

“女儿出嫁的时候,就只有一头瘦猪做嫁妆。哎,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好命。”

说完,大爹就不愿意再说了,像牛一样沉默,并把他爬满皱纹的脸转向别处。

在客栈没有客人的时候,大爹还是给人放牛。起初,大爹像爱护一头摔断腿的小牛一样爱护着外孙女,当他赶着牛群在高高的山坡上吃草时,就用宽宽的土布背带背上小外孙女梅。

后来,梅渐渐长大,可以在他的身前身后跑来跑去了,他就用粗哑的嗓子给她哼唱年轻时唱过的山歌。梅奶声奶气地跟着他唱。这是大爹最快乐的时候。

终于,当梅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大爹对人们说,他再也不替人放牛了。除了照应客栈,其他什么也不干了。即便客栈没有一个客人,他也只是在院子里种菜,喝着用招待过往客人剩下的茶末泡出的茶。

如果乡亲们实在有牛要放,就让梅替他去放。大爹宁可自己饿着,从小也不会让梅饿过,所以梅长得很壮实,脸蛋像山花一样灿烂。梅在放牛唱歌的时候,或远或近总有山里的少年和她对唱。

有一天,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带着几个人路过,突然听到梅的歌声,看到梅灿烂的笑容,变得像丢了魂。从此,这个满脸胡子的男人经常在梅到山里放牛的时候过来看她。寨子里有人告诉大爹,那个人是商道上的江湖大盗。大爹担心起来。

就这个时候,大爹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嫁到很远的地方去的老女人突然回到寨子,在乡亲们面前露了一回脸后,就住了客栈好几天。乡亲们纷纷议论,这个老女人据说在外面以说媒出名,是不是为着梅的事情。

还有的人说,大爹这个远房亲戚给他带来了钱财。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说法。但不管怎样,客栈里自老女人来过之后,陆陆续续就来了一些附近村寨的人。而且,穷了一辈子的大爹上身居然换了一个新衬褂,下身是一条新裤子,脸上也带着喜色。

按照寨子里的宗教人士仫公推算的日子,大爹要开始为他的外孙女挑选好人家,挑选好了就可以得到不少的聘礼,比如布料、茶叶、一到两头猪、半车大米。这些财物,足以让他过上好长时间的悠闲日子。

梅干什么活都是一把好手,眉眼出落不乏俏丽,唱歌的名声传到十村八寨。在这一带能干的小伙子们心中是最符合标准的妻子。大爹并不急于选好外孙女婿,不断向那些前来相看梅的人们提高聘礼的标准,以至于不少的人家纷纷摇头回去。

大爹似乎是因人而异,比如有一位在附近村寨颇有资产被人称为老爷的人家,来给他的儿子提亲,大爹又提高了聘礼的标准,让这位老爷悻悻而去。直到有一天,商道上来往的客商闻名色变,被人称为特磨道上的野豹子、长着满脸胡子的黄达带着一干兄弟来到。

野豹子这个外号是商道上的江湖传闻,其实黄达在本地给远近村寨人们的印象并不差,他从来不干坏事,多是劫富济贫,主要是向商道上的富商索要买路钱。黄达平日里仗义疏财,养着众多兄弟,也没有多少积蓄。但他却一再回返,不断向大爹恳求做他的外孙女婿。

终于,有一天,大爹对黄达说:

“我看到你对梅确是一副真心。我对不同的人提高聘礼的数量,是看不到真心让他离开的。我相信你不会计较聘礼的多少,我也不会计较。”

这一句话让黄达乐疯了!他当即拍着胸脯表示,老人家要多少聘礼他就给多少聘礼,现在一时给不齐,将来一定补齐。大爹说,可以让寨子里的仫公仙婆算梅出嫁的日子了。黄达和他的手下兄弟欢天喜地而去。

就在这个对大爹、梅、黄达来说最重要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一切,一天之内让他们所有的梦想化为泡影。

邕州豪强不知什么时候闯到这一带村寨,不仅抢光人们的财物,也将正在放牛的梅抢走。等到寨子里的人跑到大山里报信,黄达带着他的众兄弟赶来时,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豪强们带着抢掠到的人和财物、家畜远走。黄达陪着失魂落魄的大爹坐了整整一夜。

最后,在天快亮的时候,黄达站了起来,在大爹面前对天发誓:

“我一定要追到邕州去,想尽所有的办法救出梅!救出梅之后,我一定要在特磨道举行一个这里的人们一辈子没有见过的婚礼。大爹,你要的聘礼,我将来给你的时候会翻上一倍。我要找到那伙豪强,他们怎么对待我们的,我们就怎么对待他们,我要抢光他们的财物来补偿乡亲们!”

说完,黄达把一小袋银子扔到老人面前,和他手下众兄弟骑上马,消失在黎明的天光之中。

杨大爹讲完这个故事,像石头一样沉默起来。

“大爹,后来的事情呢?”

这是白和原、煦和围坐在火堆旁许多土民乡亲关心的问题,许多人问道,“黄达大王到邕州找到梅了吗?想办法救她了吗?”

“梅虽然还没正式出嫁,但黄达对梅确实是生死不渝,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

大爹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下去,“黄达每次去邕州试图营救梅的经过,都会告诉我。黄达从州衙的士兵那里打听到,梅并没有被装上船卖到广州做工,而是被知州大人留在州衙里,要强迫梅当他的小妾。梅抵死不从。黄达就这样,盯着戒备森严的州衙准备找个机会混进去营救。

“正好,有一次他打听到一支从罗徊寨来邕州搬救兵的报信骑队夜里要紧急到州衙报告,就在这支骑队进城的时候,让手下兄弟绑了这支骑队的一个士兵,黄达就穿着这个士兵的装束混进骑队进了州衙。”

“黄达见到梅了吗?”

众人纷纷凑到跟前问道。

“见到了!当时黄达看到知州狗官的卫队长大狲带着十几个手持武器的士兵正好押着梅出来。我那可怜的外孙女全身是伤,显然经历了难以想像的痛苦和搏斗。

“当时,黄达就离听罗徊寨军情汇报的知州狗官只有十几步,他几次悄悄抽出了刀,但脑子里一个声音告诉他,就算他杀了狗官也救不出梅,很可能会同归于尽。这样,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如同一群狼撕扯一只小羊一样,州衙的士兵押着梅到另一个地方。

“几天后,黄达打听到,梅那天是被知州狗官扔到一群恶犬的洞里,想让狗咬死并吃了梅,可是梅好样的,用她自小不离身的小刀捅死了扑上来的恶狗,带着全身的伤爬出了洞。这样的烈性子让知州狗官大吃一惊,十分害怕。

“黄达后来又买通了州衙里的人,但打听到的是,梅已经被投入州狱大牢的最底层,州衙里的官老爷到处嚷嚷,这个姑娘试图谋害知州大人,因此把她投入大牢待斩。”

“后来,那姑娘被杀了吗?”

围过来的一个汉子问道。

大爹擦了擦眼角的泪,慢慢地说:

“还没有。不过,谁都知道,邕州大牢是个鬼狱,关押在那里的人没听说过能活着出来的。即使不被杀了,用不了多久就被折磨致死。死的时候,比被砍一刀还难受。我的外孙女梅呀,从来没有受过委屈,从小到大,我没有对她动过一个手指头。

“眼下,知州狗官又下令封绝了特磨道,这下好了,特磨道和广源州的土民们全都要反了!黄达大王就说,等打下邕州,就能救出梅。”

一路上,长年行脚的白和原和瘦弱的弟弟煦心惊胆颤地看着整个特磨道高山深谷中的村村寨寨如同烈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很显然,一个即将惊天动地的事件正在酝酿之中。

越走近特磨城,越是一派繁忙紧张景象:家家户户熔炉打铁,造长刀、铁箭、捻枪,制藤甲护具,绣大红战衣和军旗。一路同行,饱经沧桑的杨大爹如山鹰一般神情沉郁。黄虎倒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腿脚如同野豹子跋涉山涧一般有力,带着几个战士负起护卫之责。

从他俩的嘴里,白和原知道,自从在老客栈分别后,黄达果然手持那枚战象金牌去了南天国,不仅受到侬智会大统领的欢迎,还拜见了南天国国主、赛法侬智高。当即被封为特磨道练兵大统领,领受了在特磨道练兵六十个牛的国主之令。

特磨道世袭的大首领叫侬夏卿,既有大理国布燮(大理官名)的名号,也有大宋羁縻下邕州管辖的地方知州的身份,但不管是大理国还是大宋天朝,从来没有实际管理过特磨道。

侬夏卿大首领和侬智高的父亲侬存福是旧交,极为同情广源州受交趾侵凌,侬存福兵败身死的悲惨境况。他与侬智高之母,即威严的娅王联姻后,全力支持侬人部族以南天国的名义抵抗交趾。得不到大宋天朝任何支持的侬人部族有了特磨道做大后方,才勉强支撑下来。

娅王坐镇在特磨道,南天国国主侬智高和他的大红龙旗身影飘忽,时而出现在险峻的岜特山与亲弟侬智会一起指挥作战,时而回到特磨道组织物资、兵力驰援前线。

昔日的特磨道巨匪黄达成了国主的得力将领,他手下的好汉们都当上了侬军一牛的头领或一营的统领。侬智会大统领果然慧眼识人,有了崇高的目标,黄达成了一名不同凡响的卓越将领。

黄达本人向杨大爹拍着胸脯表示:暂时放弃了营救梅的个人计划,等打下邕州城,把狗知州和狗官们杀个干净,再把梅救出来。

从邕州城到特磨城如果走商道,通常是三十几日路程。黄虎前头向导,带着众人从小路走,从博涩寨附近的宋兵关隘回来,仅用了十几天。一路上,同行的土民陆续回到各村寨,到了特磨城,就只剩下杨大爹和黄虎带领的一队战士护送白和原、煦到离城一百里的特磨寨去见娅王。

这一百里的路,就不再像特磨商道那么便利了,几乎都是山高路险的小道。越走近特磨寨,越是守卫森严,路遇险要之处,都有兵马守卫,滚石擂木配置齐全。

有时,远处会出现长长的一队身着大红战衣的战士,他们是带着娅王使命去执行任务的。这些战士不乏英气逼人的女兵。大爹说,这些女兵都是娅王和她的女儿侬智英亲自训练的。

统率女兵部队的主要将领有国主赛法之妹侬智英,女儿侬继红等女将。在特磨寨专门有一个牛的女兵卫队,就由侬智英统领,保卫着南天国至高无上的娅王。

这位传说中威严神秘的女首领,在侬人部族中拥有崇高威望,她传奇,坚强,百折不挠。正是她,在丈夫和大儿子被交趾人杀死,整个侬人部族领地被交趾兵侵凌掳掠之际,带着二儿子侬智高重新建立了对整个部族的管理,全力支持二儿子率领族人构筑岜特山和照阳关防线,打败交趾国太尉郭盛溢的重兵进犯,南天国的龙旗从此高高飘扬在挡犹州岜特山的天街山城。

也正是娅王,以惊人的远见卓识主动联姻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然后让儿子一次又一次通过邕州向大宋天朝请求归附,以获得尽可能的支持。赛法侬智高在这个非凡母亲的帮助下,从一名身历父兄惨死和部族血雨腥风之变的青年成长起来,崛起为一方雄主,像一头勇猛的战象发出南天怒吼,牢牢守住部族的家园。

大爹说起这位女首领娅王,充满崇敬。看得出来,整个广源州的侬人部族和特磨道村村寨寨的土民们几乎都把南天国国主侬智高和她的母亲娅王,或者叫阿侬,当成神一样的人物。

侬智高的母亲阿侬被称为娅王,是僚语女首领的意思。自从娅王和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联姻之后,整个特磨道和广源州联成一体,娅王和赛法成为最高名号。

一路上的艰辛,对于老行脚人白和原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对于煦来说,从最初的新奇,到历经生死的惊吓,又是长途跋涉的艰苦,使这个少年神情悲戚,起初他不知道前头还会遇到什么,这种转瞬之间或死或生的事情太令他惊悚了。

直到听着一路上大爹和黄虎说的,和所见到的,越是走近特磨道的中心村寨,家家户户热火朝天准备战争的景象,才让他有一点亢奋起来。在他的心里,非常痛恨邕州官吏,由于哥哥事情的牵连,不仅父母惨死狱中,自己也差掉在法场丧命,既然命运如此,不如对特磨道这一方天地抱以同情。

行脚人白和原满面风霜,脸显得越发消瘦,一双深陷的大眼在脸上更显突出了。有月光的夜晚,他们也继续赶路,借着昏黄的月光,他们一行人悄然来到小河边,沿着野猪踩出来的小道穿过很高的芦苇丛,在一处码头,黄虎用手指伸进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声音刚落,不知从哪里的芦苇丛中立即驶出几只小船,船上站着武装战士,接他们上船渡河。上了对岸,看到岸边有哨兵手持着长长的捻枪如雕像般静静站立。

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太阳极力穿破云层,洒下变幻莫测的光,映红了东边的云彩,一行人终于看到娅王居住的特磨寨。只见半山腰上笼罩了一层轻雾,一大片土木搭成的房屋散布在山坡田野之上。开始上山时,路旁哨卫明显增多了,都是娅王卫队的女兵战士。

这些女兵个个精神抖擞,都是一样的装束:一身大红衣,头发扎紧,身后插着两杆捻枪,腰缠双箭弩弓和箭袋,挎着腰刀。见到来人,警惕地查验通行手续。

但每每在这个时候,黄虎就掏出战象金牌一晃,查验的女兵立马肃立放行。显然这个金牌比一般通行手续还要管用。之所以这样戒备森严,黄虎和大爹告诉白和原,这里不仅居住着国主之母娅王,还居住着国主的几位子女。

走近寨门,看到土墙、巨石构成的防御工事沿坡布置,在寨门两侧站着两头驯象和各有一人的象卫。就这样,白和原、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千里迢迢从邕州来到特磨寨,在黄虎和杨大爹的陪同下见到了传说中威严的女首领娅王。

在一个杆栏式的大木楼里,娅王坐在大殿中的宝座上,宝座并不高,略显低矮,但是个雕工极好的木制宝座。娅王左右的身边各有一名女兵近卫警惕地看着进殿的来人。

娅王前额宽阔,眼睛明亮,鼻梁很高,相貌非常高贵。她的个头身架比一般的广南西路的女人都要高大,目光虽然锐利,却显得很祥和。这就是传说中的经历丈夫、大儿子被外来侵略者杀死,家园被毁,在千难万险中带着二儿子东奔西走,凝聚侬人部族,团结特磨道土民,以艰忍、不屈的坚强意志扶持二儿子重新建号立国的非凡母亲。

娅王还没说话,但她的面容仪态无形中却散发着一种力量,令人肃然起敬。

“向至高无上的娅王致敬!”

风霜满面的行脚人走上前,行了一个大宋人的揖礼。

“听说你带来了黄进士的信,他有什么特别的事,非要让你跋山涉水找到这里?”

娅王讲的是僚语,杨大爹小声地重复给了白和原。白和原长年在大宋的边疆行走,会说僚语,但对这样一位非凡的最高首领的话,他还是力求不漏过每句话的意思。

白和原放下药箱,除去封角,掰去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布条封死的小纸卷,双手高举,也用僚语叫道:

“尊贵的娅王,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行脚医,从我救治黄进士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送的信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在他面前答应过,除非我在途中遇到不测,连性命也丢掉,否则一定要完成送信的重任。这是一个行脚医的承诺。也是一个行脚医的品行和良心。”

娅王点点头,身边的一名女兵近卫接过来,展开纸束,却一脸奇怪,凑近娅王轻声说道:

“信中用汉人的文字只写了一句话:‘此人无假话,值得信任!’”

娅王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马上柔和下来,换上一种亲切的语气:

“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高明的医生,学者和诗人。”

娅王把脸转向另一名女兵近卫,“去,把我那几个孙子叫来!”

殿内几个近侍应声出去,不一会儿,领着几个蹦蹦跳跳着的男孩进殿,大的有八九岁,小的只有四五岁。大的手上还拿着竹刀和小弓箭。他们一走近娅王,习惯性地做了个下跪的动作,然后跳起来,说:

“祖母有什么教导?”

“站好,这是黄进士给你们从邕州请来的老师!”

孩子们一脸新奇地盯着白和原的破旧襥头看来看去,娅王又对白和原说,“我的另一个儿子也见过你,说你不仅是个医术高超的医生,还能写出鼓舞勇士们战场杀敌,让他们热血沸腾、舍身忘死的诗篇!只要拥有崇高的目标,你也会像一名勇士去冲锋陷阵,你一生飘泊只是没遇到机会。

“你就做南天国的医官吧,拥有自己的土医助手、警卫和侍应。除了在我和国主的身边行医、培训医生,也教教我的几个孙子,让他们识汉字读汉书。我们虽然是天朝的弃民,但还是一心向往着天朝的礼仪和学问。”

白和原深深地躬身再次行礼,说:

“我非常乐意在行医之外和高贵的王子们在一起。我可以教会他们看懂汉人的经典,我不会像汉人的私塾先生那么死板,我还能用我行脚人的见闻,给王子们讲讲漫游大地的故事,让他们明白善恶的做人道理,让他们热爱自己的家园,如何做一个守信重诺、正直无私的人。”

“这可太好了!”

娅王说,“你这样的老师能够帮助我的孙子们脱去偏僻之地的气质,他们中的某一个也许将来能够成为让各族的人们信赖的首领,很快,我们南天国要打下邕州,打下广州,我们的目标是跨过五岭,把荆湖和两广,这片传说中的象耕鸟耘之地并在一起。”

白和原听着这番话,不再觉得心惊胆颤了。内心相反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激动,似翻江倒海一般。

他见惯大宋边地官吏贪狠的嘴脸和百姓的痛苦,如果有新的领导人和更为明智体恤的管理者,这种痛苦会改变,如果真能这样,为什么不能为这种改变效力呢?大宋的读书人都奉宋帝如天,但他白和原和黄进士一样,自始至终却是一个另类的边缘的大宋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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